⊙王立洲 陳非婭 [長春理工大學(xué)文學(xué)院,長春 130022]
關(guān)于《葛藟》的詩旨,《詩序》言:“王族刺平王也。周道衰,棄其九族焉?!薄睹娦颉纷鳛闈h代經(jīng)學(xué)家的產(chǎn)物,將儒家倫理道德觀念注入詩歌中,強調(diào)詩歌的經(jīng)世致用,具有強烈的政治教化色彩。其解讀不合于詩本義,大多牽強附會。因此,筆者認(rèn)為《葛藟》非諷刺詩。
朱熹打破了“經(jīng)學(xué)”的藩籬,從文本出發(fā),“以詩解《詩》”。他在《詩集傳》中提出,“世衰民散,有去其鄉(xiāng)里家族而流離失所者,作此詩(《葛藟》)以自嘆”。此說一出,后世多遵從之。當(dāng)代學(xué)者也多以為與流亡有關(guān),如程俊英認(rèn)為“這是流亡他鄉(xiāng)者求助不得的怨詩”,高亨、藍菊蓀、金啟華、陳震寰等學(xué)者均持類似觀點。但通覽《葛藟》文本,卻無法找到與流亡相關(guān)的元素。吳從松也認(rèn)為“流離失所者未必要‘謂他人父’‘謂他人母’‘謂他人昆’”。因此,《葛藟》也非流亡詩。
黃新榮據(jù)土家族哭嫁歌歌詞認(rèn)為,《葛藟》應(yīng)是一首女子出嫁前夕的“哭嫁歌”。但少數(shù)民族“哭嫁歌”重點在于描寫女子婚后在夫家遭受的虐待、冷遇,以此表示擔(dān)憂,而《葛藟》全詩只有各章末一句才提及自己在夫家的遭遇。因此,《葛藟》非哭嫁歌。
結(jié)合文本描寫的水、葛藟意象以及周代社會傳統(tǒng),本文認(rèn)為,《葛藟》應(yīng)是一首以婚姻為主題的詩,但并非如黃新榮所言的“哭嫁歌”,而是女子在去夫家的路途中的有感而發(fā)。理由如下。
詩題為《葛藟》,且各章首句皆言“葛藟”?!案鹚墶彼?,目前學(xué)界存在三種說法:
第一,葛藤說。周振甫譯“葛藟”為“野葛莖”,王宗石則譯為“葛藤”。將葛藟斷定為葛藤,是由于學(xué)者們將重點放在了“葛”,而忽略了“藟”。郭璞注《爾雅·釋木》有言:“今江東呼櫐為葛藤,似葛而粗大?!睓?,又作藟。郭璞認(rèn)為藟與葛只是相似。且《毛詩草木蟲魚疏》記載:“藟,一名巨苽,似燕薁,亦連蔓,葉似艾白色,其子赤,亦可食,酢而不美是也。”葛藤無子。因此,葛藟絕非葛藤。
第二,兩種植物說(葛與藟)?!多嵐{》曰:“葛也藟也,生于河之尾,得其潤澤以長大而不絕。”在《周南·樛木》篇“葛藟”下,《鄭箋》言“木枝以下垂之故,葛也藟也得累而蔓之”。鄭玄將葛藟分為葛與藟兩種植物,認(rèn)為葛即葛藤;藟“似葛之草”,沒有確指。后世學(xué)者李家聲也表示認(rèn)同。但其他古籍中都以葛藟連讀出現(xiàn),如《易·困》“困于葛藟”,孔穎達疏言“葛藟,引蔓纏繞之草”;《左傳·文公七年》“葛藟猶能庇其本根”,楊伯峻注“葛藟為一物……亦單名藟,亦名千歲藟”;王安石《重游草堂寺次韻》“垣屋荒葛藟”;馬瑞辰也說,“竊以葛藟為藟之別名,以其似葛,故稱葛藟。猶拔之似葛,因呼籠葛”。因此,葛藟非葛與藟兩種植物。
第三,野葡萄說?!睹妭鞴{通釋》言:“《毛詩題綱》亦云:‘葛藟,一名燕薁?!巍堕_寶本草注》云:‘蘡薁是山葡萄?!鹚壣w亦野葡萄之類?!背炭∮ⅰ对娊?jīng)譯注》譯為“野葡萄”,楊伯峻也認(rèn)為葛藟屬于葡萄科。
按馬瑞辰,葛藟即藟。孫秀華從字源上分析,認(rèn)為“‘畾’不僅是聲符,且有表意的功能,是指膨大或繁多的東西”。據(jù)《草木疏廣要》引《圖經(jīng)》云:“藟生泰山川谷,作藤蔓延木上,葉如葡萄而小。四月摘其莖,汁白而甘。五月開花,七月結(jié)實,八月采子,青黑微赤,冬惟凋葉。此即《詩》云葛藟者也?!彼枋鐾獠啃螒B(tài)與葡萄非常接近。陸機也指出“其子赤,可食,酢而不美是也”。酢,有“酸”意。野葡萄亦酸澀。因此,葛藟是野葡萄。
葛藟為野葡萄,果實繁盛、蔓生,具有攀援習(xí)性。鄭箋云:“葛也藟也,生于河之尾,得其潤澤以長大而不絕。興者,喻王之同姓得王之恩施以生長其子孫。”鄭玄雖分葛藟為兩種植物,但并不妨礙解釋其興義。鄭玄從經(jīng)學(xué)出發(fā)解詩,以葛藟得河水潤澤而茂盛喻王族依靠王而享福,以葛藟綿長不絕之特性喻王族子孫綿延,有附會之嫌?!案鹚墶彼鞑槐刂竿踝逯訉O,但其象征意確表現(xiàn)為兩方面,即子孫綿延與依附他人,皆與婚姻相關(guān)。女主人公見到水邊的葛藟,聯(lián)想到自己,祈愿自己婚后能有所依靠、子孫綿延。
首先,葛藟寓意有所依靠。葛藟為蔓生植物,具有攀援習(xí)性。依托于樹而生存,以喻人對他人的依靠。《詩經(jīng)》中有三首詩提到了“葛藟”這一意象,共出現(xiàn)了七次,如“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南有樛木,葛藟縈之”(《周南·樛木》);“綿綿葛藟,在水之滸”,“綿綿葛藟,在水之涘”,“綿綿葛藟,在水之漘”(《王風(fēng)·葛藟》);“莫莫葛藟,施于條枚”(《大雅·旱麓》)。
除《葛藟》外,其他兩篇都提到了與樹的關(guān)系。第一,聞一多《詩經(jīng)通義》認(rèn)為,《樛木》是一首祝福君子新婚的詩?!墩衙魑倪x·寡婦賦》“愿葛藟之蔓延兮,托微莖于樛木”,李善注曰:“言二草之托樛木,喻夫人之托夫家也?!对姟吩弧嫌袠湍?,葛藟累之’。”潘安仁和李善都以葛藟纏繞樛木喻女子依靠于丈夫。第二,《毛詩正義》曰:“《旱麓》,受祖也。周之先祖,世修后稷、公劉之業(yè),大王、王季申之以干祿焉?!薄逗德础肥歉桧炛芪耐跫漓胂茸妫砬笞嫦缺邮a賜福的頌詩。鄭箋云:“葛也藟也……喻子孫依緣先人而起?!薄锻ㄡ尅芬嘌裕骸霸娨愿鹚壷勇跅l枚,興福祿之歸君。”鄭玄與馬瑞辰都以葛藟依附于條枚喻周族人依托于先祖??梢?,葛藟這一植物在兩首詩中都是喻依附之義,前者寫依附于丈夫,后者寫依附于祖先。
借蔓生植物的依附性喻人的依附性在《詩經(jīng)》中也能找到其他內(nèi)證?!缎⊙拧つ嫌屑昔~》是一首宴飲詩,敘寫賓主綢繆之情?!澳嫌袠湍荆署壑币痪湟岳p繞在樛木上的葫蘆藤喻賓客對主人的依附,表現(xiàn)賓客感激之意?!陡鹚墶吩娭懈鹚壦鳛榕魅斯?,其依附的對象則是其即將成婚的丈夫。
其次,葛藟寓意子孫綿延。葛藟果實繁多、綿綿不絕,以此喻女子多子多福、子孫綿延?!对娊?jīng)》中多有以多子之實來表達多子多福、子孫繁盛的希冀。如《周南·桃夭》不僅言及桃樹“灼灼其華”,更因其“有蕡有實”;《唐風(fēng)·椒聊》言“椒聊之實,蕃衍盈開”,借果實繁多的花椒祝賀新婚婦人多子;《周南·芣苢》是女子采摘車前草時所歌,《毛傳》言“芣苢……宜懷任(妊)也”。多子的動物也被用來表示人的多子愿望,如《周南·螽斯》言多子的螽斯“宜爾子孫”;《召南·鵲巢》以多子的鸤鳩比新娘,祝其多子多福?!陡鹚墶放魅斯瑯咏韪鹚壍慕Y(jié)子繁多,祈愿自己多子多福。
正如《大雅·綿》“綿綿瓜瓞”,以綿綿不絕的瓜果喻周民族子孫昌盛?!陡鹚墶啡乱嘁浴熬d綿葛藟”開頭,女主人公也借綿綿不絕的野葡萄祈愿自己多子多福、子孫綿延。此外,葛藟藤延伸頗遠,也恰好應(yīng)和了女子子孫綿延的愿望。
詩人所見到的“葛藟”,其所處位置為“水之滸”“水之涘”“水之漘”??梢栽O(shè)想,詩人行至水邊,見到了水邊的“葛藟”??稍娙藶楹涡兄了??原因在于女主人公出嫁至異族,而異族之間以山川為界使得女子出嫁需要涉水。這一現(xiàn)象需要追溯到周代婚姻制度。
周代婚姻制度規(guī)定“同姓不婚”。《禮記·坊記》記載“取妻不取同姓”,《管子·君臣下》言及“國君聘妻于異姓”?!巴铡笔侵竿粋€血緣親屬集團,即同族。“同姓不婚”則是指要到本族以外的族姓求偶。衛(wèi)莊公正妻為齊國姜姓的莊姜,因其無子,便另娶了陳國媯姓的立媯、戴媯。《詩經(jīng)》中許多詩篇都反映了“同姓不婚”的習(xí)俗。《召南·何彼襛矣》寫齊女出嫁,齊女不僅僅是“齊侯之子”,也是“平王之孫”。姜姓的齊女,其母為姬姓的平王之女?!蛾愶L(fēng)·衡門》曰:“豈其娶妻,必齊之姜?”“豈其娶妻,必宋之子?”陳為媯姓,齊為姜姓、宋為子姓,正符合同姓不婚的原則??梢?,周人嚴(yán)格遵循著“同姓不婚”的習(xí)俗。雖無法斷定本詩女主人公身份,但生活在遷都后的王畿之地,一定是嚴(yán)格遵循此風(fēng)俗的。因此,女主人公的夫家應(yīng)在異族之地。
異族之間地域則以山川為界。鄭樵《通志·地理略》云:“州縣之設(shè),有時而更;山川之形,千古不易。”族與族之間,以山川河流為界各自據(jù)守,逐漸形成隨“山川形便”的原則。西周末期,秦國為贏姓,大致上東西北部據(jù)守黃河,南部瀕臨秦嶺;晉國為姬姓,西部以黃河與秦國相望,東臨太行山,南臨汾水;齊國為姜姓,與姬姓的魯國以泰山為界,分別居于泰山北、泰山南?!对娊?jīng)》中也提及兩國之間以水為界,《秦風(fēng)·渭陽》曰:“我送舅氏,曰至渭陽。”據(jù)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引劉向《列女傳》(《魯詩》)與《后漢書·馬援傳》注引《韓詩》,該詩為秦穆公之子康公送舅舅晉文公重耳回國至渭水北之作,《毛詩》與此亦合。根據(jù)《中國歷史地圖集》“春秋時期全圖”,秦、晉兩國以黃河上游為界,秦人由渭水邊的王城出發(fā),經(jīng)由渭水、黃河的魏國段到達晉國?!吧侥纤敝^之陽,山北水南謂之陰”,“渭陽”即渭水北。因此,康公才會送晉文公至渭水北返回晉國。兩周時期,各諸侯國幾乎都以山或水為大致分界線,據(jù)此達到易守難攻的目的。因此,去異族求婚的男子或女子必須要跋山涉水。
《詩經(jīng)》中對婚嫁與渡水的密切聯(lián)系也多有涉及?!囤L(fēng)·匏有苦葉》詩旨眾說紛紜?!稗擞锌嗳~”與“士如歸妻,迨冰為泮”,點明以秋為婚期;以“雁”納采;“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與“人涉卬否,卬須我友”,反映對所愛之人的焦急等待,都能表明這是一首婚戀詩。因此,“深則厲,淺則揭”則是表明無論濟水有多深,都希望所愛之人能渡河迎娶?!囤L(fēng)·谷風(fēng)》詩旨存在棄婦詩與棄夫詩爭議,但無論棄婦還是棄夫,都與婚姻有關(guān)。其中“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多嵐{》:“方,桴也”,即用筏子渡水。指當(dāng)初結(jié)婚時,不管水深淺,都渡水來成婚,表明當(dāng)時夫妻二人情感的真摯熱烈,與現(xiàn)實形成反差?!多嶏L(fēng)·蹇裳》“于惠思我,蹇裳涉溱”,則是寫女子希望愛人能涉溱水相見??梢?,在先秦時期,男女戀愛多與涉水相關(guān)?!洞笱拧ご竺鳌穭t直接寫文王“親迎與渭”,為了渡水迎娶太姒,便“造舟為梁”。可見,《葛藟》的主人公正是由于出嫁,才會到達水邊。
各章都提到“終遠兄弟”,“終”即“已”。主人公已經(jīng)遠離了兄弟,其緣由則在于遠嫁異族。論證如下:
該句在寫法上與《詩經(jīng)》中另外三首婚姻詩中的詩句頗為相似,即“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邶風(fēng)·泉水》);“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鄘風(fēng)·蝃蝀》);“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衛(wèi)風(fēng)·竹竿》)。
《泉水》與《竹竿》都是描寫遠嫁異族的衛(wèi)女思念故國之詩,提及衛(wèi)女回憶自己出嫁之時的場景?!段[蝀》則是描寫了一個因追求婚姻自由而受到諷刺的女子?!靶小?,嫁?!蹲髠鳌せ腹拍辍贰胺仓T侯之女行”,楊伯峻注曰“行,皆指出嫁”。遠,即遠離。女子出嫁,遠離父母兄弟。因此,“終遠兄弟”之因在于遠嫁。《葛藟》詩中雖僅言及“終遠兄弟”,但在后文則隱含了遠離父母之意。
“終遠兄弟”下句為“謂他人父/母/昆”。“謂”,稱呼?!八恕敝钢魅斯珜⒁尥漠愖宓娜?。周人具有較強的宗族觀念,同族中的長輩都尊稱為“父”。如,《小雅·伐木》“既有肥羜,以速諸父”;《小雅·黃鳥》“言旋言歸,復(fù)我諸父”;《小雅·楚茨》“諸父兄弟,備言燕私”?!爸T父”,對同姓長輩的通稱。因此,此處的“他人”應(yīng)是指異族人?!爸^他人父/母/昆”,即叫異族人作父、母、兄。叫丈夫的父、母、兄作父、母、兄,含有待丈夫的父母兄長如自己的父母兄長之意。只有女子嫁于某男子,才會把他的父母兄長當(dāng)作自己的。且文獻中也有稱夫家父母為“父母”的記載?!洞蟠鞫Y記·本命》記載:“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不順父母”,指不順從夫家父母。
簡言之,女子是因為需要遠嫁異族,所以才會“終遠兄弟,謂他人父/母/昆”。
至此,可以認(rèn)定《葛藟》是一首關(guān)于女子出嫁的詩歌。首先,詩人出嫁異族,途中需涉水才來到水邊,見到水邊“綿綿葛藟”,聯(lián)想到自己,期望自己也能有所依靠、子孫綿延。其次,想到自己“終遠兄弟”、父母,內(nèi)心又有諸多不舍。最后,對于未來的婚姻生活也充滿了擔(dān)憂。擔(dān)心“他人父”“莫我顧”,“他人母”“莫我有”,“他人昆”“莫我聞”。《鄭箋》釋“亦莫我顧”為:“亦無顧眷我之意”;陳奐《詩毛氏傳疏》:“有,猶友也。”友即友愛、親近;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聞,猶問也,謂相恤問也。古字聞字與問通?!倍际菍ψ约涸诜蚣业拇龅膿?dān)憂。各章六句三層,將詩人在出嫁途中所見所想完整地勾勒出來,層次清晰。并以父、母、兄結(jié)構(gòu)三章。
綜上,《王風(fēng)·葛藟》詩旨并非前人所言的“刺平王”詩、流亡詩、哭嫁歌,而是周代女子在出嫁途中所見所想的真實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