谫論秦嘉、徐淑夫婦贈答散文

（江蘇師范大學(xué)敬文書院 221116）

書信體散在漢代以前作為政論文的旁支，其內(nèi)容多為抒發(fā)作者對政治的看法而鮮有個人情緒，多為游說國君的“公文”，如李斯《諫逐客書》。兩漢時期，隨著散文抒情意識增強(qiáng)，書信體散文已然成為士人情感的寄托與心聲的披露，如竇玄妻所作《與竇玄書》是妻子被丈夫拋棄之后的心聲袒露，情感強(qiáng)烈，句句真情，實現(xiàn)從“公文”到“私文”的轉(zhuǎn)變。兩漢的書信散文種類繁多，或為闡述個人遭遇、或為抒發(fā)心中憤懣，或為告誡子弟，或為傾訴衷情，體例已較為完備。正如傅璇琮所言：“書至漢代，其體備矣”。而其中為夫妻之間書信往來以互訴衷情，則首推秦嘉、徐淑二人。筆者發(fā)現(xiàn)，目前學(xué)界對秦嘉徐淑的研究大都以其“贈答詩”為視角，而對“贈答文”關(guān)注者寥寥。本文則以秦嘉、徐淑互為贈答的書信為研究對象，希望能為漢代散文研究添磚加瓦。

一、創(chuàng)作背景

秦嘉、徐淑夫妻二人具體的生卒年已不可考，其出生地皆為隴西（今甘肅通渭），主要活動于東漢桓帝時期（公元146年-166年），其生平事跡未得詳細(xì)記載，只得從零星史料中獲悉。在流傳至今的散文作品中，僅存秦嘉文2篇，徐淑文3篇，除去徐淑《為誓書與兄弟》外，其余4篇散文皆為夫妻二人贈答文章。

桓帝時期，已處于東漢末年。此時宦官外戚輪番執(zhí)政，政治腐敗。秦嘉因公務(wù)從隴西調(diào)往洛陽，但此時徐淑因病居家，分別之前夫妻亦不得相見。隴西至洛陽千里迢迢，關(guān)山難越，夫妻二人將長時間分離，而心中又有萬千思念有所囑托，因而只得以書信往來互訴衷情，聊以慰藉。這四篇散文正為秦嘉赴洛之前，與徐淑贈答之作。

二、主旨探析

于秦嘉仕途而言，能有機(jī)會入洛上京本是千載難逢的良機(jī)，但他本身志不在官場。且隴西洛陽間相隔千里，道路難行，夫妻之間必會長時間分離，因而心中有所郁結(jié)。他赴京之前希望與妻子相見，作《與妻子徐淑書》。秦嘉在書信中直言點明“不能養(yǎng)志，當(dāng)給郡使”，可見身處官場并非其志向，且極言赴京前路困苦“趨走風(fēng)塵，非志所慕”，但也只得“隨俗順時，黽勉當(dāng)去”。更兼妻子抱病居家“未有瘳損”，夫妻間又將久別，因而遣車去接妻子“欲暫相見”。此時秦嘉的感情是復(fù)雜的，既有對此行前途的擔(dān)憂，亦惦記牽掛妻子。

徐淑此時抱病在家，收到丈夫的來信得知將要久別，而又因病無法前去相會，更是百感交集，只得回以書信《答夫秦嘉書》。徐淑首先表明了對丈夫的勉勵，認(rèn)為丈夫身在仕途雖“失高素皓然之業(yè)”，但亦是“仲尼執(zhí)鞭之操”。其次道出自己因病而無法前往相見。又設(shè)想了丈夫在赴京途中艱苦的場景，“深谷逶迤”“高山巖巖”而放心不下，想如“影子”和“比目魚”一樣陪伴丈夫。如今卻只能居家“詠萱草之喻”。希望丈夫不要為京城繁華所迷惑，莫要心系別處而“不能出郊”。徐淑善解人意，并能寬慰丈夫心中所慮，她以“比目魚”的自喻，充分表現(xiàn)了對丈夫的牽掛和寄托。

秦嘉本滿心期待，卻只見空車而返，讀罷書信，心中憂慮更甚，思念益濃，故又作書信《重報妻書》?！端囄念惥邸酚涊d“秦嘉妻與嘉書曰：分奉金錯碗一枚，可以盛書水，琉璃碗一枚，可以服藥酒?！毙焓缭诮o秦嘉回信時，還一并贈送了成對的“金錯碗”和“琉璃碗”，這在回信中未曾提及。故此處秦嘉再次寄信時，感妻子木瓜之意而報還瓊瑤之禮，附贈給妻子明鏡、寶釵等物，更似是對妻子所贈之物的回禮，如定情信物一般隨書信一同來往。秦嘉在信中先是表達(dá)了未與妻子相見“甚失所望”，又著力刻畫了贈予妻子的明鏡、寶釵、香、素琴等物，希望禮物可陪伴妻子“明鏡可以鑒形，寶釵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素琴可以娛耳”眷戀之情溢于文字。

徐淑收到書信，兼之多樣禮物，欣喜之余又睹物思人，故又回信《又報秦嘉書》。書信中表達(dá)自己的歡喜，丈夫的殷勤“出于非望”，并感謝丈夫的饋贈，這是極重的恩厚。其次向丈夫闡明心跡，“芳香馥身”和“明鏡鑒形”并非自己所望。女為悅己者容，禮物雖美，卻因丈夫不在而黯然無光“寶釵不列、芳香不發(fā)”，惟愿丈夫能早日歸家。這是一位妻子對丈夫殷切的期望。

四篇書信中，秦嘉作為丈夫?qū)ζ拮硬∏榈膾炷?、對分別的不舍，和徐淑作為妻子對丈夫的寬慰、告誡、以及望夫早歸的深情，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鐘嶸點評：“夫妻事既可傷，文亦悽怨?！贝穗m為詩評，但其詩隨文同寄，詩文相通，其文亦為離別之淡淡感傷所籠罩。夫妻哀別之事，世之常有，因而更易引得讀者心靈共鳴，故其文讀來更令人傷感悽怨。所謂“悽怨”，不僅為文，且為作文之人，更為讀文之人。

三、藝術(shù)風(fēng)格、后世影響

倪其心在《中國大百科全書》中點評秦嘉、徐淑作品“絮叨衷情，如同對晤，明白如話，真實動人?！边@是說書信如同二人對話，以平靜而略帶感傷的訴說，將夫妻間的情深予以表現(xiàn)，語言淺顯易懂而又感人肺腑。如秦嘉文“欲暫相見，有所屬讬，今遣車往，想必自力”，平淡無華甚至略顯口語化的文字中，寄托了對妻子的眷戀。

且書信中未曾直言感傷，而是將筆觸著力于對生活日常的刻畫。如徐淑《答夫秦嘉書》中，書信的重點不是直言萬般對丈夫的不舍與牽掛，而是想象了丈夫在赴京途中的“長路悠悠”和“冰霜慘烈”，并以“形影”“比目”為喻，囑托丈夫到京之后不得“目玩意移”而“不能出郊”，將離別的感傷與牽掛寄托于生活細(xì)節(jié)處。再如秦嘉《重報妻書》，將自己對妻子的掛念，以“明鏡”“寶釵”寄托，以物托情，物已非物，而是情深。深情寓于平淡，平淡彰顯深情。此般文字，平淡自然且深情內(nèi)涵。

相較于秦嘉文，徐淑之文文學(xué)性更高，這主要表現(xiàn)在對典故和化用的巧妙運(yùn)用上。書信中，典故共有兩處，化用共有三處，文章各舉一例。《又報秦嘉書》中“班婕妤有誰榮之嘆”，化用班婕妤典故，其語出《自傷賦》：“神眇眇兮密靚處，君不御兮誰為榮?！边@是班婕妤受冷落之后，發(fā)出為誰打扮的嘆息。此處則是徐淑嘆息：倘若丈夫不在家中，那么“芳香馥身”和“明鏡鑒形”又有何意義呢？《又報秦嘉書》中“昔詩人有飛蓬之感”化用《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言指丈夫離家，妻子懶得打扮，頭發(fā)如雜草一般，此處則是盼望丈夫早歸。

除典故和化用的巧妙運(yùn)用，徐淑還將夫妻相伴喻為緊密相連的“比目魚”，這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氨饶眶~”一詞最早見于《爾雅·釋地》“東方有比目焉，不比不行，其名謂之鰈?！钡员饶眶~喻愛情，還應(yīng)首推徐淑。此后，“比目魚愛情”也為歷代文人所引用，如盧照齡《長安古意》詩曰：“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笨梢?，比目魚在徐淑的巧用下已然成為愛情的象征。此外，則是對場景的營造，徐淑在《答夫秦嘉書》中對丈夫“前路悠悠”的設(shè)想中，描繪了“深谷”“高山”“冰霜”等多個景象，將對丈夫的牽掛融入景中，這是散文在抒情方式上的一大突破，對抒情散文的發(fā)展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徐淑之文，極大增強(qiáng)了散文的抒情功能和審美功能，其深情可見，才氣亦可見。

縱觀四篇書信，句式上以四言為主，亦有五言六言或是八言。于駢句中穿插散句，句式參差錯落而又齊整有致，讀來節(jié)奏分明且抑揚(yáng)頓挫，駢偶化的傾向清晰可見。語言質(zhì)樸而深情內(nèi)涵，字字真情而氣韻飛動，強(qiáng)烈的抒情意識和駢散結(jié)合的句式特點使其成為東漢書信體散文的代表之作。其將抒情基點落于生活細(xì)節(jié)，更是“開魏晉抒情小賦之先河”。

四、結(jié)語

清陳裴之《香畹樓憶語》載：“可人夫婿是秦嘉，風(fēng)也憐他，月也憐他?！边@是因為秦嘉、徐淑夫妻二人的結(jié)局并不完美。秦嘉赴洛不久，雖仕途一帆風(fēng)順，高升為黃門郎，卻不久抱病而客死異鄉(xiāng)。未曾想到，此番赴京，竟是永別。于徐淑而言，往昔夫妻恩愛現(xiàn)在卻陰陽兩隔，臨別書信仍歷歷在目，往后卻只有寶釵明鏡可相為伴。面對兄弟逼其改嫁的局面，她毅然選擇為夫守寡終生，捍衛(wèi)自己的愛情，乃至于“毀形不嫁，哀慟傷生”（《史通·人物》）亦然不悔。

胡應(yīng)麟在《詩藪》中點評夫妻二人“文詞顯著”且“性誼高卓”?？梢姡丶?、徐淑至今仍屹立在中華文明長河之上，不僅因其才，更因其德。

眾所周知，古代女性多不通文墨，而秦氏夫婦能夠書信往來，且義重情深，樹立起了才德兼?zhèn)涠鲪鄯蚱薜牡浞?，值得我們珍視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