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十年前的一個初春,我應邀在意大利古老的大學城博洛尼亞講學。講座和朗誦完后,學生們的歡迎聲還未停,一位當?shù)氐脑娙思瓷锨皝韱栁覟槭裁粗恢v到李白、杜甫而沒有提到白居易,因為蒙塔萊特別推崇他的詩?!笆菃幔俊蔽倚χ鴨査?。這我可沒有想到。
我沒有提到白居易,究其原因,可能在于我覺得他的大部分詩過于“平易”,不合我們這一代經(jīng)過了現(xiàn)代主義藝術洗禮的詩人的志趣。記得七八年前我們訪問白居易在洛陽龍門石窟斜對面的墓園時,一位詩人朋友甚至還不愿在墓碑前合影:“我認為我的詩就是比他的寫得好!”
“是嗎?”我又笑了,“也許他有些詩沒有你寫得好,但他那些寫得好的詩呢?”
我這樣說,是指《長恨歌》《琵琶行》《賦得原上草送別》《賣炭翁》等名篇。我對白居易的了解也不過如此。不管怎么說,我們自身中有很多東西都有礙于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這樣一位詩人。
對這種疏忽,直到我讀到由王佐良先生翻譯的美國詩人詹姆斯·賴特關于白居易的一首詩時才有所警覺。作為一個從西南聯(lián)大出來的詩人和杰出譯者,王佐良對英美現(xiàn)代詩的譯介、尤其是對受到中國古典詩歌和超現(xiàn)實主義影響的美國“深度意象”詩人羅伯特·勃萊、詹姆斯·賴特的“發(fā)現(xiàn)性翻譯”,一直使我和許多中國詩人受惠。現(xiàn)在,我們來看他翻譯的賴特這首《冬末,越過泥潭,想到了古中國的一個地方官》:
白居易,落發(fā)紛紛的老政客,
何苦徒勞呢?
我想起你
惴惴不安地進入長江三峽,
纖夫拉著你的船逆流而上,
送你去忠州城里,
混一個什么官差使。
我猜想,你到達時,
天已黑了。
但現(xiàn)在是一九六〇年,又快到春天了。
明尼阿波利斯城的大石頭,
造成了我獨有的沉沉暮色,
也有纖繩和激流。
元稹在哪里?你的好友在哪里?
大海在哪里?那曾經(jīng)溶化了整個中西部的
無邊寂寞的大海?明尼阿波利斯又在哪里?
我什么也看不見,除了那株可怕的
經(jīng)冬而愈黑的大橡樹。
你在山那邊找到孤零人的城市了嗎?
還是緊握著那條磨損了的纖繩的一頭,
一千年都沒有松手?
這樣的詩,一讀就讓人難忘,讓我們不僅對原詩和原詩人,也對如此優(yōu)異的翻譯和譯者充滿了感激。為此,我甚至還找來了原詩對照閱讀。原詩題目很長,帶有某種敘述和交待性,本身就很像是一些中國古詩的詩題。詩前引詩,王佐良未譯,如譯出來就是:“生于惡魔的日子,又新經(jīng)歷了一場慘敗,我怎能向命運要求恩惠?——(白居易)寫于公元819年”。
不過,縱然如此,我還是驚訝于王佐良對詩本身那高度洗練而又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在談到對賴特詩作的翻譯時,王先生自己曾說:“我的譯文盡力保持這些令人驚奇的比喻,即磨損了的繩子和怒放的花朵”(王佐良《論詩的翻譯》,江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64頁)。不僅是令人驚奇的比喻,譯文全篇都給我們帶來了一種語言的刺激:“落發(fā)紛紛的老政客”“何苦徒勞呢?”“混一個什么官差使”,等等,這種洗練的、活生生的口語與“那株可怕的/經(jīng)冬而愈黑的大橡樹”“明尼阿波利斯城的大石頭,/造成了我獨有的沉沉暮色”這類意象相結(jié)合,使全篇的譯文有了一種獨具的張力和味道。
王佐良之所以翻譯得好,在我看來,更在于他對“語感”的敏感和出色把握,“作為一個譯者,我總覺得有一件事忽略不得,即原文的口氣”(《論詩的翻譯》,第66頁)。在老一代翻譯家中,很少有人關注詩歌的語感、口氣和音調(diào)問題,但是我們來看王佐良的翻譯:“何苦徒勞呢?”一句充滿同情心的勸慰,一下子為全篇定了調(diào)!
正是以這樣的語調(diào),一個譯者有了翻譯中最重要的前提:“理解之同情”。而這也正是另一位中國古典詩歌杰出的譯者、美國詩人雷克思洛斯(王紅公)對翻譯的主要看法,在一篇《詩人作為譯者》的講演中他聲稱:“把詩歌譯成詩歌是一種飽含同情的行為——以一個人自己來體認另一個人,以自己的言說來傳遞他的聲音?!彼砸辉偻瞥缑绹娙恕⒅袊旁姷淖g者賓納,是因為賓納所譯的元稹寫給亡妻的《遣悲懷》“是最好的美國詩歌之一。這首詩傳達出了賓納對原作者寫作心境的強烈體認,這種體認感壓倒了一切”。
在王佐良那里,在賴特那里,我們都可以真切地感到這種發(fā)自生命內(nèi)里的“同情”和“體認”,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感人的抒情力量(“元稹在哪里?你的好友在哪里?”)“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人們往往會發(fā)出這樣的感嘆,但正是以這樣的“同情”和“體認”,自我進入了他者,生命織進了彼此,過去與現(xiàn)在相逢,千年前那條“磨損了的纖繩”又被握在了今人的手上!
這也就是一位美國當代詩人何以被中國古典詩歌和白居易所吸引,顯然,他從中體認到的,是作為詩人的共同命運。他所發(fā)現(xiàn)的,不僅是一個閑適的白居易,也是一個身處逆境的白居易。那么,他讀到的,是哪些白居易詩的英譯?他又是在什么背景下寫這首詩的呢?
從賴特這首詩來看,詩中描述的,是唐代詩人白居易逆江而上、到忠州(今重慶忠縣)赴任的情景。這就需要我們了解一下。白居易(772—846),祖籍山西太原,生于河南新鄭。貞元進士,元和年間任左拾遺及左贊善大夫。元和十年(公元815年),藩鎮(zhèn)勢力在長安公然刺死宰相武元衡,白居易上表吁請嚴緝兇手,這被視為“擅越職分”;而且,白居易平素多作諷喻詩,也令朝中權(quán)貴不悅,因而被貶為江州(現(xiàn)江西九江)司馬。司馬為刺史的助手,屬于變相發(fā)配。對他被貶后的抑郁心情,我們完全可以從他在江州所作的著名歌行體長詩《琵琶行》中體會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看上去似乎是“時來運轉(zhuǎn)”,白居易奉詔由江州司馬任忠州刺史,這不能不說是一次“升遷”。雖然作為“遠郡”的忠州(現(xiàn)重慶忠縣),地處偏僻荒蠻山區(qū),難有作為,但他還有什么可選擇?“忠州好惡何須問,鳥得辭籠不擇林?!保ā冻抑菁闹x崔相公》)
白居易的一些重要詩篇,包括賴特所讀到的,都是在由江州沿江而上赴忠州的旅途中寫下的。此行重要,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簡一路陪同。途中,他們還意外地與元稹在西陵峽相遇(宜昌附近的西陵峽現(xiàn)存有“三游洞”)。一路“一千三百里”,沿途的名勝古跡,一個個先賢浮現(xiàn)出面孔,尤其是兇險艱辛的三峽水路,使他經(jīng)歷的宦海浮沉、人生榮辱、困厄乖舛的命運一一再現(xiàn),成為了他的“存在的地形學”。他寫下的一系列詩篇,也都帶上了他的身世之感和前所未有的力度,如《初入峽有感》:
上有萬仞山,下有千丈水。蒼蒼兩岸間,闊狹容一葦。瞿塘呀直瀉,滟滪屹中峙。未夜黑巖昏,無風白浪起。大石如刀劍,小石如牙齒。一步不可行,況千三百里!苒篛竹蔑篙,欹危楫師趾。一跌無完舟,吾生系于此。常聞仗忠信,蠻貊可行矣。自古漂沉人,豈盡非君子。況吾時與命,蹇舛不足恃。??植徊派?,復作無名死!
我不能確定賴特讀了白居易哪些詩的譯文,就引詩“生于惡魔的日子,又新經(jīng)歷了一場慘敗,我怎能向命運要求恩惠”來看,很可能就是該詩最后四句的意譯!
我之所以全文引出白居易這首詩,不僅因為它是賴特所依照的背景,也因為我剛剛從奉節(jié)歸來,我真是感到它寫得真切刻骨。而白居易寫了《初入峽有感》這首力作還嫌不夠,繼而又作有《夜入瞿塘峽》一詩。李白的《朝發(fā)白帝城》被稱為“天下第一快詩”,那是他的天才和遇赦后狂喜心情的寫照,實際上千里江陵是不可能“一日還”的。對一路跋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詩人來說,由初入峽到最后“夜入瞿塘峽”,他才得以感受到命運的全部威力。瞿塘峽為三峽中最西邊、最險要的一個峽,那也是杜甫所說的“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長江二首》)、“險過百牢關”(《夔州歌十絕句》)之所在:
瞿塘天下險,夜上信難哉!
岸似雙屏合,天如匹帛開。
逆風驚浪起,拔篙暗船來①。
欲識愁多少,高于滟滪堆!
瞿塘天下險,何況是在夜里逆水而上!“岸似雙屏合,天如匹帛開”,兩岸山崖在夜色中像屏風一樣向內(nèi)合攏和擠壓,接下來一個“開”字,又在遮天蔽日之中透出一線光亮,它同時也更加反襯出這峽中的漆黑和莫測。這一開一闔、充滿明暗對比的一聯(lián),歷來為人們所稱道,但我本人更驚異于接下來的“逆風驚浪起,拔篙暗船來”?!鞍胃莅荡瑏怼笨胺Q是全詩最為驚人的一筆。我不由得想起六年前我在南京陪兩位美國詩人夜訪揚子江的經(jīng)歷,那時我曾寫下這樣一首詩:
幽靈船
——給哈斯和布倫達,紀念我們的一次訪問
南京城外
夜色中的揚子江
黑沉沉的江面上
一艘接一艘駁船駛過
(是一些運沙船嗎)
沒有燈光
沒有馬達的突突聲
我們都不說話
也說不出話
好像是李白他們知道我們來了
一艘艘幽靈船從我們面前無聲地駛過
在那個漆黑的細雨夜,眼望著一艘艘幽靈船從我們面前寂靜無聲地駛過,甚至連因江邊路滑差一點跌溜進江里的詩人馬鈴薯兄弟也不吱聲了。
不過瞿塘峽里的“暗船來”更令人心驚,它不僅恰切地傳達出舟行峽中的詭異氛圍,也暗示了命運的明槍暗箭。據(jù)傳民間也有一種迷信習俗,凡船行至險處,皆保持靜默和敬畏,“瞿塘灘上有神廟,尤至靈驗。刺史二千石經(jīng)過,皆不得鳴角伐鼓。商旅上水,恐觸石有聲,乃以布裹篙足”。而這是為什么?怕驚動水底的神龍怪獸?
因而詩人最后會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欲識愁多少,高于滟滪堆。”古來多少民歌作者、舟子和詩人都曾詠嘆過這個巨獸般的“滟滪堆”!它立于兩岸逼仄、渦流湍急的瞿塘峽口中間,成為了多少過往船楫的生死關和葬身之地!這里順帶說一聲,因為有礙航道,滟滪堆已于1959年被炸掉,但是,命運之兇險和詭異,從此就被消除了嗎?也許,它潛藏得更深了。
這就是白居易的三峽之旅,一段逆流艱辛而上的人生之旅的真實記錄。它成為詩人生平和創(chuàng)作的一次重要轉(zhuǎn)折,在賴特這樣的詩人看來,它也成為了人的命運的更深刻的寫照。而我本人,因為賴特的詩,也因為白居易的這些三峽詩,更真切地觸及到一位詩人的脈搏和心跳,也更真切地感受到白居易那種“言直而切”“用常得奇”的大家風格。
不管怎么說,我們得感謝翻譯的發(fā)現(xiàn)和翻譯為我們提供的另一重視角。一位美國詩人關于白居易的書寫和王佐良的優(yōu)異翻譯,不僅促使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它們其實也重塑了中國古典詩人的形象,并使我們在今天得以審視自身。他們的書寫和翻譯,不同于一般的文化獵奇和描摹,而是在同情中有審視,在追懷中有對話,比如詩的一開頭:“What's the use? ”(直譯為“這有什么用呢?”)賴特就是這樣以一位西方詩人的個人視角來看志在儒家的“濟世”卻又苦于在仕途中掙扎的中國古詩人的,而王佐良的翻譯“何苦徒勞呢?”又平添了一絲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苦澀,至于接下來的“混一個什么官差使”,這原詩字面上沒有的“混一個”,不僅有些無奈,也顯示了對權(quán)力和歷史的某種超越。
但縱然如此,他們的書寫和翻譯都深深體現(xiàn)了上文所說的“理解之同情”。《冬末,越過泥潭,想到了古中國的一個地方官》,王佐良把原詩的“Puddle”(“水洼”)譯為“泥潭”,顯然意在強化詩人處境的艱難;而到了第一節(jié)的末尾“我猜想,你到達時,/天已黑了”又顯現(xiàn)了一個重要時刻:奉詔赴任的詩人迎來的不是升遷的榮耀,而是人的命運的真正顯現(xiàn)。作為一個“蕭條異代不同時”的詩人,賴特不僅把投向古中國的視線拉回到自身,從事一種蒙太奇式的并置和切換,更重要的,是從一個更大的時間和宇宙的超越性視角來反觀人的存在及其悲劇性(為此他還給了一個新的身份“isolated men”,王佐良譯為“孤零人”),由此來書寫世事滄桑和命運的力量。最后,這一切都化為了“千年一問”:
你在山那邊找到孤零人的城市了嗎?
還是緊握著那條磨損了的纖繩的一頭,
一千年都沒有松手?
這種詢問是當下的,也是超越時空的。一切都化為了一種共同的恒久的命運。王佐良的翻譯也真是好:“一千年都沒有松手”,他把原詩的“握著”(“holding”)譯為“沒有松手”,并且把它放在了全詩的最后!
也正是這樣的書寫和翻譯,讓我們對一切都要刮目相看了。它刷新了我們的眼光,也激活了我們的讀解。的確,一切正如美國詩人羅伯特·克里利所說:“我們將在語言中沉睡,如果語言不用它的陌生性來喚醒我們的話?!?/p>
(作者單位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