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銳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20世紀80年代初,以日本學者北岡正子的專著《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以下簡稱《材源考》)(1)[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年。在中國的翻譯出版為界限及標志,中外學界對于魯迅《摩羅詩力說》的研究自此翻開了新的一頁。因為《材源考》所提供的魯迅文本背后的材料來源,在此前以“創(chuàng)作”來定性《摩羅詩力說》的研究視角之外,又引入了“翻譯”的維度,至少在此后的研究中,再也很難無視北岡正子所考證出的材源,而一味將《摩羅詩力說》單純定性為“創(chuàng)作”來闡釋。但縱觀《材源考》面世之后的《摩羅詩力說》研究(2)詳參劉銳:《九十年來〈摩羅詩力說〉研究述評——兼說〈摩羅詩力說〉及對魯迅早期研究的限度與可能(下)》,上海魯迅紀念館編:《上海魯迅研究·魯迅與左翼作家:總第78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年。,對北岡正子所提供的豐富材料利用還不夠。如果說北岡正子的貢獻是在于考證材源,并將部分材源對照文本做了相對宏觀的比較研究,那么我們不在此基礎(chǔ)上繼續(xù)有所深入,將文本與材源進行一種傳統(tǒng)校讎學意義上的精細比勘的話,就無法將《材源考》這部長久以來并沒有引起足夠重視的學術(shù)著作所富含的能量釋放出來。本文即以《摩羅詩力說》文本與材源的精細比勘為方法,試圖在此基礎(chǔ)上,重新進入并闡釋早期魯迅與他的《摩羅詩力說》。
即便北岡正子提供了豐富的材源,但是材源本身無法直接闡釋文本,也無法展示文本的生成過程,這也是學界長期以來對《摩羅詩力說》研究中所忽略的一個向度。所以,筆者以文本與材源的校勘結(jié)果為依據(jù),來觀察魯迅是如何譯述《摩羅詩力說》的,展示其成文的構(gòu)架及種種被忽略或遮蔽的細節(jié),并借此挖掘及剖析魯迅在這一個過程中內(nèi)心的隱幽。
《摩羅詩力說》中除去首尾的總論(前三章及第九章后半部分),其余部分皆有對應(yīng)材源(凡五章半),共譯述了八位外國詩人。所譯述詩人在文本中都相對獨立,從譯述單個詩人的篇幅來看也或長或短,但魯迅具體都是按照較為嚴格的中國傳統(tǒng)的史傳方法來行文布局的。所以,看似舶來品,卻是“土法加工”的產(chǎn)物,將譯述過程納入到本土的史傳傳統(tǒng)之下。例如,以《史記》人物塑造的眼光來打量文本中對拜倫材料的譯述,大體上可分為“本傳”與“他傳”兩種方法,即如果將敘述拜倫的兩章內(nèi)容(第四、五章)看作是作為主干的“本傳”,那么在敘述其余七位詩人時,所插入的拜倫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則是作為“他傳”來做補充,可見中國傳統(tǒng)敘事模式并非在對西方文化的譯介中完全消失。在晚清譯介西方文化時,除了小說中的章回體風尚,更為古老的史傳傳統(tǒng)也是隱約存在的,所以,這應(yīng)當作為魯迅的一種宏觀譯述策略首先被勾勒出來。
《摩羅詩力說》中譯述的八位詩人,除拜倫外,其余七位的篇幅相對較少,但是盡管如此,也還是保留了傳統(tǒng)史傳的“本傳”特性。其中,可以是以一章或半章篇幅譯述一位詩人的“單傳”,如雪萊部分(第六章)與裴多菲(第九章前半部分),也可以是以國籍為單位,以一章篇幅譯述兩位或三位詩人的“合傳”,如普希金、萊蒙托夫部分(第七章)和波蘭三詩人部分(第八章)。它們都具備“本傳”的主要特征,即以考其祖先開始,接著敘述生平,或者在敘述生平的過程中雜入對作品的敘述與評論,這些大體上都是魯迅在對材源的裁剪和拼貼下完成的。在這個宏觀基礎(chǔ)上,魯迅再進行較為精細的改譯,以完成自己對摩羅詩人的塑造,如《摩羅詩力說》中帶有魯迅印記的拜倫形象的構(gòu)建,就是典型的詩人“本傳”生成過程,而其中“種種細節(jié)所呈現(xiàn)出的正是當時魯迅內(nèi)心的隱幽與選擇”(3)劉銳:《〈摩羅詩力說〉中的“魯迅拜倫”形象——以〈摩羅詩力說材源考〉補校為基礎(chǔ)》,《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如果說更具有以《史記》為代表的史傳特征或者說得其精髓的,是魯迅在對一些摩羅詩人的塑造中所用《史記》中的“他傳”法,即互見法,又叫旁出側(cè)見法,不但用“本傳”來直接描述人物,而且在他人的傳記中做補充,使得傳主的形象更加豐滿。所以,如果把《摩羅詩力說》中魯迅對八位詩人的譯述篇章看作是八篇“本傳”的話,那么其間就貫穿有“他傳”互見之法。
就以拜倫為例。魯迅以《摩羅詩力說》第四、五章作為拜倫的“本傳”,已經(jīng)對其進行了較為全面的介紹,但是對拜倫的塑造,在其他詩人的“本傳”中也間或進行。如在萊蒙托夫部分(第六章后半部分),說萊蒙托夫從小對拜倫便仰慕其人,誦讀其書,在讀拜倫傳記的時候,吃驚于拜倫生平中一事與自己相同:
嘗在蘇格蘭,有媼謂裴倫母曰,此兒必成偉人,且當再娶。而在高加索,亦有媼告吾大母,言與此同。縱不幸如裴倫,吾亦愿如其說。(4)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91-92頁。
這的確是在萊蒙托夫與拜倫之間所做的同構(gòu)性塑造,以加強對整個摩羅詩派內(nèi)部之間的聯(lián)系。實則還起到旁出側(cè)見的作用,這無疑也是對拜倫“本傳”材料的補充,以一個拜倫幼年時頗具預言性的故事,加強了對拜倫的傳奇性塑造,在拜倫身世中看到一絲神奇與詭異。
再如波蘭詩人密茨凱維支部分(第八章),其中以1831年俄國沙皇派遣軍隊侵略并吞并波蘭一事為界,在此前后都有敘述密茨凱維支與普希金交往之事。吞并之前二人是避雨賦詩,之后則再不相見,并以此對比了自拜倫之后同為“斯拉夫文章首領(lǐng)”的二人之不同,即“普式庚于晚出諸作,恒自謂少年眷愛自繇之夢,已背之而去,又謂前路已不見儀的之存,而密克威支則儀的如是,決無疑貳也”,并說普希金“少時欲畔帝力,一舉不成,遂以鎩羽,且感帝意,愿為之臣,失其英年時之主義”(5)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96頁。,這明顯是以互見法將普希金“本傳”中未交代清楚的“獸性愛國”,在與“他傳”傳主的對比中加以展現(xiàn),至此對普希金的描述才算是較為完整了。
但需要說明的是,以上所舉的例子都有相對應(yīng)的材源,也就是說,在某一詩人的材源中,材源原作者本身就提及了另一位詩人,應(yīng)該說魯迅在譯述中也客觀地展現(xiàn)了這一點??墒牵凇恫脑纯肌分酗@示,魯迅對材源進行過內(nèi)容的裁剪和位置的調(diào)換,更為關(guān)鍵的是譯述同一位詩人所使用的材源,有多個作者,故而從譯述者主體性上來講,只有魯迅將不同作者的材源捏合在一起,才能產(chǎn)生傳統(tǒng)史傳意義上的“他傳”效果。因此,在筆者看來,雖然有來自材源的客觀影響,但其中也有魯迅譯述時自主性的選擇和排布,有其行文布局的打算,屬于文章的敘述范疇,用史傳傳統(tǒng)來勾勒并進行考察,完全是可行的。
論及《摩羅詩力說》時既不能完全擺脫材源,又不可以完全依賴材源。能產(chǎn)生出這樣一個特殊的文本,其成文過程中的具體方法都值得探究,以此最能體現(xiàn)這個文本是怎樣形成的。
大凡是關(guān)于譯述性質(zhì)的著作,大抵有三種方法,即增補、刪除與詞語改換。依照筆者對《材源考》的細勘成果來看,魯迅對材源的處理,除了在對材源文章的布局編排上調(diào)換順序以外,其他具體方面都不外乎這三種基本方法。其中,除了明顯的增刪,改譯是最為關(guān)鍵也最為復雜的方法,這不僅是字面上的改動,而是以字面的改動獲得一種內(nèi)在機理上的變化,這是需要放大來談的。
魯迅常常通過改譯一些表達程度性的詞語,使文本的敘述傾向發(fā)生變化,如將“不少”改為“很多”,將“較”改為“非?!?,這樣的細微變化,在具體的文本中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出現(xiàn),差不多可以稱之為改譯中的“蝴蝶效應(yīng)”??梢?,如果具有相當多的數(shù)量,一定會導致對敘述傾向的改變。這樣的例子很多,這里姑且舉出幾例:
A.材源:此吾舟,吾血色之旗也!吾海上之運尚未盡也!(木村鷹太郎譯《海盜》)
原文:此吾舟,此吾血色之旗也,吾運未盡于海上!(《摩羅詩力說·四》)(6)[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13頁。
這是拜倫《海盜》中的主人公康拉德脫獄之后,在海上遇到自己舊部時說的一句話。相對于材源,魯迅僅是將“尚未”改為“未”。仔細體會,“尚未”說得很勉強,口氣中更多的有一種衰敗感,是死里逃生之后對東山再起的憧憬;而“未”則顯得直接利落,完全是一股士氣未衰的感覺,這對于魯迅通過拜倫作品人物來言說反抗精神,有很大的強化作用。
B.材源:道德之判斷尤以習俗及臆說為萬能,以自由思想窮究真理反被視作惡人不在少數(shù)。(木村鷹太郎《拜倫》)
原文:以虛文縟禮為真道德,有秉自由思想而探究者,世輒謂之惡人。(《摩羅詩力說·五》)(7)[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38頁。
對勘這兩句話,句意整體上沒有發(fā)生改變,關(guān)鍵在于從“不在少數(shù)”向“輒”的變化,是程度和數(shù)量的轉(zhuǎn)變?!安辉谏贁?shù)”是說比較多,但絕非全部;“輒”為“就”“總是”的意思,在范圍上近乎全指,在數(shù)量上也近乎囊括全部。這樣一做改動,一方面,更加突出社會對此類人的壓迫之強,及其最后失敗的理所當然;另一方面,則從反面強化拜倫率真而堅決的反抗。
C.材源:關(guān)于未來之事,吾已滿足于柏拉圖、培根之所言。吾心平靜,吾無畏而多少有望。(濱田佳澄《雪萊》)
原文:未來之事,吾意已滿于柏拉圖暨培庚之所言,吾心至定,無畏而多望。(《摩羅詩力說·六》)(8)[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74頁。
此處“多少有望”與“多望”顯然在程度上是不對等的,前者只是有點希望;后者可以說是充滿了希望,且很自信?!啊赌α_詩力說》把感應(yīng)自然的詩人的心和向往人生之謎挑戰(zhàn)的詩人的心合為一體加以敘述,這點不同于《雪萊》”(9)[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75頁。,所以,再配合以這樣的細微改動,無疑是加強了“久欲與生死問題以詮解”的雪萊的人生動力。
魯迅在細節(jié)上的改譯,也常常以意思相近但感情色彩不同的詞來做替換,以更加接近自己的表述目的。試舉幾例:
A.材源:以強力之大意志成為海盜之首,歸服部下眾心,締造海上帝國,以海為領(lǐng)土,任意出沒各地。(木村鷹太郎《拜倫》)
原文:惟以強大之意志,為賊渠魁,領(lǐng)其從者,建大邦于海上。(《摩羅詩力說·五》)(10)[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10頁。
這里描寫康拉德如何成為海盜首領(lǐng)的兩個詞,明顯有不同的感情色彩。材源中的“歸服”一詞還是在強調(diào)木村筆下拜倫的勝者強力意志,故而“歸服”的言下之意,即以強制性的手段來完成對海盜的領(lǐng)導,并非所有人都與康拉德一樣具有反抗色彩,只是被強制歸服。而魯迅改為“領(lǐng)”,其對象是“從者”,“從者”包含一種甘愿歸順的意思,有共同的價值取向。如果說“歸服部下”的反抗只有康拉德本人的反抗意志的話,那么“領(lǐng)其從者”的反抗則是一群人的反抗,這也體現(xiàn)了魯迅與木村的區(qū)別,“他(魯迅——引者按)沒有從優(yōu)勝劣敗必然性的強者理論出發(fā)”(11)[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4頁。。也正如原文中所構(gòu)建的“摩羅譜系”一樣,其余的詩人是拜倫的“從者”,而不是海盜內(nèi)部以強者原則被歸服的人。
B、材源:象這樣把一時崇拜欲狂的拜倫,轉(zhuǎn)眼之間又毫不顧惜地拋棄,也有種種理由……(按,筆者省略)一旦風吹云散,普希金的內(nèi)在生活真情表現(xiàn)出來,就迅速拋棄了拜倫主義。(八杉貞利《詩宗普希金》)
原文:至與裴倫分道之因,則為說亦不一。(《摩羅詩力說·七》)(12)[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98-99頁。
對勘此處可以發(fā)現(xiàn),用詞都是表示普希金與拜倫及拜倫主義的分離,材源中是“拋棄”,而魯迅改為“分道”,不但感情色彩很不一樣,連詞義都有差別。一般來說,“分道揚鑣”之前,是兩個人同路過,有過相契合的時候,到分道揚鑣時有一個轉(zhuǎn)變的過程,是雙方互動的雙向的行為。而“拋棄”則不然,是單向性的,是其中一方的主動行為。所以,魯迅的改譯就凸顯出一種二者在融合后的抵觸,這種抵觸往往是堅定而徹底的,而非材源中“拋棄”所表達的意思?!胺值馈痹谟隰斞甘窍氡磉_一種深度決裂,在這個基礎(chǔ)上才可以進一步討論普希金的“獸性愛國主義”,以及魯迅所謂分道揚鑣的原因,即西歐與俄國的國民性之不同。(13)魯迅將材源中的“國民天性”在譯述的過程中分為“國民性”與“天性”,這與“分道”的改譯相配合,在下文詳論。
C.材源:愿此事能在余身實現(xiàn),縱令余薄命如拜倫。(升曙夢《萊蒙托夫之遺墨》)
原文:縱不幸如裴倫,吾亦愿如其說。(《摩羅詩力說·七》)(14)[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104頁。
這里是萊蒙托夫的話,意思是自己要能像拜倫一樣成為一個偉大的人,哪怕人生的結(jié)局和拜倫相同都可以。在這里,魯迅將描述結(jié)局的“薄命”改為“不幸”,顯然是魯迅為了塑造摩羅詩人而量身定做的。其實材源中的“薄命”一詞是想很直觀地表達拜倫短壽的結(jié)局,但是常言道,“才子多不遇,佳人每命薄”,“薄命”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還有一定的性別區(qū)分度。所以,魯迅用“不幸”一詞替代,來形容經(jīng)歷坎坷且作為才子的摩羅詩人倒是比較恰當。
魯迅后來回憶《摩羅詩力說》等文的寫作時,說當時喜歡“寫古字”(15)魯迅:《墳·題記》,《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頁。,將這種做法對應(yīng)到改譯中,實則是改變了詞語的文化色彩,以此發(fā)揮特殊的效用。舉例如下:
A.材源:一八三一年波蘭再次發(fā)生叛亂,俄國國民的愛國心一時大為高漲。尤其因為當時西歐各國對波蘭表示同情,對俄國抱有敵意的演說、議論大嘩。(八杉貞利《詩宗普希金》)
原文:千八百三十一年波闌抗俄,西歐諸國右波闌,于俄多所憎惡。(《摩羅詩力說·七》)(16)[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99-100頁。
對勘此處,魯迅將材源中西歐各國對波蘭表示的“同情”改為了“右”。“右”在這里是“佑”的意思,是“佑”的本字,在甲骨文、金文以及小篆(即《說文》部首之一)中都有,即右手的象形書寫,本意是右手或者手(甲骨文中不區(qū)分左右),引申為“幫助”“輔助”之意。這便可見魯迅所說“寫古字”的痕跡。另一方面,魯迅的改譯顯然使感情色彩更趨于激烈,深化了西歐各國寄托在波蘭身上反侵略的態(tài)度,以此反襯出普希金的轉(zhuǎn)變,以及其“獸性的愛國主義”之下的一意孤行。又,趙瑞蕻將“右”譯為“支持”(17)趙瑞蕻:《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26頁。,意思接近,但是還沒有把作為古字的“右”之本色譯出來。
此外,在改譯時對應(yīng)以中國文化色彩的詞語,還體現(xiàn)在一些文體名稱上,如以“傳奇”替換“詩(劇)”,是“魯迅有意尋找同外國詩劇相對應(yīng)的中國文學體裁”,“魯迅稱詩劇為傳奇,是準確地把握了詩劇與傳奇在敘事方式上的共同點的”(18)汪毅夫:《魯迅早期作品閱讀札記(二則)》,《魯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1期。。類似的還有“說部”一詞。
除了上述在字詞上的細微改動外,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為了強化“摩羅詩派”的譜系構(gòu)建,將其他詩人與“摩羅詩派”的中心人物拜倫在生平及作品上進行一種同構(gòu)性構(gòu)建。上述在論及摩羅詩人的“本傳”與“他傳”時,提到過萊蒙托夫在讀拜倫傳記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某一經(jīng)歷和拜倫相同,于是再將自己的同一經(jīng)歷加以述說,這是在生平上的同構(gòu),不再贅述。還有一種,通過改譯某一詩人的作品,使其與拜倫的某一作品之間建立一種同構(gòu)性。如魯迅在述及普希金《高加索累囚行》(今通譯為《高加索的俘虜》)時,對四百多字的材源進行了簡寫:
中記俄之絕望青年,囚于異域,有少女為釋縛縱之行,青年之情意復蘇,而厥后終于孤去。(19)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90頁。
對勘材源,這顯然已經(jīng)改變了材源中所敘述的普希金原作的故事情節(jié)。在作為材源的八杉貞利所著《詩宗普希金》中,情節(jié)是這樣的:被囚異域的俄國絕望青年,因為當?shù)匾粋€純潔無暇的少女對他的愛以及“打開俘虜?shù)蔫F鎖,勸他趕快逃走”時,自己那顆一向冰冷的心也被熔化了,于是,他勸少女一同逃走,而少女看過他之前的絕望,覺得現(xiàn)在只是一種暫時的熱情,不肯與青年同走,而選擇了投水自盡,青年只好無可奈何地走開了。(20)[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93頁。
可見,魯迅改譯后并不是這樣,所謂“厥后終于孤去”,可以更多地理解為青年被救后對少女的拋棄,而并非少女不愿同行。參照拜倫的作品,也有類似的情節(jié)設(shè)置,如《海盜》中的康拉德因為“攻塞特,敗而見囚,塞特有妃愛其勇,助之脫獄,泛舟同奔”,最后卻以自己失蹤收場。所以,《摩羅詩力說》文本中的材料極具同構(gòu)性,不但詩人相互之間有生平與作品的同構(gòu),而且還在詩人自己的生平和作品之間有同構(gòu),更有甚者,魯迅自身與摩羅詩人形成同構(gòu),這也是《摩羅詩力說》中一種很奇妙的存在。魯迅在譯述雪萊的經(jīng)歷時,有過這樣一段話:
天地雖大,故鄉(xiāng)已失,于是至倫敦,時年十八,顧已孤立兩間,歡愛悉絕,不得不與社會戰(zhàn)矣。(21)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86頁。
北岡正子的比勘結(jié)果是“相當于‘時年十八’的話,《雪萊》里沒有見到”(22)[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53頁。,可見這是魯迅所加。如果注意魯迅譯述各詩人時的行文,就會發(fā)現(xiàn)他很少在述及的詩人生平經(jīng)歷中插入年齡,而是多以具體年月代之,魯迅在此處突然以年齡作為時間標記,筆者認為是他內(nèi)心的投射。將“故鄉(xiāng)”與“十八歲”二者聯(lián)系起來看,正好與魯迅自己的經(jīng)歷相合,十八歲(23)魯迅生于1881年,于1898年赴南京讀書,時年十七歲,而傳統(tǒng)中國社會多以虛歲計算年齡,那么此時魯迅正好是十八歲。正是魯迅“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24)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37頁。的時候,是他具有人生轉(zhuǎn)折意義的年紀。不得不說,這里面摻雜了魯迅當年面對故鄉(xiāng)的人事而選擇逃離,對于故鄉(xiāng),剩下的就只是留在《朝花夕拾》中“思鄉(xiāng)的蠱惑”(25)魯迅:《朝花夕拾·小引》,《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36頁。了。所以,可以說魯迅在這里有一種無意識的主體情感的投射,在譯筆之下不自覺地流淌了出來。
至于在改譯之外的增刪,比較明顯,較為宏觀的增刪,北岡正子也多有所展示。相對細微地對勘可以發(fā)現(xiàn),增刪都有魯迅的用意在其中,作為方法,沒有再細談的必要,上述論及的諸多問題中,已涉及到細微增刪之例,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在《摩羅詩力說》的改譯中,魯迅的許多筆法與立論邏輯都是具有雜文性的,但是,又不能將此種現(xiàn)象與此后成型的作為一種文體的雜文直接等同起來。這里不討論作為文體的雜文,而是將已經(jīng)在雜文中確定的某些特性,拿過來反觀魯迅在譯述時面對材源的處理方法,以此來看在魯迅的寫作原點中,雜文性的發(fā)生狀態(tài)。
當然,魯迅的雜文并非無本之木,以晚清時魯迅的接受可能來看,也只能是后來屢屢被述及的本土經(jīng)驗,即聞名天下的紹興師爺在作文時所持的慣用手段,就是所謂“師爺筆法”(26)當然,他處的師爺也用此慣伎,只是紹興師爺?shù)闹冗^高,故而“師爺筆法”也就成了紹興師爺?shù)摹皩@?。,也算一種具有地域色彩的文化經(jīng)驗。歷史上作為官員僚屬的師爺,往往在下筆的分毫之間施以妙手,輕則辛辣刻薄,重則黑白顛倒,其中尤以紹興師爺最為著名。所以,這種傳統(tǒng)在越地的童蒙中影響甚大。周作人就曾撰《紹興師爺》一文,將師爺筆法稱之為文章上的“反做法”,是作史論文章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即從世俗觀點反面立論,如他在論及劉邦時,便寫道,“史稱高帝豁達大度,竊以為非也,帝蓋天資刻薄人也”(27)周作人:《師爺筆法》,陳子善編:《知堂集外文:〈亦報〉隨筆》,長沙:岳麓書社,1988年,第442頁。,以此贏得了老師的贊賞。而且,“師爺筆法”放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往往是貶義的,因為師爺在行文中斷章取義、隨意刪減,故意歪曲事實,使獲罪者脫身,讓無辜者陷獄,魯迅對此也曾有過揭露。(28)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有過這樣一段描寫:“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無論怎樣好人,翻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人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46頁)??墒?,在文章作法層面的“師爺筆法”,卻不失為一種作文立論的妙法。
如今再來看20世紀30年代魯迅與朱光潛的那場論爭,似乎可以視之為文學史家與批評家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但是,相對于魯迅在治學上要求全面占有材料的實事求是的樸學精神,其作雜文時的“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則是在其自身形成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梢哉f,在方法層面上的“師爺筆法”與后來魯迅作雜文之法(29)有學者對魯迅作雜文的方法進行過比較細致地研究,分類概括并舉例說明。詳參宋立民:《新聞評論視域中的“魯迅風”》(北京:線裝書局,2012年);宋立民:《新聞評論的審美訴求》(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等書。,在一些具體的操作上是氣韻貫通的,所謂“攻其一點,不及其余”,說到底就是刻意忽略全局而只觀照局部,然后揪住一點朝著自己的論述目標說下去,最后達到深刻論說的目的。
從《摩羅詩力說》對所述材源的處理和立論邏輯來看,一些地方就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以下就以一例材源與原文對勘,揭示文本中隱藏的雜文性:
材源:說明耶穌教徒之惡大抵如此。令人苦而后救其苦,令人饑渴而與之食,以此稱其善?;蛞蛱鞛牡刈儛阂叩?此乃神之事業(yè)耶?)常加害于人類,然耶穌教徒曰以神意救助之,因云:“神可贊哉!”(木村鷹太郎《拜倫》)
原文:神之為善,誠如其言:先以凍餒,乃與之衣食;先以癘疫,乃施之救援;手造罪人,而曰吾赦汝矣。人則曰,神可頌哉,神可頌哉!營營而建伽蘭焉。(《摩羅詩力說·四》)(30)[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21-22頁。
細勘這一則,魯迅在其中的改譯很有意味。首先,材源中說神之“惡”大都是這樣,先讓人受苦而后再拯救你,先讓人饑渴然后再給你吃的,這是直接揭露。而魯迅在這里直接改為這就是神的“善”(“神之為善,誠如其言”),并不直接說“惡”,這是魯迅在后來雜文中的慣用口吻(當然,也不妨說成是“師爺氣”,即所謂“說反話”,以一種較為刻薄的口吻述之),意思是說“你看看吧,這就是神的善”,這種語氣完全是被魯迅改出來的,在材源中并不存在。
其次,魯迅在后面加入了“手造罪人,而曰吾赦汝矣”一句,更是完全擺脫了材源中的說理性敘述,而變成一種很形象化的諷刺,有了雜文的味道。先是說神讓你成為罪人,然后再赦你的罪,還對你說,“看看吧,是我放了你”,這是魯迅后來著作中(尤其是雜文)常見的一種自問自答的行文語境,這樣自設(shè)的一問一答,頗具諷刺之能事。
最后,魯迅在材源之外,又加入一句“營營而建伽蘭焉”(31)此句為北岡正子細勘所得。參見[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22頁。,更是典型的正話反說。按,伽蘭,梵文音譯,“僧伽蘭摩”的略稱,原意是“眾園”或“僧院”,即佛教寺院廟宇的通稱。(32)趙瑞蕻:《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第84頁。建立伽蘭,從主善的佛教看來,就是建立為善之所,是善舉。魯迅此處加入這句,明顯是諷刺其作惡,有正話反說的諷刺效果。
魯迅在《摩羅詩力說》的改譯中所體現(xiàn)的這種雜文性,可以說是以本土經(jīng)驗為基礎(chǔ)的,以此來看后來魯迅逐步成型的雜文,其立論邏輯與行文語氣在發(fā)生原點本身就初具規(guī)模了,甚至可以說在其故鄉(xiāng)此種成熟的文化經(jīng)驗的熏陶下,被天然地帶到了自己一生的著作中,不論如何,都是一種有血有肉的存在。
《摩羅詩力說》中關(guān)于魯迅思想的零光片羽,是魯迅后來思想的原點。當然,筆者不認可將留日時期的魯迅與新文化運動以后的魯迅在某些方面加以等同的做法,正如北岡正子所言,畢竟“他生在清末的中國”(33)[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180頁。。所以,這里透過文本及其與材源細勘所談的思想,也是限于如何起源,將背景確定在晚清,可以參照民國,但不做等同。
大凡談魯迅,必繞不開國民性。但是魯迅所思考并批判的“國民性”,其原點在哪里,是如何生發(fā)出來的,卻少有人談及。如果從魯迅現(xiàn)存著作來看,最早出現(xiàn)“國民性”的是《摩羅詩力說》,以此可窺見魯迅對于“國民性”的原點性認識。先對勘這段材源與原文:
材源:還有人用俄國人的觀點解釋這個問題,以為拜倫主義是西方(西歐)的東西,西方的東西畢竟不合普希金的國民天性,普希金歸根到底是個俄國人,不能長期接近拜倫。要而言之,普希金和拜倫的關(guān)系,不過是以個人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西歐文化和俄國國民性格的一般關(guān)系,俄國很難原封不動地輸入,并且長期保存在國情、歷史都完全不同的西歐發(fā)展起來的文化。(八杉貞利《詩宗普希金》)
原文:或謂國民性之不同,當為是事之樞紐,西歐思想,絕異于俄,其去拜倫,實由天性,天性不合,則裴倫之長存自難矣。(《摩羅詩力說·七》)(34)[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98-99頁。
這里是分析普希金與其所崇拜的拜倫及拜倫主義分道揚鑣的原因。材源中的說法是“國民天性”,而魯迅將此處對應(yīng)的詞語改為“國民性”,在之后的行文中又加入“天性”一詞,正如北岡正子對勘所得,“將‘國民天性’分為‘國民性’和‘天性’”(35)[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99頁。?!皣裉煨浴北臼且粋€外在的概念,魯迅從中區(qū)分出“國民性”,這應(yīng)該是對“國民性”思考的雛形。首先,“國民”一詞在這一時期開始進入魯迅的文章(36)以1907年至1908年所作的五篇文章為例,除了在《摩羅詩力說》中大量出現(xiàn)過(17次),在其余的四篇文章《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破惡聲論》中一共出現(xiàn)過8次。,而且含義都相對穩(wěn)定,此時“國民”一詞的含義并不具有現(xiàn)代意義上國民概念的核心內(nèi)涵,與魯迅所呼吁的可以發(fā)出自己“心聲”之人的內(nèi)涵,并不能重疊。所以,此處的“國民”,可以較為狹隘地理解為“一國之民”,其中并沒有過于深刻的含義。至于“國民性”,則是指一種民族的性格,或者說是指整個民族的一種積習,這一個整體性概念。其次,從“國民天性”中分離出的另一個詞語“天性”,是一種個體性概念,可直譯為“個性”。
從“國民天性”一詞在魯迅那里發(fā)生的分化,可見整體概念的“國民性”是在與個人概念的“天性”相對立的基礎(chǔ)上才得以形成的,這正是魯迅早期所探討的“眾數(shù)”與“個人”問題的呈現(xiàn),是“眾數(shù)”的“國民性”與“個人”的“天性”之沖突。在魯迅的敘述中,顯然是不認同所謂“國民天性”不同的說法,而是直指“天性”的不合。這于內(nèi)在邏輯上正合魯迅在此一時期提出的“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37)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11月,第47頁。,“眾數(shù)”背后的群眾專制,往往會將作為個人的“心聲”所掩蓋,而造成看似喧鬧的“寂漠”境地。隱藏在眾數(shù)背后的“無主名無意識”(38)魯迅:《我之節(jié)烈觀》,《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29頁。正是魯迅后來所批判和要改造的“國民性”。
此外,“個人”與“眾數(shù)”的問題,在魯迅的改譯過程中都有所滲透,從中可以印證魯迅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對勘如下:
材源:總之,我若有權(quán),即用行我意志而無所忌憚。侵害他人之自由否非我所關(guān),天帝謂我道德否非我所知。(《沙達那帕拉斯》第二場)
原文:權(quán)利若具,即用行其意志,他人奈何,天帝何命,非所問也。(《摩羅詩力說·四》)(39)[日]北岡正子:《摩羅詩力說材源考》,何乃英譯,第11頁。
魯迅原文中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材源的意思。材源中表達了兩層意思,一是講侵害他人的自由不是“我”所關(guān)心的,即木村鷹太郎筆下拜倫的優(yōu)勝劣敗的強者邏輯,為了“我”的自由可以犧牲掉他人的自由;二是說“天帝謂我道德否非我所知”,這并非一種正面的徹底反抗態(tài)度。對于這兩方面,魯迅改為“他人奈何,天帝何命,非所問也”。首先,在第一個層面上,魯迅已經(jīng)置換了“他人”的內(nèi)涵,聯(lián)系全文分析,“他人”在這里有“眾數(shù)”的意思,即他人怎樣評價我,我是不關(guān)心的,這就是全文中貫穿的摩羅詩人在面對社會輿論時的態(tài)度。顯然,魯迅在這里并列了“他人”與“天帝”所各自代表的“眾制”與“專制”,反抗專制與反抗眾制(即“排眾數(shù)”)是被魯迅置于同一層面來討論的,甚至當時的魯迅已經(jīng)意識到了一種比獨夫?qū)V聘鼮榭膳碌谋娭?,故而對于“他人”也是一種不予理睬的態(tài)度。第二個層面,在面對“天帝”(即統(tǒng)治者)的態(tài)度上,魯迅完全拋棄了木村筆下拜倫的強者邏輯和隱藏在對天帝反抗中的妥協(xié)性,把文章拉回到自己的維度上,對天帝的命令是一種主觀上的“非所問也”,這明顯是不妥協(xié)的反抗態(tài)度。
本文只是就《摩羅詩力說》譯述方法及行文布局方面有所歸納闡釋,并從此文本與其材源的間隙,探源了關(guān)于魯迅的幾個關(guān)鍵性問題,權(quán)作拋磚之言?!赌α_詩力說》其特有的生成過程,使之文本中蘊藏了魯迅早期大量的隱秘信息,這需要進一步開掘,才能更好地釋放其中所富含的巨大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