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斌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州 350007)
《史記·滑稽列傳》是司馬遷為下層人物立傳的重要篇章之一,描繪了一群有別于王侯將相、英雄術士、販夫走卒等人物群像——滑稽形象?,F(xiàn)今流傳的《史記·滑稽列傳》在內容上是由司馬遷所寫、褚少孫所補的,既包括了司馬遷所寫的三位滑稽人物,即淳于髡、優(yōu)孟、優(yōu)旃,也包括了褚少孫所補敘的五位滑稽人物,即郭舍人、東方朔、東郭先生、王先生以及西門豹。他們都是圍繞滑稽這一主題展開,但各自描繪的滑稽人物形象、塑造手法及其形象意蘊各不相同,因此《滑稽列傳》中的滑稽形象鮮明地分成了司馬氏、褚氏兩個陣營。
在《滑稽列傳》中,司馬遷選擇了齊威王時的淳于髡、楚莊王的時優(yōu)孟、秦朝的優(yōu)旃三人作為自己心目中滑稽人物的代表,雖然他們所處時代不同,但有著共同的特征,即出身卑微、能言多辯、合于大道,他們是心懷仁義的諫臣。淳于髡的身份,《滑稽列傳》云:“淳于髡者,齊之贅婿也?!盵1]3197關于“贅婿”的解釋,司馬貞在《史記索引》中說:“女之夫也,比于子,比于疣贅,是剩余之物也。”[1]3198清代俞正燮《癸巳存稿》注“贅婿”:“蓋自無戶籍,依婦家籍者?!盵2]大意是指自己沒有獨立的戶籍,需要依附于女方生存。由以上可見,贅婿身份自古以來都是極其低微的,在家庭中地位尚且如此,更何況處于上層政治社會。司馬遷筆下的滑稽人物的另一種身份是“優(yōu)”,“優(yōu)”在先秦文學是指專門從事戲謔調笑行為的人,《說文解字注》對“優(yōu)”的解釋:“一曰,倡也。倡者,樂也,謂作妓者,即所謂俳優(yōu)也。”[3]“優(yōu)孟,故楚之樂人也”“優(yōu)旃,秦倡侏儒也”,他們二人的身份正如其姓氏一樣。在作樂之時,有俳優(yōu)與侏儒短小之人雜戲其間,且男女混雜,不辨尊卑之禮,即俳優(yōu)伴樂而舞,戲于其間,供人賞玩。由此可見,倡優(yōu)的社會地位并不高,是作為以歌舞技藝侍奉和娛樂達官貴人的。
司馬遷筆下的三位滑稽人物雖出身卑微,但都是能言多辯之人,且在言談中切中問題要害,起到重要的政治和社會作用。如面對齊威王,徹夜淫樂,沉湎不治,淳于髡擅長隱語,用停滯于王庭中三年不鳴不叫的大鳥來比喻齊威王,于是齊威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勵精圖治,收復失地。在面臨楚莊王因愛馬之死且將以大夫之禮葬馬這種不符合人君之德的事件時,優(yōu)孟請求以人君之禮葬馬,既是一種諷刺,又讓莊王自己清楚地意識到賤人貴馬的錯誤,可見優(yōu)孟能言善辯的智慧和膽識。淳于髡和優(yōu)孟在涉及國家大事勸諫國君時,與那些身份尊貴的眾朝臣是有所對比的,眾朝臣面對國君威儀,莫能敢諫,反而是身份卑微的贅婿與倡優(yōu)用他們自己的巧言善辯,言之有理地對統(tǒng)治者的錯誤行為進行勸諫,巧妙化解當局者面臨的危機。
褚少孫擇取的幾位滑稽人物,并不像司馬遷那樣有著“位卑未敢忘憂國”的精神,他們身份各異,有倡優(yōu)郭舍人、侍郎東方朔、方士東郭先生、文學卒史王先生以及縣令西門豹,他們的事跡亦無合于大道,反而更傾向于利用語言上的“滑稽”,以“令主和說”獲取一些實際利益,是一種謔臣的形象。如郭舍人幫襯大乳母一事,大乳母及其家人憑借漢武帝的寵信橫行霸道,“乳母家子孫奴從者橫暴長安中,當道掣頓人車馬,奪人衣服?!盵1]3204漢武帝知道后仍不忍心懲罰乳母一家,有主事官員上書請求乳母一家遷往邊疆,郭舍人看準了漢武帝內心并不十分同意官員的上書,于是在漢武帝面前表演了一場戲,讓乳母故意“疾步數還顧”,郭舍人故意出言叱罵乳母,喚起漢武帝的憐憫,最后不僅沒讓乳母遷往邊疆,反而責罰了進諫的官員。郭舍人的進言不僅對國家無益,還縱容了邪惡勢力,尤其本就橫行無忌的乳母一家,可能還會因為漢武帝這次放任而變本加厲。這種進言可以稱得上是巧言令色,是為了獲得漢武帝的寵信而刻意弄巧,這種工于心計的“滑稽”跟“佞幸”別無二致。
再看看褚少孫筆下的其他幾位滑稽人物,以東方朔的事跡最為詳細,共寫了公車上書、接受賞賜、娶長安好女、陳避世于朝廷之志、答諸先生之難、智辯騶牙和臨死進諫七件事,有表現(xiàn)懷才不遇之感、狂放不羈的性格、關心政治的情懷,但詳寫接受賞賜、娶長安好女及智辯騶牙的三件事,就將東方朔俳優(yōu)式的形象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方士東郭先生深諳人情世故為衛(wèi)青傳授計謀,衛(wèi)青品行敦厚向武帝說明了獻計之人,東郭先生也因此拜封郡都尉,擺脫了貧困饑寒生活。王先生獲封水衡丞的手段與東郭先生極為相似,都是通過為上級官員獻言顯露自己的才能,通過吸引漢武帝的注意,從而使自己獲得晉升。還應值得注意的是,褚少孫補寫的滑稽人物也提到了淳于髡,講述的是淳于髡出使楚國獻鵠,不料卻途中弄丟,著重寫淳于髡面見楚王時的一番說辭:“齊王使臣來獻鵠,過于水上,不忍鵠之渴,出而飲之,去我飛亡。吾欲刺腹絞頸而死,恐人之議吾王以鳥獸之故令士自傷殺也。鵠,毛物,多相類者,吾欲買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欲赴它國奔亡,痛吾兩主使不通。故來服過,叩頭受罪大王。”[1]3209先表明自己是不忍鵠渴而導致鵠弄丟,顯示自己對動物的憐憫之心,隨后從欲自殺謝罪、欲買類似的鳥來替代、欲赴他國奔亡三個方面展開,三件事都是想做而沒有做,向楚王展現(xiàn)自己的誠實守信、心懷國家,使得他不僅沒有受罰,反而得到更多賞賜,這都得益于淳于髡的語言機巧。褚少孫稱之為“造詐成辭”,不同于司馬遷筆下的“談微言中,合于大道”,再次體現(xiàn)出褚少孫塑造滑稽人物形象的標準在于語言上的滑稽技巧,以供國君娛樂消遣。
總而言之,褚少孫筆下的這些滑稽人物,大多數是將言語作為一種手段滿足國君消遣娛樂需要進而為自己謀取私利,其行為主旨與司馬遷的道義標準和“諫”說相差甚遠,《滑稽列傳》兩組滑稽形象特征也因此形成鮮明的對比。
《滑稽列傳》中兩組滑稽人物不僅在形象特點上對比鮮明,在塑造手法上也大有不同。在本傳中,司馬遷刻畫滑稽人物形象時更傾向于精簡故事情節(jié),并通過夸張手法極力渲染;褚少孫則是把故事完整地娓娓道來,在平實的語言中突顯人物性格。
《滑稽列傳中》描寫淳于髡勸諫齊威王沉迷作樂荒廢朝政的情節(jié),對事件的發(fā)展過程并沒有詳細交代,只是以“百官荒亂,諸侯并侵,國且危亡,在于旦暮”幾句渲染出事態(tài)的嚴重性,而經過淳于髡的隱語勸諫之后,立即就起到了“諸侯震驚,皆還齊侵地”的效果。從惡劣的國內外形勢反轉到震驚諸侯的局面,并非朝夕之事,而卻憑淳于髡的幾句言語扭轉,顯然具有夸張的成分,也是司馬遷精簡了故事情節(jié),截取事件的關鍵部分來涵蓋整個事件,從而達到一種震撼的效果,愈加凸顯了淳于髡諫臣的高大形象。再如優(yōu)孟得知楚莊王將以大夫之禮葬馬的反應,“入殿門,仰天大哭”。按照人情常理來說,這一反應是過于夸張的,甚至讓人覺得有些虛偽,但這種夸張的反應卻很好地引起了楚莊王的好奇,為下文的勸諫做了鋪墊。司馬遷塑造滑稽形象,所選取的故事情節(jié)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精簡,把最能體現(xiàn)人物身份和性格的一部分提取出來,以至于在整體中產生夸張的視覺效果。
褚少孫在塑造滑稽人物時,則擅長將故事情節(jié)的前因后果娓娓道來,通過完整翔實的敘述展現(xiàn)人物的形象特征。褚少孫補《滑稽列傳》,其中關于東方朔的敘述尤為翔實,從早年好古傳書到臨終諫言,可以稱得上是一部《東方朔傳》。呈現(xiàn)出的事例中,體現(xiàn)出了東方朔學識淵博且善于辯論,但他的辯才和學識大多時候是用來滿足個人的私利和欲望。如建章宮后門欄桿出現(xiàn)一只像麋鹿的動物,漢武帝召群臣習事通經術者,沒有人能回答出來,東方朔知曉卻不立刻回答,而是要求“愿賜美酒粱飯大饗臣,臣乃言”“某所有公田魚池蒲葦數頃,陛下以賜臣,臣朔乃言”,為王解惑也公然索要對等的物質報酬,可見他自私狹隘的一面。再如關于西門豹破除河伯娶婦的封建迷信的敘述,西門豹初到鄴縣便通過當地長老了解到“河伯娶婦”的習俗迫使百姓貧苦流離,這是整件事情的開端。到河伯娶女那天,從西門豹的視角可以看到其場面隆重,前去觀看的達三二千人,最為高潮的部分則是西門豹以新娘長得不好看為由,進而將大巫嫗及其弟子、三老投入河中,其轉告河伯的幾處語言描寫,氣勢相當犀利,突出表現(xiàn)西門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手段,最后也達到了鄴縣吏民“不敢復言為河伯娶婦”的效果。這兩種不同的敘事方式,將諫臣和謔臣兩種形象的特征更為恰當地表現(xiàn)了出來。
兩相比較之下,司馬遷筆下滑稽形象的意蘊要比褚少孫深邃得多。司馬遷在《自序》里說道:“不流世俗,不爭勢利,上下無所凝滯,人莫害之,以道用之?!盵1]3318由此可見,司馬遷塑造的這批滑稽形象具有重要的政治意義,他們是忠臣、諫臣,以發(fā)揚利國利民的大道為己任,即使自身渺小也愿為天下大道挺身而出,很符合傳統(tǒng)儒家的仁義思想。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中對《滑稽列傳》評價道:“淳于髡、優(yōu)孟之流冒主威之不測,言廷臣所不敢,譎諫匡正。”[4]他們是忠臣、諫臣的理想化身,他們勸諫的國君同樣是理想君主的化身,不管多么荒淫無度、多么刻薄寡恩,都仍然能夠聽得進諫言,一改往常作風,將國家治理清明。這批滑稽形象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儒家的仁義品格,也正是司馬遷崇尚儒家思想的重要體現(xiàn),是政治理想的寄托。另一方面,《滑稽列傳》也是司馬遷悲劇性命運的折射,“《滑稽列傳》是他郁憤深廣的精神世界的一次有意義的突圍,在看似喜劇的人物事理之中同樣隱含著深重的身世悲涼感?!盵5]此說未嘗沒有道理。結合當時的李陵事件,漢武帝因李陵出兵匈奴兵敗投降之事,全然不顧李陵平素的忠孝節(jié)義,不聽司馬遷的坦然直諫,將李陵的母親、妻子和子女全部處死,司馬遷也因冒犯了君主威嚴,遭受宮刑。歷史與現(xiàn)實的落差,令司馬遷倍感世態(tài)炎涼,將心中的儒家忠義思想與自身命運的感慨都付之于著書立說,司馬遷筆下的人物形象的內涵也隨之更加豐富了起來。
有關褚少孫的生平事跡,班固在《漢書》中并沒有為他單獨立傳,目前所見資料也比較支離破碎,難以見其全貌。他在補寫《史記》時,常常雜以敘述自己的仕途經歷與學習經歷,如《史記·龜策列傳》“臣以通經術,受業(yè)博士,治春秋,以高第為郎,幸得宿衛(wèi),出入宮殿中十有余年。竊好《太史公傳》”[1]3225,《史記·外戚世家》“臣為郎時,問習漢家故事者鐘離生”[1]1981,《史記·日者列傳》“臣為郎時,游觀長安中,見卜筮之賢大夫,觀其起居行步,坐起自動,誓正其衣冠而當鄉(xiāng)人也,有君子遺風”[1]3221等等,可見他續(xù)補《史記》目的是單純的,一方面源于自己精通經學,并且對《太史公傳》有極大的熱忱;另一方面作為郎官,出入宮廷無礙,可接觸不少宮廷官吏,有機會收集有關郭舍人、東方朔等人的生平事跡,為續(xù)補《滑稽列傳》提供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他補寫的人物除了淳于髡、西門豹之外,都生活在漢武帝時期,從敘事的材料選擇上也可以看出,他認為這些趣聞逸事應該補到《史記》中去。另外,褚少孫在《滑稽列傳》中對他續(xù)補的用意有所提及,“可以覽觀揚意,以示后世好事者讀之,以游心駭耳,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盵1]3203褚少孫是接著司馬遷為滑稽人物立傳的話題,敘述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見的有趣人物,沒有接著司馬遷的立意標準來塑造人物,而是直接表明是讓后世讀者了解當時的奇聞逸事。為此,褚少孫補寫的滑稽人物故事,也更加注重敘事本身,再現(xiàn)當時的政治、生活場面,一定程度上是漢代政治生活的反映。
古往今來,被世人贊頌和銘記的大多是那些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但那些默默無聞的底層人物,也是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司馬遷筆下的滑稽形象,身份低微卻能一心為國為民;褚少孫補寫的滑稽形象,雖然工于語言技巧謀取個人利益,但也能反映當時的政治面貌。通過這兩組滑稽形象的分析,可以更好地理解《滑稽列傳》中人物形象的豐富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