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 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23;徐州工程學院 科幻文學與數(shù)智人文研究中心,江蘇 徐州 221018)底層"/>
王云杉
>(南京大學 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23;徐州工程學院 科幻文學與數(shù)智人文研究中心,江蘇 徐州 221018)
底層文學曾經在較長的時間段內,受到了人們的持續(xù)性關注,至今仍然屬于學界的熱點話題。不過,在眾多討論中,底層敘事的合法性問題依舊懸而未決。學界對于知識分子能否為底層代言?底層能否自我言說等基本的理論問題爭執(zhí)不休。同時,評論家對底層敘事文本的審美價值產生諸多質疑,諸如概念化、單一化、模式化、道德化的創(chuàng)作傾向,以及主題先行、“美學脫身術”(1)陳曉明:《“人民性”與美學脫身術——對當前小說藝術傾向的分析》,《文學評論》2005年第2期?!翱嚯y焦慮癥”(2)洪治綱:《底層寫作與苦難焦慮癥》,《文藝爭鳴》2007年第10期。等偏離文學自身的藝術癥候,并在充分認識底層寫作的審美特點及其局限性的基礎上,嘗試提出一些具有建設性的創(chuàng)作建議(3)高志:《當代“底層書寫”的盲點、閾限與未來》,《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應該說,底層敘事問題的分析需要結合思想界相關的理論探討,才能得出較為準確的研究結論。不難發(fā)現(xiàn),底層缺乏自我表述的能力,“從歷史來看,底層無論是表面上處于高位還是社會底部,都是無話語能力的、被言說的群體?!?4)劉旭:《底層能否擺脫被表述的命運》,《天涯》2004年第2期。于是,不少學者紛紛提出了知識分子為底層“代言”的構想,如“我覺得知識分子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最重要的,當然是有沒有可能打開多種渠道,使底層的利益得到充分表達,不再成為一個‘沉默的大多數(shù)’”(5)蔡翔、劉旭:《底層問題與知識分子的使命》,《天涯》2004年第3期。。可以看出,“底層”屬于頗為復雜的概念,并不僅僅指代缺乏經濟、政治、社會、文化資本的弱勢群體,而是一個被理論和創(chuàng)作所建構起來的術語。在底層敘事中,眾多作家紛紛以小說的形式,呈現(xiàn)“底層”的日常生活和情感體驗,流露出較強的現(xiàn)實關懷和責任意識。因此,底層文學并非是底層題材和文學敘事的簡單結合,而是“人的文學”,即“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于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學。”(6)周作人:《人的文學》,《新青年》第5卷第6號,1918年12月15日。就此而言,考察作家怎樣“敘述”底層,以及為底層“代言”的具體方式,能夠重新認識底層敘事的價值所在。本文擬從表現(xiàn)對象、主題意蘊、情節(jié)模式、人物形象等多個維度,重新進入底層敘事,對底層文學的創(chuàng)作潮流進行再審視。
近二十年來,底層敘事的表現(xiàn)對象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由早期的農民工、下崗工人等標簽化、符號化的社會弱勢群體,擴展延伸到都市社會中多種類型的普通個體,諸如企業(yè)里的“上班族”、政府職員、高校學生等平凡的小人物。眾所周知,“底層”在較早的時候,被視為農民工、工人的代名詞。有人指出,“相對于‘改革’的獲益者,處于社會結構底層的群體,以下崗工人、農民以及進城的農民工為代表,表現(xiàn)其歷史性際遇的文學,即為‘底層文學’。如果作者本身即來自農民工這一群體,也被稱為‘打工文學’?!?7)黃平:《新世紀小說大系2001—2010·底層卷〈編寫序言〉》,陳思和主編、黃平選編:《新世紀小說大系:2001—2010 底層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3頁。這里的“底層”屬于政治、經濟和社會學范疇的概念。在文學界,曹征路《那兒》、陳應松《馬嘶嶺血案》、劉繼明《我們夫婦之間》、羅偉章《大嫂謠》、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作品被界定為“底層敘事”的代表性作品。應該說,“底層”不僅僅包含著農民工群體。早在2011年,有學者通過從語言、詞匯、文化等多種角度考察“農民工”的概念,指出詞匯背后的文化偏見因素,即“有其他亞族群對農民工亞族群的俯視與傲慢?!?8)潘世松:《說“農民工”》,《湖北社會科學》2011年第10期。從創(chuàng)作的實際情況來看,諸多底層敘事文本的主人公不完全是人們熟知的“弱勢群體”,而是其他類型的社會邊緣人。例如陳彥《西京故事》、劉汀《何秀竹的生活戰(zhàn)斗》、石一楓《地球之眼》《玫瑰開滿麥子店》、付秀瑩《他鄉(xiāng)》等小說中的主人公都不是充滿悲情色彩的打工勞動者。同時,作家對底層小人物的態(tài)度,由同情、憐憫到肯定和欣賞,反映了他們身上的美好人性和優(yōu)秀品質。因此,底層敘事的書寫對象不再局限在特定的階層之內,而是擴展到整個社會的普通民眾身上。隨著寫作題材的擴容,底層敘事所呈現(xiàn)的文學經驗來源于普通讀者的日常生活??梢哉f,底層敘事作為新世紀的一種文學類型,密切關注著普通人的生活和命運。有學者指出:“說到底,底層既關涉現(xiàn)實存在的群體,更關涉生活在其中的個體?!?9)張光芒:《是“底層的人”,還是“人在底層”——新世紀文學“底層敘事”的問題反思與價值重構》,《學術界》2018年第8期??梢哉f,普通人在底層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成為底層敘事的主體性內容。
有作家曾經指出:“在精英主義幾乎一統(tǒng)天下的語境下,處于弱勢地位的底層或許難以產生自己的代言人,‘被敘述’注定是它擺脫不掉的宿命?!?10)劉繼明:《我們怎樣敘述底層》,《天涯》2005年第5期。可以說,底層通常被認為處于“失語”的尷尬境地。進一步看,底層群體的生活經驗經過多種話語的改造之后,才能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對于這種文化現(xiàn)象,高明、羅崗、田延、李楊等學者的論文已有深刻的見解。(11)參見高明:《〈我的詩篇〉中的“我”》,李云雷編:《底層文學研究讀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8年,第295—299頁;羅崗、田延:《旁觀他人之痛——“新工人詩歌”“底層文學”與當下中國的精神狀況》,《文藝爭鳴》2020年第9期;李楊:《底層如何說話——“文學性”鏡像中的“后打工文學”》,《天津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由于普通個體缺乏自我言說的能力,作家常常主動介入文本,以知識分子的觀察視角,講述小人物的底層經驗。其中,馬秋芬《朱大琴,請與本臺聯(lián)系》、劉慶邦《臥底》等文本具有較大的典型性。在《朱大琴,請與本臺聯(lián)系》中,作家站在國家和社會的立場,來“設計”底層人物的命運。小說中的電視臺編導楚丹彤為了增加節(jié)目的收視率,把自家保姆朱大琴的鄉(xiāng)村生活記憶,以及城市生活中的心酸經歷改寫為兒童詩《在愛的陽光下長大》,并安排農民工子弟在舞臺上朗誦。有意思的是,《朱大琴,請與本臺聯(lián)系》里面的詩歌文本《在愛的陽光下長大》寫道,“城里的學校還到處尋找我們這些流動的花朵/校長說:受教育的權利不讓一個孩子落下”(12)馬秋芬:《朱大琴,請與本臺聯(lián)系》,《人民文學》2008年第2期。,與2007年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的農民工子女朗誦詩《心里話》頗為相似?!缎睦镌挕酚幸韵聝尚性姡骸拔沂寝r民工的子女/是中國的娃,祖國的花?!?13)《心里話》,參見百度詞條:https:∥zhidao.baidu.com/question/22302059.html.(2021年4月30日檢索)可以說,《在愛的陽光下長大》與《心里話》之間的“互文性”,體現(xiàn)出國家話語對底層故事進行“加工”的過程。作家通過主人公朱大琴的鄉(xiāng)村記憶來表現(xiàn)底層大眾“失語”的狀態(tài),如有學者所說:“他們以為是在表述自己,實際卻在表述來自上層的思想?!?14)劉旭:《底層能否擺脫被表述的命運》,《天涯》2004年第2期。作家正是從國家和社會的層面,表述底層人物的生活經驗。朱大琴所“寫”的信件發(fā)出后,電視臺屏幕播出“朱大琴,請與本臺聯(lián)系”的文字,以及主持人四處尋找朱大琴的畫面,都淪為了虛情假意的作秀表演。翁小淳、楚丹彤等知識界人士表面上關注農民工的維權問題,實則是為自己撈取更大的經濟利益,這亦是主流社會對于普通小人物的態(tài)度。在其他文本中,底層被當作需要同情和憐憫的對象,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啟蒙者立場。劉慶邦《臥底》中,記者周水明喬裝打扮成一名打工者,前往一家私人小型煤礦廠“臥底”,試圖寫出具有轟動效應的通訊稿件,以獲得轉正的機會。作為擁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記者,周水明對煤礦工人凄慘生活的敘述口吻,潛藏著知識分子在普通大眾面前的等級意識和身份優(yōu)越感。“以前,周水明總是把到小煤窯打工的人看成受苦的人,看成弱勢群體,在他的報道中,總是對打工者充滿同情?!?15)劉慶邦:《臥底》,陳思和主編、黃平選編:《新世紀小說大系:2001—2010 底層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266頁。有學者認為,底層文學融合了一定的左翼話語,即“‘底層’是一個貧窮的、受苦的群體,而‘左翼’則義不容辭地承擔著拯救并教育他們的任務?!?16)羅崗、田延:《旁觀他人之痛——“新工人詩歌”“底層文學”與當下中國的精神狀況》,《文藝爭鳴》2020年第9期??梢哉f,《臥底》中的記者與煤礦工人人物關系的設置,以及周水明與礦場管理人員斗智斗勇的故事情節(jié),充分展現(xiàn)了作家對自身啟蒙者形象的身份認同,以及為“底層”發(fā)聲的人道主義關懷。由此,底層敘事體現(xiàn)出知識分子介入現(xiàn)實生活和改造國民性的啟蒙者立場。諸多文本蘊含著知識分子的觀察視角和價值預設。葛亮《阿霞》更為直接地寫出知識分子為小人物“代言”的欲望。大學生毛果(敘述者“我”)借助父親的人脈關系,來到姚伯伯經營的餐廳做暑假工,目睹了服務員阿霞和客人發(fā)生正面沖突的過程。面對阿霞即將被解雇的事實,同事安姐向楊經理求情不成,竟然尋求“我”的幫助?!鞍步阌行┙辜保读艘汇?,突然對我說,毛果,你去,你去跟姚總說說?!?17)葛亮:《阿霞》,《天涯》2008年第2期。這一情節(jié)雖然違背了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但卻凸顯知識分子為普通打工者發(fā)聲的潛在欲望。當“我”得知阿霞及其父親的悲慘打工經歷后,突然萌發(fā)了照顧阿霞的念頭。面對“我”在工作和生活中的照料,阿霞卻直接將話挑明,聲稱與“我”不是一路人。多年后,阿霞與“我”偶然相遇,認為“我”還是讀書人的樣子??梢哉f,諸多底層敘事文本是藉由作家主體的觀察視角來展現(xiàn)普通小人物的生活經驗。
在很大程度上,作家的“代言”姿態(tài)和知識者的視角決定了小說的情節(jié)結構和基本主題。在底層敘事文本中,作家通常表現(xiàn)經濟資本對于個體生命的侵蝕過程,以此反映普通人的生存困境。陳應松《馬嘶嶺血案》敘述九財叔從工錢被扣到暴力行兇的復雜過程,展現(xiàn)了物質財富對于個體生存的決定性作用。此后,諸多底層敘事作品沿用了這樣的創(chuàng)作模式。劉繼明《我們夫婦之間》中的下崗工人賈大春的摩托車運營生意遭到阻攔。全家人在失去了收入來源之后,妻子李淑英淪為“小姐”,后來被嫖客殺害。于是,賈大春瘋狂地報復行兇者,同樣淪為殺人兇手。朱山坡《中國銀行》中的女工馮雪花遲遲沒有收到單位下發(fā)的退休金,存折中僅剩2元8角。由于生計所迫,終于在大年夜搶劫中國銀行。作家除了表現(xiàn)小人物物質財富的匱乏與違法犯罪的因果式關系,還反映了金錢對于生命倫理的毀滅性力量。雖然個體的生命價值并不能用金錢的標準來衡量,但小說中的人物常常把自己的身體作為交易的資本,從中賺取維持基本生活所需要的經濟收入。王祥夫《尋死無門》中,劉小富身患肝癌后,為了給妻兒留下生活費,背地里找人出售腎臟不成后,偶然聽說道路車禍賠償款約為三十萬,于是產生碰瓷汽車的念頭。故事最后,劉小富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他負傷住院的結果,反而讓全家的生活陷入更加窘迫的境地?!段冶旧屏肌分校倌晗鑼殲榱舜罹嚷渌男』锇轳R勇卻不幸溺亡,雙方家長吳美芳、劉大寶和馬來亞、李小榕圍繞賠償款的數(shù)額,展開激烈的談判,但始終未能達成一致。由于李小榕暗中使壞,吳美芳在憤怒中失去理智,殺害了李小榕的兒子馬勇,為兩個家庭留下難以修復的創(chuàng)傷。東西《私了》的故事情節(jié)從一對中年夫妻看似莫名其妙的對話中展開,暗示了資本邏輯與生命倫理之間的巨大矛盾。“他”給“她”看一本數(shù)額巨大的存折,并要“她”猜測金錢的來歷。二人在言談的過程中,虛構出“不在場”的兒子李堂在城市中的生活經歷。李堂在進城工作之后,交往了一名“富二代”,二人在戀愛、旅游的過程中發(fā)生意外。李堂為了搭救“女友”而溺水身亡。在故事的最后,人們才真正得知,所謂的“兒媳”不過是“他”為了讓“她”接受兒子遇難的悲劇事實,所捏造出來的人物。真實的事件可能是父子二人在打工的時候遭遇不測,雇主為了息事寧人,給“他”一筆巨大的賠償款。可以說,底層敘事作品表現(xiàn)了物質財富對于個體生存所起到的決定性作用。一旦個體的生存得不到最基本的經濟保障,其人格尊嚴和生命價值往往會淪為空談。
新世紀底層敘事以知識分子的“代言”視角,展現(xiàn)了底層小人物被社會主流話語遮蔽的生存困境,表達作家的理性聲音和現(xiàn)實關懷。蘇珊·桑塔格曾經指出,“當問題涉及觀看他人的痛苦時,任何‘我們’也不應被視為理所當然?!?18)[美]蘇珊·桑塔格:《關于他人的痛苦》,黃燦然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第5頁。在為小人物“代言”的過程中,作家同樣不應該將文本中的表現(xiàn)對象視為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他者”,而是需要建立自我與小說人物之間的平等對話關系,并重新理解底層經驗的復雜性。應該說,底層敘事關注普通人的生存和發(fā)展,與“五四”時期“為人生”的文學傳統(tǒng)是一脈相承的。魯迅在給青年的信中寫到:“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19)魯迅:《忽然想到(五至六)》,《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7頁。謀求生存屬于個體最基本的生活目標。對此,魯迅還解釋說:“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所謂溫飽,并不是奢侈;所謂發(fā)展,也不是放縱?!?20)魯迅:《北京通信》,《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4-55頁。魯迅希望青年在生存得到保障的前提下,尋找一種合理的生活方式。與之相比,新世紀底層文學對于普通人生存困境和生命需求的關注,繼承了“五四”新文學“人道主義”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體現(xiàn)了作家為小人物“代言”的合理性。
底層敘事不僅反映人的生存困境,還展現(xiàn)出普通人為了改變困窘的現(xiàn)實處境而付出的努力。我們看到,在改革開放時代,農民紛紛遷居城市,追求富足而美好的生活,而特定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影響了底層寫作的文學面貌。在諸多底層文學作品中,作家往往使用進城敘事的小說模式。應該說,農民進城屬于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個母題,反映了社會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過程。如果說,20世紀30年代的農民進城浪潮主要是戰(zhàn)爭因素、自然災害、經濟凋零、農業(yè)衰敗等復雜現(xiàn)實因素的產物,那么20世紀90年代后的又一次“進城熱”則源于市場經濟制度的改革。具體而言,政府增加對經濟特區(qū)和沿海大城市的資源配置比重,并相應地減少對農村和農業(yè)的扶持力度。于是,城市與鄉(xiāng)村被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所建構起來。由于國家制定了以城市為中心的現(xiàn)代性發(fā)展策略,“城市的‘文明’和‘現(xiàn)代’建立在把農村作為封閉沒落的他者之上,使農村除了作為城市的對立面外,除了是空洞的‘傳統(tǒng)’和‘落后’的代名詞外,不再有什么其他的意義?!?21)嚴海蓉:《虛空的農村和空虛的主體》,《讀書》2005年第7期。中國社會城鄉(xiāng)二元結構較大地影響了人們對于底層敘事文本的判斷。對于普通勞動者在城市中的生活和命運,有學者曾經指出,“城市因‘現(xiàn)代’的優(yōu)越在需要他們的同時,卻又以鄙視的方式拒絕著他們。”(22)孟繁華:《“到城里去”和“底層寫作”》,《文藝爭鳴》2007年第6期。從底層敘事的創(chuàng)作情況來看,這一說法的合理性需要進行反思。隨著底層寫作潮流的發(fā)展,諸多文本中城市與鄉(xiāng)村已不再完全屬于二元對立的簡單關系,其中出現(xiàn)了一定的變化。我們看到,文本中的小人物逐漸融入到現(xiàn)代城市生活,并不完全被排斥在現(xiàn)代性的大門之外。
出現(xiàn)在世紀之交和新世紀初期的底層敘事文本中,城鄉(xiāng)之間屬于非此即彼的對立關系。作家通常將城市描繪為烏煙瘴氣、不堪入目的生活空間,書寫城市文明對人性的異化和扭曲。鬼子《被雨淋濕的河》通過敘述曉雷進城打工的經歷,表達對城市文明的批判態(tài)度。曉雷在重慶小子的介紹下,到一家服裝廠打工,該廠的老板丟失了個人物品,在搜查無果的情況下,強迫全體員工下跪,肆意踐踏工人的人權?!渡衔绱蝾呐ⅰ吠ㄟ^講述一個“尋父”的故事,展現(xiàn)城鄉(xiāng)沖突的主題。由于母親偷了一塊臟肉,父親拋棄家庭,深夜出走。為了找到父親,“我”和母親在瓦城中遭受了種種非人的待遇。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過程中,父親與“我”和母親似乎近在咫尺,卻沒有主動拋頭露面。在故事最后,“我”利用假期時間外出打工,繼續(xù)尋找父親。《瓦城上空的麥田》中的父親粗暴蠻橫地結束“我”在鄉(xiāng)村學校的學業(yè),準備把“我”帶到瓦城生活。面對“我”的疑惑,父親解釋說:“只要你不離開瓦城,我們村上的每一個人,不管他們讀過什么書,只要他們還住在村上,他們就永遠比不上你?!?23)鬼子:《瓦城上空的麥田》,《人民文學》2002年第10期。由于一系列意外事件,“我”的生活經歷和父親的朋友李四產生了交集。李四即使面對妻子去世、子女失和的悲慘處境,仍然以李瓦、李城、李香作為城里人的身份而驕傲自豪,并且從中獲得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陳應松《太平狗》同樣描寫打工者在城市中的悲劇命運。程大種在漢口找工作的時候,想起親戚對自己的數(shù)落:“不讀書就像你們一樣,男的出來當苦力,女的當雞,不是死在城里就是傷殘在城里?!?24)陳應松:《太平狗》,《人民文學》2005年第10期。這無疑展現(xiàn)了城市文明對于勞動者生命的歧視和壓迫。在小說中,作家還描寫了城市骯臟和恐怖的丑惡面貌。朱山坡《躺在表妹身邊的男人》描寫勞動者在工作中出現(xiàn)大量傷殘和過勞死的悲慘現(xiàn)實。表妹從深圳坐長途汽車返回家鄉(xiāng),身邊躺著一個昏睡不醒的男人。當汽車到站的時候,表妹才得知身邊的男人已經死于昏睡狀態(tài)的恐怖事實。《靈魂課》通過敘述者“我”的視角,展現(xiàn)勞動者對于物質財富的貪欲,以及逐漸迷失自我的過程。賈平凹《高興》寫出打工者心中的“城市夢”從誕生到破滅的過程。高興和五富離開了故鄉(xiāng)清風鎮(zhèn),滿懷希望地來到西京。后來,五富在繁重的體力工作中落下病根,又在醫(yī)治無效后去世。應該說,批判城市現(xiàn)代性的主題在許多底層文學中得到延續(xù)。在文本中,作家往往通過呈現(xiàn)諸多勞動者在城市中苦難生活和悲劇命運,表達對城市文明的強烈批判。
隨著創(chuàng)作活動的進行,諸多底層題材作品中的進城敘事模式產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可以說,人物與城市不再屬于水火不容的對峙關系。作家主動介入“底層”世界,站在普通小人物的立場,表達個體對理想生活的期待和向往。新世紀以來,作家較早意識到教育在小人物生活世界中的重要性。陳曉明曾指出,《馬嘶嶺血案》中“被壓抑的主題”,即“提倡要重視農村教育,這是讓農民擺脫貧困和愚昧的唯一方式?!?25)陳曉明:《動刀:當代小說敘事的暴力美學》,《社會科學》2010年第5期。在《馬嘶嶺血案》中,“我”和九財叔從事犯罪殺人活動的動機,可以歸因于受教育程度的有限。在更多的文本中,作家給筆下的人物“設計”出光明的未來。小說人物大多通過高考、自學考試、考研等寶貴的機遇,極大改變了原有的生活狀況。付秀瑩《他鄉(xiāng)》以“回溯”的視角來講述故事,展現(xiàn)了芳村女孩翟小梨的成長經歷和人生道路。翟小梨從大專院校畢業(yè),先到S市的中學任教,后又考上北京高校的研究生,并成為一名作家,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敘述者“我”以自信的語調,呈現(xiàn)出普通人追求理想生活的可能性。小說寫道:“(我)從小到大,一直是上學,讀書,立志要從芳村走出來,到城里去。而今,我的夢終于實現(xiàn)。在這個城市(北京)里,我有工作,有戶口,有家庭,有房子,我擁有了從前夢想擁有的一切。”(26)付秀瑩:《他鄉(xiāng)》,《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0年第2期。然而,翟小梨能夠成為“底層”群體的集中代表嗎?與《馬嘶嶺血案》中的“我”相比,翟小梨擁有讀書和升學的機會,避免了發(fā)生在其他人物身上的歷史宿命??梢哉f,翟小梨的傳奇經歷,反映了“知識改變命運”的社會主流觀念,體現(xiàn)出底層小人物對理想生活的想象。
在更多的小說中,小人物的理想生活圖景獲得了一定程度的實現(xiàn)。同樣以小人物在西京的生活經歷為主要內容,陳彥《裝臺》《西京故事》與賈平凹《高興》展現(xiàn)出大相徑庭的藝術面貌。在《裝臺》中,作家記錄了普通人在城市中的拼搏和奮斗,反映了他們實現(xiàn)自我人生價值的過程。順子等人屬于我們熟悉的外來務工人員。工友們盡管為劇團的正常運作付出了艱辛的勞動,但是依然遭到別人的冷眼和輕視。對此,順子總是以“咱就是個下苦的”為口頭禪,保持著樂觀與平和的心態(tài)。不過,雖然“裝臺人”屬于城市中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是作家充分地肯定了他們對城市發(fā)展所做出的貢獻。在《人面桃花》的彩排中,順子頂替了突然生病的專業(yè)演員,在劇中扮演一條狗,并以幽默詼諧的表演風格,獲得了觀眾熱烈的掌聲。后來,順子等人被編入“舞美二組”,跟隨《人面桃花》劇組進京演出。我們看到,順子團隊不僅克服了種種困難,出色地完成舞臺的搭建工作,而且參與到演出活動之中,完成了更換場景、托舉演員、推鐵架子、打追光等任務,為演出的順利進行提供了有力的支撐。作為普通勞動者,“裝臺人”為城市的現(xiàn)代化建設做出了自己的一份貢獻。
同樣需要看到,不少底層小人物被都市主流文化所接受的艱難性和困難性。與《他鄉(xiāng)》中翟小梨身上的“勵志”故事不同,陳彥《西京故事》詳細敘述了小人物在現(xiàn)代都市中曲折坎坷的生活經歷。作為西京城的外來者,羅天福一家始終遭受著城里人的排斥。羅甲成不僅遭到宿舍室友的孤立和歧視,還被其他同學視為需要“特別關照”的對象。羅甲成與童薇薇尷尬的“愛情”關系,最能體現(xiàn)出階層分化和城鄉(xiāng)對立的社會現(xiàn)實。在一個寒冷的冬天,童薇薇對羅甲成伸出自己的雙手。當兩雙手緊握在一起時,童薇薇并沒有異常的反應,“她好像就是手冷,就是需要取暖,除此再無任何思想情感夾雜?!?27)陳彥:《西京故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第82頁。盡管如此,羅甲成還是誤以為童薇薇對自己心存愛意,并展開了一系列追求活動。面對童薇薇忽冷忽熱、反復無常的態(tài)度,羅甲成沒有選擇放棄,而是頻繁地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后來,羅甲成由于惡意攻擊同學,導致學生會主席職位的競選失敗,迫使童薇薇說出了自己的心聲。原來,童薇薇受到父親“善待貧困生”的教育,對羅甲成這類有志青年采取了“特別關照”的態(tài)度。對此,羅甲成逃離學校,私自去往煤礦場打工,發(fā)泄內心的憤恨。然而,小說人物并沒有陷入一蹶不振的境地。羅甲成在“智者”東方雨老人的勸說下,重返校園。羅甲成的姐姐羅甲秀利用在校期間所學的知識,租下一家店鋪,帶領全家人和鄉(xiāng)親們走上創(chuàng)業(yè)之路。正如東方雨老人所說:“世上沒有過不去的事,除非你自己心冷了”(28)陳彥:《西京故事》,第465頁。,作家給故事留下了光明的結局,肯定了底層小人物融入都市文明體系,追求理想生活的可能性。
從進城敘事的小說類型所發(fā)生的一些變化來看,作家對中國城鄉(xiāng)社會結構的復雜性具有清醒的認識,反映了普通個體最為真實的生活愿望。應該說,城市與鄉(xiāng)村都是意識形態(tài)塑造的產物。雷蒙·威廉斯《城市與鄉(xiāng)村》通過將英國16至20世紀的詩歌、小說、散文與真實的社會歷史資料進行對比閱讀,揭示潛藏在文學文本中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因素。可以推論,中國的城市形象同樣是被作家的思想觀念和小說文本所建構起來的。在眾多進城敘事的文本中,作家不再表現(xiàn)城市空間的陰暗面,小人物在城市中的悲慘生活經歷,以及小人物與城市無法調和的矛盾沖突,借此表達對城市文明的批判;而是細致描寫普通人在城市中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展現(xiàn)了諸多充滿煙火氣息的生活場景和豐富多樣的世態(tài)人情。更進一步說,作家通過書寫人物與城市現(xiàn)代性的復雜關系,表達普通人對現(xiàn)代文明的向往;通過書寫普通人對于城市和社會現(xiàn)代化發(fā)展所做出的貢獻,表達對人的人格尊嚴和生存價值的肯定,并且反映小人物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追求理想生活圖景的內心愿望。
底層敘事與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社會變革存在著緊密的關系,正如黃平所說:“真正理解‘底層文學’,不能僅僅在當代文學的譜系中來理解,而是應該在‘改革’的歷史歷程中,在社會結構的歷史性轉軌中來把握?!?29)黃平:《新世紀小說大系2001—2010·底層卷〈編寫序言〉》,陳思和主編、黃平選編:《新世紀小說大系:2001—2010 底層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3頁。應該說,社會轉型對普通個體的命運走向具有較大的影響。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政府在制度層面的改革,極大地影響了人口流動的趨向和走勢,為廣大普通民眾提供了更多的人生機遇。陸學藝指出:“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正在由‘先賦型’社會演變?yōu)椤笾滦汀?社會身份經過后天努力可以改變)社會,農民可以進城來打工,年輕人通過學習、努力,可以上大學,畢業(yè)以后可以當教員、當國家干部,所以這是一個開放的、能流動、有活力的社會?!?30)陸學藝:《中國社會結構與社會建設》,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210頁。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一些阻礙個人發(fā)展的現(xiàn)實因素逐漸消除。當然,普通個體如果想要追求幸福生活,就要充分發(fā)揮自身的主觀能動性,誠如孔見所說,“人應該對自己的不幸承擔某種程度的責任,而不能一味推卸于社會并且遷怒于他人,特別是在難免存在種種紕漏的社會里?!?31)孔見:《被推諉的天命》,《天涯》2015年第4期。在底層文學中,作家不但反映了普通個體真實的生活愿望,而且認識到他們在實現(xiàn)生活愿望的過程中可能遭遇的阻力和困難。我們看到,近年來的底層敘事出現(xiàn)了更多的變化。在人物形象上,文本中的“城市異鄉(xiāng)者”逐漸被“戰(zhàn)斗者”和“奮斗者”所取代。諸多小說中的主人公不再漂泊于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而是頑強勇敢地反抗命運,并在大城市里立足的拼搏者。隨著創(chuàng)作活動的進行,“奮斗者”又被“失敗者”所代替。在小說中,作家塑造了一批“失敗青年”形象,他們并非缺乏改變現(xiàn)狀的愿望和積極進取的品質,而是受到社會環(huán)境的制約,無力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夢想。在底層敘事中,人物形象從奮斗者到“失敗者”的嬗變,反映了作家底層意識的不斷發(fā)展。
底層小說中的人物由“漂泊者”演變?yōu)椤皧^斗者”,體現(xiàn)出作家底層意識的變化。陳彥《裝臺》將順子的勞動與螞蟻搬家的場景并置起來,表現(xiàn)小人物的勤勞、善良、敬業(yè)、負責、堅韌等優(yōu)秀品質,重新發(fā)現(xiàn)底層小人物生命中的亮色,即“不因自己生命渺小,而放棄對其他生命的溫暖、托舉與責任,尤其是放棄自身生命演進中的真誠、韌性與耐力”(32)陳彥:《皆因無法忘卻的那些記憶》,《長篇小說選刊》2016年第1期。。順子為工友猴子爭取賠償款的情節(jié),反映了作家對底層小人物生命價值的重新發(fā)現(xiàn)。猴子為了保障團里內部彩排的順利進行,獨自操控舞臺設備,卻被機器切斷一根手指。于是,順子充當了談判代表的角色,與團長、場務、導演等人周旋,維護了工友的合法權益??梢哉f,底層人物擁有了法律意識,能夠借助合法渠道來表達自身的訴求,不再是面目猙獰、兇神惡煞的“復仇者”。作家從小人物身上發(fā)現(xiàn)國民性格中的堅韌和剛毅,正如《裝臺》中的朱老師對順子的評價:“你靠你的脊梁,撐持了一大家子人口,該你養(yǎng)的,不該你養(yǎng)的,你都養(yǎng)了,你活得比他誰都硬朗周正”(33)陳彥:《裝臺》,《長篇小說選刊》2016年第1期。。在《西京故事》中,作家進一步將主人公羅天福塑造為民族的脊梁。小說寫到:“在今天,能持正守道,以誠實勞動安身立命的人,就是真正的脊梁。”(34)陳彥:《西京故事》,第361頁。從更多的作品來看,作家充分肯定了底層小人物身上積極進取、努力奮斗等優(yōu)秀的品質,塑造了生動形象、有血有肉的底層人物形象。劉汀《何秀竹的生活戰(zhàn)斗》中,何秀竹出生在一貧如洗的家庭環(huán)境,她反抗父母安排的婚姻,并且決定報考中專,又在參加工作的同時,從夜校拿到同等學力的本科文憑。最后,經過不斷努力,何秀竹考上研究生,徹底改變卑微的生存處境,成為了一名“生活家”。石一楓《地球之眼》以慷慨激昂的敘述語調,展現(xiàn)了主人公安小男具有強烈“勵志”色彩的人生經歷。付秀瑩《他鄉(xiāng)》中的主人公翟小梨同樣通過讀書和升學考試,改變了自己的生活現(xiàn)狀。徐則臣《跑步穿過中關村》中的敦煌努力經營自己的小本生意。跑步既屬于人物具體的運動姿態(tài),還象征著一種朝氣蓬勃的生命狀態(tài)。不難發(fā)現(xiàn),很多底層敘事文本中的人物,不再是暮氣沉沉、灰心喪氣的“漂泊者”,而是積極向上、自信樂觀的勞動者。作家塑造了一批“奮斗者”的形象,重新發(fā)現(xiàn)小人物的生命價值,意味著底層意識的改變。
在人物形象方面,底層敘事中的“奮斗者”又被“失敗者”所替代,體現(xiàn)出作家底層意識的泛化。底層“失敗青年”涉及到大學生、“蟻族”、都市白領、上班族等多種類型的社會群體。諸多小說如《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的涂自強、劉慶邦《家長》中的何新成、石一楓《玫瑰開滿麥子店》中的王亞麗、《世間已無陳金芳》中的陳金芳等人物形象都屬于“失敗者”,他們在人生的學業(yè)、事業(yè)、愛情、婚姻等多個方面都面臨著失敗的打擊。小說中的“失敗者”與汪暉提出的“新窮人”頗為相似?!靶赂F人”不同于底層文學中常常出現(xiàn)的農民工群體,“他們通常接受過高等教育,就職于不同行業(yè),聚居于都市邊緣,其經濟能力與藍領工人相差無幾,其收入不能滿足其被消費文化所激發(fā)起來的消費需求。”(35)汪暉:《兩種新窮人及其未來——階級政治的衰落、再形成與新窮人的尊嚴政治》,李云雷編:《“底層文學”研究讀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8年,第396頁。在汪暉看來,“新窮人”這一群體產生于資本主義的經濟秩序和全球化時代形成的分工體系。因此,“底層”概念的擴大化與全球化的語境息息相關。有學人指出:“凡是被拋出全球性空間外的‘他者’的存在,都可以算作是底層。”(36)徐勇:《小說類型與當代敘事》,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213-214頁。這種說法極大擴充“底層”的話語內涵。因此,新世紀底層敘事的對象并不僅僅是打工者和其他社會弱勢群體,還涉及眾多被排斥在社會主流體系之外的普通人。底層敘事中“失敗者”形象的大量出現(xiàn),以及“底層”概念的“擴容”,意味著作家底層意識的泛化。
借助“失敗者”的形象,作家表現(xiàn)出普通個體與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復雜關系,并對“失敗者”悲劇命運的形成根源進行深刻思考。底層群體由于缺乏多種必備的社會資本,還被主流社會的經濟、政治、文化體系所孤立,缺乏抵御社會風險的能力,容易陷入困頓和沉淪的處境。石一楓《營救麥克黃》敘述了鄉(xiāng)下女孩顏小莉在北京從求職、工作再到失業(yè)的經歷,揭示了小人物在現(xiàn)代都市中難以安身立命的深層次原因所在。顏小莉來到北京的公司上班,起初受到上司黃蔚妮的賞識。某一天,黃蔚妮家養(yǎng)的拉布拉多犬麥克黃被狗販子偷走。為此,顏小莉、黃蔚妮、徐耀武、尹珂東等人與狗販司機上演了飆車大賽。在驚心動魄的追逐過程中,另一位鄉(xiāng)村女孩郁彩彩被撞傷。然而,黃蔚妮等人對于傷者的關注程度,遠不及一條狗。小說通過顏小莉、郁彩彩與黃蔚妮、徐耀武的人物關系,指出了人與人之間森嚴的等級秩序。“在黃蔚妮的眼里,‘我們這種人’和‘你們這種人’從來都是分得很清楚的,就像北京的昆玉河與她們(顏小莉)家那條飽受污染的臭水溝一樣,永遠不可能合流?!?37)石一楓:《營救麥克黃》,《芒種》2016年第9期。顏小莉在北京工作的曲折經歷,涉及到底層群體被主流社會所排斥的現(xiàn)實困境。吉登斯提出“社會排斥”的概念:“個體有可能中斷全面參與社會的方式。這是一個比下層階級更廣泛的概念,并且具有強調過程的特點,也就是強調排斥的機制……它關心的是一系列阻止個體或群體擁有對大多數(shù)人開放的機會的廣泛因素?!?38)[英]安東尼· 吉登斯:《社會學》,趙旭東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09頁。石一楓小說寫出小人物在努力融入主流社會的過程中,被中上階層人士所圍攻和孤立的境遇。應該說,社會資源的壟斷和集中,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小人物的悲劇命運。進一步看,由于現(xiàn)代社會存在的風險性,“奮斗者”們失敗的結局看似受制于偶然性因素的影響,但又屬于必然性的人生宿命。
普通人如果總是被主流社會文化所排斥,則意味著自由平等和公平正義的缺席,而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普通小人物往往難以獲得平等的發(fā)展權利,因此,他們更加難以主宰自己的命運。在王十月《人罪》中,出身于鄉(xiāng)村的青年趙城和陳責我在同一年參加高考,然而趙城的舅舅陳庚銀利用教育主任的權力,扣押了陳責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把升學的機會留給趙城。多年之后,趙城改名陳責我,并且通過考研、實習等深造的機會,成為法官;而真正的陳責我卻失去讀書的機會,在艱辛的小販生涯中,與城管發(fā)生沖突,成為了殺人犯。從基本的故事情節(jié)來看,受教育程度的差異,造就了不同的人生命運。實際上,特權極大地影響了底層群體的人生走向。同為教育題材的作品,東西《篡改的命》通過汪家三代人的命運書寫,對于權力與普通個體命運的復雜關系進行思考。作者由汪長尺在橋頭自殺的場景寫起,展現(xiàn)其高考失敗、進城打工、結婚生子、受傷養(yǎng)病,以及被迫將孩子“過繼”給仇人的悲慘經歷。直到故事的尾聲部分,小說留下的謎底徹底展開。原來,父親汪槐當年進城招工,被人冒用名額,只能留守村莊。汪長尺高考錄取名額被人竊取,此人名叫牙大山,擔任某單位的副局長職務??梢钥吹剑艏业淖孑吅透篙厓纱嗽噲D通過艱苦的個人奮斗,改變自身的生活處境,但卻遭到命運的無情嘲弄。當讀者認識到促成汪家三代人悲劇命運的根源在于權勢和資本的時候,小說的反諷意味由此產生。從情節(jié)來看,汪家前兩代人的生活命運,幾乎完全被權力所控制。因此,面對不正常的社會運行機制,汪長尺不得不將兒子汪大志“過繼”給仇人林家柏,強行“篡改”下一代人的命運,并且在自己死后,靈魂投胎到城市,成為城里人??梢哉f,小人物的命運被他人所決定。米爾斯指出:“權力精英由這樣一些人組成——他們的地位可以使他們超越普通人所處的普通環(huán)境;他們的地位可以使他們做出具有重要后果的決定?!?39)[美]查爾斯·賴特·米爾斯:《權力精英》,王崑、許榮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頁。“失敗者”們難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并非完全屬于他們自身的問題,而是特權階層阻斷了他們上升的空間。
國內外思想界通常認為底層缺乏自我言說的能力,又質疑知識分子為底層“代言”的可能性。在此情況下,中國當代作家以一大批質量上乘的小說作品,證明了知識分子為底層小人物“代言”的必要性。作家繼承了“五四”新文學“為人生”和“人的文學”的傳統(tǒng),積極介入現(xiàn)實,關注眾多小人物在時代浪潮中的命運遭際,呈現(xiàn)出普通個體的底層經驗。夏志清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中指出,中國作家雖然注意到人的精神困境,但是更關注社會上的現(xiàn)實問題,“現(xiàn)代的中國作家,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康拉德、托爾斯泰和托馬斯·曼那樣,熱切地去探索現(xiàn)代文明的病源,但他們非常關懷中國的問題,無情地刻畫國內的黑暗和腐敗。”(40)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78頁。時至今日,當代作家既反映了改革開放以來社會現(xiàn)實,又關注著普通個體的精神世界。應該說,新世紀小說的底層敘事具有豐富多樣的創(chuàng)作內容。作家從多個維度重新進入“底層”世界,展現(xiàn)小人物五花八門的日常生活。小說呈現(xiàn)出普通人難以言傳的生存困境,表達了小人物對理想生活的期望,反映了個體生命與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復雜關系。需要看到的是,全球化的時代語境對底層小說的創(chuàng)作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而底層敘事在寫作對象、主題意蘊、情節(jié)模式、人物形象等方面的“?!迸c“變”,反映出作家對小人物生命價值的重新發(fā)現(xiàn),以及底層意識走向泛化的過程。底層敘事的美學價值需要結合思想史的相關論爭,才能得到進一步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