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平,黃敬茹
中國近代報刊發(fā)展的特點之一是文言報刊誕生于前,白話報刊繼踵于后,并在清末最后十年里形成兩種報刊雙峰并峙、爭奇斗艷的景觀,為清末報壇平添了幾分亮色。據(jù)有關資料統(tǒng)計,從1897到1911的十余年間,由維新派和革命派報人以及清政府創(chuàng)辦的白話報刊達270多種。僅1905年和1906年就創(chuàng)辦了68種[1]。在270多種白話報中影響較大的有:1897年章伯初、章伯和等人在上海創(chuàng)刊的《演義白話報》,1898年裘廷梁在無錫創(chuàng)辦的《無錫白話報》,1901年項藻馨在杭州創(chuàng)辦的《杭州白話報》,1903年林白水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中國白話報》,1904年陳獨秀等人在蕪湖創(chuàng)辦的《安徽白話報》,彭翼仲在北京創(chuàng)辦的《京話日報》,1907年秋瑾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中國女報》,1910年胡為霖、詹大悲等人在漢口創(chuàng)辦的《大江白話報》,等等。這些報紙以通俗的語言形式、豐富生動的內(nèi)容贏得了社會大眾的喜愛,在宣傳資產(chǎn)階級改良派維新變法思想和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反清革命思想、傳播新知、開啟民智和官智等方面,都發(fā)揮了文言報紙無法替代的作用。
但是,在已有的研究成果及中國新聞傳播史教材中,對清末白話報及其興起的原因和歷史貢獻都缺乏全面深入的研究。本文僅就白話報在清末大量涌現(xiàn)的原因進行粗略地探析,以期更多人的關注和重視清末白話報刊的研究。
中國最早的白話報是《申報》館于1876年3月30日出版的通俗增刊《民報》,每星期二、四、六出版。其發(fā)刊告白說:“此報專為民間所設,故字句俱如尋常所說話。每句及人名、地名盡行標明,庶幾稍識字者便于解釋?!边@張“專為民間所設”的通俗增刊能夠讓稍識字的人也能理解,無疑是中國新聞史上的一個創(chuàng)舉,標志著白話報紙在中國的誕生。但是,《申報》館創(chuàng)辦的《民報》因為是外國人所辦,發(fā)行量太少,在中國白話報刊史上猶如曇花一現(xiàn),并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
中國人創(chuàng)辦的第一份白話報,是章伯初、章仲和于1897年11月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演義白話報》。在文言報紙中較早刊載白話文的是譚嗣同、唐才常等人于1898年創(chuàng)辦的《湘報》。最早在文言報紙中開設白話專欄的是英斂之于1902年創(chuàng)辦的《大公報》。晚清報人為什么在創(chuàng)辦文言報刊的同時,要積極創(chuàng)辦白話報,或者在文言報紙中刊發(fā)白話文章和開設白話專欄呢?第一個原因是白話報和白話文能夠彌補中國的語言與文字脫離的缺陷,更便于傳播新思想和新知識。
從已有的資料看,最早提出中國的語言存在文字與話語隔離問題并主張進行語言文字改革的是黃遵憲。1887年,他在《日本國志·文學志》中說:“蓋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合,則通文者多,其勢然也……泰西論者謂五部洲中,以中國文字為最古,學中國文字為最難。亦謂語言文字之不合也?!盵2]在這篇文章里,黃遵憲不僅指出了中國語言文字存在言文隔離、不便于閱讀的問題,而且對中國未來的文字改革提出了希望:“余又烏知夫他日者,不更變一文體,為適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欲令天下之工農(nóng)商賈婦孺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簡易之法哉?!盵2]黃遵憲雖然沒有明確提出解決“語言與文字離的”具體方法是什么,但卻體現(xiàn)了中國白話文思想的萌芽。他提出的言文合一和“適用于今”“通行于俗”的文體變革要求,是中國近現(xiàn)代白話文運動的第一聲吶喊。所謂“言文分離”,就是指平常說話使用的是當時的白話,而寫成文章使用的則是舊時的文言,從而造成說話與文章之間的錯位與隔閡。沒有讀過書或者讀書較少的人,是無法讀懂或聽懂文言書籍和報刊文章的。
為了改變“言文分離”的現(xiàn)狀,戊戌變法時期,許多文人都站出來為白話文搖旗吶喊,希望中國來一場文體革命:將言文分離變?yōu)檠晕暮弦唬纯陬^怎么說,筆頭就怎么寫,書面語言要以讀起來能讓人聽得懂為標準。1897年上?!睹蓪W報》第一期刊載的署名仁和葉瀾的文章《蒙學報緣起》說:“西國語言與文字合,中國語言與文字離。上自經(jīng)傳,下及詩古文詞,無不各有其體。即無不各有其文法,無一定之準繩,無次第之條理。”[2]
1898年,維新志士裘廷梁在《論白話為維新之本》一文中列舉了白話文的八大好處[2]:一是省日力,就是閱讀白話文比閱讀文言文要節(jié)省時間和精力,收效更大。二是除憍氣,是說白話文大家都懂,可以消除文人們自高自大和尊己輕人的陋習。三是免枉讀,即讀者能夠快速地從白話文里吸取知識養(yǎng)料和思想的精華,不會因為語言障礙而不得要領、白費時間。四是保圣教,如果用白話文翻譯和解釋四書五經(jīng),發(fā)明精奧,就會讓人人都明白儒家思想的精髓奧義。五是便幼學,小學課本如果用白話文編輯,也許只用三四年的時間,就會讓孩子們知曉中外古今和世界各種學問的要略。六是煉心力,學白話文與學文言文不同,不在于死記硬背而在于積極思考,這樣有利于訓練人的思維品質(zhì),培養(yǎng)出更多出色的人才。七是少棄才,白話文便于因材施教,各種不同資質(zhì)的人都可以接受教育,通過白話教育使人人掌握一門技藝,就不會游蕩懶惰了。八是便貧民,將農(nóng)書、商書、工藝書用白話輯譯,讓鄉(xiāng)村的孩子也能接受教育,就會終生受用。裘廷梁最后得出一個結論:
由斯言之,愚天下之具,莫如文言;智天下之具,莫如白話。若吾中國而不欲智天下,斯已矣。茍欲智之,而猶以文言樹天下之的,則吾前所云八益者,以反比例求之,其敗壞天下才智之民已甚矣。吾今為一言以蔽之曰:文言興而后實學廢,白話行而后實學興。實學不興,是謂無民。[2]
裘廷梁之所以要大談白話文的好處,從八個方面闡述白話的作用,并提出“愚天下之具,莫如文言;智天下之具,莫如白話”這樣較為偏激的觀點,其目的是為了勸服朝廷官員和動員社會大眾充分認識中國語言與文字分離的壞處和提倡白話文的優(yōu)勢與作用,從而推進白話文的廣泛使用和白話報的產(chǎn)生。他把“白話”上升到維新之本,把“興白話而廢文言”上升到關乎國家民族的盛衰的高度來認識,這在近代史上還是首次。維新報刊《蘇報》和《清議報》都轉(zhuǎn)載了他的這篇文章,說明當時維新派知識分子是認同和支持這一觀點的。
康有為的弟子陳榮袞是中國白話報發(fā)展史上一位功勞卓著的人物。早在1897年他就發(fā)表了《俗話說》一文,提出了語言的雅與俗會因時而變的新觀點,有力地沖擊了人們頭腦中固有的重雅輕俗的舊思想。1900年初,他又在《知新報》發(fā)表了《論報章宜改用淺說》一文,提出報紙要廢除文言改用接近口語的“淺說”。他說:“不改文言,則四萬九千九百分子人,日居于黑暗世界之中,是謂陸沉;若改文言,則四萬九千九百分子人,日嬉游于琉璃世界之中,是謂不夜?!盵3]他的理論主張對清末報紙語言通俗化產(chǎn)生了積極的促進作用。
1903年12月,林白水在《中國白話報》第一期發(fā)刊詞中也說:“他們外國人把文字分作兩種:一種是古文,就是希臘拉丁的文;一種是國文,就是他本國的文字了。本國的文字沒有一人不通的,因他那種文字和說話一樣,懂了說話,便懂文法,所以隨便的書報,無論什么人都會看了……我們中國既沒有什么古文、國文的分別,也沒有字母拼音,亂七八糟的文字,本來不大好懂的,更兼言語文字分作兩途,又要學說話,又要學文法,怪不得列位兄弟們哪里有許多功夫去學他呢?”[4]
1904年3月,《安徽俗話報》在安慶創(chuàng)刊,陳獨秀在發(fā)刊詞《開辦〈安徽俗話報〉的緣故》說:“現(xiàn)在各種日報旬報,雖然出得不少,卻都是深文奧義,滿紙的之乎也者矣焉哉字眼,沒有多讀書的人,哪里能夠看得懂呢?這樣說起來,只有最淺近最好懂的俗話,寫在紙上,做成一種俗話報,才算是頂好的法子。所以各省做好事的人,可憐他們同鄉(xiāng)不能夠多多識字讀書的,難以學點學問,通些時事,就做出俗話報,給他們的同鄉(xiāng)親戚朋友看看?!盵5]
由此可見,白話報的誕生在一定程度上是晚清知識分子基于對中國的口頭語言與書面語言相脫離的弊端的認識,為了克服文言報刊中文字書寫與語言表達相脫離的現(xiàn)象,為了拉近報紙與普通平民的距離而產(chǎn)生的。或者說,沒有知識分子群體對中國語言“言文脫離”弊端的認識和對“言文合一”的普遍認同和呼吁,就沒有晚清白話報的產(chǎn)生與興盛。誠如劉師培1904年在《論白話報與中國前途之關系》中所說:“故白話報之創(chuàng)興,乃中國言文合一之漸也。”[6]
白話報刊創(chuàng)辦者認為,報紙作為傳播信息和知識的重要工具,不應當成為政府官員和文化人的獨占品。當時流行的文言報刊,由于文句生澀古奧,一般平民百姓是無法分享的。為了讓更多的普通人分享報刊的好處,必須創(chuàng)辦白話報。1900年梁啟超在《中國積弱溯源論》中說:
四萬萬人中,其能識字者,殆不滿五千萬人也。此五千萬人中,其能通文意、閱書報者,殆不滿二千萬人也。此二千萬人中,其能解文法執(zhí)筆成文者,殆不滿五百萬人也。此五百萬人中,其能讀經(jīng)史,略知中國古今之事故者,殆不滿十萬人也。此十萬人中,其能略通外國語言文字,知有地球五大洲之事故者,殆不滿五千人。此五千人中,其能知政學之本源,考人群之條理,而求所以富強吾國進化吾種之道者,殆不滿百數(shù)十人也。以堂堂中國,而民智之程度,乃僅如此,此有心人所以睊睊而常悲也。[7]
梁啟超所列舉的數(shù)字并沒有確切的依據(jù),只是主觀的估計而已。但是,他的分析判斷與當時國民文化程度的現(xiàn)狀應當是相符合的。在外患頻仍、內(nèi)亂疊興的晚清時期,國家政局動蕩、朝廷腐朽、經(jīng)濟衰敗,民不聊生,加之封建統(tǒng)治階級在“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指導下,歷來就不重視平民教育,因此,中國的普通民眾文化程度低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1904年,《大公報》主持人英斂之在《今世之人材果足今世之用乎》中也說:“以中國四萬萬之眾,有恒產(chǎn)者無千分之一,是生計一道急當籌畫者也;通文字者無百分之一,是教育一道急當講求者也。夫小民衣食之不繼,安能責其講禮儀、尚廉恥?書契之不識,安能望其通古今、達中外?既貧且愚,其何能圖存于此競爭劇烈之時代?”[8]英斂之是晚清時期頗具憂患意識和改革思想的知識分子之一。1902年《大公報》創(chuàng)辦伊始,他在該報的第一期就開辟了“附件”白話專欄,并親自撰寫了第一篇白話文章《戒纏足說》。后來,“附件”欄目又直接改為“白話”,刊發(fā)的白話文章均有空格斷句,文字全用口語,讀起來平易暢達、淺顯易懂。1902年6月22日《大公報》第六期刊發(fā)了一段啟事,說“近有許多西友,囑本館演一段白話附在報上,為便文理不深之人觀看,未嘗非化俗美意。本館不嫌繁瑣,得便即用官話寫出幾條”。這一期報紙還發(fā)表了英斂之寫的《講看報的好處》,文中說:
人的見識,越經(jīng)歷越高;人的能干,越磨煉越大。最苦的是我們中國文字眼兒難懂,所以有許多明白人,如今開了許多白話報館,為的是叫識字不深的人,也能明白。有人勸我,在《大公報》上也要添上點兒白話。我不敢偷閑躲懶,以后得了功夫,就寫幾句,這是我們開導人的一片苦心,也是真正京話,不要拿著當貧嘴惡舌呀![8]
《大公報》的主體內(nèi)容是用文言記述的,“白話”專欄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但是,由于《大公報》很快成為北方地區(qū)最有影響的報紙,其“白話”專欄借助于報紙的影響力也產(chǎn)生了相當大的影響,甚至超過了文言內(nèi)容的影響力。1902年7月1日刊載的論說《開民智法》這樣說道:“予嘗見有粗識字而閱《大公報》者,置前幾頁而不觀,單擇其后頁‘附件’之白話讀之。高聲朗誦,其得意之態(tài),直流露于眉宇之間。予是以知白話之最足開人智也?!盵9]本來被辦報者當作“附件”處理的白話文章反而成了初識字者跳過文言而閱讀的重點,這也許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但卻有力地證明:白話文才是平民百姓真正喜聞樂見的讀物。1907年,英斂之將“白話”專欄的文章結集為《敝帚千金》出版時,他在《敝帚千金序》中不無得意地說:“以后看見別家的報,常有抄我們白話的,也有仿照這樣附一段白話的,可見好善之心,人有同情?!盵8]值得指出的是,在文言報紙中刊載白話文,并不是《大公報》的首創(chuàng)。1898年譚嗣同在湖南長沙主編《湘報》時,就在報紙中發(fā)表了大量的白話文,其中有歌謠、論說、問答、演義等多種文體。如第二十七期刊登的皮嘉祐撰寫的“醒世歌”,是一篇很有教育意義的通俗詩歌?,F(xiàn)摘錄其中的幾句:
世人聽我醒世歌,我望世人勿入魔。凡事所爭在大局,無益有害爭什么……
若把地圖來參詳,中國并不在中央。地球本是渾圓物,誰是中央誰四旁……
這首長達二千余字的詩歌,表達的主要思想就是勸導世人,不要死守“華尊夷卑”的舊觀念,不要鄙視洋人和外國的先進技術,不要逞匹夫之勇,而要認清時局,正視現(xiàn)實,積極支持變法維新。像這樣以歌謠的形式和通俗的語言來宣講“開民智、求富強”的作品,在當時的文言報刊中并不多見,但卻開啟了報刊通俗化大門,推動了報界使用白話文的進程。
1904年,《東方雜志》第一期刊載的《論中國書報不能發(fā)達之故》中說:“蓋我國人之知識,初不足以讀專門之書,重以文言,則索然寡味,欲求知識之普及,非以至淺之常言說高深之原理,必不能達?;蛑^深邃之理,非文辭不能達,然則,胡不觀宋人之語錄,其理亦恦恍而無憑矣,亦籍白話以明之?!盵10]作者認為,當時國人文化水平太低,沒有閱讀文言的能力,再高深的道理學問也不可能在民眾中傳播,要想讓深邃的理論得到普及,就非用白話不可。
“以至淺之常言說高深之原理”,代表了晚清知識分子的共同觀點,反映了他們自覺向民眾普及文化知識的強烈愿望。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與自覺,晚清才有那么多報人滿腔熱情地投入白話報的創(chuàng)辦與經(jīng)營。由此可見,晚清報人積極主動地創(chuàng)辦白話報,并不是不識字的平頭百姓主動對報人提出的要求,而是報人根據(jù)大多數(shù)民眾的文化程度而進行的報刊文體革新的自覺行為。誠如朱自清在評晚清白話文時所說:“原來這種白話只是給那些識得些字的人預備的,士人們自己是不屑用的。他們還在用他們的雅言,就是古文,最低限度,也得用‘新文體’語法的。白話只是一種慈善文體罷了?!盵11]朱自清的這一評價,一方面是說當時的知識分子在骨子里還是重文言而輕白話的,另一方面也是對白話報人倡導和實踐白話文的肯定。因為凡屬“慈善”,都是出于主體自覺的利他行為。有慈善之心與無慈善之心的人相較,其道德境界和行為選擇是完全不同的。晚清報人創(chuàng)辦白話報就是自覺自愿為社會大眾服務的慈善行為的選擇。
為了突出白話報的重要性,有人還將白話報與國家的前途命運聯(lián)系起來,以提高人們對白話報的認識。1904年4月25日劉師培在《論白話報與中國前途之關系》中說:
近歲以來,中國之熱心教育者漸知言文不合一之弊,乃創(chuàng)為白話報之體,以啟發(fā)愚蒙。以吾觀之,白話報者,文明普及之本也,白話報推行之廣,則中國文明之進步固可推矣……吾愿白話報之勢力,日漸膨脹,以漸輸灌文化于各區(qū)域,而卒達教育普及之目的。[12]
劉師培的這篇文章把白話報的創(chuàng)辦與推行提高到關乎中國前途的高度來認識,最早提出了“白話報者,文明普及之本”的響亮口號,這并不是故意夸張與拔高,而是對白話報傳播優(yōu)勢與影響力的準確把握。在他看來,要想把先進的思想真正灌輸?shù)缴鐣蟊姷男闹?,逐步實現(xiàn)文化教育的普及,從而達到“啟發(fā)愚蒙”的目的,文言報是靠不住的,只有通俗易懂的白話報才堪擔此重任。當時的知識分子一致認為:“如今要開通風氣,印書不如印報,印文話報不如印白話報?!鼻迥┦嗄觊g白話報多姿多彩的實踐充分證明這一認識是正確的。
中日甲午戰(zhàn)爭之后,中華民族正面臨著生死存亡的大考驗,內(nèi)憂外患的情形極大地刺激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神經(jīng),也迅速喚起了國人危機意識和自強意識的覺醒。梁啟超曾說:“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自甲午一役始也?!盵7]可見甲午戰(zhàn)敗對中國人思想觀念帶來的重大沖擊和深刻影響。在前所未有的社會危機和時代困局面前,以“先知先覺”自許的知識分子積極地思考著國家的前途和民族的未來,為了喚起民眾的覺悟和提高民眾的士氣,白話報刊成了他們首選的宣傳輿論工具。英斂之曾總結說:
中國這幾年來,外侮內(nèi)亂,岌岌可危。自庚子以后,更弄得國不成國了。推求這個根源,總是民智不開的緣故。民智不開,故此見識乖謬,行為狂妄,有利不知興,有弊不懂除,惡習不能改,好事不肯做。更加上信異端,喜邪說,沒有遠大的志氣,就知道自私自利,絕沒有合群愛國的意思。有這樣的壞根子,才生出那種種的惡苗兒。如今弄得是民窮財困,國亂邦危,那知道起首不過是失于教化,民智不開,才成了這個結果。[8]
英斂之說自八國聯(lián)軍入侵之后,中國社會民窮財困、國亂邦危是符合實際的,但說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根由是民智不開則有失偏頗。他沒有進一步思考和追問,中國為什么民智不開,這種狀況究竟是誰造成的?顯然不是民眾自身愿意失于教化,愿意懵懂愚笨。無論是國亂邦危,還是民智不開,都是腐朽的清政府的無能和愚民政策帶來的惡果。不過,英斂之認為危殆的時局需要廣大知識分子擔起開啟民智的重任,通過教化民眾來實現(xiàn)民族復興則是非??少F的。他說自己無權無位,卻愿意擔負開民智的重大責任,于是“創(chuàng)辦《大公報》,那報上的總意思就是為開民智”[8]。
1904年9月,《江蘇白話報》創(chuàng)辦的時候,創(chuàng)辦者繼承了英斂之的辦報思想,認為中國之所以弱極了、窮極了,“卻并不是外國人多,中國人少,也不是中國人地方小,外國人地方大,全是國里頭的人,不曉得外頭的事情,不明白自己的利益,弄到這個樣子的”[13]。他們希望通過白話報為國民的進步和國家的振興盡一份力量。
自中日甲午戰(zhàn)爭失敗以來,以康有為為代表的資產(chǎn)階級改良派和以孫中山為代表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為了喚醒國民的危機意識和謀求民族振興,都在為開啟民智不斷地努力著。其措施之一就是創(chuàng)辦報刊。為什么從1897年到1911年才14年時間里,中國大陸創(chuàng)辦的白話報刊就達270多種?這正說明白話報刊是特殊歷史條件下適應時代需要和社會需要的產(chǎn)物。加之清政府在內(nèi)外交困的形勢逼迫下于1901年推行了所謂的“新政”,一定程度上放寬了文化管制政策,也為白話報的大量出現(xiàn)提供了歷史機遇和現(xiàn)實可能。因此,晚清白話報的興起與繁榮既是時代的需要,也是歷史的必然。
從主觀動機方面看,晚清知識分子積極創(chuàng)辦白話報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對民眾進行思想啟蒙。如果說戊戌變法時期,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愛國維新人士把維新變法的希望主要寄托在皇帝和各級政府官員身上的話,那么,維新變法運動失敗之后,無論是維新派還是革命派知識分子,都把宣傳鼓動的重點轉(zhuǎn)移到一般民眾身上。他們認為,中國之所以貧窮落后,原因之一是中國的民眾智慧不開、思想落后。要喚醒民眾,改良社會,文言報紙是無能為力的,只有通俗易懂的白話報才能為中國的大眾思想啟蒙開一線光明。
1897年創(chuàng)刊的《演義白話報》在創(chuàng)刊號上申述其辦報動機時說:“中國人要想發(fā)憤立志,不吃人虧,必須講求外洋情勢;要想講求外洋情形、天下大勢,必須看報;要想看報必須從白話起頭,方才明明白白。” 為了激發(fā)國人的斗志,《演義白話報》表示:“把各種有用的書籍報策,演做白話,總期看了有益?!盵14]這份最早的白話報在晚清報壇一開始亮相,就顯示出要為中國平民服務的意圖與姿態(tài)。
1898年5月,裘廷梁與侄女裘毓芬在無錫創(chuàng)辦了《無錫白話報》。該報初為五日刊,第四期以后改為兩日刊,又因報名有“無錫”二字,“恐閱者或疑本為無錫而設,尚慮不足于號召宇內(nèi)”[15]。因此,從第五期開始改名為《中國官音白話報》。裘廷梁在發(fā)刊詞中說:“謀國大計,要當盡天下之民而智之,使號為士者、農(nóng)者、商者、工者,各竭其才,人自為戰(zhàn),而后能與泰西諸雄國,爭勝于無形耳……欲民智大啟,必自廣興學校始。不得已而求其次,必自閱報始。報安能人人而閱之,必自白話報始。”[16]
這兩份較早的白話報明確地告訴人們,當時的報人創(chuàng)辦白話報的主觀動機就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能夠讀報,從而了解外洋情形、天下大勢。只有更多的國民眼界開了、智慧高了,才能發(fā)憤立志,不吃人虧;國家和民族才有資格和能力參與世界的競爭。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已經(jīng)被動地卷入世界競爭的舞臺,由一個閉關鎖國的“自立之國”轉(zhuǎn)變成世界格局中的“并立之國”,客觀情勢的變化迫使國人開眼看世界,在強烈的對比中看到了自身的差距與不足?!堆萘x白話報》和《無錫白話報》的辦報初衷代表了晚清白話報人,尤其是維新派報人共同的辦報理想。
1901年6月20 日,維新人士項藻馨在《杭州白話報序》中說:“大家看了這一種報,漸漸的聰明智慧開起來,便是我們賠些銅錢,賠些辛苦,也心甘情愿的??傊?,我們做白話報的生意,只求中國四萬萬人民智大開,知道中國的不濟事有不濟事的道理,外國的烈烈轟轟,有烈烈轟轟的道理?!彼€誠懇地告訴讀者,這份《杭州白話報》是由幾個朋友“各人拿出些錢”辦起來的,照本錢發(fā)售。當時因為資金不夠,只能每月先出一本,等到有錢了每月再多出幾本。
1904年8月16日,《京話日報》在北京創(chuàng)刊,創(chuàng)辦人彭翼仲在《作〈京話日報〉的意思》中說:北京城里的人至少也有一百萬,而各種報紙的銷數(shù)平均不到兩千張,“這個緣故,卻也容易明白。第一是各報的文理太深,字眼兒淺的人看不了。第二是賣的價錢太大,度日艱難的人買不起……本館同人,很想借這報紙,開通內(nèi)地的風氣,叫人人都知道天下的大勢……因此又想了一個法子,決計用白話做報,但能識幾個字的人,都看得下去。就是不識字,叫人念一念,也聽得明白?!庇纱丝梢?,中國最初的白話報是改良派知識分子自覺用來開啟民智、改造國民的工具。知名學者梁漱溟在回憶彭翼仲當年辦《啟蒙畫報》和《京話日報》的初始情形時說:
當時風氣未開,社會一般人都沒有看報的習慣。雖取價低廉,而一般人家總不樂增此一種開支。兩報(按:指《啟蒙畫報》和《京話日報》)因此銷路都不多,而報館全部開支卻不小。自那年(1902年)春天到年尾,從開辦設備到經(jīng)常費用,彭公家產(chǎn)已賠墊干凈,并且負了許多債。年關到來,債主催逼,家中婦女怨謫,彭公憂煎之極,幾乎上吊自縊。本來創(chuàng)辦之初,我父親實贊其事,我家財務早已隨著賠送在內(nèi),此時還只有我父親援救他。后來從父親日記和銀錢折據(jù)的批注中,見書當時艱難情形和他們做事動機之純潔偉大。他們一心要開發(fā)民智,改良社會,這是由積年對社會腐敗之不滿,又加上庚子事變中親見全國上下愚蒙迷信,不知世界大勢,幾乎招取亡國大禍所激動的。[17]
梁漱溟記述彭翼仲1902年創(chuàng)辦《啟蒙畫報》的艱難情形令人十分感動和敬佩。他們這一代知識分子中有相當一部分如彭翼仲這樣的人,他們不顧生活的困頓與艱辛,冒著投資失敗的風險,一心要開發(fā)民智,改造社會,其“做事動機之純潔偉大”,足可成為后世的楷模。
《中國白話報》是林白水1903年12月獨立創(chuàng)辦并主編的報紙,也是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第一份白話報。該報開始是半月刊,后改為旬刊。林白水在《中國白話報》發(fā)刊詞中說:“我們中國最不中用的是讀書人。那般讀書人不要說他沒有宗旨,沒有才干,沒有學問,就是宗旨、才干、學問件件都好,也不過嘴里頭說一兩句空話,筆底下寫一兩篇空文,除了這兩件還能夠干什么大事呢?如今這種月報、日報,全是給讀書人看的,任你說得怎樣痛哭流涕,總是對牛彈琴,一點益處沒有的。讀書人既然無用,我們這幾位種田的、做手藝的、做買賣的以及那當兵的兄弟們,又因為著從小苦得很,沒有本錢讀書,一天到晚在外跑干的各種實實在在、正正當當?shù)氖聵I(yè),所以見了那種知乎也者、詩云子曰,也不大喜歡去看他,到后來要想看時,卻又為著那種奇離古怪的文章,奇離古怪的字眼,不要說各位兄弟們不懂,就是我們,卻也覺得麻麻胡胡哩?!薄艾F(xiàn)在中國的讀書人,沒有什么可望了!可望的都在我們幾位種田的、做手藝的、做買賣的、當兵的,以及那十幾歲小孩子阿哥、姑娘們。我們這輩子的人,不知便罷,倘然知道了天下的大勢,看透了中國的時局,見得到便做得到,斷斷不像那般讀書人口是心非,光會說大話做大文章,還要天天罵人呢?!盵18]
林白水從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宣傳革命的角度論證了白話報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認為革命排滿和振興中華不能依靠那般讀書人,而要依靠做工的、務農(nóng)的、當兵的等普通民眾,只有這些人覺悟起來了,中國才有希望。因此,他創(chuàng)辦白話報的動機與大多維新派知識分子一樣,也是為了開民智、強國家、救危亡。
綜上所述,白話報在清末大量涌現(xiàn)絕不是偶然的,而是中國語言變革、時局危機、報人自覺、民眾需求等多重因素影響的結果。正因為有了林林總總的白話報參與,清末報壇才呈現(xiàn)出繁花競放、多姿多彩的景觀;正因為有了白話報在傳播內(nèi)容和報刊文體上的改革創(chuàng)新,才使得中國新聞事業(yè)在清末民初現(xiàn)代化的轉(zhuǎn)型中加快了前進的步伐。因此,在中國新聞事業(yè)史尤其是近代報刊史的研究中,應當對清末白話報給予必要的關注與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