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稹,賴菲菲
(福建師范大學協(xié)和學院,福建 福州 350117)
不少日本古代作品已被翻譯問世,然而有些標題或讓人感到閱讀不暢,或不知所云。此感覺在漢語界人士心中尤為明顯,因為他們也會閱讀日文譯著,并以此作為自身研究的依據(jù)。概言之,造成這種感覺的根源就是迻譯。據(jù)《辭源》,“迻譯”即“翻譯”。本文所說的“迻譯”則指不加區(qū)別、將源語詞匯照搬過來的意思。
從文本范疇、翻譯目的和修辭方式等角度看,日本古代作品標題有其特點,其翻譯比現(xiàn)代電影、小說、報刊等的標題容易,可結(jié)果卻不如人意,原因或在于:(1)譯者未認識到標題的重要性,將精力集中在作品內(nèi)容翻譯方面而忽略了標題的翻譯;(2)譯者不認為標題翻譯會對讀者的理解產(chǎn)生影響;(3)譯者即使重視標題翻譯,但因缺乏對標題翻譯規(guī)律的把握以及由此帶來的規(guī)范缺失,也只能自行其是;(4)標題翻譯問題未引起日語譯界的足夠重視。是否有人在學術(shù)會議上討論過此問題并留下會議論文不詳,但罕有相關(guān)著述的出版確是事實。通過檢索《中國知網(wǎng)》,可知日語譯界有相關(guān)論文3篇,即求道的《點睛還須精工筆——漫談日本文學作品題目翻譯問題》①、周以量的《漫談日本文學作品標題的翻譯》②和張禮忠的《關(guān)于日文書名和報刊標題的翻譯》③,與英語譯界迄今有230篇標題翻譯的論文相比,不僅數(shù)量極少,而且它們都只與近現(xiàn)代文學和報刊標題翻譯有關(guān)。
此外,造成此類迻譯問題或許還有一個原因,即歷史的慣性作用。過去的譯者似乎都不以國人易懂為意,且因中日兩國都使用漢字,故多半對標題迻譯了之,如《竹取物語》(“竹取”是賓謂結(jié)構(gòu)詞組,國人不這么或極少這么說話)、《徒然草》、《枕草子》、《好色一代男》、《好色五人女》、《日本永代藏》等??赡苡腥藭f,這些作品標題即使迻譯亦無妨,不影響理解,但如果我們再舉出一些譯例,比如《新釋諸國噺》《伽婢子》《世間胸算用》《偐紫田舎源氏》等,在查書辨明其意前,或許連日本文化研究大家也會徒呼奈何。歷史無法追究,但來者猶可追,本人就上述相關(guān)問題進行探討。
以下選取《日本學術(shù)文庫》某譯著④中古代作品的標題譯例進行分析,重點是迻譯。
首先,需要對該標題總譯例和“問題”(加引號是因為筆者這么認為)譯例的比例做些說明。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總譯例約230余個,其中,與中國古代書名相同相似的譯例約160余個(如《家熙公記》)、日式書名約50個(如《東野州聞書》)、使用中國詞匯但取日語釋義的書名約十七八個(如《國仙野手柄日記》)?!皢栴}”譯例,即前述日式書名與使用中國詞匯但取日語釋義的譯例,約占總譯例的28%左右。
其次,需要對迻譯的新定義及其正反兩方面功用做介紹和辨析。王向遠不同意《辭源》《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國譯學大辭典》對“迻譯”即“翻譯”的解釋,認為在中國翻譯史上“‘迻譯’大都被表述為‘譯’‘傳譯’或‘譯傳’,指的是將原文字句意義向譯文遷移、移動的動作,換言之即一種平行移動式的傳達”[1]178。嚴復(fù)在《天演論譯例言》中說:“如曰標高揭己,則失不佞懷鉛握槧,辛苦迻譯之本心矣?!盵2]1323嚴語帶有謙虛意味:我作為譯者,不能喧賓奪主,而僅是一手拿筆、一手捧原著的辛苦“迻譯之匠”。嚴復(fù)還提到與“迻譯”相對的“翻轉(zhuǎn)”譯法:“是編之譯,本以理學西書,翻轉(zhuǎn)不易,固取此書,日與同學諸子相課?!盵2]1323嚴復(fù)在這里談到的“翻轉(zhuǎn)”是古代佛經(jīng)譯法之一,它與“迻譯”不同,且更不容易,故須每日都同文士切磋探索。這個“翻轉(zhuǎn)”,按王向遠的說法,就是“釋譯”。質(zhì)言之,“迻譯”具有從屬性和客觀性,“翻轉(zhuǎn)”即“釋譯”,具有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
王向遠進一步認為,上述“迻譯”背后存在三種主體性選擇:第一種是由于本土缺乏某事物,找不到對應(yīng)的詞語來譯,故只能“迻譯”,表現(xiàn)為“傳音不傳字”,它多出現(xiàn)在印度、歐美文學文獻漢譯中;第二種是譯者為保持原文獨特色彩,故意“迻譯”,以適當保留一些洋味和異域文化色彩,但僅限于“音譯”;第三種是“字譯”,如印度的“卍”字,在印歐語言漢譯中屬于個例,但在日語文獻、文學漢譯中卻很常見,因為日本也使用漢字,最為便捷。然而譯者對“音譯”一般會有所節(jié)制,而對“字譯”,早有譯者發(fā)現(xiàn)許多外國詞語是無法通過“迻譯”來翻譯的,因為兩種語言有阻隔和差異[1]180-182,一如僧佑在《胡漢譯經(jīng)文字音義同異記》中所說,“言謬而理乖矣”[3]62。這一問題的解決辦法就是使用解釋性的翻譯即“釋譯”和“創(chuàng)譯”[1]185。王向遠的研究是新穎而深刻的。以此和按前述比例來看,我們應(yīng)該承認,日本古代作品標題漢譯時有許多是可以迻譯的,如『家法倭點』?!讣曳ā沟囊粋€意思源于中國漢初儒家學者口授經(jīng)學,數(shù)傳之后句讀義訓(xùn)互有歧異,乃分為各家。而弟子一字不能改變師傳,界限甚嚴,猶如各家“家法”。日本古代情況類此:「倭點」也叫「和點」,即用日式標點標注文章。桂庵玄樹使用的就是這種方法,他“對岐陽方秀標注的《四書》‘漢籍和點’加以修正,辨別新古?!端臅返淖x法、標點符號在其《家法倭點》中得到統(tǒng)一”[4]87。由此可見,此“家法”的意思中日相通,且都有范疇和概念的特性,故該標題可以迻譯為《家法倭點》。
然而,有許多日本古代作品標題的情況較復(fù)雜,超出王向遠為厘清譯法概念等所思考的范圍。下面僅從前揭某譯著舉出一些有代表性的譯例(恕不一一注明頁數(shù)),分為7種類型進行分析,同時提出筆者的主張,不一定正確,供批評指正。
『伊呂波字類抄』被迻譯為《伊呂波字類抄》,讓人不知所云。日本古代作品標題有不少是用萬葉假名(漢字)撰寫的,但該漢字表日語音義而不表漢語義?!敢羺尾ā梗▉碜浴袱い恧细琛?,此歌共47個字母,后被用于排序或編排辭典等)的出典、音義和代指,學日語者未必人人皆知,更不用說一般的中文讀者,因此理應(yīng)設(shè)法將其譯出。筆者認為,今人對あいうえお……五十音圖具有普遍的理解,因此可以將該標題半迻譯、半釋譯為《伊呂波——四十七音字書》。迻譯“伊呂波”是為了保留原文特性,加破折號和“四十七音”是對「伊呂波」的具體釋譯,目的是在讀者腦中架構(gòu)起當代五十音和古代四十七音的聯(lián)通橋梁,方便理解并兼顧學者和普通讀者的閱讀心理。
『天爾遠波紐鏡』(亦寫作『てにをは紐鏡』)也被迻譯,亦不可解。此書乃語言著作,「天爾遠波」即古日語助詞、助動詞、用言詞尾、接尾詞等的總稱,說白了就指古日語語法;「紐鏡」即帶鈕的古鏡,可引申為“鏡像”等,即供人明辨事理之物件。因此,亦可仿照以上譯法,半迻譯、半釋譯為《天爾遠波——語法鏡鑒》。讀者看到著者乃本居宣長,一般可以聯(lián)想這本書說的是古日語語法,而不是現(xiàn)代日語語法。
『比古婆衣』被迻譯后完全不可解。有人若持異議,不妨回答一下中文讀者哪怕是高素質(zhì)才俊是否能懂。此書是對日本古代典章制度、歷史、語言等的考證隨筆,「比古婆衣」的普通假名寫法是「ひこばえ」,漢字寫作「蘗」,意思是砍倒的植株根部發(fā)出的嫩芽,可轉(zhuǎn)義為“子孫”“余蘗”“遺孽”等。故可仿照漢語辭典《辭源》這個書名,先加“辭”字(加譯也是釋譯的一種),再還原出(實為迻譯)漢字寫法的“蘗”字,合譯為《辭蘗》。如此一來,學者和普通讀者大致都可猜出它的意思,因為在漢語中“辭”義同樣多樣,也作典章制度、歷史、語言等解(如《辭源》);“蘗”即“分蘗、衍生、演化”之義。
『日本紀』被迻譯,讀者有兩種反應(yīng):其乃另一部史書或就是我們所知的《日本書紀》。“關(guān)于《日本紀》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其書名原來就是《日本紀》,另一種是早先其為《日本書紀》?!度毡炯o》學說強調(diào):《續(xù)日本紀》養(yǎng)老四年五月癸酉條的記述沒有‘書’字,就寫作《日本紀》。中國將紀傳體史書稱‘書’(如《漢書》《后漢書》等),將帝王治世編年體史書稱作‘紀’(如《漢紀》《后漢紀》)。仿效此用法可以推測,《日本書紀》相當于‘紀’,故被命名為《日本紀》。繼《日本書紀》編纂的《續(xù)日本紀》《日本后紀》《續(xù)日本后紀》這些書名皆無‘書’字,可以支持這個學說,即‘書’字是后世插入的;《日本書紀》學說強調(diào):古抄本和奈良時代、平安時代初期接近成書年代的史料皆寫作《日本書紀》。如《弘仁私記?序》《釋日本紀》引用的‘延喜講記’等都有《日本書紀》的記述?!瓘摹稌o》參考的中國史書如《漢書》《后漢書》可以看出,它整體上是‘書’,一部分是‘紀’。故持此說的論者推測,現(xiàn)有的《書紀》套用中國史書,就相當于《日本書》的‘紀’,故被命名為《日本書紀》。還有一些研究者認為,《日本紀》和《日本書紀》是不同的兩本書,因為《萬葉集》并用過這兩個書名。”[5]
本居宣長認為,日本古人中了漢人的奸計。中國古代史書都稱《X書》,如《漢書》《唐書》等,故按漢人的說法寫作『日本書』,有將日本貶為中國藩國的嫌疑,因此他在書寫時一律使用『日本紀』。
由于存在這些學術(shù)分歧和不同文化背景,故欲迻譯為《日本紀》,就需要在所譯的書名旁加“*”號(表示警醒,圖書封面翻譯除外,這里指文中翻譯),以引起讀者的注意,并在文后、腳注或尾注處說明它為何稱《日本紀》而不稱《日本書紀》。如認為它就是《日本書紀》,那就在《日本紀》后面加夾注(即《日本書紀》)。
『建武年中行事』亦被迻譯為《建武年中行事》,讓人頗為費解?!改曛小乖跐h語中指一個歷年的中間或中間的一段時間,與日語的「年中」即“一年間”的意思完全不同;「行事」在日語中有許多意思:①按慣例所做的事或活動。如『続日本紀』天平二年(730年)四月甲子「太政官処分。畿內(nèi)七道諸國主典已上、雖二各職掌一、至二於行事一、必応二共知一」;②為主擔任某工作或該負責人。如『九暦抄』天暦三年四月七日條「未二刻御二南殿一、覧二擬階奏一、左大臣行事、中納言元方取レ奏」等,用現(xiàn)代漢語說就是皇室的“活動”或“儀式”等,而漢語的“行事”沒有這些意思,二者間不存在迻譯的可能性,故不妨通過加詞,將『建武年中行事』釋譯為《建武時代年間活動與儀典》等或更容易理解。另一個有關(guān)的書名『建武日中行事』也不妨釋譯為《建武時代日間活動與儀典》等。
『江家次第』是敘述皇室儀典、官職、法令等的書籍,也涉及“慣例、臨時的儀式和活動”等內(nèi)容。「江家」指大江匡房;「次第」的部分意思與漢語相同,即“次序、順序”等,如魯迅《漢文學史綱要》:“《詩》之次第,首《國風》,次《雅》,次《頌》。”有時可以引申出“規(guī)則、規(guī)矩”等義,如劉禹錫《寄楊八壽州》詩:“圣朝方用敢言者,次第應(yīng)須舊諫臣?!比欢?,日語的「次第」還有漢語所沒有的意思,如“經(jīng)過和由來”(『広辭苑』第五版)。而『江家次第』說的恰恰就是大江記敘的皇室儀式順序和典章制度的由來,故該標題不應(yīng)迻譯,而應(yīng)釋譯為《江記禮儀典章制度由來》等。
『和歌世世の栞』被譯為《和歌世世之栞》,僅譯出一個領(lǐng)格助詞「の」?!甘朗馈故枪艥h語詞,意思是“累世、代代”,故可以迻譯,改譯為同是古漢語詞但現(xiàn)在更通用的詞匯“世代”亦可。但「栞」需要分析,「栞」字古漢語同“刊”?!稌び碡暋罚骸半S山栞木?!毙煦C曰:“木識謂隨所行林中,斫其枝為道記識也。蓋其斫木低折狀,指事?!爆F(xiàn)代漢語的意思是:①砍、削;②修訂、修改;③刻、雕刻;④識、記。而且此字現(xiàn)在基本不用,國人很少能認識它,學者大體亦然。日語「栞」的語義是:①(走進深山荒野等時)折曲樹枝用作返回時的標識;②書簽(使用的是引申義,漢語無此用法);③「手引書」(使用的是比喻義,漢語亦無此用法),即入門書或指南書等,如「旅行の栞」(即旅行指南)。而這種比喻的表達方式漢語沒有,因此「栞」字最好不迻譯,而應(yīng)選取日語的比喻義,仿照「旅行の栞」的說法將該標題釋譯為《和歌世代指南》等。
『香道千代の秋』被迻譯為《香道千代秋》,屬于語義理解錯誤和邏輯錯誤。該作者還編有『香道秋の光』。這些書名中的「千代」和「秋」、「秋」和「光」之間都有領(lǐng)格助詞「の」,表示領(lǐng)屬的意思。日語「千代」的意思是「千年。また、非常に長い年月」,相當于漢語“千歲”這個詞匯,指“漫長的歲月”;「秋」是一個漢語詞,除表示季節(jié)的意思之外,還指代“一年”,其衍生義“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說的是人的一世像草木一樣,僅生存一春一秋,非常短暫。若「千代」(漫長的歲月)與「秋」(短暫的人生)并列,勢必產(chǎn)生語義和邏輯沖突。另外,「秋」在漢日語中都有“收獲谷物的時節(jié)之意,可轉(zhuǎn)義為“成果、收成、裁成”等。故「秋」字在此語境中斷然不可迻譯,而應(yīng)使用它的比喻義并根據(jù)修飾和被修飾的邏輯關(guān)系,將『香道千代の秋』釋譯為《香道千年成果》,將『香道秋の光』釋譯為《香道裁成之光》等。
『出定後語』也被迻譯。如何才能更好地翻譯它,在這里僅做探討并承指教?!俺龆ā笔侵负蜕写蜃戤?,與靜心打坐即“入定”相對?!队^無量壽經(jīng)》曰:“出定入定,恒聞妙法;行者所聞,出定之時,憶持不舍?!鼻叵怠额}僧明惠房》詩:“入定幾時將出定,不知巢燕污袈裟”,說的是佛教教義和僧侶的日常生活。而「出定」在此被迻譯,讓人誤以為作者仲基是佛教徒,倡導(dǎo)釋教。其實他是町人學者,終生以批判佛教為己任,此『後語』就是呼應(yīng)反佛“國學家”平田篤胤『出定笑語』而作。有人評論:仲基認為“佛經(jīng)非釋迦所著,而……多半為佛滅500年后之人所作?!^出定,即從禪定境地返回日常生活狀況,于此他乃為擺脫佛教并對其進行客觀批判而用此書名?!盵6]。內(nèi)藤湖南也說明:『出定後語』“是日本最早對佛教批判性研究的著述”。據(jù)此可以看出,同一詞匯雖屬借用,但依作者的態(tài)度不同,其蘊含的意味也未必相同,故不妨根據(jù)以上引文評述,在了解作者的生平、思想及創(chuàng)作意圖之后,將該標題變譯(用王向遠的話說是“創(chuàng)譯”)為《脫佛后語》,以彰顯作者及內(nèi)容的反佛意識。
順便舉一個相似詞作類比。關(guān)野貞的一篇文章題名是『中國の穴居』。此「穴居」指的是中國黃土高原的窯洞,而不是字面意思的天然洞穴,故翻譯這個標題時,就要取近現(xiàn)代的“窯洞”之意,而不能取《易?系辭》中“上古穴居而野處”的“穴居”之意。因為那篇文章畢竟寫于1906年,迻譯為《中國的穴居》,不僅與當時的情景迥異,也會讓我們產(chǎn)生不解和不堪的情緒。
如『日本國見在書目録』,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各種文本,此標題皆為迻譯,在這里就其譯語也僅做探討和乞承教?!敢娫凇勾_是古漢語詞,意為“現(xiàn)今存在、存有”等?!妒酚?卷五二?齊悼惠王世家》曰:“且代王又親高帝子,於今見在,且為最長?!蓖醭洹墩摵?正說》曰:“夫尚書滅絕於秦,其見在者二十九篇”,與古日語的詞義都相同?,F(xiàn)代日本辭書還明確說明:「見在とは現(xiàn)存の意で」[7]。然而,迻譯會產(chǎn)生一些爭論,即從翻譯目的來說,此譯為誰而作?如為學者中的翹楚而作,筆者不持異議;但若兼為普通讀者著想,則以酌情“翻轉(zhuǎn)”為宜。因為古漢語詞“見在”極易與現(xiàn)代漢語詞“現(xiàn)在”混淆,故為消除隔膜計,不妨將其釋譯為《日本國現(xiàn)存書目錄》。正因為“見仁見智”,才有相互討論并使看法逐漸趨同之必要。
首先需要明確,迻譯的方法不僅有其必要,且在翻譯標題(或正文)時尤為重要。如含有日本傳統(tǒng)美學與文論概念的「物哀」、「癡」(「烏滸」「尾籠」=おかし)、「寂」、「侘」、「粋」等字詞,以及「家法」等都應(yīng)迻譯,因為它們都具有范疇和概念的特性。另外,在翻譯日本古代文學、文化作品時,迻譯還是一種最常用的方法,也是翻譯之為“譯”的規(guī)定性所在。然而,迻譯的方法并非百試不爽的,實際上有許多日語字詞的翻譯是無法通過迻譯來實現(xiàn)的。因此,凡不能迻譯(即玄奘所說的“不可翻”)的就要釋譯。換言之,釋譯就是在無法迻譯情況下的解釋性變通。這種方法并非如今才有,早在五世紀時,釋僧佑就在《胡漢譯經(jīng)文字音義同異記》中說過:“譯者,釋也。交釋兩國?!盵3]62它說明翻譯本身就具有解釋的性質(zhì)?,F(xiàn)代西方翻譯理論家紐馬克也說過:“作為結(jié)果,解釋就是翻譯(As a last resort,explanation is the translation)?!盵8]78
王向遠說過,“許多獨特的術(shù)語和概念,一般不宜加以解釋性的釋譯,而是需要迻譯的”[1]179。但就在該文字不遠處他又說:“一般而論,能夠迻譯的是雙方都有的具象物名,而不能迻譯,需要釋譯的大都是抽象詞匯。因為抽象詞匯的翻譯極難做到與原語百分之百的對應(yīng),這就需要解釋,就需要釋譯。”[1]180似乎這兩句話有欠明確之處,因為“獨特的術(shù)語和概念”也就是抽象詞匯。筆者認為,對此應(yīng)做進一步的區(qū)分和細化:雙方都有的具象物名不論,而具有“范疇特性”的抽象詞匯需要迻譯,不具有“范疇特性”而僅具有一般性概念的抽象詞匯,既可迻譯,也可釋譯。如果這種一般性概念的抽象詞匯兩國都有或意思相通相近,就用迻譯;如果一國有而另一國無,那就釋譯。參見第二部分第(三)節(jié)的分析說明。
首先應(yīng)該明確,標題(或正文)不光是承學者參閱研究的,更主要的是讓普通讀者瀏覽翻看的。因此,如何讓普通讀者也能讀懂并產(chǎn)生興趣是譯者必須考慮的問題。換言之,標題(或正文)的翻譯需要兼顧學者和普通讀者,讓他們都易于和樂于接受。再說,市場上幾乎沒有專供學者閱讀而普通讀者不讀的書籍(個別門類的作品除外),故兼顧學者和普通讀者的閱讀心理應(yīng)該成為譯者追求的目標,釋譯因此也成為必然。有些標題有學術(shù)爭議或歧見,普通讀者甚或?qū)W者都不理解的,不能簡單迻譯,而應(yīng)釋譯,參見第二部分第(二)節(jié)的分析說明。
與此同時,還應(yīng)從理論上深入思考翻譯目的這個問題。“翻譯體現(xiàn)了譯者的主觀能動性,也反映出他自身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翻譯原則和指導(dǎo)理論。這種思路最早來自亞里士多德提出的哲學范疇,后來被菲米爾應(yīng)用到翻譯實踐中?!盵9]后者認為“翻譯的目的不同,譯者采用的策略、方法也各不同,有時譯者還會依據(jù)自身的目的而有所變通”[9]。大體說來,翻譯主體論有三種,即讀者中心論、譯者中心論和作者中心論,由此會體現(xiàn)出不同的翻譯特點。讀者中心論是指一切翻譯都應(yīng)服務(wù)于讀者,譯者在翻譯時會從讀者的角度去分析原文本,揣度他們的心理和視角。在本文的語境中,讀者中心論的指向是普通讀者,故譯者需要對他們的喜好及接受程度等有所考量,需要使譯語具有更高的接受性,較多地采用釋譯含歸化、替代的方法等更為讀者接受的翻譯技巧。譯者中心論認為,譯者位于作者和讀者中間,在翻譯時可以依照自己對原文的理解,用自己認為合適的表現(xiàn)形式復(fù)現(xiàn)原文思想。站在本文的角度,即譯者中心論的指向是學者,譯者僅為單純引進而進行翻譯。由于目的單純,故在翻譯時只需要將原文本欲表達的思想復(fù)現(xiàn)既可,因此,譯者大多希望保留原作形式,使用迻譯(含異化)的方法。作者中心論強調(diào)譯者要充分理解作者的想法,對其生活的時代背景、道德觀念、生活態(tài)度等有全面的了解,在翻譯時再現(xiàn)作者的原意,這需要譯者以理解作者為先,以理解文本為后。從本文的立場來說,就是作者中心論的指向并不固定,所以在翻譯時只需要考慮文本及作者,這種翻譯體現(xiàn)了文本中心與作者中心的結(jié)合,在翻譯時多采用異化或異化加注釋等譯法,但有時也需要根據(jù)情況,采用變譯(創(chuàng)譯的一種)的方法。變譯包括思維角度、句式句型、比喻手法的改變,但其改變的只是語言的外包裝,原文的精髓沒有也不得改變。如前述,日本古代作品標題中有些詞匯從字面看是某個意思,但讀完原作后卻發(fā)現(xiàn)另有他意,似是而非。這可能與當時的社會背景、作者的出版策略有關(guān),故似可先揣摩作者的意圖,深究該詞蘊含的意思后再進行翻譯,參見第二部分第(六)節(jié)的分析說明。
總之,譯者在翻譯前都需要事先確定翻譯目的,再選擇合適的理論與技巧,以指導(dǎo)自己的實踐。在轉(zhuǎn)換過程中,不管譯者遵從何種中心原則,都需要具體靈活地處理各種問題,才能實現(xiàn)好的翻譯。比如,同樣是萬葉假名,情況也很復(fù)雜,有時需要同時兼顧讀者中心論和譯者中心論,合并使用迻譯和釋譯方法,如第二部分第(一)節(jié)中譯例的分析說明。一般說來,字譯和音譯因為不能像句譯那樣大量做注,故最好在一個詞匯或詞組中通過加詞進行釋譯。
中日漢語詞匯都存在以下情況,即日語中有些詞匯語義范圍比漢語廣,有些比漢語窄,反之漢語亦然,故詞義范圍如果廣狹不同則不可迻譯。如第二部分第(三)節(jié)『江家次第』中的「次第」和本文未列出的『庭訓(xùn)往來』中的「往來」,都包含漢語所沒有的意思,故應(yīng)根據(jù)日語漢字詞匯的實際意思,將「次第」「往來」等漢語沒有的意思補充釋譯出來。有的古漢語詞匯在當時的兩國都通用,意思也相同,但其古義在當今中國已不通用,對這類詞匯最好也避免迻譯,以免為難當代普通讀者,如『日本國見在書目録』中的「見在」。
比喻義也是如此,有的中國漢語詞有比喻義,有的沒有,反之日語亦然?!汉透枋朗坤螙荨坏摹笘荨褂玫氖潜扔髁x,而漢語的“栞”沒有這種比喻的含義。因為修辭與民族文化也密切相關(guān),故如何采用修辭方法,強化修辭意識和聯(lián)想意識,使之上升到美學的層次,也是標題翻譯時應(yīng)思考的問題之一。有些標題詞匯還是文化局限詞,代表著獨特文化產(chǎn)生出來的東西,故有時也需要采用迻譯和釋譯相結(jié)合的方法,利用漢語的字詞來解釋原語,增加、延伸和拓展?jié)h語中原本沒有的意思,使譯語在原有含義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擴容、增殖。
譯后,人們還要核查譯語是否符合現(xiàn)代漢語的表達習慣,是否有語病和邏輯錯誤。如在《香道千代之秋》中若把“千代”和“秋”并列,就會產(chǎn)生語義和邏輯沖突,譯者需要在了解作品的內(nèi)容和主旨并查清這些詞匯的不同含義之后,找到符合原作題旨的譯詞?!褐袊窝ň印恢械摹秆ň印?,指的是黃土高原的窯洞,而不是字面意思的天然洞穴,故要取近現(xiàn)代的“窯洞”之意,而不能取《易?系辭》中“上古穴居而野處”的“穴居”之意,以符合現(xiàn)代漢語的表達習慣。
最后,讓我們把英語譯界對標題翻譯取得的共識作為自己可以攻玉的它山之石:“標題是對一部或一篇作品內(nèi)容的高度概括,其翻譯需做到忠實、通順、達意,并具備……三大功能,即信息功能(提供文章的主題和內(nèi)容)、美感功能(簡潔明快、新穎醒目)和祈使功能(誘發(fā)讀者的閱讀欲)。這要求譯者在理解原文的基礎(chǔ)上,確定好表達對策?!盵10]12“不論是哪種類型的標題翻譯,其目的都是為了能將源語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最大限度地用譯入語表達出來,并且盡可能地符合譯入語的文化,讓譯入語的讀者或目標群體易于接受?!盵11]52因此,標題翻譯在力求精確,即對該著述的全部內(nèi)容乃至每一個措詞都要精準的同時,還要考慮源語和目的語的文化問題,做到既跟原文的意義契合,又跟譯作欲實現(xiàn)的功能目標看齊。紐馬克說得好:“對于不能或不便直譯(這個直譯與迻譯的概念有相通的一面——引者)的題名,需要‘易其所無’,以原著題名為據(jù),‘自具衡量,即義定名’”。[8]40換言之,就是本文所說的釋譯等。
總之,中日文化有相同的一面,也有不同的一面,還有一些看上去似是而非,因此,在確定日本古代作品標題譯名時,不可因為日語也使用漢字就一筆揮就,迻譯了之,而應(yīng)考慮各種因素,講求多種翻譯技巧,并勤查辭典。除此之外,還需要考慮兼顧學者和普通讀者的閱讀心理,根據(jù)作品的內(nèi)容、主旨和歷史文化因素,通盤考量,給日本古代作品標題一個最合適的譯語。
注釋:
①求道:《點睛還須精工筆——漫談日本文學作品題目翻譯問題》,見《日語學習與研究》,1984年第6期59-60頁.
②周以量:《漫談日本文學作品標題的翻譯》,見《日語學習與研究》,1985年第4期35-37頁.
③張禮忠:《關(guān)于日文書名和報刊標題的翻譯》,見《外語研究》,2004年第1期49-51頁.
④見內(nèi)藤湖南著、劉克申所譯《日本學術(shù)文庫》中的《日本歷史與日本文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社,2018年出版,第322-3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