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豪良
(湖北文理學院 美術學院,湖北 襄陽 441053)
“古代人沒有紙,書于帛上者叫做帖。帛難以保存久遠,因之把古人的書跡,摹刻到石板或木上去的叫做帖”[1]148;“刻帖一詞源于碑帖,何為碑帖?從字面上解釋,就是由‘碑’和‘帖’兩部分組成的,由碑與帖又可以延伸出碑刻與刻帖,即對應的‘碑刻’屬于‘碑’的范疇,而‘刻帖’屬于帖的范疇。而他們統(tǒng)稱為碑帖,兩者都是可以將文字刻于石料上用于拓印,印成拓本的形式,供以人們欣賞”;[2]3“摹勒他人的書體于石板或木板上然后再進行刊刻,稱作刻帖,刊刻別人親自書寫在碑上的字體,稱為刻碑”[3]6;“將名家墨跡翻刻于木板或石頭之上,稱之為‘刻帖’”[4]30;“刻帖是專為書法研習者提供歷代名家法書的復制品(拓本)?!盵5]254-255由此可見,碑刻與刻帖其實是保留文字形態(tài)和內容的載體,只不過功用和制作方式略不同而已。從材料選擇上看,碑刻主要是刻在石材上,而刻帖主要是刻在石板或木板上。從書法史上我們可以明白,碑刻以突出內容為本(比如歌功頌德),故以“可讀”為原則,對藝術要求則在其次;刻帖主要關注書法藝術的形式與技法,所以刻帖更講究盡量再現書跡原貌,以“可視”為要求。由此可知,米芾的石刻觀也就是其刻帖觀,而這一觀點顯然是從書法的學習和欣賞的角度出發(fā)的。
普遍認為“石刻不可學”的觀點是米芾的石刻觀或刻帖觀,果真如此嗎?
米芾《海岳名言》云:“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如顏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會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盵6]361意思是說墨跡一經刻石就會失真,“原因是可以做作,修飾成分太多,缺乏真趣?!盵7]12事實亦然,無論刻工技藝多么高超,將墨跡刻于石上,字形和筆意都會有一定損失,至于墨跡濃淡燥潤之微妙變化,刻石更是無法表現。所以米芾“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的看法顯然是正確的。但如此就奉“石刻不可學”為教條,并主觀地認為“石刻是不應該學習的”,則顯然是不準確的。但是,我們討論米芾的刻帖觀卻必須從“石刻不可學”開始,也必須圍繞“石刻不可學”展開。
在米芾那里,“石刻不可學”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悖論,米芾的刻帖觀也源于這個悖論。實際上,米芾的刻帖觀是“石刻不可學”與“石刻亦可學”相互交織在一起的一種騎墻觀念。這種刻帖觀的成因有四:
其一,轉型期的時代背景。“重文輕武”是北宋的政治選擇,所以北宋初期既是一個轉型的時期,也終導致北宋“重文輕武”的時代特色,《淳化閣帖》是一個佐證。在此背景下,向刻帖學習是米芾等文人的一種必由之路,因為真正的墨跡本只是一種小眾化的存在。
其二,“顛非顛”的個性追求。米芾被稱為“米顛”,但實質上米芾之顛是佯顛,是其行為方式而已。所以在這種矛盾個性中出現這樣的騎墻觀念,并不奇怪。
其三,“世人傾之”的收藏之需。北宋時期,私家收藏已經成為一種風尚,為了更好地滿足更多收藏和學習之需,刻帖是行之有效的“真跡”替代品。
其四,“細節(jié)之變”的技道觀念。米芾的技法集中體現為“刷字”,而“刷字”過程中的豐富變化,是米芾書法世界中追求完美的精神潔癖。因此,除了從墨跡本取法之外,米芾一邊從刻帖中汲取營養(yǎng),一邊又可以說“石刻不可學”。
所以,米芾“石刻不可學”之說并非結論而是一個論點,我們應該將此句與下文相結合理解,即可了然。為什么說“石刻不可學”?在米芾看來,主要是墨跡作品經他人刻成碑后,“書寫者的意趣”被刻碑人“有所改動”,所以最好“觀真跡”才更知“趣”之所在。那么,“不失真”的作品是否可學?照著墨跡字復印式地刻出的碑就不是“不可學”,因為它可表達“趣”。也就是說,無人為主觀改動且按墨跡原真原樣所刻成的石刻,是可以表達墨跡原作者“意趣”的,亦可學。由此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認識:石刻是否可學,主要在于石刻的“可學度”即是不是可以作為法書范本,而非其他。從米芾的學書經歷,我們便能找到答案。由此可見,“石刻不可學”是一句很騎墻的口號,不可一語肯定或一語否定,而應在特定語境中辯證審之。米芾的石刻觀也體現了其書論特點,米芾書論不僅是語錄式的,也是感悟式的,不免具有因對象而發(fā)感慨的因素。
雖然米芾說“石刻不可學”,但是,米芾也是“刻帖”的:“米芾在無為軍任上還曾將謝安《八月五日帖》、王羲之《王略帖》、王獻之《十二月帖》三帖刻于官舍廊壁?!盵8]80“崇寧三年,他來到今安徽省無為縣上任,……終日埋頭書法的米芾將王羲之《王略帖》、謝安《八月五日帖》、王獻之《十二月帖》摹刻在官舍,并將其命名為‘寶晉齋’?!盵9]14“(米芾)又將所藏書帖中最心愛的三種晉書:王羲之《王略帖》、謝安《八月五日帖》、王獻之《十二月帖》摹刻勒石于官舍。亦名之曰‘寶晉齋’?!盵10]99
史書中關于米芾“摹刻勒石”有清楚的記載[10]99:
故宮博物院藏《松桂堂帖》:米刻王、謝諸賢書跋 右襄陽米芾家藏法書,經梁、唐御府歷代賞鑒之家,傳之有緒。乙酉歲守潛江,刻于齋中。
按:潛江即無為。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七:“禮部員外郎襄陽米芾元章……酷嗜古法書,家藏二王真跡,故號寶晉齋。蓋由得謝東山、二王各一帖,遂刊置無為,而名齋云?!狈睹魈睹紫尻柾饧o》卷十一雜紀:“元章出守無為州,刻‘墨池’二字及‘寶藏’二字,徑皆二尺許,皆有神勢,至今在無為州?!?/p>
米芾摹刻“王、謝諸賢書跋”的時間是“崇寧四年(乙酉,1105年)”,是年米芾55歲。此時,已是米芾謝世的前二、三年,此舉足以表明了米芾對待石刻的最終態(tài)度。不獨于此,還有米芾書寫刻石的碑志、題名等,比如《方圓庵記》(1083年)、《顏真卿新廟碑陰記》(1088年)、《朱樂圃(長文)墓表》(1098年)、《御制文宣王贊》(1105年)、《章吉老墓志銘》(1105年)、《無為章吉老墓表》(1107年)、“建中靖國”題名(1101年)、《張大亨題名》(1106年)等等[10]372-374。
筆者以為,米芾主持刻帖的原因有四:
嘗試與創(chuàng)新之需。盡管米芾狂放不羈,但他十分愿意嘗試未曾做過的事情,書法方面尤其如此,刻帖的嘗試與他在“蜀素”上寫自己的詩篇如出一轍??烫哪】虒ο蠛茇S富,不僅有他人的佳作范本,更有米芾自己的作品,這就有利于他人對包括米芾書法在內的作品的了解和學習。
收藏與賞玩之需。米芾喜收藏,但似乎很“小氣”,并不愿其心愛之物廣泛、頻繁示人,因為太容易損壞,不利于保存。真跡只有一件,仿本、摹本制作起來費時費力,且樣本少,不如刻帖準確和便捷。
傳世與滿足他人私藏之需。宋代私藏已廣泛興起,已有收藏市場,并且書法教育也十分繁榮,對名家范本、佳帖之需亦多。佳作的廣泛傳播成為一種社會需求,“宋代當世文人書家書跡的刊刻上石現象已經是相當普及了”。[2]29
時代影響之需。宋代刻帖盛行的原因大致有七方面:一是政治原因:“重文輕武”與帝王喜愛;二是社會基礎:文人書家的廣泛出現;三是學習前人書法精髓的渴求;四是史學基礎:金石考證學的興起;五是教育技術的普及、印刷技術的進步;六是市場基礎:刻帖的商品化,私人收藏數量大大增加;七是題名刻石之風盛行。綜上所述,宋代刻帖的興盛,與宋代的政治、經濟、文化、歷史等因素密不可分,他們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共同促進了宋代刻帖的繁盛[2]19-23。這種繁盛直接烙印于米芾的書法生活,所謂時代影響之需,既是米芾對刻帖盛行現象的回應,也是米芾需要對時代產生影響的反映。就像他既罵顏真卿書法,卻又認真學習魯公書法一樣,類似的矛盾性格才造就了米芾“顛”的獨特藝術生命狀態(tài)。所以在那個刻帖之風盛熾的時代,米芾能夠一邊罵“書刻不可學”,一邊又積極刻帖。更表明了“刻帖”才是那個時代很好的傳播和學習書法的重要媒介和范本。
從“石刻不可學”到摹刻二王、謝安等法帖,可見米芾“石刻不可學”是有所指的。至少說明了米芾是認可刻帖的。應該說米芾是在用實際行動支持刻帖的發(fā)展,同時也對刻帖的制作提出了隱性要求。毫無疑問,米芾學過石刻,比如《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方圓庵記》是一個非常好的佐證。《方圓庵記》拓本堪稱書刻俱佳之典范,很顯然,米芾不僅重視刻帖,而且對刻帖的學習有其自己的態(tài)度與方式。米芾“石刻不可學”與“石刻亦可學”的看似悖論的刻帖觀,其實質都是其為達到“得趣”(尚意)書法審美追求所致導的必然騎墻結果。
米芾是書畫博士,其地位與影響可想而知,其書畫水平在民間與官家都得到了認可,他對書法傳承的態(tài)度有著足夠的影響力?!啊稇讶始跏ソ绦颉纷鳛橥乇玖鱾?,易被習書者取得、學習,自然成為學王的最佳及必經之途……宋代書法大家代表蘇軾、米芾都曾學習過《圣教序》來汲取魏晉書法遺風”,[11]是否真的“石刻不可學”,米芾的行為已是最好的說明。
在米芾那里,刻帖與墨跡本很長時間有一個博弈。
這里的墨跡本主要是指刻帖的原書墨跡,即“書寫在簡、牘、帛、絹、紙縑上,經考證為書家本人的手書墨跡,且歷代書家奉為圭臬的傳世書法精品”[12]2,當然關于“真跡”則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真跡’就是書家原書墨跡?!浀涞拿夷”疽采仙秊檎孥E,這是廣義的真跡?!瓘V義的真跡還應該包括名家依據經典范本而成的臨本(包括意臨本)和偽托于名家的墨跡本,即‘偽好物’?!盵12]2“偽好物”是書法高手假借名家之名,模仿名家書跡而留下的墨跡本,在歷史上被當成名家真跡來臨摹、學習。這種“偽好物”的最典型代表是《中秋帖》,而米芾正是該帖的重要嫌疑人。優(yōu)秀的刻帖與原作之間的最大差距是墨法與筆法之別,這點很重要。董其昌第二次見到《官奴帖》之后感嘆“‘古人用筆之妙,殊非石本所能傳’,自此他擱筆三年,專心研讀古人真跡?!盵12]17真跡的魅力與價值可見一斑。如果因此就否定刻帖的作用,那是因噎廢食。
應該說米芾提出“石刻不可學”的意思很明白,即真跡一經刻石就會失真,所以“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米芾還曾說,“學書須得趣,他好俱忘,乃得妙”[6]363,此與蘇軾論書相若,“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成為書也?!盵6]313由此可見,米芾所言“石刻不可學”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否定“石刻”的價值與意義,而是要烘托出“得趣”。這其實是刻帖與墨跡本相博弈的問題,也關涉如何將刻帖與墨跡相結合學習的問題。米芾《方圓庵記》可以說是這種博弈的最好見證。從《方圓庵記》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的影子,但較之更加可愛,章法自然和諧,牽絲映帶合理流美、大小錯落而氣韻連貫。其中,熟練妍美、穩(wěn)重大方、生辣古拙、活潑奇巧對立統(tǒng)一。這應是米芾同時學習了一些晉人墨跡本的綜合結果。
這種博弈為我們提供了學習刻帖或碑刻的一些思路,比如:將墨跡本和刻本互鑒學習、以魏碑的方式學習刻本等。“石刻不可學”的觀點顯然是有感而發(fā),其原因有三:一是在米芾看來,有“墨跡”可學肯定不選擇“石刻”;二是“石刻”的刻工有優(yōu)劣之分;三是米芾曾學“石刻”,并與“真跡”進行過比較。比如米芾所說的顏真卿的書法,甚至包括他所學習的“二王”法帖。這種觀點的認定當與他得到《晉賢十四帖》有關,“相對于大量失真的‘二王’摹本,那些不甚為人知的晉代書家真跡,反而更真實地保存了時代風格”[10]171,于是作為鑒藏家的米芾才有此感慨。但其目的并不是為了全盤否定“石刻”,而是強調好的“真跡”的價值,也反映了其美學觀——得趣?!暗萌ぁ鼻∏∈钦蔑@其作品的“沉逸之美”,“所謂沉逸之美是指書法作品中將沉雄、厚重、樸茂與飄逸、秀雅、自由等相對立的書法風格很好地結合在一起,并能夠巧妙變化而產生出的書法之美。……此類美學崇尚和表現方式以北宋米芾的書法藝術為代表?!盵13]19-23
這種博弈最終握手言和,當二者統(tǒng)一起來時,刻帖與墨跡本孰優(yōu)孰劣的認識不再糾結。一方面,“石刻不可學”,是因為墨跡一經刻石就會丟失些原生態(tài),字形筆意或多或少都會有所走形走意走神,至于墨跡濃淡燥潤之些許的妙趣變化,更是無法顯現;另一方面,“石刻亦可學”,向刻帖取法,是書法臨帖學習的不二法門,而真正的法書墨跡只能是小眾存在,難以獲得時,只能退而求其次,刻帖是行之有效的“真跡”替代品。當這種認識變得澄明時,“石刻不可學”的悖論也隨即消失。也就是說,“石刻不可學”只在于一念之間,即選擇性地學習,辯證地學習,與墨跡本結合起來學習。細審之,米芾的認知其實是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認識。米芾最終并沒有明說“刻帖”該怎么學,也致使其“石刻不可學”的觀點誤導了一大部分人。此時再審視“石刻不可學”,我們會發(fā)現米芾的刻帖觀對宋代尚意書風的形成與發(fā)展起到了強化作用。米芾以“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的書法風格著稱于世,其書法用筆爽利,結構奇巧,章法參差錯落,揖讓有序,充分表現了米芾作為超一流書家的“刷字”技術水平。其中,充分體現了米芾所倡導的“得趣”。由此我們不難發(fā)現,米芾“石刻不可學”的背后是尋找書法的意趣——這恰恰是尚意書風之魂。
石刻可不可學在于其“可學度”(與真跡相似度),是否可能為書法范本。米芾的選擇標準就是“是否得趣”(尚意),米芾對石刻(刻帖)的態(tài)度和選擇的背后潛藏的是“得趣”(尚意)的審美理想,這種態(tài)度與理想對宋代的尚意書風有很強的催化助推作用。
米芾“寶晉”的書學觀是十分鮮明的。米芾“石刻不可學”其實是提出了一種書法學習范本的選擇觀,也為我們如何看待刻帖,進而怎樣學習書法提出了需要警醒的問題,他的做法是刻帖與真跡互鑒學習。米芾選擇了二王,與《淳化閣帖》就難以脫干系,米芾學習二王所顯示的成就,更加劇了眾人對魏晉書風的崇尚,“《淳化閣帖》也成為王公大臣紛紛效法鐘繇、二王書法的臨摹范本”[2]25。當然,宋代的黃庭堅、朱熹等人都對宋刻帖崇尚魏晉書風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一定程度上講,米芾的“寶晉”情結也是對宋代“趨時貴書”現象的一種反撥。宋代的諸多刻帖基本上都是在《淳化閣帖》的基礎上開枝散葉的,正是由于刻帖的興盛,才使得宋代崇尚魏晉書風具有了全民性特點。而以蘇黃米蔡為代表的宋代書家,集中體現了宋人在學習魏晉書法的過程中對自己審美風尚的確立,“宋高宗帶頭對蘇軾、黃庭堅、米芾三人書法大力推崇,一時之間洛陽紙貴,世人均將其三人書跡奉為墨寶,……其書法作品以刻帖形式流傳于宋代社會,這是符合宋代審美傾向的潮流的”[2]29,“而宋人則追求的是魏晉書法所體現的書法之外的精神境界,以韻相勝,由魏晉書法感受韻律之美的意境?!盵2]28宋人追求書法筆墨之外的意境,不在于“法”的嚴謹,更在于“韻”所產生的意境,尚意書風儼然矣。宋四家中唯獨米芾是靠書法吃飯的,盡管米芾也曾宦海沉浮,也曾“辯顛”,但他終是“功名皆一戲”地成了“襄陽米顛”,用心耽情的唯剩書畫一道,尤其是書法成為他“未覺負平生”的法寶。他在新春佳節(jié)時還不忘展玩《文皇大令》,可見其于書法用功之勤?!耙砸粦颍划攩栕竟ぁ?,恰恰反映出了米芾尚意的書法特點,而“刷字”的技法和“沉逸之美”美學特點是其區(qū)別于他人的最明顯標志。
米芾對刻帖的高要求,使得刻帖對書法作品的保護與流傳具有了較高藝術審美的選擇性,也對書刻者提出了嚴苛的高標準,比如作品的藝術美、刻工的精準性等。眾所周知,米芾還是一個鑒藏家,其挑剔的眼光對保證刻帖的優(yōu)秀品質有積極意義。當然這并不是說刻帖的發(fā)展就是米芾的功勞,而是作為書畫博士和在行草書方面取得巨大成就的米芾及其對刻帖“精美”的挑剔性和旨在“得趣”的追求,對保證刻帖在最初流傳過程中的純正性起到了很大作用。尚意書風也隨之潛滋暗長。不可否認,以《淳化閣帖》為代表的刻帖是書法家的搖籃,刻帖促進了宋代尚意書風、元代復古主義思潮、明代浪漫主義書風和清代碑學的興起,對后世的書法傳承功不可沒。在明代人那里,仿佛宋代刻帖就是最高法典,整個明代對宋代刻帖的追求恰似宋代對魏晉書法如癡如醉一樣,也正因為他們對宋代刻帖一味盲目追求,才造成了元代尚“態(tài)”書風的呈現;明代依舊對刻帖亦步亦趨,但也有一部分書法家將刻帖學習與“篆隸筆意”思想相融合,促成了晚明浪漫主義書風的興起;刻帖的翻刻導致了大量“誤讀”,隨著刻帖質量的每況愈下和偽帖梳理的增多,刻帖終于走下了神壇。與此同時,也刺激了碑學的勃興。這些也驗證了米芾“石刻不可學”的深層意蘊。無論怎樣,在過去沒有好的印刷技術之前,刻帖是最好的重要學習范本之一。字帖或范本是書法傳承的重要媒介,因為過去那種口授心傳的承緒方式非常有局限,而刻帖的出現一下子解決了這個瓶頸?!洞净w帖》的誕生,其實是對書法審美崇尚的確立,這種情況是潛移默化的,更是強大而深遠的。以二王為正宗與米芾的“定向集古”及其亂真的臨摹技術不無關系,這正是米芾所倡導的刻帖觀的一種折射。
米芾對刻帖的高要求,為帖學理論的建構提供了理論參照,至少在當時杜絕或減少了摹本文化的誤讀現象?!啊妒咛方^對是有史料記載的最早的刻帖……叢帖之始當以北宋《淳化閣帖》無疑了?!盵2]10由此可知,宋代叢帖的出現是開先河的,也開創(chuàng)了書法學習和傳播的一種新的模式,基本解決了學習者、欣賞者無法廣泛接觸真跡的問題,也基本解決了書法佳作存世流傳的問題,還引發(fā)了真跡與刻帖之辯,對書法的傳承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宋代是中國文化發(fā)展的重要轉折期,“詩”向“詞”轉,“法”向“意”轉,書法的傳播從“王公貴族”向“大眾化”轉,成為對后世影響非常深遠的時期,是書法發(fā)展的一個新的里程碑,也促進了“摹本文化”的發(fā)展?!八^的‘摹本文化’就是關于中國書法摹本產生、傳播等所形成的精神財富的總和?!M義的摹本指的是對某種法書的臨摹作品或刻字拓片,主要是忠于原作的臨摹作品或刻字拓片,比如書法史上有名的蘭亭八柱、《十七帖》等。廣義的摹本是指書作的復制品,學習某一法書或法書系列產生的作品,以及模仿其意而產生的作品,包括拓片、影印本、忠于原作的臨本、意臨的作品、集字作品以及模仿法書而缺少自己創(chuàng)新元素的所產生的作品等?!盵14]16-20毋庸置疑,《淳化閣帖》一出,效仿者甚眾。但是由于王著疏于考訂,所編《淳化閣帖》多有舛誤,招來不少批評聲,于是徽宗時又刻成精于《閣帖》的《大觀帖》。一時間刻帖之風盛熾,并引出了相關學問。此情此景,米芾一句“石刻不可學”無疑是對刻帖的棒喝,也為形成良好的刻帖生態(tài)基本上起到了“肅清”作用,保證了“優(yōu)勝劣汰”。
綜上所述,米芾刻帖觀對宋代刻帖的生存與傳播有著以下意義:
參與并推動了“刻帖”這種新的書法作品傳播方式。
推進了刻帖“優(yōu)劣精粗”的鑒別,為刻帖的制作提出了要求,為書法學習和文物鑒賞提供了參照。
促進了書法更為廣泛地傳播與發(fā)展,刻帖的源與流形成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也促進了“摹本文化”的發(fā)展。
強化了中國書法史脈絡的完整性,尤其是二王書法的系統(tǒng)性。
保證了中國書法研究的史料價值??烫奈淖謨热菔嵌喾矫娴?,從官刻到私刻,從單帖到叢帖,賦予了刻帖較為豐富的人文品格,有的甚至本身就是書論,比如米芾的《自敘帖》。
提供了學習中國書法的年代范本。此處“年代”范本是指不同時代的拓印本,影印發(fā)達的當下可以更好推出優(yōu)秀拓印本的印刷品。當然,隨著影印技術的發(fā)達和自媒體的盛行,已將刻帖變得更為普及,將刻帖的影響也變得更為泛化和便捷。此為刻帖之幸,實乃學習者之幸。
書畫博士米芾的刻帖觀、刻帖行為,對“二王書風”的傳承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因為他刻帖和摹寫的主要對象正是二王書法。米芾“寶晉”的獨特眼光,無形中決定了其刻帖的審美傾向和價值意義,也直接影響了其后的書法發(fā)展。米芾對包括“二王”法書在內的刻帖持有極其挑剔的苛刻眼光,一定程度上講,為晉書風格傳承起到了正本清源的作用。也為“二王”書風法脈正傳,起到了保駕護航作用。在刻帖被廣泛追捧的北宋,有一個“石刻不可學”的聲音出現就更加引起了世人對刻帖的關注,而這種聲音出自書畫博士之口,則更有意義。這其實是對時代的一種警醒,又反過來有效地推進了刻帖朝著一個較為理想的境地發(fā)展。從這個角度言,米芾的“石刻不可學”恰恰是促進刻帖良好發(fā)展的一種推動力,也有效地助推了宋代尚意書風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