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市京劇團 江蘇 南京 210001)
《改容戰(zhàn)父》是翁偶虹先生在1941 年為宋德珠先生量身定做的一部戲,寫的是一個“叛逆”的巾幗英雄萬香友,為了爭取婚姻自由,與父反目,拋家立寨,是頗有特殊表演的刀馬戲。20 世紀40 年代京劇舞臺上沒有旦角能表演椅子上的技巧,宋德珠先生借鑒了京劇《通天犀》椅子功,表現人物性格和思想感情,比花臉更新穎、靈活,體現出英武和嫵媚之美,被譽為女《通天犀》。
《改容戰(zhàn)父》是一出刀馬旦的重頭戲,是文武兼?zhèn)?,集武旦、花旦的表演技巧于一身的功夫戲,也是一出情?jié)曲折的喜劇?!皵厍槿蝹b”一折出場先趟馬,封建社會女人逃出家園是很不容易的,顯示出反封建的巾幗英雄氣魄,是正義的。這個出場就區(qū)別于一般的行圍射獵,而是有一個逃婚的背景。隨著一句【導板】出場以后,【四擊頭】亮相,“嗒臺,倉、倉、倉”,第三鑼的時候運用了“宋派”張弛結合的動作,腳往下、往前,突然緊身往回收,“啪”一個亮相,腳一蹬立地,馬上把女性的造型美展示出來,而且把人立起來,抻長了,身高有馬上增長三寸的感覺,英姿颯爽。這組身段很流暢,與逃婚出來的心情非常匹配。身段婀娜嫵媚,張弛結合,伸縮有變,逢前必后,逢左必右,舞姿優(yōu)美,加上內心開闊胸懷的展示,順勢而下,富有韻律感,達到了舞蹈美。
在邊唱邊跑中萬香友與何玉郎迎面撞上。萬香友騎在馬上,小生在步下,正好沒留神撞在馬前頭。萬香友一勒馬,雙手一繞馬韁繩,吸氣,眼神中表現吃驚,心里想著:“要撞人了,趕緊往旁邊走,可別撞上!”趕緊勒馬,馬上回身,往旁邊一帶。這一帶表現身段的美,也是動態(tài)的,展現宋派的“溜”勁,不是按傳統(tǒng)的一打馬就走了,而是右腳往外撇,勒馬的手和肩順勢傾斜,身體和腳底下協(xié)調,要“化武為舞”。一個反圓場,轉過來,想到小生忙著往回趕路,跑得很快,突然看到前面有人,也亂了手腳,也往那邊躲,走過來一躲,倆人又撞上了。這是特意安排展現演員技巧的地方,而且也不脫離戲。
萬香友左邊一勒馬往右邊一去,勒住了一揮馬鞭,小生走一個“搶背”,馬往前一努,馬腿彎下去,勒著馬往前一弓,把馬韁繩揪起來。她腳往下一蹬,看著這小生,正好小生單腿跪地,抬頭四目對視,萬香友頓生愛慕之情。鑼鼓點用了一個“吧嗒、嘍、嘍、倉”,“吧嗒”的潛臺詞是“哎”,“嘍、嘍、倉”配合看三眼,表示喜悅、驚異了:“哎呀,太漂亮了,世上還有這么靚的少男。”
這時小生非常驚恐歉意,設計了“三請安”,請安的意思是“我對不起您,撞上您了!”一個【沖頭】,小生急下,很慌張地走了。萬香友側身往回看,覺得這個人這么漂亮,又知書達理,就順著他走遠的背影遠遠望去,戀戀不舍。一個【鳳點頭】表現她的心理:“哎,這是什么人哪?”用像說話一樣的語氣唱:“何人慌忙走山丘”,接上這一句,下馬再看,用眼神表現心里還在琢磨,就像特寫鏡頭。她有意問乳娘:“剛才是誰打我馬頭里過去呀?”其實心里的潛臺詞是:“這么漂亮的一個人,他是誰?。俊比槟锟吹竭@情形,一下就明白姑娘想的是什么。乳娘說:“您怎么會沒看見啊,剛剛打你馬頭里過去?!币宦犨@話,她急了,說:“你怎么不把他給我攔?。俊比槟镎f:“您發(fā)的號令您都忘了?”訴說了原來定的幾條規(guī)矩。這時就運用了大段的花旦念白,借鑒了荀派的表演特點,念白生活化,而且又不失規(guī)范。她強詞奪理,急于讓乳娘把書生找回來,心想要是有機會能跟這個書生相遇認識,搭上話,自己心里想的事情就有希望實現。萬香友喜歡上了這個英俊少年,可只能含而不露地、委婉地達到自己的目的,因此一會兒拿她當乳娘,撒嬌求著她;一會兒拿她當傭人,嚇唬她。多面性為的是更好地表現人物的性格。乳娘說要把書生捉回來,她還假裝矜持的樣子:“你把書生捉回來,捉回那書生將功折罪。”然后帶馬回山,一表而過。
乳娘把何玉郎帶上山來以后,何玉郎說:“參見女大王?!碑斔哪肯嘁晻r,萬香友怦然心動,又不便言明,用眼神和嘴示意乳娘,摒退帳中的女兵。心理狀態(tài)要有節(jié)奏韻律,配合著外在的音樂鑼鼓。萬香友心里很羞澀,又給自己“遮羞臉”、找理由:“要是不問婚姻事不好往下進行”,只好自我寬慰:“算了,我豁出去了,問他吧?!逼稹疚邋N】的時候,她用了一組比較特殊的身段:雙手掏翎子,交到左手,翎子尖形成一個叉,右手從兩根翎子中間指出去,像是戰(zhàn)敗了的蟋蟀兩條須往下耷拉的樣子,造型很美,這是借鑒生活里的動物形象創(chuàng)造出的身段。同時搭上腿,左手搭在膝蓋上,右手貼在椅子背上。
萬香友初次和自己愛慕的人搭話,有一種嬌羞、顧及面子的復雜心理。說話之前先用眼光把愛憐的、嫵媚的信息遞過去,跟小生套近乎。因為女人愛上一個男人,說話總是要“嗲”一點,頭一次把他劫上山來,要面帶喜容向他問話,眼神中要流露出溫柔、親近、和藹喜悅交織的神情,想給小生一個美好的印象。她說:“這一書生我來問你,你慌慌張張的意欲何往?”余音里有一種感覺和氣息,讓人覺得非常乖,很可愛。這也是給下一句翻臉的“自身鋪墊”(朱文相先生語),小生說:“我要趕往羅州韓府?!币挥洝纠溴N】,萬香友突然就變顏變色,繃起臉來:“什么,你要趕往那羅州韓榮韓府嗎?”心想:“我看錯人了,怎么看上你這么一個跟我作對的,敢情你跟韓榮是一伙的?!毙纬煞床詈蛯Ρ?。這時萬香友打了何玉郎一個嘴巴,掭步緊跟,步步緊逼小生往下說,反映急切的心情,體現出演員的表演功力,也是一個宋派特有的動作。
萬香友坐在一個大圈椅上,她利用半個圓圈作為扶手的框架,表演多種形式和難度很大的身段姿勢。這些身段把私心的愛慕和嚴峻的考察結合起來,表現了一種矛盾的心理。當何玉郎說:“我不是奸細,我不是探山的,我有滿懷的心事?!边@下萬香友放心了:“那我來問問你的心事。你給我說,你給我講,你給我——”起【軟四擊頭】,身體斜抻,上身上拎,左腿下蹬,引領觀眾的視線,上椅子,后背靠住椅子,躺在扶手上,兩腿交叉,一腳彎曲,一腳伸直做“烏龍絞柱”的動作,然后輕輕吐出一個“說”字。
當何玉郎唱到“羞答答怎開口我難以言講”時,萬香友起身說:“你別害羞,別害臊,你給我——”起【奪頭】,雙手掏翎,以翎子尖掃小生臉,左顧右盼,雙手緩翎子,左腳畫圈,雙手打開,右腿下蹬,斜身蓄勢,帶著觀眾的視線上椅子,單腿站在圈椅扶手上做“探?!?,再盤腿蹲下,右手用翎子指小生:“說”。
萬香友聽何玉郎唱“婚姻事遇不平令人凄惶”,發(fā)現他的心事也是婚姻之事,自己與他同命相憐,覺得自己可能有了希望,雖不好意思,但對愛情的期盼使她萌生了繼續(xù)問下去的迫切心情,說:“你別害怕,心別慌,你給我——”起【奪頭】,雙手掏翎,一看兩看,翻身,雙分翎子欺小生跪地閃身,緩手,右腿畫圈,左腿下蹬,身體傾斜,領觀眾神,閃身助跑竄椅子,兩腿插進椅背的空隙,上身順勢躺下,左右擰身翻滾做“鯉魚絞草”的動作。這三番上椅子都是以獨具“宋派”藝術風格的創(chuàng)造性身段來展示完成的。
萬香友完成這一組高難技巧后,何玉郎唱:“小生我姓何名喚玉郎。”萬香友問到“是郎君之郎嗎?”何玉郎說:“正是郎君之郎?!比槟餂_萬香友咳嗽一聲,萬香友一“嘿”,把椅子扯斜,急問:“你是誰的郎君?”萬香友右手掏翎,左手指向何玉郎,右腿勾套圈椅,在【撕邊】中拖曳圈椅前行。小生用甩發(fā)跪蹉加以配合,烘托表演氣氛。鑼鼓收住,萬香友催促何玉郎說出實情。何玉郎被逼無奈,為了不讓萬香友繼續(xù)誤會,不能不告訴她自己已有婚配,只好和盤托出,但又怕傷害對方的感情,于是支支吾吾地唱出“我與表妹……”萬香友一驚,利用一個行弦,心想:“你與表妹怎么樣?”何玉郎接唱:“恩愛廣”,萬香友大吃一驚,轉身前傾在椅子上。這一栽其實是個鋪墊:下面要有高難技巧要用了。在小生拖腔的過程中,萬香友扳起椅子,使椅子三腿離地,以一腿為軸,一手扶住扶手,使沉重的圈椅快速斜向轉動。程式技巧是有用意、有作用的,表示的是此時萬香友心情復雜,心亂如麻。技巧為人物服務,這是戲曲表演的高境界。
這時候到了這一折戲中的高潮、“黃金點”,大段【娃娃調】要在戲快結束的時候火爆地收場。萬香友聽了小生的敘述,方才明白,原來韓鎮(zhèn)惡逼她未遂,又去害關玉娘。何玉郎是一個文弱的書生,無法跟強惡勢力較量。萬香友出于俠義肝膽,下定決心,斬斷自己的情絲,要把關玉娘搭救出來,為何玉郎報仇。萬香友對何玉郎說:“你暫留我寨,明日清晨保你與玉娘鵲橋相會!”何玉郎拜揖答謝,萬香友俯身扶他起來,當四目相對,萬香友心中不免又泛起難舍的愛慕之意,但一想到被困的關玉娘,馬上意識到必須立即舍棄感情,下定決心殺進韓府搭救玉娘。最后一段唱中有一個“嘎調”,“嘎調”是戲曲唱腔中必須達到的一個高潮,也是為了將劇情烘托得更加激情,使觀眾悅心悅耳。唱到最后一句“盜紅綃”的拖腔時,萬香友、何玉郎和乳娘三個人邊唱邊“編辮子”跑圓場。尾聲中何玉郎對萬香友三拜,萬香友運用宋派的表演手段,三番以翎子攙扶,撒翎子,掭步快速沖到臺口亮相,一個極脆的轉身,徑直下場,這場戲就此結束。
“宋派”的表演以“媚、銳、脆”三字概括,媚是美的妖艷,銳是講鋒利敏捷,脆是干凈利落,有煞潑勁。“宋派”的表演風格以柔綿、清健、秀麗、爽利見長。媚決不是矯揉造作,而是美的自然流露和動態(tài)表現。朱文相先生說:“戲是筋骨曲是肉,好角兒是靈魂”,“宋派”既要演員有一定的條件,文武兼?zhèn)洌泄怯腥?,也要提高自身文化修養(yǎng)、社會見解,審美趣味,會表演,關鍵在于氣質?!靶摒B(yǎng)是水,創(chuàng)作是船”,水漲方能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