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梅：旗袍刺繡，指尖上的國粹

王蕾

“自己撐傘的人生最有安全感?！狈接衩肺⑿排笥讶Φ倪@句話，是她30多年奮斗生涯的真實寫照。

中國的刺繡流派眾多，技法豐富多樣，作為合肥旗袍刺繡的非遺傳承人，方玉梅說：“重要的不是你學到了多少技法，而是你能不能靈活運用?！?/p>

對刺繡的情結埋藏在方玉梅的血脈里，沉淀在時光的湖泊中，一經(jīng)攪動，鮮明的記憶就一圈圈漾開——

當夕陽沉沒，炊煙打著呵欠、伸著懶腰，裊裊消失在夜幕里，母親收拾完鍋碗，把吃飽飯的孩子趕到床上，這才捶捶腰，坐在床邊，就著床頂?shù)膾鞜簦槠鹨桓?，縫補起全家的衣裳。夜風吹來，光影跳躍，映得她的身影溫柔而生動。

就在一個個這樣的夜晚，5歲的方玉梅看著一塊塊布在母親的手指上開出花來。母親不光衣服做得好，還擅長繡花，孩子的圍嘴兒、虎頭鞋……就連挑扁擔時用的墊肩，也被她耐心地繡滿繁復精致的花紋，小小一個狗牙邊，都需要縫7到9針。一個干活用的東西，耐磨就好了，要那么漂亮干什么呢？母親不說話，微笑著，將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融入一針一線里。

母親鐘立珍是方玉梅的刺繡啟蒙老師，不光教會了她藏針、回針等各種針法技巧，更是用堅韌、忍耐和對生活的熱情潛移默化地熏陶著她，讓她不管在多么艱難的境地里，都能咬緊牙關堅持下去，不斷學習與精進，在提高技藝的同時，成就更好的自己。

母親的刺繡是方玉梅的外祖母教的，有著明顯的合肥民間刺繡特色，注重生活實用性，用色古樸、典雅，多采用喜慶、吉利的圖案，如“蓮生貴子”“喜鵲登枝”“鴛鴦戲水”等，充滿皖中風情。那時的方玉梅并不知道，由于經(jīng)濟的急速發(fā)展，合肥刺繡這項技藝很快將瀕臨絕跡，多年后又經(jīng)由自己的手，才得以傳承下去。

因為父親早逝，兩個懂事的孩子早早學會了幫母親干活，“哥哥做飯，玉梅就縫補衣服，她5歲就會熟練地綴扣子、縫綻線?！蹦赣H沒多少時間教小玉梅，但，大約是遺傳的天賦，方玉梅“看著看著就會了”。

初中畢業(yè)時，考慮到家里還欠著巨額外債，方玉梅執(zhí)意要求參加工作，母親只好托人送她進了服裝廠。為了省錢，她拒絕了母親“學一段時間裁縫”的建議。但進了廠，她兩眼一抹黑：每個工序怎么分？新式的電動縫紉機怎么用？沒人教她，計件工資，大家都想著多出活多掙錢，誰肯帶一個“菜鳥”？方玉梅沒辦法，就鼓起勇氣站在同事背后，看人家怎么操作，然后回到工位上，一點一點挪動電機摸索著做。一個星期后，她終于做出了兩件衣服。

技術嫻熟后，方玉梅的速度穩(wěn)步提升，一件衣服視復雜程度，工錢是7角到1元，除掉生活費，當年方玉梅就交給母親4200元錢?？粗畠菏菪〉纳碥|和粗糙的手指，母親禁不住紅了眼圈。方玉梅卻很開心，自己賺錢讓她格外有安全感：“我覺得有錢可以讓女性的日子好過一點，若想賺更多的錢，就得把自己變得更強大，技術做到更好?！?/p>

進服裝廠第四年，勤奮而又聰慧的方玉梅成了全廠工人中收入最高的，但她并沒有滿足?！拔矣X得，這就是我的極限了，從技術到收入，沒法再提高了?！倍?，廠里每天從早7點工作到晚12點，繁重的勞動極大損害了她的健康，她不想再透支自己的生命，她想看看外面的精彩。

19歲的方玉梅滿懷憧憬去了上海。她打聽到，大的服裝公司都有核心技術人員，于是拿定了主意：“我要學核心技術！”

方玉梅如愿進了一家大服裝公司的設計部。設計部有個展廳，掛著當季最時尚的服裝，包括各式精美的旗袍，“太漂亮了！都是怎么做出來的？”不明白就要學，她每天來得最早，走得最遲。同事不肯教，她就自己反復琢磨。3年后，技術部主管離開，臨走推薦21歲的方玉梅接任：“這小姑娘一直都在進步，不管工藝有多難，她從來沒有推卻，而且每次都盡量做到最好?！?/p>

知道得越多，反而會感覺自己越無知。做了主管后，方玉梅發(fā)現(xiàn)僅僅掌握工藝遠遠不夠，她開始研究面料、制作原理……不斷總結經(jīng)驗教訓。她下班后自掏學費跟版房的主管學制版，還抽空去讀夜校，抓住一切機會提升自己。后來，她又換過幾份工作，每換一份，她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收獲。

學習，如今已經(jīng)成了方玉梅的習慣?！霸谖倚哪恐校覀兊闹惺椒b技藝是超過國外的，我想把這塊做得越來越好。雖然我得照看兩個上學的孩子，但每年只要一有時間，我就要出去學習，我想學到更好的東西來精進自己。”方玉梅說，技藝越往上提升越難，“當你到了某個臨界點的時候，哪怕只提升那么一點點，你都要付出很大的心力。只有努力學習、鉆研，才能讓自己每天精進一點點?！?/p>

2007年，方玉梅回到家鄉(xiāng)合肥，結婚生女。給襁褓中的女兒縫制衣服時，她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幼年看母親刺繡的場景，也開始給女兒的衣帽繡上好看的圖案。她一天比一天清楚地意識到，刺繡不僅是一門古老的藝術，也和勞作相關，和生命相關，和愛相關。

除了向母親學習合肥刺繡，方玉梅還鉆研了蘇繡、湘繡、蜀繡、粵繡等，越發(fā)沉迷于刺繡“凡圖必有意，有意必吉祥”的文化底蘊和極致美感里。在長期的摸索和實踐中，方玉梅逐漸明晰了自己的方向——旗袍刺繡。

旗袍被譽為“中國國粹”“女性國服”，它能將東方女子的柔美、大氣、溫婉、端莊、典雅、清麗、華貴詮釋得淋漓盡致。而美輪美奐的刺繡，更是一件旗袍的“點睛之筆”。合肥女子有穿刺繡旗袍的傳統(tǒng)，有名的“張氏四姐妹”便是旗袍的擁躉。

不同于人們印象中服裝廠的喧鬧，方玉梅的工作室安安靜靜，每個人都低頭做著自己的事情。裁制、繡花、緄邊……每一步都是純手工，接縫處看不見任何明線，各種刺繡風格相融，既華麗又實用。之所以選擇手工刺繡，是因為“手繡的每根線條都不一樣，更立體，飽和度很高，而且不容易起毛;電腦繡、手推繡之類，看上去就比較死板”。

曾有個客戶自己花10萬元錢去博物館買了一件旗袍，要求方玉梅嚴格按工藝復原，因為“想知道老祖宗把這件衣服穿在身上是什么感覺”。由于年代過于久遠，旗袍一碰就會“粉”，方玉梅很小心地打開來，一點一點琢磨其工藝，成功將旗袍復制出來，令客戶欣喜萬分。

“干這一行需要耐心，至少需要三到五年才能掌握一部分技藝，而且越往后越難。每年服裝職業(yè)學校都會給我推薦幾個實習生，大多做不了幾個月就走了。但如果真正喜歡上這一行，你的心就會靜下來。當你做完一件刺繡旗袍，穿在模特身上時，你會忍不住欣賞自己：這居然是我做的，真美！真好！我之所以去申請非遺，也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喜歡我們的傳統(tǒng)手工藝，有更多的人來學它?！狈接衩氛f，“我的設計老師曾跟我說：每件衣服都是有靈魂的。一開始我不懂，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是因為喜愛，做出來的才有靈魂。”

是的，一切皆出于歡喜，她沉浸在刺繡的世界，一針一線繡出心底的燦爛。指尖生花，不僅緣于嫻熟的技藝，更多的是來自她生命中的堅守、更新和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