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青
過了霜降,母親去鄉(xiāng)下的次數(shù)明顯多了起來。母親去鄉(xiāng)下不為別的,只是去看看她的糯稻,那是小舅幫她栽種的、用以做酒的寶物。母親說,田里糯稻的好壞,會影響她所釀米酒的質(zhì)量,那可是母親的頭等大事。這天,母親從鄉(xiāng)下上來,喜滋滋說著今年糯稻的成色。母親告訴我,今年的糯稻長得比去年的好。問其故,母親說,稻秀雨來淋,今年秀稻時風調(diào)雨順的,糯稻得此天時,肯定就好;又說,馬上要割稻子了,又是連續(xù)的“光白老晴天”,這天氣對糯稻的脫粒、晾曬,好上加好,所以今年的糯稻質(zhì)量,肯定錯不了。末了又說,糯稻好,軋出的糯米就好,糯米好了,做出來的米酒,味道自然也就好。
母親是能做得一手好酒的。母親做酒的本事源自她的父親、我的外公,外公釀酒的技藝,則源于他的田地。外公家境殷實,他有好多畝田地,住在一座帶院子和天井的大房子里———房子面闊五間、兩進,還有兩個寬敞的廂房———外公家的房子又高又大,門上、梁上雕著好些圖畫,有花花草草,還有老人小孩,很好看。外公田多,收獲的糧食自然就多。外公的糧食刨去全家自奉,尚覺綽然,于是每年便要做上好些米酒,這樣一來二去的,外公做酒的技藝,遠近聞名。外公做酒非常講究,浸米、蒸飯、兌酒,到灌坯、進缸,再到封壇,道道工序都不馬虎。外公開始做酒時,院子里的兩棵遲桂花———外婆叫它木樨花———剛剛才含上了點嫩嫩的小花苞,等到二十多天后米酒封壇時,遲桂花已然繁蕊滿枝、暗香滿院矣!母親依稀記得數(shù)十年前的酒香,還有那馥郁的桂花氣息,那時母親正上小學。上小學的母親夏天放學一到家,總要跑到側(cè)廂屋墻邊那一遛酒壇跟前,揭開蓋子,用竹勺舀起兩勺米酒喝下———外公的酒喝到來年夏天也不酸———在母親的眼睛看來,這米酒既解渴又潤喉,是天底下難得的瓊漿玉液。母親的善飲,想來與此有些關系的!
老家江南一帶,做酒稱得上是古老的傳統(tǒng)習俗了,但饒是如此,舊時的江南,有條件做酒的人家也只是少數(shù)。做酒需耗費糧食,舊時的田地屬私人所有,許多人家只有幾畦薄田、一些寒門甚或沒有田地,只能靠出賣體力賺些口糧。吃飯都成問題,做酒自然只能是鏡花水月的想象了。當然也有做的———雖做得不多———那都是些勞動力富足的人家,他們的口糧用以果腹之外,尚有少量積余。村上有個叫泉興小算盤的(擅于治家),跟外公一樣,也是富農(nóng)。有一年秋冬之際,泉興做了些米酒,開缸時,偷偷往酒缸里撒了些礱糠,那些礱糠是他從隊里的養(yǎng)豬場里要來的。往酒缸里撒礱糠不為別的,為的只是不讓其孫子孫女們偷吃甜糟———開缸兩天內(nèi)的酒釀甜香鮮潔,是孩子們的至愛。
甜酒釀吃到嘴里又甜又黏,微微有點涼、但涼中又透著些爽,確是鄉(xiāng)間的時令美味。我小時候,每當外公的米酒開缸時,外婆總要喊我過去吃上兩天甜酒釀(之后酒釀漸漸變兇、變老,三天過后,就不能吃了)。甜酒釀吃了不算,外婆還會把它加工成酒釀潽蛋,酒釀潽蛋中不但有甜甜的酒水,還有雞蛋———我至今記得荷包型的蛋面上的瓷瓷的光———酒釀潽蛋端到手里時,外公往往已喝好了酒,在搓草繩、準備攤蒲鞋了。外公不住地往干枯的手掌心吐著唾液,用以增加手掌與稻草的摩擦,以使搓出的草繩更加結(jié)實耐用。草繩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蛇一般在外公手里游移,搓著搓著,外公一抬頭,不知什么時候,空中飄起了雪花。
雪停了,天上地下一片銀白。幾只麻雀不知從哪兒飛進外公的院子,嘰嘰喳喳地。小舅見狀,就在院子的雪地上掃出塊空地,舀了點酒糟撒在掃出的空地之上———一般撒的是稻谷,接著搬出盤籃罩住那塊空地,再以兩根短短的小棍將盤籃的一側(cè)支起,又在小棍底部系根繩子,將繩子一直拉到大堂的門檻邊,門檻里面,我和小舅手拉細繩、悄無聲息地伏著。不一會兒,幾只麻雀跳到盤籃底下,踮起腳尖、啄起了酒糟,麻雀越聚越多,在盤籃底下歡快地聒噪著。眼看地上的酒糟快要吃沒了,小舅對我使了個眼色,甥舅倆同時拉動手中的繩子,盤籃應聲而落,來不及舉翮的麻雀統(tǒng)統(tǒng)被罩在了盤籃當中。小舅隨即拿起一只口袋,熟練地把麻雀趕進袋中。聽聽盤籃底下沒有動靜了,小舅揭開盤籃,卻見好幾只雀子在地上趴著,一副軟綿綿的樣子,遂一一撿進袋中。小舅說,這幾只麻雀看來酒量不大,一點點酒糟,就吃醉了!
我上大學的時候,外公去世了。外公走后,做酒的任務就落到了母親的肩上。那時外公的大屋已經(jīng)拆分,側(cè)廂里的大灶自然也就沒了,好在爺爺?shù)姆孔右膊恍?,足夠架桶蒸飯、兌水做酒的了。再后來,爺爺、奶奶也去世了?0世紀80年代,母親“下放”問題得到了解決,隨父親住進了江陰城里。城里廚房小,根本支不起蒸飯所需的蒸桶,但母親自有辦法。不管有多麻煩,每臨深秋,母親總會克服困難,做上幾十斤米酒。去年母親年過八旬,我們想著母親年事已高,勸她別再做了,母親卻說,過年不喝點自家的米酒,哪像過年的腔調(diào)嘛?再說,現(xiàn)在外面連米酒都是勾兌的,喝了也不受用?。?/p>
小舅的糯米拿上來了,母親把它淘洗得干干凈凈,浸泡在水里。第二天,母親把米撈起晾干,又把鍋中的水燒開,接著取出她的寶貝小蒸桶、立置鍋上,再用凈布把鍋桶邊沿塞得嚴絲密縫———這樣可以防止蒸汽外泄。此道工序完成后,母親隨手將米倒入蒸桶開蒸。約莫20分鐘左右,蒸桶中的糯米開始次第變色,望去像一顆顆細碎的溫潤的玉粒;母親要我注意好糯米顏色的變化,關照哪兒熟了,就向哪兒再撒上些糯米,免得蒸出的飯夾生。數(shù)小時后,糯米飯終于蒸好,母親將它在匾里攤開。蒸飯慢慢冷卻,母親將它一層層倒進缸中。又取來此前用冷開水拌和的酒藥,徐徐傾入缸中,邊倒、邊用力攪拌,盡力使酒藥水均勻地滲進米飯中;最后,母親直起腰,在飯面上敷上一層干爽的酒藥粉,酒藥粉敷得很薄、很稀,似有似無,像落在菜葉上的淡淡的霜。忙完這一切,母親把酒缸仔細蓋好,又找來一塊稍厚的布幔,從頭到腳將酒缸包了起來,邊包邊對我說,從前外公做酒時,缸上蓋的是稻草編成的蓋子,裹在缸身上御寒的,則是稻草織成的裙子。如今的社會日新月異,這純天然的東西,越來越少啰!
母親這話大抵是不差的,別說稻草編織品之類了,就說這天氣吧,夏不夏冬不冬、北方不像北方南方不像南方的,早變得讓人目瞪口呆的了。外公做酒那會兒,從封缸到開缸,起碼需兩天時間,現(xiàn)在倒好,隔夜11點封的缸,翌日清晨即能聞到酒香了。
不管是外公的寒冬還是母親的暖冬,時候一到,酒缸早晚是必須開啟的。開缸后,甜酒釀漸漸老去,一周的時間說過就過,終于,可以兌酒了。兌酒這天,母親凌晨3點起了床,開始燒水做準備。8點不到,水燒好,母親將它一一倒進鍋里,待其自然冷卻后,再以1∶1.5左右的比例1斤糯米投1.5斤水,把冷開水倒入缸中,隨即攪勻,蓋好蓋子。接下來的兩周時間里,缸內(nèi)的蒸飯在藥力的作用下,持續(xù)發(fā)酵,不斷向水中滲透酒力,飯、藥、水相互依偎、親密合作,共同演繹出一曲溫婉和美的江南牧歌。
牧歌是農(nóng)耕文明的產(chǎn)物,她的個性是鮮明的,譬如這江南的米酒,張家做的,肯定迥異于李家、李家呢,又與王家的不相雷同。母親是有些酒量的,她做的酒往往容易偏兇。近年母親年紀大了,酒量也退了,加上兌酒時我總在旁邊嘮叨:兌松點、兌松點!母親的米酒終于較早年柔和了許多,當然,其甘甜醇香和鮮爽綿長,一如既往!
母親的米酒做好了,可以裝壇了,但母親也老了,她濾酒的力氣明顯不如從前了。從前母親濾酒時,紗布里包裹著較多的酒糟,母親伸出雙手、用力擠壓,糟中蘊含的酒水隨之緩緩流出。如今每次擠壓時,紗布里的酒糟癟癟的、只有拳頭大小的一塊了。我見母親吃力,勸她稍微擠擠就行了,母親不肯,說糟中的酒水最有營養(yǎng),浪費可惜了,又說現(xiàn)在做酒不比外公那時了,那時濾完了酒,酒糟是斷然不會扔掉的。外婆會每天盛出一碗酒糟,加上點小魚和黃豆,上鍋一蒸,有時甚至什么都不加,只是擱上點鹽一蒸,出鍋時撒上點大蒜葉,再掘點兒豬油,一拌,照樣撲鼻噴香、鮮美可口!那時外公家養(yǎng)著一只老母豬,外公會把吃不掉的酒糟拌進豬食,結(jié)果老母豬胃口大開。一個冬天的酒糟吃下來,到了第二年,老母豬產(chǎn)下的一窩豬崽子,又多又好!
進“九”了,江南照例吃起了羊肉,江南人吃羊肉的標配,便是米酒。老實說,對于江南的羊肉,我是不甚歡喜的,覺其膻味太重,然而近年竟起了變化。朋友帶我到了張家港香山腳下的一家羊肉店,幾塊白斬、紅燒羊肉下肚,我從此便成了他家的常客,不但自己每年冬天會去殺殺饞蟲,外地同學、朋友來了,也樂意領著他們前往,母親的米酒么,那是一定要捎上的。有一年冬天,外地同學來玩,照例請去了香山腳下。羊肉上來了,同學吃得直咂嘴,接著請他嘗嘗母親做的米酒,淺淺的一口下去,同學滿臉喜悅,問是怎么做的,多少度?連著幾杯下肚,同學的感覺更好了,直夸這酒好喝,爽爽的滋味泛自心底,漾向渾身每個毛孔。同學是北方人,喝慣了白酒,這甜香醇厚的江南米酒,令他覺著別樣的風味,加之米酒口感綿軟,不似白酒般燥烈,同學于是喝得越發(fā)豪爽起來。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杯,漸漸地,同學的嗓門高了起來,忽又啞口,終至伏到桌上,不再言語。事后同學笑稱,母親的米酒甜甜軟軟的,不意后勁竟這么足,就像江南女子一樣,溫柔歸溫柔,實質(zhì)綿里藏針,不好對付??!
同學說的是有道理的!豈止米酒不好對付,江南的人也不好對付,江陰人同樣如此!幾十萬強敵圍城,江陰人披堅執(zhí)銳、拼死抵抗;就連那里走出去的僧人,也是“上馬殺賊、下馬學佛”,與一般僧眾大異其趣的。江陰老城區(qū)有座北宋遺下的磚塔,八角九層,玲瓏秀雅,可有一點,那塔卻是座斜塔(自西南向東北略微有所傾斜),且塔頂被削去了一角,是座殘了的古塔!每當夕陽西照,古老的塔身落滿斑駁的光影,我總覺得,那古塔仿佛就是位微醺的故人,在與故鄉(xiāng)做著亙古不變的深情地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