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關于夢的文學作品和故事不在少數,但多以男性為主角,夢的內容也離不開男性們渴望的事情:才子佳人,金榜題名,功名利祿。大抵在現實中求而不得,便只能訴諸夢境。清代才女江峰青也做了一個古代男性常做的夢,她的夢卻道出了古代女性的心聲。
《天才夢》是民國才女張愛玲的成名散文作,說的是她自己的文學天才和成長故事。古往今來,才女們對“天才”的憧憬大多相似,表現卻各不相同。張愛玲的夢是醒著時做的。大約三百年前,一位隱居于湖南衡陽的才女江峰青,卻似乎真的做了一個自己變成天才的奇妙之夢。
說“似乎”,是因為這個夢是她在自己寫的一首七律詩以及關于這首詩的“自記”里記錄的。她到底是真的做了這樣一個夢還是編出來的,誰也無法考證。
“江峰青,字半嵐,號梅谷,湖北漢陽人,家世不詳,嫁與湖南羅某,偕隱于市。”歷史上關于江峰青的記載,只有寥寥數十字,故若要考證這么一個默默無聞的女詩人所做的夢,幾乎不可能。然而,無論其事真耶幻耶,其情卻可嘆可感,因為,無論是男性筆下的夢境,還是男性所書寫的以女性為中心的題材故事里,都難見這樣新鮮奇特的故事。
翻閱古代歷史和文學作品,可能會碰到不少描寫男人的夢,比如傳說周文王夢見飛熊,楚王夢見高唐神女,最出名的夢要數明代劇作家湯顯祖《邯鄲記》中的“黃粱美夢”。然而,這些夢都是男人做的,說的自然也是男人關心的事情,如遇見賢臣,邂逅美女,榮獲功名富貴,多少反映一些神秘主義思想或宿命觀念。那么,女人的夢里會有什么呢?
女性的“天才夢”
一般文人若是做了一個特別值得記住的夢,他們可能會寫一篇日記,之后便收錄至文集里。江峰青則寫了一首七律詩,名曰《紀夢七律》,其后則附一篇上千字的說明文字,叫“自記”。
根據“自記”描述,江峰青在某個陽春三月的午后迷糊入睡,夢見自己乘著一葉小舟隨風停泊于一棵大樹之下,被兩位青衣仙女招引到仙境。
江峰青夢中所見仙人皆是女子,這在中國古代描寫仙境的“夢游”文學中不太稀奇,男性文人夢中的仙境也是女子居多。在男性的夢里,女性,特別是美女,是和仙境一樣美好而縹緲的存在。仙女的空靈婉約,是男性夢幻世界里一點藝術的點綴。不過,江峰青夢見的這個“女兒國”卻另有一番寄托,那是才女內心深處的一片特殊“桃源”,一個屬于才女之間惺惺相惜的理想世界。
觀賞完仙境的自然風光和往來佳人之后,重點來了,江峰青被領到一個叫“紫虛飛碧軒”的地方聽曲子。一開始,仙女唱的是唐人樂府,沒多久,其中一位綠衣仙子就不滿了,說這唱的皆是古調,難道沒有時新的好曲子嗎?唱曲的伶人停了半晌,于是唱起了本文女主角江峰青的《楊柳枝詞》。江大才女這時候驚訝極了,剛想說話,旁邊一位紅衣仙子說:“這就是最近的優(yōu)異曲辭了。”清代的詩詞至今并不大受待見,至少在公眾認可程度上與唐宋的李、杜、蘇、辛差距較大,但也沒有寒酸到要靠一位偏遠地區(qū)的女子來支撐門面的地步吧!江峰青的《楊柳枝詞》確實寫得不錯,有點唐人劉禹錫的風采。仙女們挑曲子唱,整個清朝偏偏就選了她的詩,恐怕主要還是出于討好她的目的。
到這里,這位才女的夢就不簡單了?!芭訜o才便是德”,古代女子的閨閣文字能不能傳播出去還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很多才女都把自己的詩詞集題上“□□草”或“繡余”“焚余”之類的字眼,表示詩詞并非女子本色之道。在這樣的風氣下,女性的詩詞能夠被當時的文人稱贊幾句就已很了不起。江大才女卻不滿足于此,偏要借一個夢,通過神仙世界來給自己露個臉。不過江峰青這里還使了一個心眼,她的確在神仙世界里享有了直追唐宋名家、壓倒清代文壇的待遇,但又不會有人為此而說她輕狂—不就是做了個夢嘛,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誰會跟夢較真呢?誰又管得了夢里夢到了什么呢?
江峰青的夢還沒做完。聽了曲子之后,仙女們又拉著她的手親親熱熱地去逛園子。這時候,她才聽說這個仙境的來歷。原來這里的女子們大約都是歷朝歷代的卓越非凡之輩,上帝憐憫,讓她們聚在一處。說完了身世,仙女們便各各走筆作詩一首送給她。江大才女更是文思敏捷,馬上即興和詩兩首,仙女們自然更為盛贊,稱她“今日紅閨之妙手,他年紫府之班頭矣”。如果說聽曲子那一節(jié)是和歷史文人、清代文人較量,這里就意在突出她比仙境中的女詩人們也高出一籌。
至此,終于迎來告別之際。仙女們與江峰青約好來年再會。一陣狂風吹來,仙女們都不見了,江峰青也突然驚醒,只見“夕陽西墮,月上簾鉤”。夢中之事,卻不像許多小說中或者大家一般生活中經歷的“忘記大半”,而是“歷歷在目”,于是就記錄下來,這就是今人現在所看到的這個“天才夢”。至于有沒有再會,江峰青的詩里再無提及,后人不得而知。
“詩以傳記”“記以傳夢”
關于女人做夢的記錄本身就比較鮮見,影響最大的應是《牡丹亭》里的杜麗娘在花園中做的春夢。好事文人們最多也就折騰出一些這類閨閣花邊綺夢吧。《紅樓夢》里除了第五回賈寶玉做的夢之外,后四十回里還描寫了林黛玉做的噩夢。不過,后四十回據說作者不詳,林妹妹有沒有做這個夢,那就更靠不住了??偟膩碚f,如果有戲曲小說寫女人做的夢,寫來寫去多半離不開愛情。而且,這些夢也并不是女人做的,而是男人編出來的。
有沒有女人寫的女人做的夢?在這樣的夢里,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除了“十部傳奇九相思”的愛情之夢,在女性的夢里,除了柳夢梅那樣的翩翩佳公子,她們是不是還會有些別的憧憬?甚至有在清醒的時候不敢表達的大膽叛逆?比如江峰青的夢。
中國古代的文學史幾乎都是關于男人和男人筆下的女人,寥寥可數的幾名女文學家,如班昭、蔡文姬、李清照、朱淑真等,在卷帙浩繁的歷史長卷里,她們的身影顯得實在太伶仃了。不過,據統(tǒng)計,清代的女詩人差不多有四千人,對比《全唐詩》共收錄作家二千二百多人,其數量真不少。然而,其中只有少數女詩人的作品懷有民族大義 或可與當時一流男性詩人相頡頏的才情。實際上,大部分清代女詩人的作品,基本不離衣食住行、春花秋月、相思別離、古今逸事之類題材,偶有新奇別致的話題,也不過閨中趣事。像江峰青夢中所見之事及其大膽的理想追求,就顯得格外“性情備現”。
江峰青的詩內容上并沒有什么稀奇之處,寫她夢到一處仙境,看到一些奇怪的山水動物,之后便醒了。詩后面的記卻頗不簡單,洋洋灑灑,有千言之多,詳細描述了整個夢境。似乎她的詩只是一個引子,“自記”才是主角。
就形式來說,相對于傳統(tǒng)文學觀念里的“人以詩傳”或“詩以傳人”的觀念,江峰青似乎有意“詩以傳記”“記以傳夢”。江峰青所寫的以“文”占據主要篇幅的記夢文字,被收錄在以女性詩歌為主的一些總集選本中,故得以保存下來,從而彌補了中國古代文學中詩歌不易記錄故事本末、表達詩人隱衷的遺憾。江峰青所有的傳世作品中,除這篇“附錄”的“記夢文”外,全是詩歌。若不是“文以詩傳”,女詩人的這一段心曲,則可能無法以一個單獨的文本媒介流傳下來。
被壓抑的古代才女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歷史和社會對于古代才女的才名和聲譽是壓抑的,她們很難在現實中得到太多肯定和認同,她們自己也不能對這種處境表現出什么不滿。其實,宋代才女李清照也做過一個類似的夢,記在她著名的《漁家傲》一詞中: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不過,李清照和張愛玲一樣,寫的是清醒時的夢。詞人明明白白地寫著是“仿佛”夢魂去了天帝所在之處。然而,“學詩謾有驚人句”,確實有無數才女夢里醒時沉重的嘆息。
不管這個夢是真是假,是江峰青一腔心事的暗涌,還是她為了寄托情懷的“編造”,她如此耐心詳細地記下夢中之事,便可知這個夢于她之重要程度了。至于她在夢中把自己拔高至一個與唐宋明賢同等的地位,既是“深深態(tài),無非自許”,也是“懨懨意,終羞人問”。在所有關于江峰青的記載里,她既不是出身名門,也不曾嫁入豪門,又沒有任何交游事跡。她夢里的得意與驕傲,一方面是對自己才情的清高“自許”,另一方面也可能有著“恨無知音賞”的孤獨吧。
在清代爭奇斗艷的女詩人百花國里,江峰青只是一朵開在湖南深山里的無名小花。然而,名震清代文壇的錢塘才女沈善寶,卻對這個小女子和她夢中的細小心事格外垂青。沈善寶在其評論整個清代才女的名著《名媛詩話》里,完整收錄了江峰青的《紀夢七律》和她的長篇“自記”,并稱“余愛其夢境甚佳”。因著江峰青的夢里提到《楊柳枝詞》,沈氏也全文收錄。
今人重讀江氏的詩與她所記下的夢,能看到的是在“才藻非女子事”的傳統(tǒng)女性觀念之下清代閨秀的內心世界。而即便這樣婉約的心事,江峰青也不能太過明顯地透露,只是寄托于一首看起來無甚寄托的詩:
香殘晝永小游仙,路入蓬壺別有天。
洞口云深隨犬吠,山頭鶴懶伴松眠。
棋聲半帶風花落,果實新嘗火棗鮮。
恰喜靈臺換凡骨,驚回仍在竹樓前。
劉碧波,就讀于南京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