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麗』是司馬相如《上林賦》所著重突出的特征?!蹲犹撡x》和《上林賦》合成的《天子游獵賦》,在漢史記載中是作者司馬相如的封郎之資,也是一篇今人同樣認可的漢賦經(jīng)典作品。
《天子游獵賦》在漢史記載中是作者司馬相如的封郎之資,也是一篇今人同樣認可的漢賦經(jīng)典作品?!妒酚洝匪d司馬相如得漢武帝召見后稱自己以前的作品《子虛賦》只是“未足觀”的“諸侯之事”,并“請為《天子游獵賦》”。那么司馬相如在寫《天子游獵賦》時,參照對象及想要在內(nèi)容上超越的對象即是《子虛賦》。接下來的討論即旨在分析《天子游獵賦》的整體情況,并討論其作者揄揚天子時,在有《子虛賦》參照的情況下如何在描寫時加深天子與諸侯的隔閡。
被討論的畋獵
賦甫一開頭即列出人物、事件:楚子虛出使齊,齊王“悉”發(fā)車騎去畋獵。這里的“悉”使我們產(chǎn)生兩種預(yù)測:齊王是為了炫耀兵力?還是為了極力示賓客以禮遇?既然子虛如此形容,那么烏有就問子虛今日畋獵是否快樂,子虛肯定。烏有又問所獲多嗎,這是烏有依自己固有思路“畋獵獲多則樂”而產(chǎn)生的問題。子虛的回答顯然不依據(jù)這一思路,曰“少”。那么烏有就好奇他因何而樂,子虛則回答說齊王“悉”發(fā)車騎是想要夸耀車騎之眾,而自己回以楚國云夢之事使齊王無話可說這一事情使他覺得今日畋獵有樂趣,驕矜之態(tài)已在讀者目前。
烏有表示想知道具體情況后,子虛順勢開始描述齊王畋獵:“王車駕千乘,選徒萬騎,畋于海濱。列卒滿澤,罘網(wǎng)彌山?!本诜笱芮拔摹巴跸ぐl(fā)車騎”,表示齊王人車之多及畋獵地點。而“掩兔轔鹿,射麋腳麟。騖于鹽浦,割鮮染輪”,則表明了畋獵對象。子虛又說齊王見畋獵如此豐厚,便驕傲地問:楚國有這么大的畋獵之地嗎?楚王畋獵與自己誰更厲害呢?于是子虛開始言說楚國,對自己尤其是自己經(jīng)歷的價值進行貶低,暗示楚國廣大豐美:
臣楚國之鄙人也,幸得宿衛(wèi)十有余年,時從出游,游于后園,覽于有無,然猶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言其外澤乎?
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夢。
宿衛(wèi)已經(jīng)是可以“時從出游”的職位,而子虛已在這一職位待了“十有余年”,所能觀覽遠非常人所及,尚且說“猶未能遍睹”。機智應(yīng)答和貶低自我這兩個子虛故事的模型在戰(zhàn)國使者的機智言論開場白中亦時有出現(xiàn)。聽到這樣的話語后齊王回答:“雖然,略以子之所聞見而言之?!倍亲裱祟惤涣鞲啻嬖诘膶嶋H情況—聽到被貶低或不認同的話在對方停頓后先表達不認同。作者也非安排貶低自我言論與夸耀本國言論之間沒有停頓。
接下來就是子虛對楚王游獵的具體描述了。子虛話畢直稱齊不如楚,烏有批評子虛,認為齊王“悉”發(fā)車騎出畋是因為:
足下不遠千里,來貺齊國,王悉發(fā)境內(nèi)之士,備車騎之眾,與使者出畋,乃欲勠力致獲,以娛左右,何名為夸哉。
對“悉”的解釋與子虛截然相反。烏有又解釋齊王問子虛楚地有無大面積畋獵之地,是因為想要見識大國的氣勢、聽子虛高妙的回答,但烏有沒有解釋子虛所言齊王比較自己和楚王的言語,因為解釋不了。烏有接下來簡短描述齊國的畋獵、物產(chǎn)、疆域,并說齊王之所以沒回復(fù)子虛是因為齊王在諸侯之位不敢逾越天子以及子虛是客人這兩點,于是責(zé)備子虛不知禮節(jié)、顯擺君上。事實上盡管烏有這樣批評子虛,他同樣在極力描述齊國時顯擺君王欲與子虛以奢侈相較,我們從亡是公稱齊“外私肅慎,捐國逾限,越海而田”可以看出。為天子代言的亡是公則揄揚天子畋獵、批評子虛和烏有,使二人最后意識到自己言行的不合適處。
有聯(lián)系規(guī)則的物產(chǎn)
由于《子虛賦》和《上林賦》的對比無論在作者心目中還是在讀者眼中均明顯存在,因此下文先對楚、天子的游獵進行具體的對比與分析(當(dāng)然,《天子游獵賦》的順序是子虛語—烏有語—亡是公語)。
楚子虛以楚國之澤云夢為例—“云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以“九百里”夸飾云夢澤,又提及山將“九百里”云夢實物化、可感化,進而具體對山進行描摹。同樣,亡是公以天子之苑上林為例:
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終始灞浐,出入涇渭;酆鎬潦潏,紆余委蛇,經(jīng)營乎其內(nèi)。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tài)。
尤其通過對苑中河水的描述來暗示上林苑之廣闊,接著繼續(xù)寫苑中河水的網(wǎng)絡(luò)形勢流貌。
進行物類列舉時,楚子虛接著對山的描述提及土,進而提及珠石,又依次提及東邊的香草、南邊的平原廣澤及高燥和埤濕處的草、西邊的水及其中的水蟲、北邊的果木及其上的鳥猿其下的猛獸。亡是公則接著對水的描述提及水蟲、珠玉以及水鳥,又依次描述山陵、溝谷、丘虛、陂池、平陸,進而提及香草,又夸耀南部之暖北部之凍及二部對應(yīng)的獸、山谷中的宮館及其高其水,又提及寶玉、果、木及其間的獸。賦中二人描述的順序不一樣,因為他們第一提及的事物不同,由此產(chǎn)生聯(lián)系而描寫的下一個事物亦不同。但是,二人整體所描寫的事物大多一致,事物之間的互相聯(lián)系亦有許多一致之處:水和水蟲、香草和陸地、樹木和獸。他們都遵循這些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規(guī)則。當(dāng)然,二人所提及也有許多不一樣的地方,最明顯的莫過于對這一部分的描述亡是公遠多于子虛,這也可能顯示了司馬相如在后來安排天子之賦時比較明確的超越目的。此外,子虛所言的云夢之土是亡是公所無的,亡是公提及的山谷中宮館及其周邊、果則是子虛所無的。子虛用東南西北作為描述的結(jié)構(gòu),而亡是公則以南夏、北冬來安排敘述。
有差別的畋獵
進行畋獵準備的描述時,子虛稱楚王及其車旗裝備、隨從人員:
楚王乃駕馴駁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烏號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孅阿為御。
而亡是公所稱天子的則:
乘鏤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軒,后道游。孫叔奉轡,衛(wèi)公驂乘,扈從橫行,出乎四校之中。
我們可以看到賦中楚王所“駕馴駁之駟”對應(yīng)天子之“六玉虬”,楚王所乘“雕玉之輿”對應(yīng)天子所乘鏤象牙之車。馴指馬之溫順者,駁是色不純的馬,四馬為駟。楚王所駕為四匹溫順色雜的馬。又:“虬,龍無角者?!保ㄒ姟墩f文解字注》)《文選》李善注引張揖曰:
六玉虬謂駕六馬,以玉飾其鑣勒,有似虬龍也。
接著引郭璞言發(fā)表看法:
郭璞曰:《韓子》曰:黃帝駕象車,六蛟龍。善曰:此依古成文而假言之,非謂似也。
最后認同郭說。(見《六臣注文選》)天子所駕六匹馬或被稱作似龍,或被認為是在依托黃帝,數(shù)量和夸飾都大于楚王。此外,楚王之旗“魚須之橈旃”“明月之珠旗”對應(yīng)天子之旗“蜺旌”“云旗”。楚王之畋獵武器是干將雄戟、烏號雕弓、夏服勁箭,亡是公此處描述天子未提及其武器,但對天子隨從的描寫則濃墨于子虛:稱天子出畋既有開道者又充滿扈從,大臣“孫叔奉轡,衛(wèi)公驂乘”,子虛口中的楚王出行畋獵則是傳說人物“陽子驂乘,孅阿為御”。
進行畋獵描述時,子虛所說楚國畋獵隊伍,先多方位表現(xiàn)畋獵速度之快,尤其通過寫人車越猛獸來漸進畋獵過程,最后稱弓不虛發(fā),所獲甚多。同樣,亡是公對天子畋獵的稱述與子虛可以構(gòu)成很好的對比,先用畋獵聲勢之浩大壯闊引起描述的開頭,繼而提及:
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羆,足野羊,蒙鹖蘇,绔白虎,被班文,跨野馬,凌三嵕之危,下磧歷之坻。徑峻赴險,越壑厲水。椎飛廉,弄獬豸,格蝦蛤,鋋猛氏,羂騕褭,射封豕。
子虛所說的楚國隊伍在殺服猛獸時,很多動作均需借助外物來完成,比如車、弓箭。用手搏擊猛獸只有一句:“使專諸之倫,手格此獸?!比鐚VT般的勇士才可以手搏。而亡是公話語中的天子隊伍則并非如此,他們可以用手、用足來搏斗猛獸,同樣也可以使用工具。
隊伍整體的畋獵場面已描述完畢,接下來二人均提及君王在畋獵時的狀態(tài)。子虛口中楚王休息,觀察百態(tài)時“觀壯士之暴怒,與猛獸之恐懼”并且“殫睹眾物之變態(tài)”。亡是公則稱天子在畋獵中“睨部曲之進退,覽將帥之變態(tài)”。楚王注目于畋獵者的狀態(tài)、變化,也注目于正在追逐的猛獸的狀態(tài)、變化,他是這場畋獵的參與者,是畫面構(gòu)成的一部分;天子則在通過畋獵檢閱他的軍隊,他既是畋獵的參與者,也在俯瞰這一畫面。
接下來是對休息的描述。子虛所述美人是“鄭女曼姬”“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而亡是公所言天子周圍的美人則是“絕殊離俗”的“青琴、宓妃之徒”,非人間諸國所有,是神仙女子,而非“若神仙之仿佛”。
畋獵既罷,二位君王都對高昂情緒進行了調(diào)和、降低。楚王雖獵,以無為自持,只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天子則在“酒中樂酣”之時“芒然而思,似若有亡”,開始反思畋獵奢侈,于是命有司遵循體恤民眾的政令,“與天下為更始”。然后天子研習(xí)六藝、仁義及《春秋》《詩》《易》,既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也注意到后世、民眾、朝政、士卒。亡是公由此對比,認為齊楚奢靡畋獵之事令人可哀,接著指出原因:齊楚君主沉迷畋獵,占用土地使民無食,過度奢侈也超越了諸侯該遵循的禮節(jié)。
綜上,后寫的《上林賦》參照《子虛賦》,通過對楚王和天子畋獵之馬數(shù)量及質(zhì)量、畋獵隊伍手搏猛獸的多少、畋獵時所觀察的對象、休息時的美人、畋獵后進行調(diào)整的對象等方面有意增加隔閡、對比的描寫來揄揚天子。
張慧,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