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錫勤先生對中國近代道德革命的研究

遲浩然

（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哈爾濱150080）

張錫勤先生一生致力于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中國近代思想史、特別是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思想史的研究，為中國近代哲學史、倫理學史、思想史的研究作出了杰出貢獻。對中國近代道德革命的研究，在張錫勤先生所著的《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稿》《中國倫理道德變遷史稿（上下卷）》《中國近代的文化革命》《戊戌思潮論稿（修訂版）》等著作和數(shù)十篇論文中都有所涉及。堅持運用歷史的方法是張錫勤先生研究中國近代道德革命的突出方法論特色。他以史實為依據(jù)，堅持回到中國近代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中，對中國近代道德革命的歷史背景、發(fā)展進程、主要內(nèi)容等多方面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并就道德革命的精神實質(zhì)給出了自己的價值評判，提出諸多獨到的見解。

一、對道德革命背景的考察

張錫勤先生在研究中國近代道德革命時，能夠承上啟下，將其置于中國近代歷史的長卷中，使其上能溯其源、下能知其終，做到“有始有終”。

中國近代的道德革命是文化革命的一部分，因其重點是對“三綱”的批判，故也被稱作“三綱革命”或者“綱常革命”。中國近代的道德革命是在中國近代社會發(fā)生了重大變革的歷史背景下產(chǎn)生的。彼時西方列強侵略中國，民族危機空前嚴重。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使得國內(nèi)有識之士備受打擊，先進的中國人意識到西方傳入的器物和政治文化等西學的“實用”以及國人學習先進的西學的重要性和變革自強的迫切性?！拔鲗W東漸”讓中西方文化在不斷沖突中進行交流與融合，有識之士希望以此為契機向西方尋找可以挽救民族危機的真理。張錫勤先生認為，道德革命的產(chǎn)生是“西學東漸”的結(jié)果，但并不僅僅如此，其中還應該有一些不可否認的政治和經(jīng)濟的影響因素存在。當時的中國，新的生產(chǎn)關系已經(jīng)產(chǎn)生，舊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制度逐漸被新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制度取代，舊道德在一些方面必然會與之相對立，因此在社會變革發(fā)展的同時，道德觀念的變革自然隨之展開。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倫理為主體，政治與倫理相輔相成，既互相維系又互為支撐，故而傳統(tǒng)道德也是維護君主專制制度的。所以先進的國人若要批判君主專制的政治制度，必然要先批判舊道德。所以說，道德革命是中國近代政治、經(jīng)濟的新變化在文化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反映，是基于中國近代社會大變革、先進的中國人迫切需求救亡圖存的大前提而產(chǎn)生的。從本質(zhì)上來說，中國近代道德革命是西方近現(xiàn)代新文化和中國傳統(tǒng)舊文化之間的斗爭，是近代有識之士為了道德重建而進行的一場革命運動。

二、對道德革命進程的分期

張錫勤先生所采用的歷史研究法，其中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研究的時間跨度較長，關注區(qū)域甚廣。一般來說，中國近代的道德革命從戊戌維新開始，經(jīng)歷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時期空前高漲。張錫勤先生不僅對這三個階段的道德革命思想在代表人物、影響因素、觀點總結(jié)等方面提出自己的主張，而且特別提出并考察了太平天國和洋務運動這兩個階段在近代道德革命中的地位，這是他在近代道德革命分期研究中的創(chuàng)見。

張錫勤先生認為，太平天國時期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道德變遷發(fā)展經(jīng)歷的一個特殊歷史階段。太平天國曾對中國傳統(tǒng)政治秩序和倫理道德造成一定沖擊，在太平天國占領區(qū)的百姓們的部分生活習俗發(fā)生了一定變化，只是并沒有從根本上對中國社會倫理道德造成影響。故而太平天國盡管歷時甚短，但仍是中國近代道德革命前頗具特色的一個階段，對此也必須有所說明。洪秀全受西方基督教的影響曾大力宣揚樸素的平等思想，他認為人人都是上帝的子女，所以人人平等，甚至包含男女平等，使婦女地位得到改善，這在歷史上是空前的。張錫勤先生在論述此處時，引用大量歷史文獻，盡管篇幅不少卻并不顯得繁雜，每處引用都可靠和精妙。由于太平天國主要領導人在青年時期也曾接受過儒家的思想教育，故而他們所提倡的道德不僅受到基督教的影響，也受到了儒家的一些影響。張錫勤先生注意到太平天國所提倡的倫理道德不可否認地具有一定積極意義，考證到太平天國領導者們也曾注重道德教育宣傳并作出大量移風易俗的工作準備，試圖建立良好的社會風氣與習俗，這在當時是非常難得的，但是晚期的太平天國與新道德推行在很多方面并沒有落實，并且他們沒有從根本上掙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使得太平天國的倫理道德觀念從開始就具備了雙重性，最后依然遵循著傳統(tǒng)的舊道德，這就注定了太平天國失敗的結(jié)局。

在洋務運動時期，馮桂芬早在19世紀60年代初期就已提出“采西學”的主張，但只局限在物質(zhì)層面。早期維新派進一步主張學習器物層面的基礎上增加了對西方制度等方面的學習，但不論是洋務派還是早期的維新派，他們都沒有提倡直接接納西方近代的倫理道德觀念，反而對此持抗拒的態(tài)度。他們不僅認為西方的倫理道德思想遠遠遜色于我國的“三綱”，還認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不過是想以西方先進的器物捍衛(wèi)中國“三綱”之道。張錫勤先生認為：“維護三綱乃是洋務派和早期維新派的共同立場?！保?］因此，在洋務運動時期，中國近代社會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政治、經(jīng)濟主張，一些傳統(tǒng)的觀念也開始發(fā)生變化，但由于洋務派和早期維新派從根本上還在維護“三綱”，“三綱”沒有受到影響，所以社會倫理道德并沒有出現(xiàn)明顯變化。

雖然“道德革命”的口號是梁啟超在1902年才提出的，但是其真正的帷幕早在戊戌變法時期就已經(jīng)拉開。維新派揭示出綱常名教的本質(zhì)是維護君主專制制度，只有動搖“三綱”的地位，才能推翻專制制度。他們初步提出了一套不算成熟卻具有變革意義的新的倫理學說和道德規(guī)范。甲午戰(zhàn)爭前后，宋恕即開始抨擊綱常名教，并對婦女地位的低下和男女不平等表示了同情。到了1895年，嚴復在分析中西方文化差異的時候表示，我們要提倡的新思想如“平等”是與“三綱”完全相悖的，所以要追求新思想首先需要批判、摒棄落后的“三綱”。在維新運動高漲后，譚嗣同對“三綱”的批判尤其猛烈，認為只有對“三綱”進行變革，才能開啟其他變革，因此對舊道德的革命是一切變革的開始。張錫勤先生認為，譚嗣同對舊道德的批判不僅言辭激烈，還具有理論深度，影響最大?？涤袨橐嘣凇洞笸瑫分袑Α叭V”進行強烈抨擊，提出“獨立、自主、平等”才是人類的公理?？偠灾?，維新派在戊戌時期對綱常名教的批判清算較為深刻，顯示出戊戌思潮具有一定的民主主義性質(zhì)。

在辛亥革命時期，道德革命得到深入發(fā)展。張錫勤先生從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多方面進行分析，認為此時的道德革命之所以得到深入發(fā)展有深層和直接兩種原因。戊戌維新思潮之后，中國的社會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了明顯的改變：革命派開始以獨立的政治身份游走在歷史的舞臺上，他們逐漸取代維新派成為變革中國社會活動的主要帶頭人。革命派將推翻君主專制制度、建立民主與共和的國家作為首要目標并為之努力。隨著這一目標逐漸被越來越多的國人認可，人們對維護君權統(tǒng)治的“三綱”作出了更加猛烈的抨擊。同時，赴日留學的熱情持續(xù)高漲，使得更多的進步學生將西方近代的學說向國內(nèi)傳播，而迅速發(fā)展的報刊行業(yè)進一步加速了這些新思想的傳播和影響。張錫勤先生通過深入分析、仔細研究，列舉出了三個辛亥革命時期道德革命得到深入發(fā)展的具體表現(xiàn)：一是在辛亥革命時期，道德革命的口號被明確提出，革命派對于“三綱”的抨擊較戊戌時期更甚，“三綱”的權威地位受到明顯削弱；二是很多革命人士將“自由、平等、博愛”作為他們認定的新道德標準，而此前的維新派除了抨擊舊道德，并沒有對要建立的新道德進行系統(tǒng)完整的論述；三是很多革命派人士開始對當時的利己主義進行矯正。張錫勤先生從多角度考證，生動地描繪出道德革命在辛亥革命時期發(fā)展的全貌。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是中國近代道德革命發(fā)展的高潮階段，然而很多學者在研究“五四”時期的道德革命時，多是側(cè)重于它對當時以及后世造成的影響，極少會談及被提倡的新道德。張錫勤先生則注意到了這一點，并在其著作中深入分析、作出評介。簡單地說，“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道德革命，不僅更加系統(tǒng)地、詳細地清算舊道德，還提出了更加合理、完善的新道德，即“合理利己主義”和“個人本位主義”，二者的理論基礎是“求樂免苦”為重點的人性論和倫理觀。他們所提出的新道德，在一定程度上是向西方思想學習的結(jié)果，但是他們又試圖超越西方，希望避免西方社會出現(xiàn)的一系列弊端。此外，道德革命此時得到了國內(nèi)許多知識分子的擁護，使得道德革命達到了高潮。

三、對道德革命主要內(nèi)容的概括

張錫勤先生還原真實歷史，使中國近代道德革命回歸史實，并通過對大量近代思想家著作的分析，挖掘出中國近代道德革命涉及的多方面內(nèi)容：

（一）對“三綱”的抨擊

自漢代以來，“三綱”一直被人們視為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核心準則。張錫勤先生提出，早在1886年，康有為便對“三綱”進行了否定，認為君臣和男女關系不平等。盡管后續(xù)亦有更直接的文字表述，但當時并沒有公開發(fā)表這些言論，所以沒能造成什么社會影響。及至戊戌變法時期，“三綱”開始遭到公開批判。維新派思想家們否定了“三綱”的先天神圣性，分析了“三綱”在中國歷史上的根本作用與影響。譚嗣同認為，“三綱”是君主專制統(tǒng)治下維護政權的工具，是君主桎梏臣子、父母壓迫子女、丈夫困梏妻子的工具，而非什么“天理”，揭示了“三綱”維護君主專制制度的本質(zhì)特征。譚嗣同指出，“三綱”的重心是為了維護君主專制制度下的不平等，早已成為桎梏人們精神自由的沉重枷鎖。張錫勤先生評介譚嗣同對“三綱”的批判不僅言辭尖銳，還很有理論深度，在戊戌變法時期產(chǎn)生的影響是最大的，并且還意識到了傳統(tǒng)道德的社會功能，這一點遠超當年戴震等人的籠統(tǒng)表述，具有十分鮮明的近代啟蒙價值?？涤袨橐苍谒拇碜鳌洞笸瑫分袑Α叭V”進行激烈的抨擊、清算。他認為“三綱”抹殺了作為人類公理的獨立、自主和平等，必須否定；此外，康有為又抨擊男女不平等的觀念，呼吁實現(xiàn)男女平等。總的來說，戊戌思潮對“三綱”的抨擊和清算，更多地還停留在初始階段，具有一定的啟蒙意義，卻并不深刻。進入到辛亥革命時期，革命派思想家們對“三綱”的本質(zhì)進行了更準確的分析闡釋，并對其在中國歷史上所造成的消極影響進行了更深的揭露。此外，革命派思想家們不再單純地呼吁男女平等，而是進一步關注到真正束縛女性精神的枷鎖，如“女訓”“女誡”等，進而提出興女權的口號。從開始便明確了“三綱”是宗法等級制度必然產(chǎn)物是“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倡導者們，張錫勤先生列舉出一些革命派思想家如陳獨秀等人的言論，強有力地證明他們對于“三綱”的定位判斷是更為準確的。

（二）對忠、孝、節(jié)等三德的批判

忠、孝、節(jié)的觀念是由“三綱”直接派生出來的。在“三綱”遭到了猛烈批判之后，忠、孝、節(jié)自然也成為被抨擊、否定的對象。張錫勤先生逐一論述了近代道德革命中思想家們對忠、孝、節(jié)的觀念的批判。

譚嗣同在對這三者的批判中，談論最多的就是對于“君為臣綱”和以此衍生出來的忠君思想，其他戊戌思潮時期維新派思想家們亦是如此。他們首先否定君權神授的傳統(tǒng)觀念。嚴復和譚嗣同都用社會契約論闡釋了君末民本的思想，認為百姓可以一起推選君主同樣也可以一起罷免君主，從這一方面來說君權神授和君為臣綱的觀點就是極其錯誤的。譚嗣同分析忠的古義，認為忠是相互要求的，即君對臣子忠，臣子也要對君忠，而非單方面的道德要求。君主為了維護權力才將忠變成了“專責之臣下”的單方面要求，這是必須否定的。此外，譚嗣同還提出，忠應該講究對象，要忠于明君而不該包括忠于昏君。在張錫勤先生看來，嚴、譚二人對于君主權力和國家的論述雖然并不完全符合歷史實際，但是對于當時批判君為臣綱、君權神授，使人們重新看待君臣關系、君民關系，具有重要的啟蒙意義。革命派對于從“三綱”演化而來的忠的思想的批判比之維新派更為深入，還有一些革命派思想家提出，忠應該是忠于國家而非忠于一個人，這便給忠賦予一個新的含義。

傳統(tǒng)孝道是“父為子綱”的產(chǎn)物。譚嗣同和康有為在戊戌維新時期就對其進行了否定和批判，他們認為子女的身體雖然是父親給予的，但是從靈魂的角度來說父與子處于平等的地位。長久以來，人們對于“父為子綱”的問題都沒有太多議論，譚嗣同對于父子平等地位的論證也不夠充分，但是他公開主張這一觀點，在當時對動搖綱常名教的地位具有重大作用。在辛亥革命時期，部分革命派思想家尖銳地指出“父為子綱”使為人子女者始終處于被父親壓制的不平等地位，但是真正對傳統(tǒng)孝道進行深入理性分析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張錫勤先生列舉了李大釗、魯迅、吳虞等人的觀點，他們認為傳統(tǒng)孝道的根本作用是維護君主專制和宗法等級制度，臣子忠君和父子之孝并無不同，忠孝是一體的。

近代思想家們在批判“夫為妻綱”時，更多的是在提倡男女平等、女性解放?？涤袨槭俏煨鐣r期發(fā)言最有力的思想家，他譴責了傳統(tǒng)倫理對于婦女的壓迫，對單方面要求女性的貞節(jié)觀提出否定。在辛亥革命時期，隨著大批的倡導女權思想的刊物的發(fā)行，呼吁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的聲勢更大。在新文化運動時期，思想家們不同于此前對于男女地位不平等的批判，而是更深入地對由此衍生出來的貞節(jié)觀進行剖析。

可以說，近代思想家們先后對“三綱”和由“三綱”派生的忠、孝、節(jié)等三德的批判，其實就是自由、平等和博愛思想在近代中國產(chǎn)生影響并逐漸擴大的一個縮影。

（三）對奴隸性的批判

中國近代思想家們在道德革命中提出很多響亮的口號，其中一個便是“新民德”?！靶旅竦隆敝傅氖前凑崭锩伤枷爰覀兊囊螅淖冎袊藗鹘y(tǒng)的精神面貌，塑造新型理想人格，以求挽救民族危機、重振民族風貌。從這一點來說，近代道德革命也可以說是一場塑造嶄新人格的革命。

在戊戌時期，梁啟超便已關注到中國國民性的弱點問題，認為國人曾長期處于君主專制統(tǒng)治的壓迫和傳統(tǒng)倫理綱常的束縛之下，還有的思想家認為這是造成中國積弱的根本原因，這就促使他們提出要改造國民性的重大任務。從戊戌到五四，近代思想家們一直不斷地進行民族性反思，不斷歸納、剖析中國國民性存在的種種問題。他們認為，當時中國人在道德精神層面存在諸多缺陷，如奴性、懦弱、愚昧、茍且偷安等等。而其中，最明顯、最主要的問題便是“奴隸性”，其他的缺點不過是奴隸性的多種表征或是奴隸性所帶來的結(jié)果。因此，解決奴隸性的問題，才是重塑嶄新理想人格、重振中華民族精神的首要任務。

張錫勤先生概括說：“所謂奴隸性，是指長期封建專制統(tǒng)治所造成的人們安分、柔順、依賴卑怯的順民性格，和安于奴隸地位的奴才意識?！保?］這是一種使人泯滅了自我意識的畸形的人格屬性，人們長期處于這種心態(tài)下會變得麻木冷漠，逐漸失去群體國家的意識。不論是早期的維新派思想家還是后期的革命派或是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們，對此都是格外重視的。在他們看來，這種存在狀態(tài)持續(xù)時間極長，并且根深蒂固。而這種意識的根本來源，可以追溯到中國漫長的君主專制統(tǒng)治和維護此制度的綱常中。這一根源性認識，使得當時對于奴隸性的批判往往和清算“三綱”和舊禮俗聯(lián)系在一起。在此基礎上，思想家們又進一步揭露了其帶來的消極影響。他們認為，這種奴隸性并不只存在于社會最底層的奴隸階級中，而是存在于各階級階層中，在不平等的宗法等級的金字塔里，每一個下層者對其上層都具有奴隸性的意識，這就導致了中國人沒有群體意識，沒有社會責任感，讓人安于被統(tǒng)治壓迫的屈辱，不敢甚至不會想有所反抗。因此，近代中國社會要想實現(xiàn)人的根本性解放，首先要破除這一現(xiàn)象，建立新的道德、塑造理想人格。

張錫勤先生認為，從戊戌時期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中國近代思想家們對于奴隸性的批判，雖然深入，但也不可否認帶有一定的偏頗。他們過分夸大了當時人民性格缺陷，而選擇性忽視國人所具有的民族傳統(tǒng)美德；一些結(jié)論過于片面，論據(jù)也不夠充分，但是總的來說，他們沒有將奴隸性看作國人先天的劣根性，而是進行分析、將其看作君主專制統(tǒng)治的產(chǎn)物，在當時是十分深刻的。

（四）對道德不變論的批判

如同“三綱”的存在從根本上是為了維護君主專制統(tǒng)治一樣，為了維護“三綱”的神圣，從而進一步維護宗法等級秩序，一些人提倡道德不變論，例如“天不變道亦不變”“綱常千萬年磨滅不得”等等，這都是經(jīng)典的道德不變論的思想。新學家們認為，要想順利開展道德革命，論證道德革命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勢必要解決道德不變論這個嚴重的理論阻礙，批判道德不變論。

梁啟超在戊戌時期對道德不變論明確提出批判，他從“利群是道德的根本精神”的角度出發(fā)，認為要利不同的群體就必然會有不同的具體要求，從而有了不同的道德，所以道德不變的想法是錯誤的，初步論證了道德革命的合理性。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們?yōu)榱诉M一步推動道德革命，從進化論的角度提出了“道與世更”的思想，試圖說明道德既然是宇宙自然中的一部分，同樣是不斷發(fā)展而非一成不變的。胡適從實用主義的角度分析道德隨勢而變而非亙古不變，從而否定道德不變論。李大釗根據(jù)唯物史觀分析道德作為社會表面構(gòu)造一定會隨著作為基礎構(gòu)造的經(jīng)濟而發(fā)生改變，從而論證道德革命的合理性和必然性。當時的守舊勢力為了反對道德革命，將道德不變論作為他們的理論武器。由于戊戌時期和辛亥革命時期的思想家們并沒有對道德不變論作出根本的、集中的抨擊，導致這種道德不變論頗有勢頭。直到后期陳獨秀、李大釗等人將進化論思想作為新的理論武器，系統(tǒng)而深刻地批判道德不變論，使得道德不變論的影響被大大削減，才加速推進了道德革命的發(fā)展。

張錫勤先生在肯定近代新學家們對于道德不變論批判的積極影響之余，也注意到了他們理論的不足之處。張錫勤先生認為，他們將道德的變論述的絕對而膚淺，對其歷史連續(xù)性和繼承性部分的論述有所缺失，這必然導致當時人們對于中國傳統(tǒng)道德的批判多于繼承。

（五）對中國傳統(tǒng)道德遺產(chǎn)的繼承與改造

維新派和革命派思想家們對于“三綱”、奴隸性等的批判是一致的，對此都持堅決否定的態(tài)度，但是對于中國全部的傳統(tǒng)道德遺產(chǎn)究竟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態(tài)度，他們多有分歧。有一部分思想家們將中國所有傳統(tǒng)道德都批判為“偽道德”，認為它們與新道德不可共存，必須摒棄，只有完全向西方學習才能建立起他們需要的新道德，忽視了中國傳統(tǒng)道德內(nèi)在的復雜性和多重性。與此同時，還有一部分人則是對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遺產(chǎn)選擇了冷靜的具體分析的態(tài)度，進行批判繼承。他們批判如“三綱”這樣的“糟粕”，提倡自由、平等、博愛的新思想，也倡導對中國傳統(tǒng)道德遺產(chǎn)進行鑒別分析，改造、吸收其中有價值的合理的精華部分，為今所用。這一思想與梁啟超曾經(jīng)的主張類似，梁啟超認為，“新民”不僅需要增補我們所缺乏的道德精神，還要對我們已擁有的道德進行淬煉。故而在整個中國近代的道德革命中，過激的情緒和思想家們始終存在，但沒有使得所有人都變得激進，這便讓批判繼承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遺產(chǎn)也成為中國近代道德革命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

康有為、譚嗣同等維新派思想家選擇對一些傳統(tǒng)道德賦予新的意義，以此表達他們提倡的新道德。還有一些人如蔡元培等，選擇以西釋中、以中釋西，強調(diào)中西融合、彼此相通，在建立新道德的時候，要兼顧繼承優(yōu)秀傳統(tǒng)道德和學習西方道德兩個方面。五四新文化運動后，孫中山便提出了要對固有的傳統(tǒng)道德中有價值的部分進行恢復改造，認為這是發(fā)揚民族精神的重要舉措。即便是激進派如陳獨秀，對待中國傳統(tǒng)道德的態(tài)度都不是全盤否定的，反而還提倡了“勤、儉、廉、潔、誠、信”等傳統(tǒng)道德?？梢哉f，在中國近代道德革命的過程中，一些先進的思想家對于批判繼承中國傳統(tǒng)道德遺產(chǎn)、對抗民族虛無主義、發(fā)揚民族精神作出了一定貢獻，但是總體說來，這些還是不夠的。

（六）宣傳求樂免苦的人性論和倫理觀

“求樂免苦”的人性論、倫理觀是中國近代思想家們提倡的新道德的理論基礎，他們以此宣傳人的自我價值和人的自然權利，推進了中國近代的人性解放進程。嚴復受到赫胥黎關于進化與倫理思想的很大影響，他認為不論是善還是美，都是建立在樂的基礎上。這一新倫理觀在當時影響甚大。此外，康有為對求樂免苦的人性論、倫理觀也作出了詳細系統(tǒng)的闡釋，他舉例論證了人類追求快樂、避免痛苦是共同的天性，認為人們的行為都是受到了“求樂免苦”這一出發(fā)點影響的?？涤袨檫€認為，人們受到求樂免苦的動機驅(qū)使，會為了良好的處境、欲望的滿足而奮斗努力，從而推進社會進步；是否滿足人們求樂免苦的追求也可以作為社會大環(huán)境的優(yōu)劣、是非善惡區(qū)別的判斷標準。

盡管這種只重視感性欲望、脫離客觀實際的抽象人性論、抽象倫理觀存在不可否認的理論缺陷，但是它在當時起到的啟蒙作用也是不可忽視的。一方面，它否定了“存天理、滅人欲”的觀念，批判了禁欲主義的不合理性，肯定了人們追求物質(zhì)利益和自然欲望的權利；另一方面，它還肯定了人的自然價值和地位，充滿人文主義關懷，體現(xiàn)了對“人”的重視。最重要的是，這種“求樂免苦”的人性論、倫理觀為當時的思想家、革命家們批判君主專制制度和傳統(tǒng)綱常思想，宣傳自由、平等、博愛的新道德規(guī)范奠定了理論基礎。

值得一提的是，他們在推崇這種“求樂免苦”的人性論、倫理觀時，也注重理性地探討分析欲求的界定，主張合理的理智的節(jié)欲，反對縱欲；他們認為求樂的重點應該是精神的快樂，并且在追求個人快樂的同時，也要注重社會整體的快樂。

（七）主張合理利己主義和健全的個人主義

“求樂免苦”的人性論、倫理觀講的苦樂是人自身的苦樂感受，是自我的追求快樂、自我的逃避痛苦，一切都是從“自我”出發(fā)的。故而這一觀點直接影響很多人得出“自利”是人類天性的結(jié)論，從而使他們擁護利己主義。利己主義是他們當時提倡建立的新道德的核心。他們認為，利己不是惡德而是人性，那就不應被批判譴責。利己主義的倡導者、擁護者們?yōu)榱耸估褐髁x成為新道德，力圖尋求理論依據(jù)來論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張錫勤先生認為，他們甚至將利己之心放大成為世界的本原存在，這是極為狂熱的。還有人將此看作社會進化的原動力，認為只有利己才能使人們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從而使社會進步、國家繁榮，等等。從根本來說，這些思想家十分推崇利己主義，一方面是為了給私有制的合理存在提供理論依據(jù)；另一方面，他們也是希望能以利己主義促進民族前進。不可否認的是，利己主義的提倡在一定程度上為當時社會的發(fā)展提供了便利，具有一定的反專制的積極意義，但是我們知道，利己主義是私有制的產(chǎn)物，利己并不是人類的本性。不過，他們提倡的利己主義不是極端利己主義，而是將個人利益與群體利益緊密結(jié)合的“自利利他”的合理利己主義，這便同他們主張的追求快樂也要兼顧社會公眾的快樂是一致的。他們著重宣傳的群體觀念和利群思想，表示人是群居的社會動物，只有合群之力，才能戰(zhàn)勝民族危機。

與利己主義緊密相關的是個人主義。在新文化運動初期，陳獨秀已提出“個人本位主義”觀點，后來胡適又提倡“健全的個人主義”，二者宗旨基本是一致的。這種個人主義的提出，根本目的是反對奴隸道德，承認個體價值，解放人類個性，實現(xiàn)人格獨立，改變中國長期以來的“家族本位”思想。同時，他們也希望能以此激發(fā)中國人的群體意識和社會責任感，從而振興中華民族。一部分人還認為，西方文明進步、西方人有朝氣，都是因為他們提倡奉行個人主義。胡適受到杜威的影響，認為個人主義重視個性發(fā)展，強調(diào)個人獨立的自由精神，但是要發(fā)展個性，自我首先要具有自由意志，其次具備責任意識。胡適的“健全的個人主義”觀點極為強調(diào)社會責任意識，嚴肅批判“獨善的個人主義”。

張錫勤先生認為，從求樂免苦的人性論、倫理觀，到合理利己主義，再到健全的個人主義，我們可以看出近現(xiàn)代思想家們對于社會群體意識和社會責任意識愈發(fā)重視，這是中國近代道德革命進程中取得的不容忽視的一個進步。

（八）宣傳“自由、平等、博愛”的道德準則和政治理想

“自由、平等、博愛”既是近代西方提出的政治理想，也是他們提倡的新道德準則。先進的思想家們從西方學習這一口號，并將之當作他們反對君主專制、解放個性、追求自由的理論武器，強有力地批判了維護君主專制制度的“三綱”以及束縛國人精神自由的奴隸性意識。盡管在當時的西方，這一思想已經(jīng)日益展現(xiàn)其弊端，但是在中國它仍是有力的理論武器、戰(zhàn)斗旗幟，被廣大知識分子接受并提倡。

張錫勤先生認為，中國近代思想家們在宣傳自由、平等、博愛的同時，又對自由與平等的觀念有所輕視、保留，他們真正重視的是博愛。嚴復最早介紹了西方的自由意識，一方面提倡自由，另一方面卻又認為當時國人不具有自治力而不能擁有自由。梁啟超也曾大力宣揚自由意識，卻也表示為了國家群體的競爭，個人的自由應該被限制。簡單地說，他們雖然提倡自由，但又輕視個人自由?？涤袨榈认Ｍㄟ^倡導博愛思想調(diào)和矛盾；蔡元培和孫中山則希望能依靠博愛增進社會道德，消除現(xiàn)實社會中不好的方面。孫中山認為人類天生就是不平等的，并將此歸結(jié)為人們天賦能力的差異，這是不正確的，但他這一觀點表明，西方的民主制度也不能實現(xiàn)完全的自由與平等。

四、對道德革命核心精神的提煉

在研究中國近代道德革命的時候，一些學者往往注重批判其過于狂熱、偏激，認為他們在這場道德革命中是對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進行全盤否認。張錫勤先生基于對近代道德革命歷史性地考察，獨樹一幟地看到了中國近代道德革命中暗含的理性精神，認為這場運動的發(fā)動者和倡導者們的思想行為是有理性的思考、由理性精神主導的。正是有這樣的理性精神的存在，才使得這場道德革命所提倡的一些新道德得以保留。

張錫勤先生就中國近代道德革命中暗含的理性精神剖析如下：第一，道德革命的倡導者們都對“三綱五常”進行了批判的說法是不正確的。張錫勤先生的研究表明，盡管“三綱”總是和“五常”被一起提及，但是在中國近代道德革命中，人們的批判矛頭只指向了“三綱”而非“五?！?，甚至還有很多人提倡“五?！?，并將之發(fā)展成他們所提倡的新道德的重要組成部分。第二，在義利觀問題上，肯定追求利益的正當性，但又講究求利有道，而非舍義求利。在理欲關系的問題上，批判“去人欲，存天理”，肯定“欲”卻不主張“縱欲”，倡導合理節(jié)欲。他們提倡合理利己主義，在群己、公私、人我關系上試圖建立更加合理的社會秩序。他們提倡健全的個人主義而非自私自利的獨善個人主義，重視社會群體利益和社會責任意識。他們提倡“求樂免苦”，但是不限于追求現(xiàn)時的感性個體之樂，而更加重視長遠的、根本上的精神之樂。第三，在學習借鑒西方道德、建立新道德時，沒有選擇全盤吸收西方，也注重對于中國固有的傳統(tǒng)道德進行繼承改造。此外，他們還意識到當時西方的社會環(huán)境和道德狀況并不夠好，并不完全值得學習，其社會道德、政治觀念也有其不可否認的弊端，故而在學習西方時要進行取舍。整體而言，他們在學習西方的時候沒有完全照搬西方，而是試圖實現(xiàn)對西方的超越；他們也沒有完全摒棄中國傳統(tǒng)道德，而是對其進行繼承和改造。張錫勤先生以理性來概況中國近代道德革命的核心精神，是符合歷史事實的。

從張錫勤先生對中國近代道德革命的研究中可以看出，他對于歷史研究的方法運用得十分純熟，對所研究問題的關注范圍廣、時間跨度大，對每一段史料的選擇都很謹慎，每一段被選中的史料都能充分論證自己表述的思想，為中國倫理道德思想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方法借鑒。張錫勤先生從中國近代道德革命的背景進行分析，論證了道德革命發(fā)生的必然性，系統(tǒng)地劃分出道德革命的進程，并詳細地剖析了這場道德革命的主要內(nèi)容。此外，張錫勤先生還關注到了鮮有人注意的道德革命中深含的理性精神，使其不再只是擁有“狂熱的、偏激的”標簽，而是具有“理性精神”的新關鍵詞，開創(chuàng)了研究中國近代道德革命的新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