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雙
(湖北美術(shù)學(xué)院 服裝藝術(shù)設(shè)計系,湖北 武漢 430205)
莊子與海德格爾,一個是中國古代先秦道家的代表,一個是西方現(xiàn)代存在主義的代表,二者在時空上相隔遙遠。但是,他們因談?wù)撏粋€話題而相互走近。這一個話題就是人對物的態(tài)度。人應(yīng)該對物采取一種什么樣的態(tài)度?莊子與海德格爾的回答是“泰然讓之”,即人讓物如其所是地存在。從遮詮的角度來說,“泰然讓之”是人對物性的去蔽。從表詮的角度來說,“泰然讓之”是人對物性的顯現(xiàn)。人在顯現(xiàn)物性的同時,也顯現(xiàn)了自身的人性。因此,“泰然讓之”歸根結(jié)底是讓人和物返回各自的本性。這就規(guī)定了莊子與海德格爾從本性出發(fā)來論“泰然讓之”的思想道路。不過,由于莊子與海德格爾處在不同的地域與時代,所以他們具有不同的思想與語言。這就導(dǎo)致他們論“泰然讓之”的差異。我們所要追問的正是他們之間有何差異,以及我們又與他們之間有何差異。
莊子雖然沒有直接說出“泰然讓之”一詞,但是表達了關(guān)于“泰然讓之”的思想。如果我們把“泰然讓之”理解為“順其自然”,那么莊子的思想就是關(guān)于“泰然讓之”的思想。這是因為“自然”是莊子思想的核心概念。彭富春認為:“自然在漢語中主要有兩個意義。它的一個意義是自然界。它是礦物、植物和動物所構(gòu)成的整體。作為一個特別的動物,人甚至也包括于其中。它的另一個意義就是自然而然。這就是說,一個事物就是自己,是自己所是的樣子。因此,自然就是自己的本性?!盵1](p203-204)在莊子思想中,自然界的名字代指天下萬物,而自然則指代自然而然和本性所是的樣子。于是,作為“順其自然”的“泰然讓之”就意味著順應(yīng)天下萬物的自然本性?!绊槨焙汀白尅蓖谝粋€語言家族之中,共屬“無為”的血脈傳承。但是,莊子的“無為”不是死寂一般的無所作為,而是自然而然的無有妄為。在這個意義上,“順”和“讓”就是“無為”的基本樣式。依此緣故,“無為”便表現(xiàn)為“泰然讓之”。
“無為”首先是道的“泰然讓之”。當?shù)婪ㄗ匀坏臅r候,它就表現(xiàn)出無為的特征。道的無為具體化為天地的無為,而天地的無為導(dǎo)致了萬物的化生?!疤鞜o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生?!盵2](p333)(至樂第十八)天的本性是清明,地的本性是安寧。只要天地按照各自的本性運行,那么其中的萬物就會自行化生。這就是道對天地萬物的“泰然讓之”,道以此成為天地之始和萬物之母。這樣理解的話,“無為”就比“有為”更有為,從而成為最高的“有為”,即“無不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莊子說“天地無為也而無不為也”。[2](p334)(至樂第十八)但是,“無為”屬于天道,而不屬于人道。“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盵2](p217)(在宥第十一)天道是自然之道,無為而無不為,因而如同尊貴的君主。人道是人為之道,為物所操勞,因而如同受累的士臣。由此可見,人道和天道相去甚遠。
“有為”的人道是“泰然讓之”的對立面。其中,“治物”是典型。顧名思義,“治物”就是人用技來治理物。物之所以要被治理,是為了滿足人的需要。因而,物被治成什么樣是以人為尺度,而不是以自身為尺度。也就是說,物在技之中喪失了自身的尺度,而服務(wù)于人的尺度。由此,莊子批判了陶者治埴、匠人治木等治物之技?!疤照咴唬骸疑浦污??!瘓A者中規(guī),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yīng)繩。夫埴木之性,豈欲中規(guī)矩鉤繩哉!”[2](p183)(馬蹄第九)埴木有其自身的本性,但是被規(guī)矩鉤繩扭曲了。這就是埴木被治成器具的結(jié)果。如同工匠用技來治理物,圣人用仁義來治理天下。“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2](p177)(駢拇第八)莊子認為仁義不僅沒有安定天下,而且擾亂天下。這是因為仁義改變了人的道德本性?!胺驓垬阋詾槠?,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圣人之過也?!盵2](p186)(馬蹄第九)工匠和圣人的共同罪過就在于不“讓之”,即他們沒有讓天下萬物作為自身去存在。
一旦人對物不“讓之”的話,他自己也就不“泰然”。這表現(xiàn)為人反過來被物所支配?!榜阋准枷担瑒谛吴鹦恼咭??!盵2](p161)(應(yīng)帝王第七)治事的胥吏容易被技所束縛,從而使形體受累和心靈發(fā)怵。為了謀生,人投身于技之中,從而傷害了自己的天性,甚至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這就是莊子所批判的“傷性以身為殉”。[2](p178)(駢拇第八)林希逸對“殉”注曰:“殉,從也,忘其身以從之曰殉?!盵3](p142)但是,人之所“殉”根本上不是身,而是性。人在改變物的同時,也被物所改變。“故曰:喪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謂之倒置之民?!盵2](p303)(繕性第十六)鐘泰對于“倒置”解道:“倒置者,本末易位,輕重失所也?!盵4](p360)己與性是本,應(yīng)該為人所重;物與俗是末,應(yīng)該為人所輕。但是,“倒置之民”本末倒置,因而重其所輕,輕其所重。由此,他就被世俗之物所束縛,不能解放自己的天性。
莊子之所以主張“泰然讓之”,就是為了解放人的天性。這就要求人道從“有為”轉(zhuǎn)變?yōu)椤盁o為”。因此,“無為”其次是人的“泰然讓之”。此處的“之”不僅指代自己的生命,而且包括天下的萬物。就自己的生命來說,人要遵循自然的生理規(guī)律?!俺R蜃匀欢灰嫔??!盵2](p122)(德充符第五)人如果違背自然而增益生命,反而就會損害生命。真正的養(yǎng)生是讓生命保持自身的性情,從而無有損益。就天下的萬物來說,人要順應(yīng)自然的道德本性?!懊魍踔危汗ιw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2](p161-162)(應(yīng)帝王第七)明王之所以能成為天下萬物的主宰,是因為他把造化之功歸于自然。只要讓萬物保持各自的性情,他就已然成就造化之功。由此可見,莊子的“泰然讓之”歸根結(jié)底是“順其自然”。“順其自然”故自身泰然,從容處世?!鞍矔r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盵2](p70)(養(yǎng)生主第三)“帝”代指天道,“縣解”意味著解開倒置之懸?!暗壑h解”通過對“倒置之民”的再倒置,讓“有為”的人道效法“無為”的天道,從而走向“泰然讓之”。
對于莊子來說,“泰然讓之”的最高狀態(tài)就是“逍遙游”。這是因為莊子把“無待”作為“逍遙游”的題中之義?!按币皇潜硎緦Υ?,即自身與外物相對立,因而外物是對于自身的壓迫;二是表示憑待,即自身的實現(xiàn)依賴外物,因而外物是對于自身的限制。自身無論是有所對待還是有所憑待,都要受到外物的牽連?!盁o待”作為“待”的否定,把自身從外物的牽連中解放出來,從而“泰然讓之”。但是,“無待”不是絕對的無有所待,而是憑借“讓之”通達萬物?!叭舴虺颂斓刂鶜庵q,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2](p11)(逍遙游第一)成玄英對此疏曰:“言無待圣人,虛懷體道,故能乘兩儀之正理,順萬物之自然,御六氣以逍遙,混群靈以變化。茍無物而不順,亦何往而不通哉!明徹于無窮,將于何而有待者也!”[2](p11-12)只有無待的圣人通達萬物,才能游于無窮的境地。圣人之所以能夠無待,是因為他虛懷體道。虛懷是體道的前提。“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盵2](p12)(逍遙游第一)至人忘記了自身,神人無求于功績,圣人不在意名聲,三者由此否定了自身的所待。但是,這里的否定不是剝奪自己和功名的存在,而是破掉人對自己和功名的執(zhí)著,讓心靈虛無化?!拔ǖ兰?。虛者,心齋也?!盵2](p81)(人間世第四)正是這種否定意義上的虛懷讓至人、神人和圣人成為體道之人。
“泰然讓之”是體道之人的狀態(tài)和活動。體道之人被道所規(guī)定,也就是被自然所規(guī)定,這是因為道就是自然。莊子作為體道之人,他對物的態(tài)度完全自然而然。不像惠子用工匠的眼光來衡量大樹的有用性,莊子以逍遙的胸懷來領(lǐng)略大樹的自然美?!敖褡佑写髽?,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2](p21)(逍遙游第一)莊子將樹置于空曠無人的原野,就是為了避免工匠的砍伐。如此的“泰然讓之”是莊子對于大樹的最大守護,因為他把生命給予了大樹。與此同時,大樹也把生命給予了莊子,從而讓莊子在樹下自由地行住坐臥。在此情境下,大樹顯現(xiàn)了其自然美。由此可見,“泰然讓之”意味著人讓物自行顯現(xiàn)其存在之美。
海德格爾關(guān)于“泰然讓之”(Gelassenheit)的思想發(fā)端于他對人的本性的追問。海德格爾之所以追問人的本性,是因為人喪失了本性。這表現(xiàn)為人在本性上是思想的存在,但是人在現(xiàn)實上卻逃離思想。思想的逃離造成了思想的失去,即人的無思想性。彭富春總結(jié)出無思想性的兩個原因:“一方面它源于思想之可能,此可能作為思想的元素使人能夠思想。只要思想是人的存在的可能性的話,那么,它也同樣可能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無思想性源于思想之意愿,在此,思想不是為那要思考的所推動,而是為人自身所追求?!盵1](p126)也就是說,只要人意愿去思想的話,思想對于人來說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思想在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xué)中一直作為意愿來把握,而且在現(xiàn)代的技術(shù)時代中甚至作為計算來把握。于是,思想拒絕了自身的本性。
思想的本性不是對于存在者的計算,而是對于存在的沉思。海德格爾區(qū)分了兩種對立的思想:計算的思想(das rechnende Denken)和沉思的思索(das besinnliche Nachdenken)。[5](p13)計算的思想不僅權(quán)衡存在者的利弊,而且設(shè)定存在者的位置。這一思想的根據(jù)存在于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xué)之中,它將存在者設(shè)想為人的對象?!坝谑牵澜缦駥ο笠粯语@現(xiàn)出來,遭受到計算的思想的攻擊,似乎無物能夠與之抗衡?!盵5](p18)世界作為存在者的整體,通過計算的思想被人表象出來。這體現(xiàn)了人對世界的技術(shù)關(guān)系。這樣一種關(guān)系在海德格爾所謂的原子時代得到鞏固和加強。其中,世界不只是被人當作表象來計算,而且還被人當作能源去消耗。這就導(dǎo)致世界不世界化,即世界不是其存在本身。這樣的話,思想就離存在越來越遠,從而達不到沉思的地步。
不同于計算的思想,沉思的思索是對存在的“泰然讓之”,即讓存在本身顯現(xiàn)出來?!疤┤蛔屩辈粚儆谝庠傅念I(lǐng)域,因而是一種不意愿的思想。“我意愿非意愿(ich will das Nicht-Wollen)。”[5](p30)我作為沉思者,以非意愿的意愿表達出自己的不意愿。我甚至不能憑借意愿從自身引起“泰然讓之”。海德格爾認為,“泰然讓之”不是引起(bewirken),而是授予(zugelassen)。[5](p32)授予既不是主動的意愿,也不是被動的接受,而是超越了主動與被動的逗留。我只有放棄思想的意愿,才能逗留于“泰然讓之”的領(lǐng)域。如果說思想的意愿是有為的話,那么“泰然讓之”就是無為?!拔覀儾灰袨椋╰un),而是等待(warten)。”[5](p35)等待不是消極的無所事事,而是積極準備著自身的逗留。這就意味著我們所等待的不是一個具體的對象,而是一個敞開的地帶,即“泰然讓之”。
地帶不同于地平線。地平線和地帶的區(qū)分相關(guān)于形而上學(xué)和存在主義的區(qū)分。海德格爾將形而上學(xué)的思想表述為“在超驗—地平線(transzendental-horizon)的設(shè)想形式中的思想”。[5](p36)地平線作為人在大地上視線所及的界限,是從人的視線出發(fā)向人迎面而來。但是,地平線超過了對象性的外觀,正如超驗越過了對象性的感覺。這是因為人只能設(shè)想地平線而不能達到地平線。“地平線不過是地帶朝向我們設(shè)想的一切。作為地平線,地帶環(huán)繞我們并向我們顯現(xiàn)自身?!盵5](p48)因為地平線在地帶之中顯現(xiàn)自身,所以地平線必須本原地從地帶來思考。地帶不是如同地平線那樣的存在者,而是敞開存在的虛無之地。海德格爾追溯了地帶(Gegend)在其古老用法中的表達“Gegnet”,意思是自由的廣袤(die freie Weite)。這樣一個虛無的廣袤之地就如同林中空地(Lichtung)。彭富春如是說林中空地:“雖然林中空地帶來光明,但是,它并沒有消滅黑暗。于是,林中空地讓光明和黑暗相互游戲,憑借于它讓前者自身去蔽,讓后者自身遮蔽?!盵1](p123)如同林中空地,廣袤也給予進入其中的物以遮蔽和顯現(xiàn)的自由,即“泰然讓之”。
地帶不僅是廣袤,而且是逗留。作為地帶的“泰然讓之”,聚集了萬物本己的逗留?!胺路馃o物生成,地帶將一切聚集于一切,且將所有相互聚集于在己安寧的逗留。地帶是走向在逗留中繼續(xù)安寧的聚集的歸藏?!盵5](p39-40)萬物在廣袤的逗留中回歸和保藏自身的本性,因此它不是向人迎面而來,相反它是反離人而去,即回到它所來的地方。這樣的話,萬物“不僅不再與我們對立,而且根本不再站立”。[5](p40)萬物之所以不再站立于我們面前,是因為它不再成為我們的對象。只要它在廣袤中逗留,就憑借自身遮蔽與顯現(xiàn)?!八矊幱谧陨硭鶎俚膹V袤之逗留中?!盵5](p41)廣袤雖然是一寧靜的地帶,但是它也是全部運動的發(fā)源地和主宰者。這是因為寧靜使寧靜,即讓萬物從不安走向安寧。但是,寧靜不是固定的在場者,而是從不在場被召喚在場。召喚在此源于語詞的指示,憑借已經(jīng)言說的某物道說出尚未言說的寧靜?!耙驗檎Z詞從不設(shè)想某物,而是意指某物,亦即某物,它指示般地居于其可道說的廣袤之中?!盵5](p44)語言的意義不是在于陳述某物的真理,而是在于道說廣袤的寧靜。這是因為物只有在廣袤的逗留中才能敞開存在的真理。
不只是一般的自然物,就連特別的技術(shù)物也在廣袤之中擺脫其對象化的存在。技術(shù)雖然把世界作為對象來改造,但是它也被人作為對象來利用。只要技術(shù)還是人的行為,它就被人當作手段來實現(xiàn)生存的目的。但是,如果人過于依賴技術(shù)的手段,就會被技術(shù)所奴役,反而成為技術(shù)自身發(fā)展的手段。這就是技術(shù)時代的人無家可歸的原因。人在技術(shù)的統(tǒng)治之下喪失了自身存在的根基,變成了無思想的奴隸。對此,海德格爾讓技術(shù)作為物在廣袤的逗留中與人建立自由的關(guān)系?!拔覀冏尲夹g(shù)的對象進入我們的日常世界之內(nèi),但是也讓它們同時逗留于外,亦即作為物居于自身。此物不是一絕對者,而是被指引到一在更高的上面去?!盵5](p23)這種聽任物在世界之中進進出出的態(tài)度就是對物的“泰然讓之”(die Gelassenheit zu den Dingen)。[5](p23)只要人以“泰然讓之”面對技術(shù)物,技術(shù)物就不是作為絕對者去奴役人,而是作為物自身逗留于廣袤之中。因此,廣袤使物物化。但是,在此物化之中遮蔽著存在的神秘,甚至就連技術(shù)物也在此物化之中遮蔽自身的本性。于是,對物的“泰然讓之”意味著對神秘的敞開狀態(tài)(die Offenheit für das Geheimnis),[5](p24)即讓物保持在神秘之中。由此,“泰然讓之”的敞開狀態(tài)帶來了人與物的自由關(guān)系,在此新的關(guān)系中人重新確立了自身存在的基礎(chǔ)?!八鼈冊手Z我們一新的根據(jù)和基礎(chǔ),由此通過它們我們在技術(shù)世界之內(nèi)能夠無危險地站立并幸存下來?!盵5](p24)人之所以能夠保全自身的存在,是因為“泰然讓之”為我們建立了新的家園,即廣袤的地帶。這使人的還鄉(xiāng)成為可能。
從無家可歸到家園的還鄉(xiāng)運動開始了,但是這憑借著思想的建筑。思想只有建筑一個家園,才能讓人居住于其中。讓居住作為建筑的本性,不是設(shè)定一個對象性的存在,而是存在本身的“泰然讓之”。因此,思想通過“泰然讓之”來建筑。在此意義上的思想等待著讓進入廣袤之中?!熬退嚓P(guān)于敞開而敞開是廣袤而言,我們可以說,等待是對廣袤的一種關(guān)系?!盵5](p48)思想的等待與廣袤的地帶同是對存在的敞開,因而二者具有同一的關(guān)系。但是,廣袤的地帶是存在的本源之所。思想只有在等待廣袤的自行敞開之中,才敞開被廣袤所讓的存在?!暗却谋拘圆贿^是對廣袤的泰然讓之?!盵5](p50)因為海德格爾把等待思考為“泰然讓之”,所以思想的本性就是“泰然讓之”?!疤┤蛔屩聦嵣鲜菑某灥脑O(shè)想中自行解放出來,并因此是對地平線的意愿的放棄?!盵5](p57)思想的放棄一方面意味著非意愿,即思想不再設(shè)想超驗的根據(jù),另一方面意味著“泰然讓之”,即思想開始讓進入廣袤之中。思想的放棄同時也是思想的給予。只要思想放棄了自身的意愿,它就給予了存在的可能,從而屬于林中空地的廣袤地帶。
由此,“泰然讓之”獲得了人對物的詩意態(tài)度。海德格爾的詩意概念既不等同于日常觀念中的想象和激情,也不意味著形而上學(xué)中的給予和設(shè)立,而是包含接受和傾聽的意思。也就是說,思想從廣袤那里傾聽存在的聲音,并接受存在對于自身的定調(diào)。這樣理解的話,人對于物的詩意態(tài)度就意味著人讓物自身生成,并憑借思想去經(jīng)驗物。人讓物自身生成的同時,物也讓人生成自身。這是因為人和物在廣袤之中共同聚集并相互生成。在廣袤的地帶中,“泰然讓之”如同道路運動著?!疤┤蛔屩畬⒉恢皇堑缆罚╠er Weg),而且也是運動(die Bewegung)。”[5](p45)這條道路不僅把人和物帶入相互生成的運動之中,而且通向廣袤的地帶。在此,人的本性失而復(fù)得。
通過分別揭示莊子與海德格爾論“泰然讓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思想差異。這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他們所否定的人對物的態(tài)度有所不同。莊子所否定的是人對物的“技”的態(tài)度,而海德格爾所否定的是人對物的“技術(shù)”態(tài)度。另一方面,他們所肯定的人對物的態(tài)度有所不同。雖然他們都肯定了人對物的“泰然讓之”,但是莊子的“泰然讓之”被天道所規(guī)定,而海德格爾的“泰然讓之”被廣袤所規(guī)定。這就決定了莊子的“泰然讓之”是人對于自然的順應(yīng),而海德格爾的“泰然讓之”是思想對于存在的敞開。下面我們深入細致地加以比較。
莊子所謂的“技”和海德格爾所謂的“技術(shù)”有其相同之處。它們都具有人類學(xué)和工具論的規(guī)定,也就是說它們既是人的活動,也是人的工具。一方面,技術(shù)作為人的活動,與自然相對立。這表現(xiàn)為人把自然作為對象來加工和改造。自然由此被剝奪其本來面貌。這就是莊子和海德格爾批判技術(shù)的原因。另一方面,技術(shù)作為人的工具,被用來實現(xiàn)人的目的。這揭露了人對物的有用性的要求。物的有用性意味著物的技術(shù)化。也就是說,物從自然物變成技術(shù)物。因此,物不再是如其所是,而是供人所需。歸根結(jié)底,技術(shù)沒有對物“泰然讓之”,即沒有讓物作為自身去存在。
莊子所謂的“技”和海德格爾所謂的“技術(shù)”也有不同之處。莊子所謂的“技”是古代手藝,尚且依賴人的身體;而海德格爾所謂的“技術(shù)”是現(xiàn)代機械,不再依賴人的身體。古代手藝憑借其身體的活動與自然建立親緣關(guān)系,從而在渾然天成的意義上通達于道。莊子所虛構(gòu)的庖丁解牛的寓言就是對有道之技的揭示。庖丁解牛之所以神乎其神,是因為他在技之中把握了道。針對文惠君對其神技的贊嘆,庖丁回答道:“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盵2](p65)(養(yǎng)生主第三)因為技被道所規(guī)定,所以庖丁對道的愛好超過了技。道在技之中具體化為牛的骨肉結(jié)構(gòu)。如果沒有對牛的骨肉結(jié)構(gòu)的把握,庖丁就不可能達到游刃有余的境界。“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2](p66)(養(yǎng)生主第三)游刃有余作為無厚之刃入有間之節(jié)的必然結(jié)果,體現(xiàn)了庖丁解牛的“泰然讓之”。與莊子的手工技術(shù)相反,海德格爾的機械技術(shù)已經(jīng)演變?yōu)槌匀坏牧α浚奂蛿[置萬物的存在,甚至反過來支配人的身體。以原子技術(shù)為例,海德格爾認為它的危險不只在于威脅人的生命,而且在于侵害人的本性。這是因為人被它擺到原子能受益者的位置上。原子時代的技術(shù)革新逼迫人去發(fā)明和計算,人由此拋棄了自身思想的本性。海德格爾正是要通過“泰然讓之”來拯救人的這種本性??傊?,海德格爾將技術(shù)貶低為無思想的活動,這是莊子不曾涉及的領(lǐng)域。不過,莊子將技抬高為通達道的活動,這也是海德格爾無法企及的地方。
就“泰然讓之”而言,莊子和海德格爾的論述有一個相似點,即人讓物如其所是地存在。這意味著人讓物從非自身走向自身。也就是說,“泰然讓之”去除了人對物自身的遮蔽,而遮蔽來源于莊子所謂的“技”或者海德格爾所謂的“技術(shù)”。在這兩種遮蔽中,物要么是作為有用的材料而存在,要么是作為有用的工具而存在,但是其自身的存在隱而不顯?!疤┤蛔屩钡娜ケ握蔑@現(xiàn)了物自身的存在,并且給予了物以自由自在。但是,莊子將物自身理解為自然,即物的物性,而海德格爾將物自身理解為生成,即物的物化。物性置身于天道的領(lǐng)域,物化發(fā)生在廣袤的地帶。天道和廣袤的相似之處在于它們既是虛無的存在,又是終極的實在。張祥龍認為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觀的一致性就在于“終極的實在不管叫‘存在本身’也好,叫‘天’或‘道’也好,只能被理解為純粹的構(gòu)成境域?!盵6](p359)他之所以把終極實在稱為構(gòu)成境域,是因為終極實在雖不是一般的現(xiàn)成物,卻又活生生地在場,從而使一切存在者的存在成為可能。以道這個終極實在為例,馮友蘭認為:“道即表現(xiàn)于萬物之中,故萬物之自生自長,自毀自滅。一方面可謂系道所為,而一方面亦可謂系萬物之自為也。”[7](p241)道之所以成為終極實在,是因為它對物“泰然讓之”。與道一樣,廣袤也是“泰然讓之”的地帶,它讓存在自行遮蔽和顯現(xiàn)。
但是,作為“泰然讓之”基礎(chǔ)的天道與廣袤也有分別。天道的本源是自然,而廣袤的本源是空間。莊子所謂的自然不但表示自然界,而且意味著本性,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在于自然界是保藏本性的本源之地。莊子之所以把大樹置于空曠無人的原野,就是為了保藏大樹的本性?!安回步锔?,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2](p22)(逍遙游第一)物一旦回到自然界,就不再被人所用,因此得以保身全生。這說明了物對人的無用反而是對自身最大的有用。由此,自然界作為純粹的無用之地,成全了物自身的存在。與自然界不一樣,廣袤是一空的空間,它允許光明與黑暗在其中自由游戲。光明照亮了物的在場,而黑暗遮蔽了物的在場。海德格爾的“泰然讓之”就是讓物處于在場狀態(tài),即把物帶入此敞開的空間。由此,物在光明與黑暗的游戲之中生成自身?!皬V袤向物造化出物。”[5](p54)海德格爾把廣袤理解為物的物化的本源空間。也就是說,廣袤把物自身的存在給予物。綜上所述,天道與廣袤雖然都讓物復(fù)歸自身的存在,但是一個是保藏的自然,一個是敞開的空間。
人對物的“泰然讓之”必須建立在天道與廣袤的基礎(chǔ)之上。莊子強調(diào)人要聞道,而海德格爾強調(diào)人要傾聽廣袤。因此,他們在建立基礎(chǔ)的意義上是一致的。但是,道在莊子看來是不可思議的,而廣袤在海德格爾看來是要被言說的。“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盵2](p389-390)(知北游第二十二)道作為虛無的存在,否定了任何把握存在者的思維方式和實踐方法。廣袤雖然也是虛無的存在,但是要被帶向語言?!耙驗檫@是語詞的地帶,語詞本身就是對自身的回答?!盵5](p47)只要語言傾聽廣袤并與之對答,它就成為對廣袤的道說。這就要求人的無為,即“泰然讓之”?!耙苍S不是在世界的一切行為中和人的一切陰謀中,而是在泰然讓之中,遮蔽著一種更高的行為?!盵5](p33)海德格爾表達了莊子所要表達的意思:無為比有為更高,甚至是最高的有為。在海德格爾那里,無為的另一種說法是等待。“等待根本上沒有對象?!盵5](p42)人只有順其自然,才能無所對待。在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的等待就是莊子的無待。郭象對無待注曰:“唯無所不乘者,無待耳?!盵2](p11)人只有進入道的敞開之中,才能無所不乘。在這個意義上,莊子的無待也是海德格爾的等待。但是,莊子的無待是“逍遙游”的題中之義,而海德格爾的等待是“泰然讓之”的題中之義?!板羞b游”是身體的“泰然讓之”,“泰然讓之”是思想的“逍遙游”。
由此可見,莊子與海德格爾關(guān)于“泰然讓之”的差異在于一個側(cè)重其身體的意義,一個側(cè)重其思想的意義。莊子的“泰然讓之”揭示了身體在天地之間的“逍遙游”,而海德格爾的“泰然讓之”展現(xiàn)了思想在廣袤之中的“逍遙游”。不過,他們的“泰然讓之”都表達了人與物的自由關(guān)系。這也是他們給予我們的啟示。
我們雖然日益遠離莊子與海德格爾的時代,但是可以參與他們關(guān)于“泰然讓之”的對話。這關(guān)系到我們的時代應(yīng)該對物采取一種什么樣的態(tài)度。那么,我們的時代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我們時代的物又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我們雖然生活于時代之中,但是很少去思考時代。我們雖然天天與物打交道,但是很少去關(guān)注物的變化。這是因為我們對于時代太過冷漠,而對于物太過熟悉。但是,只有追問了我們時代的物的特殊存在,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泰然讓之”對于我們的特殊意義。
我們的時代在物的身上留下了印記,這一印記決定著我們與物的關(guān)系。物在我們的時代留下了與莊子和海德格爾的時代不同的印記。與莊子的時代相比,我們的時代天道衰微,技術(shù)興盛,因此不是天道而是技術(shù)在物的身上留下印記。與海德格爾的時代相比,我們的時代告別了機械技術(shù),迎來了信息技術(shù),因此不是機械而是信息在物的身上留下印記。由于計算機和網(wǎng)絡(luò)是信息技術(shù)的兩大助手,所以我們的時代又叫計算機時代或網(wǎng)絡(luò)時代。我們只要生活在21世紀之中,就離不開計算機聯(lián)結(jié)而成的網(wǎng)絡(luò)世界。在這樣一個世界里,物擁有了特殊的存在形態(tài),即虛擬形態(tài)。虛擬物雖然成為了我們在網(wǎng)絡(luò)世界相遇的對象,但是相關(guān)于我們在現(xiàn)實世界相遇的對象。比如我們在網(wǎng)上購買的雖然是虛擬物,但是現(xiàn)實中收到的是真東西。不過,網(wǎng)絡(luò)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guān)系可能是吻合的,也可能是相悖的,這就引發(fā)了虛擬物的真假問題。比如我們在網(wǎng)上聊天的對象可能是真實的人,也可能是虛假的人。由此,我們的時代產(chǎn)生了網(wǎng)絡(luò)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的矛盾。此矛盾導(dǎo)致了我們在來往于網(wǎng)絡(luò)世界和真實世界之間的迷惘。迷惘的極端是我們沉淪于網(wǎng)絡(luò)世界而不可自拔。這是因為我們將虛擬現(xiàn)實化了,而將現(xiàn)實虛擬化了。
我們對于虛擬物的態(tài)度是虛無主義、技術(shù)主義和享樂主義的。虛無主義將存在虛無化,即否定存在的意義。伴隨著天道的衰微,我們站立在深淵之上,四處尋找存在的基礎(chǔ)。虛擬世界的出現(xiàn)恰好填充了虛無的精神空間。這就容易導(dǎo)致我們否定現(xiàn)實存在的意義,而在虛擬世界中找尋意義。但是,沒有現(xiàn)實存在的支撐,虛擬存在便沒有意義。這樣的話,我們只不過是用一種虛無取代另一種虛無,而且虛擬意義上的虛無更加深不可測。由此,我們時代的虛無主義繼續(xù)深化。技術(shù)主義將存在技術(shù)化,即把存在制造出來。伴隨著技術(shù)的興盛,我們制造出自然從未存在的物,并借此服務(wù)于我們的生活。虛擬技術(shù)作為一種信息的聚集,刺激我們?nèi)ブ圃煨畔?,甚至強迫我們將自身制造成信息。信息不僅代指虛擬物的存在,而且指引現(xiàn)實物的制造。它的極端形態(tài)表現(xiàn)為一切的存在及其制造都信息化。這樣的話,信息技術(shù)就成為最高的目的。由此,我們時代的技術(shù)主義不斷強化。享樂主義將存在享樂化,即將存在作為欲望物來占用。天道的衰微讓欲望沖破了自然的邊界,技術(shù)的興盛為欲望提供了人為的工具。這就造成了我們的一切欲望都可以實現(xiàn)的假象。尤其是在虛擬世界之中,我們擺脫了現(xiàn)實的約束,從而可能肆無忌憚地釋放自己的欲望。這樣的話,享樂就變得不受限制。由此,我們時代的享樂主義日益擴大。
這正是莊子與海德格爾所反對的人對物的態(tài)度,因為我們沒有對虛擬物“泰然讓之”。從莊子的視角來看,虛擬物脫離了物的自然狀態(tài)。從海德格爾的視角來看,虛擬物遮蔽了物的存在真相。從我們的視角來看,虛擬物作為現(xiàn)實物的信息化,既可能脫離和遮蔽現(xiàn)實,也可能結(jié)合和反映現(xiàn)實。因此,當人在與虛擬物打交道的時候,就容易喪失自己的本性。從莊子的視角來看,人自身的虛擬化導(dǎo)致自然本性的喪失。從海德格爾的視角來看,人對虛擬物的沉淪導(dǎo)致思想本性的喪失。從我們的視角來看,人在虛擬世界的漫游導(dǎo)致現(xiàn)實本性的喪失。于是,這就要求人對虛擬物的“泰然讓之”。從莊子的視角來看,人恐怕要讓虛擬物回歸自然界。從海德格爾的視角來看,人最好要把虛擬物帶入敞開之中。從我們的視角來看,莊子的要求不切實際,海德格爾的要求又太過詩意,我們只期望自己在虛擬世界之中來去自由,無滯無礙。
歸根結(jié)底,“泰然讓之”是讓物成為物,讓人成為人。這意味著人和物從非自身返回自身之中,即回歸自身的本性。對于我們來說,“泰然讓之”具體化為讓現(xiàn)實成為現(xiàn)實,讓虛擬成為虛擬。這就要求我們確定虛擬物和現(xiàn)實物的界限,并在自身貫徹這一界限。通過這種貫徹,我們得以自由地來往于虛擬與現(xiàn)實之間,這就是“泰然讓之”對于我們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