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可兒 李坤榮
“俺一出生就是一災(zāi)星,”來福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眼睛望向窗外排成“人”字形飛來的大雁,“俺沒爹沒娘,也沒啥親人。”他臉頰上布滿的皺紋像是一道道深不見底的溝壑,傾訴著那不為人知的故事。
壹
二十世紀(jì)二三十年代,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大雪如注地傾撒在已經(jīng)披蓋了幾寸白棉被的大地上,暴風(fēng)也席卷而來,吞噬著那弱小無助的小破村莊。世界寂靜得仿佛空無一人,而一聲響亮的啼哭從一個破破爛爛的小茅屋中傳出,為這片荒蕪的土地帶來一線生機。但脆弱的生命終究無法突破死亡之歌的重圍,就像昨日盛放的花一樣,總會腐敗凋零。小來福甚至還沒來得及看看是誰把自己帶到這個世界上,那個可憐的娘啊也沒親眼目睹自己的孩子,就栽進了鬼門關(guān)。襁褓之中的小來福勉勉強強被爹拉扯大,但在他5歲時,孩子的爹外出捕魚卻不幸遭遇了臺風(fēng),一切都是這么突如其來,一個渺小的生命沉入了浩瀚的大海。
來福成了孤兒。在他有記憶之前,他不曾見過自己的爹娘,唯一給他童年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村子里的人們扭曲的嘴臉沖他罵著“災(zāi)星”,還有因無人敢收養(yǎng)而被迫居留在村中貧困救濟所的那幾年時光。
貳
與其說是救濟所,不如說是來福噩夢起源的地方。一年四季,與他相伴的都是來時身上那粗麻布制成的破衣,只有一個會點針線活的老媽子,拿幾塊發(fā)霉的破抹布或者積滿灰塵的窗簾纏繞在他的身上,草草地用線穿兩針,便是他過冬的棉衣;夏天只需把那幾塊破布扯下來,就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衣服小了短了就在褲腿衣袖上加點料,破了當(dāng)然少不了一陣毒打。吃的只不過是用一勺米和幾碗水配置熬成的稀粥,或者酸到發(fā)澀的腌菜,偶爾會被賞幾口黑饃饃。但瘦到皮包骨的來福卻有繁重的雜活:洗碗燒水、擦桌洗衣、撿柴采茶……可誰叫來福性格溫順又不太愛講話,臟活累活也不怕,其他的窮孩子們仗著自己年紀(jì)長力氣大,百般刁難新來的“蔫黃瓜兒”。
每當(dāng)所有人都睡著的深夜里,來??倳b手躡腳地走到窗邊,伴著柔和的晚風(fēng),充滿希望的眼睛抬頭仰望蔚藍的大明鏡中散發(fā)著光芒星星。
叁
時間跌跌撞撞地走到了1934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幾年,他個子躥了不少,雖然身子依舊那么瘦弱,但用手指對著鏡子梳理過的頭發(fā),偷偷用水洗過的臉龐和那身上上下下都是補丁,今天卻格外平整的衣服使他看起來充滿了精氣神。
他住在這已經(jīng)整整五年了。墻上掛著的老式黃歷封面也已積了不少灰,泛黃的紙角微微卷起,仿佛每一頁都寫滿了他的辛酸與憤懣。這幾年他活得連一只狗都不如,他向往藍天和白云,向往春日的煙雨,向往初夏的荷花,向往深秋的桂子,向往寒冬的飛雪。來福撕下黃歷上今天的一頁,撫平頁腳,草草地折成一只紙飛機,與他一同飛向外面的世界。
他的靈魂與肉體都解放了!
他貪婪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撒腿天際跑去,想要逃離這個禁錮他的大牢,即使寒風(fēng)毫不留情地穿透他的衣服,刺入他沸騰的血液和脊髓。但井底之蛙畢竟看不透寬廣的天空,復(fù)國歡呼著歡呼著便感到了一絲壓抑與不自在,他環(huán)視著這個死氣沉沉的世界,路上只有寥寥可數(shù)的幾人。他撿起地上一張散落的報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印著許多小字,小字旁的黑白圖片上照著密密麻麻的人。他不認識這些人,也不曉得這字是啥意思。
肆
突然,遠處來了一路浩浩蕩蕩的人。他們有人牽著馬,有人扛著槍,他們身著藍色的制服,頭頂?shù)乃{帽子上有一顆紅星。有一種力量涌上來福的心頭,有一種聲音告訴他“我得加入他們的隊伍?!本瓦@樣,他偷偷地走在了隊伍最末端,隨他們一路披荊斬棘,越過草叢,穿過山脈。
東方的晚霞紅了臉。
那隊伍停留在了一個相對平坦的山坡上。他們開始支起鍋子生起火做飯,一個有些駝背但四肢矯健,戴著一副用繩兒吊著的眼鏡,大概三四十歲的男人注意到了來福。他走過來,慢慢地坐在來福身邊,微笑地看著他?!靶⊥拮?,你從哪兒跑出來的?”來福害羞地漲紅了臉,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也沒為自己魯莽的行動考慮過后果。
“你爹娘呢?”
“俺沒有?!?/p>
那個人正是紅軍八連三班的徐班長,夕陽映襯在來福的臉龐,徐班長看到,來福的眼睛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他拍了拍來福的肩膀,“叫啥名兒啊,娃子?走,咱吃飯去。”
伍
來福就這么誤打誤撞的成了隊伍里的一員。徐班長給了他一套嶄新的藍色制服,他也可以跟別人一樣正大光明地走在隊伍中間,早上隨他們一起翻山越嶺,跨過重重困難,晚上起火燒飯,圍著篝火堆唱歌跳舞。
徐班長還教他識字,他說,咱認了字,就沒人敢欺負咱。徐班長還喜歡在夜晚看著星星,跟來福講長征的故事,這時候,他嘴角總會流露出一絲自豪的微笑。
來福也喜歡問徐班長問題,徐班長也總會耐心地跟他講??僧?dāng)復(fù)國問道啥是家的時候,徐班長的臉抽搐了一下,隨即又勉勉強強地說:“別擔(dān)心福子,咱遲早會有的,遲早會有的?!彼萌岷偷奈⑿O力掩蓋著內(nèi)心的不安,他不想讓來福為此傷心,他十分同情這個堅強的孩子。
陸
那是1935年1月19日的一個早晨,天剛蒙蒙亮,來福就突然被驚醒。陰森森的山谷像吃人的魔鬼一樣,明目張膽地露出自己可怕的獠牙。今天濃霧四起,太陽遲遲沒有升起,幽深的山坡上寂靜無聲,但有好像蟄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一如既往地趕著路,樹林里的敵人偷窺著他們的行蹤。隨著“砰”的一聲響徹云霄的槍聲,突如其來的戰(zhàn)爭拉開了號角。紅軍戰(zhàn)士們立刻敏銳地占取有利地形,白茫茫的天空染上了鮮紅的顏色。來福呆呆地站著,他不知所措地躲在有巖石和樹木掩蓋的小角落里。誰知,一把鋒利尖銳的長刀正向他的背后刺去。說那時遲那時快,徐班長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向復(fù)國,刀刺向他的腹部,鮮血向噴泉般涌了出來,他急中生智地扳動手槍,子彈剛好打入敵人腦中。來福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只看到渾身鮮血的徐班長和敵人倒在血泊之中。
“最令您深刻的是什么?”
“俺有了家,”來福憂郁的目光逐漸變得柔和深情,淚水不自覺地滾落下來,“可災(zāi)星不會一直有家?!蹦鞘切彀嚅L死后,來福幾十年來第一次哭得那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