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視

關(guān)維紅

1964年10月16日，我國在新疆羅布泊成功爆炸的第一顆原子彈的核原料，就是由父親所在的部隊提供的。

“快過年啦，你爸要回來了！”耳邊響起了母親那溫軟期盼的話語。于是，我們穿上了父親寄回的藍色小棉襖，癡癡地在村口等待，眺望遠方的父親，站成一道風景，一幅剪影，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那橙黃、形如車輪的烤面包，我們叫它“火車餅”。

上世紀60年代，在粵北某地的兩個小山村駐扎著兩支部隊。后來改制，工改兵，兵改工，這兩個部隊變成兩個礦。父親的身份由士兵—工人—士兵—工人不斷轉(zhuǎn)變。后來，父親從一個礦調(diào)到另一個礦，他們將青春、熱血、汗水揮灑在粵北這一片熱土上。

他們要到地下幾百米乃至幾千米深的礦道中挖鈾礦，工具簡陋，人工挖掘，危險重重，塌方、墜石、爆炸、氡氣涌出等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工作強度大，吃不飽，每天必須直面核輻射和生死，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們?nèi)徊活?。他們發(fā)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和“艱苦奮斗，甘于奉獻，堅韌實干，追求卓越”的精神，在簡陋的工棚里和沒有任何防護條件下，采取木桶攪拌方式人工煉鈾，以血肉之軀、堅強的意志和偉大的精神煉出共和國第一桶核原料，為我國原子彈、氫彈和核潛艇研制提供了合格的原料。

那時，當?shù)厥敲г忌?，崇山峻嶺，古木參天，沒有人煙，野獸出沒。父親和戰(zhàn)友們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搭窩棚、帳篷睡覺，環(huán)境極其惡劣，但他們咬緊牙關(guān)堅持下來了。父親曾自豪堅定地對我說：“我們是黨員，要聽黨中央、毛主席的話，不管多苦多累，只要跟著共產(chǎn)黨走，一定能克服困難，走向勝利！”

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兩個礦關(guān)停、關(guān)閉，并且銷號。當聽到這些消息后，父親沉默無言，寢食難安。

后來，父親得了腦中風，先左腦，后右腦，最后變成了植物人，這種情況已有十多年了。忠誠剛毅、樂觀豁達的父親沒想到自己會變成這樣，時不時發(fā)出“啊啊”不屈的叫聲。在日復一日的洗臉、抹身、喂食、沖涼、接屎、接尿、就醫(yī)等問題中，我的熱情淡下來，怨煩與日俱增。雖然工作繁忙，但是我依然盡職盡責地照顧父親。在照顧父親的方式、方法上，母親常常與我爭吵，讓我無奈、疲憊、生氣。母親強迫我按照她的方式、習慣及做法去做，稍有不周，她就生氣。她每餐給父親喂得飽飽的。我說，喂七八成就可以了，營養(yǎng)過剩會造成心血管堵塞，危及生命。她說，你爸辛苦一輩子，現(xiàn)在有吃有穿，卻動不了，不知吃穿，我要給他吃，補回來！

每當與父親獨處時，我凝視父親，緊握他那消瘦的手掌，撫摸著他那滄桑的臉龐，喃喃細語。父親是一面鏡子，照見自己的靈魂，也讓我審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