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鵬波
(聊城大學,山東 聊城 252059)
薩都剌是元末詩壇的代表性人物,也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詩人群體中的翹楚,以出色的詩詞創(chuàng)作聞名于世。楊鐮《元詩史》稱其為“元詩冠冕”[1],而隋樹森《全元散曲》和徐征《全元曲》則載薩都剌“有元一代詞人之冠”①的盛譽。從歷史上來看,文人,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文人,能夠在不同體裁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收獲雙冠之譽,這是十分罕見的,足見薩都剌的文學修養(yǎng)之深和對后世影響之大。詠史懷古詩作為薩都剌的代表性詩歌類型,共計八十四首②,其詩“氣勢雄渾,感情真切”[2]219,主題鮮明,受到歷代學者的廣泛關注。世人對其詠史懷古詩的評鑒,多立足于詩歌風格,如明朝胡應麟《詩藪》評《華清曲題楊妃病齒》:“雄渾流麗,步驟中程?!盵3]清朝李佳《左庵詞話》稱:“雁門諸作,多感慨蒼莽之音,是詠古正格?!盵4]對詩歌風格進行探究,是把握詩人詠史懷古詩的重要途經(jīng),但僅針對詩風而進行的評價,也不免失于籠統(tǒng),未能明確詩中所蘊含的思想價值。
近代以來,學界嘗試從評鑒其詠史懷古詩的外在藝術轉向探析其詩歌的內(nèi)在思想,發(fā)掘詩人的人格魅力與內(nèi)在品質,開辟了薩詩研究的全新視角。作為少數(shù)民族詩人,詩人的懷古作品“表明了薩都剌是和漢族人民親密無間而并不以異族自居的……說明了中國由來是一個多民族的統(tǒng)一國家,民族之間的親密團結,不是任何反動統(tǒng)治者挑撥離間得了的”[5]5。其詩歌未受元朝消極種族政策的影響,突破了狹隘的民族主義觀念,展現(xiàn)出強烈的民族團結思想。其詩歌中也展現(xiàn)出“位卑未敢忘憂國”的士人情懷,在懷古詩中“對國家、人民表現(xiàn)出深深的憂慮,蘊含著詩人的理想和寄托,表現(xiàn)出深沉的憂患意識?!盵6]實際上,薩詩繼承了中國古代詠史懷古詩的傳統(tǒng)題材,在前人既有的主題表達范圍內(nèi),融入了詩人的情感訴求,并成為元朝少數(shù)民族詩人接受、發(fā)揚漢文化的重要見證。
元朝雖是我國歷史上的大一統(tǒng)王朝,但統(tǒng)治階層的內(nèi)部斗爭卻十分激烈。宋濂《諭中原檄》載:“元之臣子,不遵祖訓,廢壞綱常,如大德廢長立幼,泰定以臣弒君,天歷以弟酖兄,上下相習,恬不為怪?!盵7]依靠鐵騎入主中原后,元朝統(tǒng)治集團未能形成和諧的皇位承襲秩序,以致人民長期生活于內(nèi)斗的陰霾下。薩都剌面對這一現(xiàn)象,借詠史懷古詩對統(tǒng)治階層的內(nèi)部斗爭進行了深刻諷刺,對由此引起的戰(zhàn)爭進行了大膽揭露,展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色。
薩詩大量詠懷漢民族歷史,擅長使用借古諷今的藝術手法,呈現(xiàn)“諷刺內(nèi)部斗爭”主題。七言律詩《季子廟》:“去國一身輕似葉,歸家兩鬢細如絲。李家兄弟一朝暮,莫過延陵季子祠?!盵5]79將季札去國歸田與唐朝“建成之弒”進行對比,在一褒一貶中,表達詩人對于歷史的態(tài)度,展現(xiàn)對內(nèi)訌現(xiàn)實的不滿?!叭迸c“歸家”,是指季札三次讓國,最終棄室而耕?!妒酚洝翘兰摇份d:“季札賢,而壽夢欲立之,季札讓不可,于是乃立長子諸樊,攝行事當國?!瓍侨斯塘⒓驹?,季札棄其室而耕,乃舍之?!盵8]面對王位名利,季札展現(xiàn)出賢者的厚德與氣節(jié),以“去國”“歸家”的方式,避免了內(nèi)部矛盾的產(chǎn)生,遂成為詩中褒揚的對象。唐朝統(tǒng)治者以李為姓,因而詩詞中的“李家”也特指唐朝皇室?!杜f唐書·長孫無忌傳》載:“武德九年,隱太子建成、齊王元吉謀,將害太宗,無忌請?zhí)谙劝l(fā)誅之?!胄溟T討建成、元吉,平之?!盵9]1449-1450則“李家兄弟一朝暮”或是指太宗李世民殺害兄弟李建成、李元吉的歷史,這也是整個唐朝最為沉痛的內(nèi)斗悲劇。吊古傷今是詠史懷古詩的核心表現(xiàn)形式,詠史懷古詩的創(chuàng)作也必然立足于社會現(xiàn)實。依注釋,《季子廟》約作于文宗至順元年(1330年)前后,即泰定帝去世后,知樞密院事燕鐵木兒干政,文宗和明宗爭奪皇位的時期。也就是說,詩人見證了元朝統(tǒng)治階層的內(nèi)部分裂,文宗明宗的反目成仇,并認為此舉與唐朝“建成之弒”性質相同,因而借此詩加以諷刺。
薩詩在呈現(xiàn)“諷刺內(nèi)部斗爭”主題時,摻雜“直言時事”的成分,帶有明顯的現(xiàn)實主義特征?!队浭隆吩娸d:“當年鐵馬游沙漠,萬里歸來會二龍。周氏君臣空守信,漢家兄弟不相容。只知奉璽傳三讓,豈料游魂隔九重。”[5]64詩中從“鐵馬游沙漠”到“奉璽傳三讓”,回顧元朝從泰定帝去世到文宗、明宗之爭的三次內(nèi)部斗爭,形象地“揭示出最高統(tǒng)治階層內(nèi)訌的殘酷無情?!盵2]221進一步來看,翟佑《歸田詩話》曾評:“紀事一首直言時事不諱,諒哉。”[10]認為此詩在寫元朝時事,不避內(nèi)訌事實,內(nèi)容真實可信。時事與史事本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元朝在歷史上僅存在了九十八年,期間共有十五人登上皇位,政權交替異常頻繁。細察之,《記事》所記內(nèi)容皆在改朝換代后,但因改朝換代過于頻繁、急促,所記史事也常被認為是元朝時事,詩歌也因此被賦予了“直言時事”的成分。除《記事》外,薩都剌眾多詠史懷古詩都兼有直言時事的特征,寄寓著強烈的感傷之情,如《賡覆字韻》:“近思往事良可悲,世事樗蒲多反覆。”[5]146慨嘆世事無常,皇位不定?!哆^高唐》:“王孫去不返,魂魄有誰招?往事皆如夢,無人問早朝。”[5]317則悲嘆皇子燕帖古思遇害于高唐。一般而言,在皇權的威懾下,文人鮮有“直言時事”,特別是直言統(tǒng)治者內(nèi)部斗爭的勇氣。部分薩詩未采用“婉諷”的手法,而盡量在詩中展現(xiàn)歷史的原貌,不加掩飾地表達對統(tǒng)治者內(nèi)斗的不滿,也體現(xiàn)了詩人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勇氣與擔當。
伴隨統(tǒng)治階層內(nèi)斗出現(xiàn)的是殘酷戰(zhàn)爭。元朝統(tǒng)治者為達政治目而無視手足情誼,更難以顧及百姓的存亡。當國家和人民遭受戰(zhàn)爭所帶來的苦難時,天下太平便成為人們最迫切的期盼。薩詩在借歷史諷喻斗爭的同時,也在努力表達對太平生活的向往?!哆^居庸關》一詩中,詩人有感于五年前文宗與阿速吉八的戰(zhàn)爭,寫下:“男耕女織天下平,千古萬古無戰(zhàn)爭?!盵5]155《采石漫興》一詩中,詩人追憶秦末項羽、晉朝王濬、宋朝曹彬的戰(zhàn)爭,歌頌:“太平到處山如畫,暖日清風飏酒旗?!盵5]121整體看來,薩都剌是元朝內(nèi)訌歷史的見證者,但不是直接參與者,薩詩對內(nèi)訌、戰(zhàn)爭的書寫十分理性,其詩歌意在呈現(xiàn)內(nèi)訌所造成的消極影響,多描寫內(nèi)訌與戰(zhàn)爭的殘酷無情。相較之下,薩都剌對太平的書寫又極具生活氣息,男耕女織,酒旗飄揚,在殘酷戰(zhàn)爭的映襯下愈發(fā)珍貴。
綜上來看,薩都剌“諷刺內(nèi)部斗爭,期盼太平”的詩歌主題,是在元朝統(tǒng)治者內(nèi)部斗爭激烈,戰(zhàn)爭頻發(fā)的現(xiàn)實中形成,不僅彰顯著詩人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而且也反映了元朝的社會矛盾與時代風貌。
《周易·系辭傳》曰:“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盵11]中華民族歷來重視“歷史思維”,擅長從浩瀚的歷史中總結教訓,進而為國家治理和社會發(fā)展提供經(jīng)驗支撐。作為具有多重功用的藝術形式,詠史懷古詩將歷史承載與歷史評鑒相結合,彰顯了其自身的警示作用。薩詩重視歷史對現(xiàn)實的警示意義,這種警示在政治上表現(xiàn)為總結歷史教訓,在生活中表現(xiàn)為珍惜人生韶華,前者多感慨國家興衰,后者則重在總結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
“鑒國之安危,必取于亡國。 ”[10]2554薩詩極力貶斥君主的奢靡亡國,這是“注重歷史警示”主題的具體表現(xiàn)。七律《秋日登石頭城》:“登臨未惜馬蹄遙,古寺秋高萬木凋。廢館尚傳陳后主,斷碑猶載晉南朝。年深輦路埋花徑,雨壞山墻出翠翹。六代興亡在何許,石頭依舊打寒潮?!盵5]134詩人秋日登臨石頭城,眼前皆是蕭瑟破敗之景,聯(lián)想昔日后主“刑政不樹,加以荒淫”[12],心生家國興亡之感慨。詩中將陳后主與六代國家的興亡置于一起,就是要警示后人,莫要同陳后主一般奢靡放蕩,致使國破家亡。值得注意的是,薩都剌借后主亡國來警示后人的詩作還有很多,這些題材的詩歌并非一時所作,但卻集中表現(xiàn)出相同的主題,形成詩人創(chuàng)作的爆發(fā)點。如《鳳凰臺同御史大夫易釋董公賦》感慨“六朝歌舞豪華歇,商女猶能唱《后庭》?!盵5]140《層樓遠眺》載有“休唱當時《后庭曲》,六朝宮殿草蕭蕭。”[5]196《句容道中遇雪》寫到“東風不識陳宮恨,一路吹開玉樹花?!盵5]169事實上,唐朝安史之亂以后,以杜牧、李商隱、劉禹錫為代表的詩人群體,面對唐帝國的逐漸衰落,便集中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回憶六朝歷史,感慨繁華難存的懷古作品,這些詩歌借古諷今,情感深沉,充分承擔起痛貶時弊的作用,也可看作詠六朝、后主題材的一次創(chuàng)作高潮。結合薩都剌這一系列創(chuàng)作,不難發(fā)現(xiàn),從唐朝至元朝,在詠史懷古詩中書寫六代朝繁華,感慨國家興衰,諷刺奢靡放蕩的傳統(tǒng)從未斷絕,六朝與后主仍是詠史懷古詩的一個重要題材。當然,此類創(chuàng)作的最終目的皆是以史為鑒,諷刺現(xiàn)實。
同樣是國家興亡的警示,詩人類似的創(chuàng)作對象延展到了唐宋兩朝,將奸臣誤國視為沉重的歷史教訓。如《華清曲題楊妃病齒》:“君不聞一齒藏禍根。又不聞馬嵬坡,一身濺血未足多。”[5]340詩人從楊貴妃病齒聯(lián)想到馬嵬坡之變,將楊貴妃與唐朝的衰敗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禍患因楊貴妃而起,國家因楊貴妃而衰。又如《過賈似道廢宅》有:“社稷無人物,湖山養(yǎng)禍胎。前朝亡國恨,遺跡后人哀?!盵5]329將南宋賈似道看作社稷的禍胎,視為南宋朝廷滅亡的重要因素。薩詩將國家興亡與個人得失聯(lián)系在一起,符合儒家先修身而后治國的道統(tǒng)觀念,也認識到奸臣對國家強大的破壞力,為國家治理提供了寶貴的歷史借鑒。同時,我們也要認識到,社會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是人民群眾,個人的得失并不能改變歷史發(fā)展的整體趨勢,將國家興亡的責任完全推卸給個人,特別是推卸給某一臣子、妃子,也具有一定的歷史局限性。
薩都剌不僅以詠史懷古詩來警示后人,而且擅長借詩中景物的興替,事物運行的規(guī)律,來感慨人生的短暫無常。詩人筆下的春色和野花是“春色不隨亡國盡,野,花只作舊時開。”[5]122(《次韻登凌歊臺》);寫海門和春潮則是 “海門不管興亡事,猶送春潮打石頭。”[5]73(《春日登北固多景樓奉即休長老二首 (其一)》);寫柳樹“惟有樓前舊時柳,年年三月色如藍?!盵5]73(《春日登北固多景樓奉即休長老二首》其二);寫月亮“惟有長廊舊時月,幾回缺后幾回圓?!盵5]195(《游長干寺》)。詩中的景物往往帶有“舊”的色彩,但在某一時期又恢復到“原有”面貌。詩人看似是在寫景、寫物,實際已將人與物進行了比較。歷史的長河里,舊花、舊柳在某一時期還能迎來新的輝煌,可人的韶華終究不能重返,借此感慨人生的有限和歷史的浩瀚,頗有“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的意味。在此過程中,詩人也認識到歷史的發(fā)展和萬物的運行不會因個人而改變,所以更加珍惜現(xiàn)實,積極尋找順應規(guī)律的途徑:“六代江山自瀟灑,潮落潮生石城下。人生得意當歡游,此月此水年年秋。”[5]346(《中秋月夜泛舟于金陵石頭城》)“千古興亡堪一笑,買花載酒賞心亭。 ”[5]127(《望金陵》)
薩詩從君主奢靡和奸臣誤國兩方面總結國家興亡,寄寓著詩人對國家的憂患和對歷史的敬畏,將景物的興替與人生的短暫相聯(lián)系,也展現(xiàn)出對人生的珍惜和對規(guī)律的認同。可以說,薩都剌“注重歷史警示,順應歷史規(guī)律”的詩歌主題,展現(xiàn)了詩人深邃獨特的歷史視角,也可窺見詩人對于生活的積極態(tài)度。
周雙利先生著有《薩都剌》,書中將薩都剌的一生劃分為“窮困潦倒的青少年時代”[13]15“仕途蹭蹬的中年時期”[13]21和 “消極避世的晚年”[13]27三個階段。從三個階段的修飾語來看,“窮困潦倒”“仕途蹭蹬”和“消極避世”都指向詩人失意的人生,具有落魄的共同特征。當然,這種對自身落魄的書寫也頻繁出現(xiàn)在其詠史懷古詩中,并成為詠史懷古詩的一個重要主題。
薩都剌在不同時期的詠史懷古詩中都曾談及自身的落魄,具體可表現(xiàn)為政治上的懷才不遇、經(jīng)濟上的窮苦困頓和情感上的孤獨落寞。成宗大德六年(1302年),詩人為生計所迫前往吳楚經(jīng)商,在《同曹克明清明日登北固山次》一詩寫到:“共君且須飲一斗,處世不必歌《七哀》。孫劉事業(yè)今何在,百年狠石生莓苔?!盵5]7《七哀》又稱《七哀詩》,本是樂府詩題,為魏晉詩人曹植所作。程千帆、沈祖棻《古詩今選》評《七哀詩》:“這篇詩寫閨怨。古代詩歌往往以愛情關系比擬政治關系,所以作者此詩也可能是用來 ‘諷君’,希望朝廷看顧他,信用他?!盵14]可見《七哀》表層寫閨怨,亦可抒發(fā)政治不得意的悲傷情感。結合詩人處境,薩都剌此時尚未取得功名,生活也相對窘迫,但面對困境卻稱“不必歌《七哀》”,身上勉強存有一絲豁達。隨著年齡增加,原有的豁達逐漸失去,而轉變?yōu)橹泵鎽K淡的現(xiàn)實,如《送陳衡之之金陵》寫:“半生落魄一布袍,感慨長歌吊千古。六朝遺跡生暮煙,故宮衰草埋花磚。鳳凰臺上醉李白,何人知子囊無錢?!盵5]59“布袍”與“布衣”涵義相同,引申為平民。在封建社會,平民顯然不能直接參與政治,因而此處的“布袍”也就是在哀嘆其前半生的政治失意。唐代詩人李白一生多次漫游金陵,當李白最后一次抵達金陵時,早已千金散盡,貧疾交加。薩詩寫“鳳凰臺上醉李白,何人知子囊無錢。”顯然是將歷史上李白的貧疾與自身的貧困聯(lián)系在一起,傾訴囊中無錢的現(xiàn)狀,不加掩飾地寫出了經(jīng)濟上的困頓。惠宗后至元六年(1340),時至暮年的薩都剌與好友馬昂夫在江寧賞心亭相遇,寫到:“白發(fā)詞臣多感慨,長歌對酒向誰斟?!盵5]347(《和馬昂夫賞心亭懷古》)詩人有酒、有歌、有感慨,卻無人可以傾訴,晚年的孤獨與寂寞彌漫于詩中,這種精神上的落寞更不必言說。
政治失意和懷才不遇是其落魄的突出表現(xiàn),將自身仕途與前人功業(yè)進行比較是薩詩情感表達的主要方式,此種手法在《回風坡弔孔明先生》中尤為明顯:“若非蜀主三顧賢,終只如龍臥南畝?!瓉辛⒋夘^盼吳越,感慨今人生白發(fā)?!盵5]176諸葛亮是三國時期著名的忠臣、賢相,近乎每一朝代都有贊頌其品格和才能的詩歌。薩都剌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題材,全詩追憶諸葛亮的人生軌跡,從“龍臥南畝”到“赤壁樓船”再到“將星已墜”,盡述其輝煌與遺憾。當然,詩人在憑吊諸葛事跡時,也寄寓了懷才不遇的情感。“若非蜀主三顧賢,終只如龍臥南畝?!痹娙苏J為劉備識人納賢是諸葛亮建立功業(yè)的前提,若無明君賞識,即便諸葛亮擁有“臥龍之才”,也只能臥于“南畝”?;仡櫘斚?,元朝君主卻無識人之能,詩人的政治抱負更難以實現(xiàn)。同時,詩中亦載:“佇立磯頭盼吳越,感慨今人生白發(fā)?!痹谂c諸葛亮盛大功業(yè)相比較后,詩人認識到自己已生白發(fā),在年邁的現(xiàn)實面前,建功立業(yè)只能成為一種幻想,內(nèi)心的惆悵與無奈在詩中得以充分顯現(xiàn)。周雙利先生認為薩都剌四十六歲中進士,并做了十年“政府的低級官吏”[13]24,官至南臺御史時,又因彈劾權貴被貶。從其詠史懷古詩中的主題來看,薩都剌在的仕途中極力抒發(fā)懷才不遇之情,展現(xiàn)建功立業(yè)的抱負,與其自身仕途坎坷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
薩詩著力于人生困境,將自身遭遇與前人事跡進行對照,亦將自身不遇的情感與經(jīng)濟困頓和情感落寞共同闡發(fā),可視為詩人對自身人生經(jīng)歷和思想情感的直接書寫,流露出真摯濃郁的情感。
元朝在建國后采取了較為寬松的文化政策,中國傳統(tǒng)的道家和儒家也都借此邁入了新的歷史階段。在多元文化相交融的背景下,道家的再次興盛與儒家文化的滲透,無疑給元朝少數(shù)民族詩人的思想觀念帶來了新的洗禮。卿希泰《中國道教史》說:“建立元朝以后,道家在金、宋宗派分衍的基礎上又有新的發(fā)展和演變,新舊諸道派均更加興盛并逐漸合流?!盵15]作為多樣文化的接受者,薩都剌與一眾文人一起,將道家隱逸視為修身養(yǎng)性,高尚人格的象征,并與道家方士保持著緊密的聯(lián)系。從薩都剌的詩歌來看,詩人在與道家友人頻繁唱和贈答的過程中,也在詠史懷古詩中大量詠懷仙道人物,流露出對隱逸生活的向往,形成了“推崇道家隱逸”主題。
“推崇道家隱逸”主題主要以兩種形式呈現(xiàn)。一是各歷史時期的仙道名家廣泛出現(xiàn)在其詠史懷古詩中。如《過桐君山》寫皇帝時期懸壺濟世的桐君;《吳越兩山亭》寫秦代道家徐福;《梅仙山行》寫西漢隱士梅福;《題呂城葛觀二首》寫三國仙翁葛玄;《謁抱樸子墓》)寫東晉隱士葛洪;《昇龍觀夜燒香印上有呂洞賓老樹精》寫唐代仙家呂洞賓等。二是歷史上的文人也常以仙人或隱逸的形象出現(xiàn),在鎮(zhèn)江寫“當年郭璞因何事,來葬江心作浪傳。 ”[5]212(《游金山》)詠懷兩晉文士郭璞;饒州寫“眉山仙去風流盡,聚遠樓空月色寒。”[5]177(《登德興聚遠樓上有宋朝書》)贊嘆宋代“三蘇”風流;金陵寫“荊公舊隱知何處,回首丹涯第幾重?!盵5]180(《半山寺值雨》)追尋宋代王安石的歸隱之所。
當然,最具代表性的還應屬《過池陽有懷李白》:“我思李太白,有如云中龍。垂光紫皇案,御筆生青紅。……長嘯拂紫髯,手撚青芙蓉。掛席天萬里,遨游江之東?!盵5]125全詩以李白詩歌風格寫李白,虛實相生,浪漫瀟灑。詩中句句寫李白具體事跡,又句句充滿仙氣。細察之,詩中涉及大量仙道元素,而且這些元素或曾在李白詩歌中出現(xiàn)過,或是與李白有關,構思十分巧妙。如開篇便寫李白“有如云中龍”和“垂光紫皇案”。在文學史上,李白曾作游仙詩《飛龍引二首》,其內(nèi)容就是寫黃帝、仙女得道升仙的傳說。薩都剌在詩篇開頭將李白比作云中龍,實際上就是將李白看作成仙人,云中龍與李白 《飛龍引二首》的詩題相互呼應。進一步來看,李白在《飛龍引二首》寫有:“載玉女,過紫皇,紫皇乃賜白兔所搗之藥,后天而老凋三光?!盵16]1685薩詩中“垂光紫皇案”與李白《飛龍引二首》的詩歌內(nèi)容也得到了對應。除此之外,詩中李白的形象與行為也極具道家色彩,“長嘯拂紫髯,手撚青芙蓉。”是對李白形象、配飾的直接描述。結合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盵16]1778可知芙蓉是仙人手中所持之物,而薩詩寫李白“手撚青芙蓉”,亦可見李白在詩中是以仙人的形象出現(xiàn)的。
如果描寫仙人隱逸帶有明顯的道家的色彩,那么詩中贊揚歷史人物的忠義氣節(jié)則更接近于儒家的主題。薩都剌將忠義氣節(jié)作為評價歷史人物的重要依據(jù),如《季子廟》中肯定季札的讓國歸田、厚德守節(jié)?!哆^李陵墓》寫:“蘇郎有節(jié)毛皆落,漢主無恩使不來。”[5]156贊頌蘇武的氣節(jié)與忠誠?!痘仫L坡吊孔明先生》寫:“忠心耿耿天必從,烈火回風山亦赭?!盵5]176認為:“先生雖死遺表存,大義晶晶明日月?!盵5]176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忠義觀”和“氣節(jié)觀”多源自儒家,在先秦時期,這兩種觀念便從以“仁”為核心的概念中引發(fā)出來,在儒學經(jīng)典中頻繁出現(xiàn)?!墩撜Z》:“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認為臣子對君主要具有忠心。《孟子》闡釋“義”:“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舍生而取義者也。”又《荀子》闡釋“節(jié)”:“節(jié)者,死生此者也?!狈謩e將“義”“節(jié)”等價于生死,視為倫理道德下的一種遵守,體現(xiàn)著高尚的人格品質和精神節(jié)操。薩詩對忠義氣節(jié)的肯定與儒家 “忠義觀”“氣節(jié)觀”的內(nèi)涵保持一致,可視為元朝少數(shù)民族詩人對儒家道德觀念的一種接受。
道家和儒家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來源,是涵養(yǎng)民族氣節(jié),凝聚國家力量的重要根基。在多民族、多文化的交融碰撞的元朝社會中,薩詩“推崇道家隱逸,贊揚忠義氣節(jié)”的主題,直接展現(xiàn)了少數(shù)民族詩人對漢民族文化的接受與繼承,也顯示出中華文化強大的包容性。
從主題范圍來看,薩詩主題具有一定的特色,敢于在詩中諷刺元朝統(tǒng)治者的內(nèi)部斗爭,極力歌頌天下太平,顯現(xiàn)出元朝的時代特色和詩人的現(xiàn)實精神。但大部分的詩歌主題都曾在前人的詩歌中出現(xiàn)過,如在詩中總結歷史教訓和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感慨自身落魄,抒發(fā)懷才不遇,大量寫道家隱逸題材,贊揚歷史人物的忠義氣節(jié),并未突破既有的詩歌主題范疇。從主題關聯(lián)來看,薩詩所呈現(xiàn)的四大主題并不是相互割裂的,薩都剌作為獨立的生命個體,在不同時期,面對不同歷史古跡、歷史人物展現(xiàn)出多樣的思想情感,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主題傾向。當然,這些主題也具有內(nèi)在關聯(lián),當元朝統(tǒng)治者內(nèi)部斗爭激烈時,詩人除期盼天下太平,亦會回憶歷史上亡國的教訓,總結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在政治上懷才不遇時,也會從道家觀念中尋求心靈的慰藉,進而推崇仙道隱逸。從主題來源看,薩詩立足于元朝政治狀況和相對寬松的文化氛圍,借鑒了中國詠史懷古詩中的傳統(tǒng)題材,以漢語言文字寫成,融入了中國古代文化傳統(tǒng),成為元朝少數(shù)民族詩人接受、發(fā)揚漢文化的重要見證??傊_都剌詠史懷古詩的四大主題是我們了解薩都剌思想觀念和元朝社會文化的一個載體,也是中華文化包容并蓄的重要展現(xiàn)。
注:
①今人論及薩都剌多稱其為“有元一代詞人之冠”,《全元散曲》和《全元曲》稱:“后人曾推崇薩都剌為‘有元一代詞人之冠’。著有《雁門集》。明·朱權《太和正音譜》評其詞‘如天風環(huán)珮’。”(參見隋樹森《全元散曲》,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669頁)與(徐征《全元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7524頁)。然在歷代古籍中卻不曾察見出處。同時,結合《全元散曲》《全元曲》以及《太和正音譜》所錄內(nèi)容,多是《一枝花·妓女蹴鞠》之類的散曲,則此處“詞人之冠”也應指“散曲詞人之冠”。
②統(tǒng)計不含薩都剌的重出、誤錄詩歌。段海蓉先生曾對薩都剌詩歌進行詳細辨誤,詳細參見段海蓉《薩都剌〈雁門集〉(十四卷本)辨誤》,《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版)2015年第43卷第6期,第110-1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