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洋
(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1)
延安整風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歷次整風運動中被一致認為是效果最好、最為成功且基本沒有爭議的一次思想教育運動。它鞏固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在黨內(nèi)外的陣地,保證了中共在極其艱難的抗戰(zhàn)環(huán)境下思想水平的提高和空前的團結、統(tǒng)一。其“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良好目的,其“團結——批評——團結”的方式和自由辯論的民主形式,皆為后世所認可,這些好的經(jīng)驗在今天開展的“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主題教育活動等思想教育活動中仍有重要的借鑒意義。然而,自20世紀90年代王實味事件被平反以來,人們對它的評價仍存在一些不同的聲音。如果將該事件看作延安整風運動整體評價中一個繞不開的問題,那么今天對它的再次剖析和客觀評價是必要的。本文期望借助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評析王實味事件、延安整風中毛澤東的馬克思主義文藝觀以及延安文藝知識分子的思想轉(zhuǎn)變問題,進而探討知識分子自身的角色定位,探討知識分子在理解自由和真理問題上的矛盾及其解決路徑。
延安整風的主要目的在于對共產(chǎn)黨黨內(nèi)進行意識形態(tài)教育,肅清在黨的歷史上曾經(jīng)存在并起了有害作用的宗派主義、主觀主義和黨八股,最終搞清楚什么是真正的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并在全體黨員干部中傳播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楊奎松在《毛澤東發(fā)動延安整風的臺前幕后》一文中表明:延安整風最初是有特定的對象的,是那些言必稱希臘的領導干部及他們形成的宗派團體[1],因此一開始和文藝界的知識分子并沒有直接干系。戴晴也在《梁漱溟 王實味 儲安平》一書中提道:“這場運動本不要王實味們干什么:他們既不是對象也不是發(fā)動力,他們所該扮演的,不過是該聽報告的時候聽報告,該鼓掌的時候鼓掌,該寫一份心得或者總結的時候就寫一份交上去,如此而已?!盵2]52①但是,在整風運動初期文藝界成了整風關注的重點,王實味成了文藝界整風中被斗爭的靶子。其中原因是復雜的,這需要結合具體歷史背景和個人性格、時代思想等因素做客觀、綜合的分析。
1941年11月6日,毛澤東在陜甘寧邊區(qū)參議會上發(fā)表演說,主張依靠人民群眾對共產(chǎn)黨員監(jiān)督,鼓勵傾聽群眾的意見。他說:“共產(chǎn)黨員必須傾聽黨外人士的意見,給別人以說話的機會。別人說得對的,我們應該歡迎,并要跟別人的長處學習;別人說得不對,也應該讓別人說完,然后慢慢加以解釋……除了勾結日寇漢奸以及破壞抗戰(zhàn)和團結的反動的頑固派,這些人當然沒有說話的資格以外,其他任何人,都有說話的自由,即使說錯了也是不要緊的?!盵3]809因此,當時在延安,思想爭論的空氣是非常自由、民主的。在這種普遍存在的民主氛圍中,文藝界知識分子可以充分表達所有最真實的感受和思考,其中當然包括一些很不成熟的思考和未經(jīng)反思的直觀感受。文藝分子用文學慣常的夸張等手段將這種直觀感受進行一些渲染也是常見的。因此,這在當時產(chǎn)生了一批“暴露”文學和批判性雜文。最為突出的表現(xiàn)是,《解放日報》相繼刊發(fā)了《一個釘子》《廠長追豬去了》《間隔》等“暴露”小說,以及《三八節(jié)有感》《在醫(yī)院中》《野百合花》《了解作家、尊重作家》《還是雜文的時代》等批判性雜文;延安出現(xiàn)了《輕騎兵》《矢與的》等有影響力的宣傳墻報和壁報,掀起了針對黨的高級干部中存在特權等問題的批評風潮。
在文藝界針對黨內(nèi)不合理現(xiàn)象的大鳴大放中,王實味發(fā)表的幾篇雜文和隨感,因言辭激烈和所代表的“暴露”黑暗理論的典型性,成為文藝界批判的對象。王實味的文藝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野百合花》《政治家 · 藝術家》《零感兩則》《答李宇超、梅洛兩同志》和有關思想論戰(zhàn)材料中。
1.“暴露”黑暗論
王實味鼓勵延安青年“看到延安的‘丑惡和冷淡’而‘忍不住’要發(fā)‘牢騷’,以期引起大家注意,把這‘丑惡和冷淡’減至最小限度”[4]345。他認為藝術家是靈魂的工程師,其任務是揭露靈魂中的骯臟和黑暗?!八囆g家由于更熱情更敏感,總是渴望著人更可愛,事更可喜;他從小處落墨,務求盡可能消除黑暗,藉使歷史車輪以最大的速度前進?!盵4]349他認為揭露黑暗就等于消除黑暗,在揭露黑暗中光明自然得到增長。王實味揭露黑暗是“槍口朝內(nèi)”的。他批判革命藝術家只應“槍口向外”說,認為這是短視的見解,并認為“我們底陣營今天已經(jīng)壯大得不怕揭露自己底弱點,但它還不夠堅強鞏固;正確地使用自我批評,正是它堅強鞏固的必要手段”[4]351。王實味更進一步提出,揭露黑暗比歌頌光明更重要,“大膽地但適當?shù)亟移埔磺畜a臟和黑暗,清洗它們,這與歌頌光明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4]351。
2.藝術家與馬克思主義者
王實味的“暴露”黑暗論初看起來并沒有什么問題,他的動機是好的,希望借揭露延安的一些問題而使問題真正得到解決,使延安更趨光明。他還特別強調(diào)了“黑暗面”在總體光明的大環(huán)境下是“小事情”,并且認識到揭露的方式要適當。這些觀點如果不放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中審視,并不存在任何問題。但是,他的文藝理論并不是存放在形而上的天空中不與世俗接觸的理論,反而是刊登在主流媒介上并能夠引起廣大反響的理論。
首先,王實味文藝理論的錯誤在于,王實味并沒有真正認清當時革命的形勢和核心任務,他一邊認為“我們底陣營今天已經(jīng)壯大得不怕揭露自己底弱點”,一邊又認為“它還不夠堅強鞏固”,這種對形勢的估計是矛盾的,因此他也錯誤地估計了文藝批評應該采取的合理手段以及一味“暴露”黑暗帶來的后果。這種后果其實是極易引發(fā)誤解的。當時國民黨就利用了王實味揭露的延安黑暗面進行無限夸大宣傳,造成了社會輿論對延安的誤解,認為延安在共產(chǎn)黨領導下遍地黑暗。此外,也影響了后世對這一時期的歷史評判。斯坦福大學歷史學教授萊曼 · 范斯萊克甚至認為王實味的雜文代表了對延安整風運動極度不滿的知識分子的聲音[5]。
其次,王實味提出的理論不夠?qū)嵤虑笫?,實質(zhì)上是一種形而上的抽象的文藝理論。王實味雖然認識到“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必須撇開一切表象看問題的本質(zhì)。應該問……發(fā)言的基本精神,對整檢工作到底起什么作用?它代表怎樣的作風?只有從這個本質(zhì)問題著眼,爭論才不致于落空”[4]354。但是,綜合他的所有觀點來看,他認為的本質(zhì)并非具體的、歷史的本質(zhì),而是普世的、抽象的本質(zhì)。當然,關于什么是本質(zhì)以及藝術的真理問題,本身也是值得爭論的。在今天看來,不同意見應該被保護。只是王實味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作為一名享受高級津貼的共產(chǎn)黨干部,在當時緊張的國共對峙局勢下,其對文藝理論,尤其是對自由與政治、真理與政治關系的理解,實在與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精神太不相稱。
3.解析王實味個人悲劇的原因及影響
雖然王實味更偏愛抽象的、更具藝術獨立意味的思想,但這并不應該引發(fā)人們對他的人身攻擊,馬克思主義理論工作者理應借助這種不同的文藝思想,促使知識界就此展開對暴露黑暗還是歌頌光明以及對自由、真理與政治的關系等基礎問題的自由爭論,使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性愈辯愈明,從而達到馬克思主義思想政治教育的初衷。但王實味的文藝理論卻最終使他自己跌入了悲劇的漩渦。王實味的個人悲劇是否足以表明延安文藝界的自由爭論最終走向岔路?是否表明在延安文藝界開展的整風運動最終以知識分子整體被政治規(guī)訓而失掉對真理和自由的堅持作為終結?在這里不得不提王實味本人的極端性格和一些歷史的偶然因素。
王實味一直以來都表現(xiàn)得脾氣暴躁且不合時宜。在去延安之前,“盡管受著饔飧不繼的威脅,他還是一次次一言不合,即砸掉自己的飯碗”[2]62,“但他那一觸即發(fā)的壞脾氣不變,而且總是發(fā)向那富貴的、有權勢的、掌握著他命運的人”[2]63。去往延安后,“暴躁尖刻的王實味最喜‘犯上’,似乎不斷地向權威挑戰(zhàn)才是他人生的樂趣”[2]70。這決定了他的雜文總是偏向“暴露”黑暗而少寫光明,而且槍口往往朝內(nèi),朝向自己的領導同志。高華甚至分析王實味的《野百合花》對“天塌不下來”論的諷刺是將批判的矛頭直指毛澤東本人[6],而“大頭子、小頭子”等言論也直接引起了延安高層的強烈不滿。延安部分高層將知識分子對個別領導人錯誤的揭露理解為或上升為對黨的全盤抹黑,比如王震在范文瀾陪同下看過墻報后生氣地說:“前方的同志為黨為全國人民流血犧牲,你們在后方吃飽飯罵黨?!盵7]
王實味喜歡熱切地不加掩飾地宣傳自己的見解。他的雜文發(fā)表在《矢與的》的壁報上,壁報就掛在延安的“王府井”——南門口,看壁報的人像趕廟會一樣多。影響之廣,讓他不得不成為眾人關注的對象。他經(jīng)常同窯洞附近的文人就一些托洛茨基的敏感話題爭吵、辯論。因此在文藝整風的思想爭論中,很多人都有他宣傳“托派”思想的證據(jù),這也為后來康生對其進行政治審查埋下了禍根。不僅如此,在爭論前期,王實味偏執(zhí)于文人立場而忽視了對實際形勢的研究,因而非但沒有認識到其所宣傳的文藝思想的不合時宜之處,反而認為自己代表正義的一方,其他人都帶有“邪氣”。他還在文中呼吁廣大群眾對他進行各方面的鑒定:“一個人做人的骨頭,要由了解他的人和接觸他的廣大群眾來鑒定。一個黨員政治上的骨頭,要由中央組織部來鑒定。一切關心王實味的這兩種骨頭的人,不管從善意或惡意出發(fā),都請去詳細調(diào)查研究一下,正面站出來說話?!盵4]355他將自己主動置于被審查的不利地位,最終成為一眾知識分子思想批判的“靶子”和組織部政治審查的對象。
基于此,王實味走向一種悲劇式的結局,并非高華認為的一場精心設計的政治陰謀,在很大程度上與王實味不分實際、盲目“引火燒身”的非理性思想和行為相關,也與他的個人際遇和歷史的偶然因素有很大關系[8]。在延安整風中,不少知識分子存在與王實味相似的文藝思想,卻只有王實味迎來了悲劇的結局。一人結局與眾人結局的迥然不同,如果不用個人原因和歷史偶然因素來理解,而是以集體失智和被規(guī)訓來理解,以集體迷失了思想的理性之光來理解[9]70,是難以使人信服的。王實味的結局固然令人惋惜,但當今文藝界一些知識分子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批判方式卻會忽視王實味思想本身的不合理性,也會抹殺文藝整風中其他知識分子思想轉(zhuǎn)變的合理因素,遮蓋文藝整風作用的主流。
發(fā)表于1942年9月7日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政策》和發(fā)表于1944年4月12日的《學習和時局》均晚于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召開,但總結了之前延安整風發(fā)生的國內(nèi)外背景和要達成的目的。現(xiàn)在反思,這兩篇文章不失為一種客觀的總結,清晰地揭示了延安整風時期面臨的嚴峻的國內(nèi)外形勢。
從外部形勢來說,中共面臨著1941年開始的日軍大掃蕩和國民黨軍隊對邊區(qū)的封鎖。“抗日的第五第六年,包含著這樣的情況,既接近著勝利,但又有極端的困難,也就是所謂‘黎明前的黑暗’的情況?!盵3]880“日本帝國主義者……更加集中其主力于共產(chǎn)黨領導的一切根據(jù)地的周圍,進行連續(xù)的‘掃蕩’戰(zhàn)爭,實行殘酷的‘三光’政策,著重地打擊我黨,致使我黨在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二年這兩年內(nèi)處于極端困難的地位……同時,國民黨又認為他們已經(jīng)閑出手來,千方百計地反對我黨。”[3]942伴隨著國共關系惡化,統(tǒng)一戰(zhàn)線逐漸形同虛設,國民黨取消了原本撥給延安的資助。這樣一來,物資的貧乏和軍事上的威脅使得加強紀律、提升士氣成為全黨的當務之急。再者,國民黨確實掀起多次反共高潮,國民黨特務的確成功地對延安邊區(qū)政府進行了滲透[10],這就促使中共加強了對干部的審查和對有爭議思想的審視。
從根據(jù)地內(nèi)部來說,從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的爆發(fā)到整風前夕,因為國民黨的消極抗戰(zhàn)政策和中共對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大力宣傳,有大量的愛國青年奔赴延安。尤其在1939年12月中共中央《大量吸收知識分子》的決定出臺后,知識分子奔赴延安的數(shù)量和規(guī)??涨??!肮伯a(chǎn)黨在一九三七年,因為在內(nèi)戰(zhàn)時期受了挫折的結果,僅有四萬左右有組織的黨員和四萬多人的軍隊”,但是“到一九四〇年,黨員已發(fā)展到八十萬,軍隊已發(fā)展到近五十萬,根據(jù)地人口……約達一萬萬”[3]942。從中共自身角度來說,大多數(shù)新發(fā)展的黨員或是不識字完全不了解馬克思主義的農(nóng)民;或是從國統(tǒng)區(qū)和淪陷區(qū)投奔延安的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愛國和自由主義思想對他們的影響要勝過馬克思主義。對于知識分子群體來說,他們還未系統(tǒng)地接受過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訓練,思想不成熟,缺乏堅定的無產(chǎn)階級和人民大眾的立場。但是,文人頭腦中天然的理想主義又使他們熱衷于發(fā)表各種批評意見,容易引發(fā)延安民眾的思想混亂。因此,要在這些擁有非無產(chǎn)階級思想的群眾中建立起一個意識形態(tài)高度統(tǒng)一的黨,整風是必要的。
這一時期的客觀形勢足以表明整風運動的迫切性和必要性,毛澤東兼具政治家和知識分子的雙重身份,他必須在更高的政治站位中對當下形勢和任務的輕重緩急做清楚的分析和判定。這一時期,政治正確是第一位的,“黨的一切政策,都是為著戰(zhàn)勝日寇”[3]880,只有所有工作都圍繞著抗戰(zhàn)這一中心,才能夠保證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會提出為政治服務的革命的文藝理論。在特殊歷史條件下,革命的文藝理論作為馬克思主義的文藝觀,既能夠針對最緊迫的任務切實解決文藝問題,又能夠面向未來揭示出最一般的文藝規(guī)律,對它的整體評價應該是正面的,而這種正面評價也應該是被廣泛理解和認同的。
毛澤東的文藝理論和對知識分子的角色定位集中且清晰地體現(xiàn)在他于1942年5月間發(fā)表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部分體現(xiàn)在《改造我們的學習》《整頓黨的作風》《反對黨八股》等整風文獻中。毛澤東此時界定的正確的或者真正的文藝是革命文藝。
1.階段性的理論應符合階段性的實際
“馬克思主義叫我們看問題不要從抽象的定義出發(fā),而要從客觀存在的事實出發(fā),從分析這些事實中找出方針、政策、辦法來。我們現(xiàn)在討論文藝工作,也應該這樣做?!盵3]853因此,一個階段的文藝方針應根據(jù)一個階段的具體實際來確定。而當時文藝界知識分子考慮問題的出發(fā)點就應該是團結抗戰(zhàn)。不然,不分場合、不分方式地揭示的思想“真理”,在現(xiàn)實落地后,很可能已經(jīng)變成謬誤,對革命造成傷害。真理都是有條件的,文藝作品揭示的真理也應該是具體的、有條件的。如果真理能夠被理解為符合客觀實際的思想,那么政治上的清醒恰恰能夠為事實提供一個更宏觀的視角,為思想的真理性貢獻一個不可忽視的維度。這間接指出了在當時的延安,寫槍口朝內(nèi)的“暴露”黑暗的文章實則是削掉了政治的維度,從而削減了思想的真理性,是多么的不合時宜。
2.文藝是為什么人的
毛澤東指明革命文藝的立場應該是為人民、為無產(chǎn)階級、為政治服務?,F(xiàn)實生活中不存在超階級的文藝,不存在純粹的為藝術而藝術,也不存在超階級的愛和溫暖。在這里,對“不存在”的理解應當是,超階級的文藝觀即使存在于當下知識分子的頭腦中,也只能是一種空想,在延安的實際生活中是不能起什么積極作用的。如果延安文藝本身不能為了人民的需求而存在,而成為一種抽象的人性論和抽象的為全人類服務的文藝理論,那么,在延安統(tǒng)戰(zhàn)的大環(huán)境中,是不能起任何正面作用的。
毛澤東具體地分析了文藝批評的標準問題,比如文藝批評在現(xiàn)階段要針對不同的對象采取不同的手段。寫“暴露”要針對敵對勢力,寫光明要傾向于謳歌人民群眾和根據(jù)地以促團結。文藝要“暴露”還是要光明,文藝是注重普及還是提高,是多寫陽春白雪還是多寫下里巴人,毛澤東指出這些問題爭論的根源在于文藝知識分子的立場在何處。如果站穩(wěn)了無產(chǎn)階級和人民大眾的立場,就能夠處理好以上問題,也能夠促進文藝批評真理性與政治性的統(tǒng)一。
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對文藝界知識分子不恰當?shù)奈乃囉^的集中批判和深刻啟迪。它是延安整風的一部分,既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偉大創(chuàng)見,又是一場專門針對文藝界開展的思想政治教育活動。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毛澤東的講話提出的受政治制約的文藝理論側(cè)重于文藝理論方面的政治教育。在這一歷史時期,文藝理論對政治性的強調(diào)不僅不妨礙它自身的真理性和科學性,而且恰恰能夠彰顯這一點。
現(xiàn)當代對文藝、哲學社會科學獨立性的強調(diào)和“為藝術而藝術”的理念在社會科學界擁有越來越多的受眾。對這種現(xiàn)象應歷史地看待。政治與真理何者為第一性的問題,會隨著社會歷史的變化而變化,會隨著社會階級矛盾的逐漸淡化而有一個由對立到逐漸消解的過程,直至共產(chǎn)主義社會而達到政治與真理完全的和解與統(tǒng)一。我國目前的國內(nèi)外形勢已和20世紀40年代大為不同,社會主要矛盾的改變和社會安定、團結、統(tǒng)一的整體氛圍,使“為藝術而藝術”的美好向往越來越成為知識分子追求的理想,因此對這種理念有適度的認同也是可以理解的。從哲學社會科學自身追求的精神目標看,求真是第一性的;從哲學社會科學達到的社會效果層面看,求善是第一性的。在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中,如何繼續(xù)保持真理與政治互相促進關系,是知識分子應該關心的問題。
1942年,丁玲、艾青、周揚等當時有名的延安知識分子都撰文參與了對王實味的批判。他們的批判文章所持的學理態(tài)度、基本觀點,較之于他們此前的文學工作是一種明顯的思想轉(zhuǎn)向,也可以稱之為思想突變。當前有些研究者對這種突變的評價帶有一定的偏見,認為“這‘突變’顯現(xiàn)出他們在很大程度上迷失了理性思想的靈光”[9]70-86,或認為他們的轉(zhuǎn)變基于一種“自保”和“站隊”的心理[11]。這類評價只看到了政治對文藝干預的一面,而沒有看到政治對文藝促進的一面。其根源在于將問題放到超越歷史條件限制的抽象維度去看待,而沒有真正運用辯證唯物主義方法進行客觀分析。
以艾青、丁玲等為例,在文藝界整風之前,他們的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并不比王實味成熟多少。艾青在文藝整風前,其思想屬于典型的“暴露派”代表,這一點可以從其發(fā)表于1942年3月11日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中看出來:“作家并不是百靈鳥,也不是專門唱歌娛樂人的歌妓……他不能欺騙他的感情去寫一篇東西,他只知道根據(jù)自己的世界觀去看事物,去描寫事物,去批判事物。在他創(chuàng)作的時候,就只求忠實于他的情感,因為不這樣,他的作品就成了虛偽的,沒有生命的?!薄跋M骷夷馨寻_疥寫成花朵,把膿包寫成蓓蕾的人,是最沒有出息的人——因為他連看見自己丑陋的勇氣都沒有,更何況要他改呢?”“作家……用生命去擁護民主政治的理由之一,就因為民主政治能保障他們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獨立的精神?!盵4]116從上述言論可以看出,艾青也同樣突出了文藝“暴露”黑暗的作用和文藝自身超然于政治的獨立地位。丁玲的《三八節(jié)有感》《在醫(yī)院中》等也描寫了一些延安領導干部的麻木不仁和青年感受不到階級友愛及溫暖的場景,同王實味一樣揭露了“衣分三色,食分五等”的不平等現(xiàn)象,如“小孩也有各自的命運:有的被細羊毛線和花絨布包著,抱在保姆的懷里;有的被沒有洗凈的布片包著,扔在床頭啼哭”[4]111。可見,他們在延安文藝整風前都傾向于文藝的功用在于“暴露”,認為文藝相對政治而言有其獨立性,甚至認為文藝對政治有批判的合法性。
文藝界知識分子對文藝功用的主流看法如何呢?這在一場由王實味引發(fā)的“民主風波”中能夠反映出來,也能夠在文藝整風前期溫濟澤對中央研究院人員的一項調(diào)查中反映出來。1942年3月8日,中央研究院召開了全院整風動員大會,在會上,李維漢認為“院長、秘書長及各室主任應該是整風檢查工作委員會的當然委員”,但王實味帶頭反對指定一部分領導為當然委員,主張全體委員都由民主選舉產(chǎn)生。最后表決的結果是84票對28票通過王實味提案。這一“民主的勝利”的結果表明,當時中央研究院知識分子中多數(shù)人偏向于文藝工作有其獨立性而不喜政治對文藝工作的介入。據(jù)溫濟澤回憶,中央研究院展開對王實味批評的初期,他在全院研究人員中做了一個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對王實味錯誤思想或多或少表示同情的占95%”[12]。這表明在文藝整風初期,絕大多數(shù)的文藝界知識分子對革命文藝的理解是不清晰的,對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認知是不成熟的。這是由于知識分子關注問題的角度和對全局的掌握不可能達到政治家的高度,對自身寫作產(chǎn)生效果的預估不足。
對王實味的批評經(jīng)歷了兩次重大的升級。第一次由最初關于王實味文章思想細節(jié)的糾正逐漸轉(zhuǎn)向?qū)ζ鋫€人政治立場、思想動機、思想結果的批判;第二次由于康生武斷的政治定性的介入,最終將托派分子、藍衣社特務、反黨集團這三頂帽子扣到了王實味頭上,從而使對其的批判徹底由同志式的“治病救人”轉(zhuǎn)化為打倒反黨的敵對分子的政治批判。由于第二次升級是由康生外加的武斷政治定性而產(chǎn)生的徹頭徹尾的錯誤,其中的批判已毫無意義和價值,以下只討論第一次批評的升級。
目前,文藝界發(fā)表的大多數(shù)論文對王實味批判的第一次升級持全面否定的態(tài)度。他們看到了政治立場和相關字眼,就認為當時的文藝界整風是知識分子集體喪失理性之光的結果,并且是為求自保而對政治話語的習得。其實,我們應當辯證地看待這一問題,拒絕以偏概全,通過分析當時金燦然、艾青等人批評王實味的文章,可以從中看到批評合理的一面和進步的一面,也可以看到其他知識分子思想轉(zhuǎn)變的合理性,看到政治對文藝影響的積極一面。
金燦然在《讀實味同志的〈政治家 · 藝術家〉后》已經(jīng)認識到王實味的錯誤在于“并沒有在本質(zhì)上了解新型的革命的政治家與藝術家與舊的所謂的政治家與藝術家有什么區(qū)別”[4]356,他指出革命的藝術家“不只更敏感,更熱情,他還要有理智,有正確的認識。不然,他的敏感與熱情都會走了極端,對革命有損害”[4]358。艾青在《現(xiàn)實不容歪曲》中已經(jīng)認識到“藝術是社會生活的產(chǎn)物。藝術家是社會的成員之一,藝術不是上帝所賜與的圣水”[4]399,“批評必須要有立場”[4]403。丁玲在《文藝界對王實味應有的態(tài)度及反省》中已經(jīng)認識到文藝立場失當?shù)奈:?,認識到應該反對“小資產(chǎn)階級的溫情,人道主義,失去原則的,抽象的自以為是的‘正義感’”[4]386。以上認識表明了文藝界知識分子對政治與文藝的關系、對文藝在當時條件下應擔負怎樣的責任有了更明晰和成熟的認識。
文藝界眾人對王實味的批評也存在很多失當之處,他們的批評文章中也多充斥著一些過“左”的話語,將王實味言論的思想問題過分升級為反黨的言論,將王實味對個別問題的揭示片面地夸大為思想的全盤錯誤。這與批評方式和程序本身存在的一些問題有關。
將一個人當作斗爭的靶子這種批判方式本身不可取。尤其是在大眾對重要文件的指導思想領會不深、還沒有形成清晰的認知之前,這種批判方式本身不可取。在對一種理念沒有真正的認識或者沒有形成思想共識的前提下,通過批判個別人的方式,讓大眾在批判的過程中達成思想共識,雖然可能會以嚴肅的自省氛圍倒逼大眾,讓大眾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更迅速、更深刻地領會這種理念的意圖,形成清晰的理念認知,但是“出頭鳥”的權益無法保障。一人與多人的辯論本身是不公平的,而且很容易出現(xiàn)古斯塔夫 · 勒龐在《烏合之眾》中揭示的集體碾壓個人的情況。在文藝整風中能夠公正地表達對王實味的同情,舌戰(zhàn)群儒且得勝的,除了蕭軍,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蕭軍的勝利除了他本人的雄辯才能,還得益于一些領導的保護。對敢于發(fā)表不同看法的個人進行集體批判,容易讓大眾形成“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消極思想,不利于保證民主自由的知識氛圍。
只有對個人言論和人身自由的保護始終如一,才能保證整風正當、合理地發(fā)揮作用。知識分子與政治家是有區(qū)別的。知識分子往往不具有政治家分析現(xiàn)實的深刻眼光,但其思想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偉大的思想往往是社會變革的先導,而且思想有其超前性的一面,在當下看來沒有現(xiàn)實應用價值的思想,有可能在未來有重大的作用。王實味的一些思想,比如,對“天塌不下來”的批評就有其超前性的一面,用其看待20世紀90年代蘇聯(lián)解體的問題,可以說是比較符合實際的。因此,對知識分子的思想和言論不應動輒與政治問題掛鉤。知識分子的思想轉(zhuǎn)變應是一個自覺的、逐漸達成的過程,對這一過程言論和思想保護的程度越高,自由辯論才能展開得越徹底,知識分子思想的轉(zhuǎn)變才能越徹底。
如何解決思想的真理性與政治性的矛盾,不斷促成兩者的真正統(tǒng)一,是我們在分析延安文藝整風之后應該關注的更深層次的論題。
回答這一問題,首先應該弄清楚知識分子的角色定位問題。通常的觀點認為,知識分子應當是與政治話語保持適當距離的、在哲學社會科學方面有深刻見解的、關注現(xiàn)實問題并為人民發(fā)表意見、能夠起到積極引導社會輿論作用的人。這種觀點反映了知識分子與政治話語應保持距離的心理。對政治權力黑暗面的批判和揭露,實則是知識分子由來已久的習慣。自身必須作為現(xiàn)實政權的批判者,成了知識分子習慣性的角色定位。在20世紀40年代的延安,即使根據(jù)迫切的形勢需要必須贊揚政權的光明一面,但對一些知識分子來說,好像也會給自身的清譽帶來損害,總覺得這樣會失掉理直氣壯,失卻文人風骨,因此他們心中總是繃著遠離政治這根弦。但是,在延安乃至在今日的人民民主政權中,這種習慣性的角色定位可能成為知識分子自身設定的心理障礙,成為其在政治上裹足不前的理想借口。
什么是“統(tǒng)治階級豢養(yǎng)的文丐”?政治權力總是惡的嗎?文丐產(chǎn)生于舊社會,其思想內(nèi)容陳舊僵腐,其思想作用是助紂為虐,其思想動機只顧謀取私利而不顧是非曲直。然而,在人民民主政權中,政治權力越來越展現(xiàn)出積極的、維護最廣大人民利益的立場,新立場下的知識分子與文丐截然不同。在指導思想方面,馬克思主義的指導思想是先進的、不斷發(fā)展的;在思想作用方面,研究和宣傳是為了人民的思想解放和社會解放,知識分子不斷打造思想武器,是為了最終把這個武器交給人民,以促進人民實現(xiàn)自身的解放,不斷推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繁榮發(fā)展;在思想動機方面,將自己置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高地,可以由歷史的進步性確保其勝利前景,見證思想的力量,實現(xiàn)個人價值和社會價值的統(tǒng)一。因此,在一個人民至上的政權組織形式中,應要求知識分子堅定為人民服務的立場,拋掉“唱反調(diào)就必然清高”“講自由民主就必然批判政權”的錯誤認知。
除了自身角色定位的轉(zhuǎn)變,知識分子的思想轉(zhuǎn)變還體現(xiàn)在對文藝理論或者一般的哲學社會科學理論的科學認知上。世界上有沒有超階級的、普世的真理?在某種意義上,馬克思已經(jīng)對此做了回應:“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物質(zhì)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物質(zhì)生產(chǎn)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chǎn)資料……”[13]550只要社會還是一個階級社會,精神產(chǎn)品本身就一定會帶有統(tǒng)治階級的烙印?!笆澜缟蠜]有純而又純的哲學社會科學。世界上偉大的哲學社會科學成果都是在回答和解決人與社會面臨的重大問題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研究者生活在現(xiàn)實社會中,研究什么,主張什么,都會打下社會烙印?!盵14]如果承認現(xiàn)實的社會是階級社會,那么也就應該承認真理是具體的、有條件的,是有階級性的。在特定歷史時期,恰恰承認階級性和意識形態(tài)性的理論,才是實事求是的,是真理論。
因此,我們需要將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置于對真理的理解之中?!叭暨M一步思考,馬克思主義并非是一種在明天可能被其他東西任意取代的思想假設。它猶如簡單的條件陳述句,沒有它就不可能有在人的相互關系意義上的人性,也不可能在歷史中有合理性……拒斥這一特定的歷史哲學,就意味著永遠放棄歷史理性。而如果這樣做的話,所剩下的將只有夢想和冒險。”[15]科學的、合理的理論,總是產(chǎn)生于對歷史條件的具體分析之中,“理論在一個國家實現(xiàn)的程度,總是決定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13]12。這表明理論源于社會需要,而理論本身是在一定社會基礎上和一定歷史限度內(nèi)發(fā)揮作用的。以王實味為代表的文藝理論者被批判的根源,正在于他們沒有從政治高度認清延安當時最迫切的需要,而不合時宜地宣揚一套抽象文藝理論,一套勢必會造成思想混亂,對當時以統(tǒng)戰(zhàn)為第一要務的現(xiàn)實產(chǎn)生破壞作用的理論,從而也破壞了理論自身的真理性。
注釋:
① 此處對以戴晴為代表的消極參與政治的一些人的思想暫且不論,只表明當時的整風并非針對知識分子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