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 凱
在過勞大國日本,關于過勞及其應對舉措的探討,已經有數(shù)十年的歷史。
2015 年12 月25 日,高橋茉莉從電通女員工宿舍四樓一躍而下,結束了她24 年的短暫人生。在外人眼中,高橋茉莉是社會精英,擁有讓普通人艷羨的履歷,畢業(yè)于東京大學、就職于日本首屈一指的廣告公司電通。直到她身故,家人才意識到她過得并不快樂。生前,她在Twitter 上留下大量讓人絕望的字句:“假日加班準備的材料,竟然被批得一文不值,讓人身心俱?!薄叭松菫榱嘶钪殴ぷ?,還是為了工作才活著,我已經分不清”……高橋茉莉的自殺在日本各界引起極大關注和討論。厚生勞動省調查發(fā)現(xiàn),根據(jù)高橋的打卡記錄,她曾在一個月內加班130 個小時,遠遠超過電通的員工協(xié)議規(guī)定,即一個月最多加班70 個小時的上限。2016 年10 月,高橋之死被勞動基準監(jiān)督署認定為“過勞死”。這是日本第一宗被官方認定為“過勞自殺”的案例。
在日本,過勞重災區(qū)遠不止于廣告業(yè)。漫畫家尾田榮一郎是日本著名的工作狂。他的代表作《One Piece》(海賊王)已經連載了22 年,至今仍保持著穩(wěn)定的更新頻率。他曾在采訪中透露,自己每天早上5 點起床,一直工作到夜里2 點。每天睡3 個小時,此外除了吃飯都是在工作。作為日本有史以來最成功的漫畫家,尾田榮一郎獲得了驚人的財富與聲望。但過勞不只屬于他這樣的成功者,也是普通漫畫從業(yè)者的家常便飯?!耙惶炱骄邥r間是0~4 小時”“我在一個每月工作600 小時以上的公司干活”……2010 年10 月,一名28 歲的日本男子寫下這些絕望的網絡日記后選擇自殺。生前,他任職于東京都的動畫制作公司“A-1 Pictures”,曾參與過《振臂高揮》《神薙》等知名作品的制作。據(jù)日本動畫師·演出家協(xié)會的調查(受訪者:728 人),日本動畫業(yè)每天平均工作時長超過10 小時30 分鐘。而且,有32.3%的受訪者年收入約100 萬日元;19.9%低于100 萬日元,屬于典型低收入群體。日本漫畫人真的是“為愛發(fā)光”。
日本是全世界過勞最嚴重的國家之一。據(jù)日本勞工問題專家組調查,2006 年,歐盟國家工人平均年度工作時長為1600 小時,而日本工人是他們的1.5 倍——2288 小時。其中,有408 小時為加班時間。2016 年,日本政府發(fā)布的過勞死白皮書顯示:20%的企業(yè)員工有過勞死的危險;約21.3%的日本員工平均每周工作49 小時或以上,遠高于美國的16.4%、英國的12.5%和法國的10.4%。
世界上,第一宗有記錄的過勞死個案就發(fā)生在日本。“過勞死”一詞也是日本人發(fā)明的。2002 年,《牛津英語詞典》在線版收錄了來自日語的詞匯“karoshi”(過勞死)。從二戰(zhàn)后的一片廢墟到亞洲第一個發(fā)達國家,正是日本人如同“工蜂”般的工作態(tài)度,造就了日本經濟的騰飛。在戰(zhàn)后一代的日本人心中,為公司出生入死是偉大的。他們把那些勤奮工作的人稱作企業(yè)戰(zhàn)士,他們信奉加班光榮,休息恥辱。據(jù)Expedia 調查,68%的日本員工對帶薪休假感到羞恥。在崇尚勞動的社會氛圍下,很多人即便早早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也不敢正常下班。因為他們不想成為公司的異類,影響職業(yè)前途。
早年間,日本很多大企業(yè)還專門為員工修建了“企業(yè)墓園”,用以告慰那些把一生獻給工作的員工?!度毡窘洕侣劇氛f,日本人將“生是公司人,死是公司鬼”的集體主義精神貫徹到了極致。日本在這樣無私奉獻的社會思潮中迎來黃金年代:1984 年東京奧運會、持續(xù)20 年股市房價暴漲、日本貴婦全球掃蕩奢侈品……日本作家金子由紀子,在《不被理想束縛的生活》一書中寫道:“那是一個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的年代。日本經濟一路向上,人口增加,都市擴大,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也日益提高……”那恰恰也是日本過勞最嚴重的年代。
據(jù)統(tǒng)計,1989 年,日本因過勞而導致的死亡人數(shù)達到1.7 萬人,比當年交通事故造成的死亡人數(shù)還多。如今的日本已經成為全世界最富有的國家之一。2019 年,日本GDP 為5.08 萬億美元,位列全球第三,人均GDP 也超過3 萬美元。據(jù)瑞士信貸銀行2019 年發(fā)布的《全球財富報告數(shù)據(jù)手冊》,日本成年人中位數(shù)凈財富約11 萬美元,排在全球第8 名。但日本打工人們依舊沒有逃脫過勞的命運。在崇尚集體主義和奉獻精神的社會思潮、人口老齡化導致的勞動力匱乏、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結構等綜合影響下,過勞早已成為日本這個社會大熔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沒人能夠置身其外。
作為過勞大國,日本同時也是面對過勞問題最重視、應對舉措最豐富的國家之一。對待過勞問題,日本政府采取產學研管緊密聯(lián)動的方式,一方面加強技術性研究,一方面從勞動行政管理和勞動衛(wèi)生管理角度,制定了很多對策和方法,以推動企業(yè)加強勞動管理。日本產業(yè)醫(yī)學研究發(fā)現(xiàn),時間外勞動(加班)會加大員工患腦出血、心肌梗死等心腦血管疾病的風險:單月的時間外勞動超過100 小時,或連續(xù)2~6 個月平均每個月超過80 小時,風險很高。早在1987 年,日本厚生勞動省就發(fā)布了620 號通知“關于腦血管疾病和缺血性心臟病等的認定基準”,該基準明確自癥狀出現(xiàn)或死亡前一周內,從事了在時間和地點能明確與發(fā)病或死亡有密切關聯(lián)的工作的、或從事了較以往更加繁重的勞動而死亡的,可以被認定為因工死亡(過勞死)。過勞死認定基準發(fā)布后,又經過多次修訂和完善。最近的一次修訂在2010 年,主要修改包括將過重工作的評價時間從1 個月擴大到6 個月;將工作不規(guī)律、工作環(huán)境惡劣、因工作導致的心理壓力等納入考慮范圍等。最重要的一點是,針對過勞導致抑郁進而誘發(fā)的自殺,日本也制定了工作上的過重負荷導致精神疾病的認定標準。一旦被認定為過勞死,將獲得超過1 億日元(約620 萬元人民幣)的賠償。這倒逼企業(yè)為了避免員工過勞死,產生大量賠償費用,而減少用工時常。同時,日本政府還針對“臨時工”制定了一系列政策。2013 年6 月日本政府內閣會議決定了2014 年財政預算,其中針對解決非正式雇傭問題的預算達2248 億日元。日本政府還重新修訂相關法律,規(guī)定非正式員工在同一企業(yè)工作超過五年時,企業(yè)須與該員工簽訂終身雇傭合同,有效抑制了臨時工的過勞現(xiàn)象。
2014 年6 月,日本《過勞死預防對策推進法》獲得國會全票通過。在這項法律中,預防過勞死第一次被明確規(guī)定為國家層面的義務。2019 年,日本又在推進法的基礎上,制定了更為嚴格和細致的《工作方式改革關聯(lián)法》,明確規(guī)定,原則上每月加班不得超過45 小時,每年不得累計超過360 小時;普通勞動者除擁有每年10 天及以上帶薪休假的權利外,還增加了每年至少休息5 天以上年假的義務。此外,日本厚生勞動省還設立每年11 月為日本的防止過度勞累死亡啟蒙月,對過勞死的問題展開宣傳,各縣府道政府也有自己的縣民不加班日等活動。
企業(yè)層面,日本一些大企業(yè)也開始主動為員工減壓。比如松下現(xiàn)在允許員工在家辦公,并提倡在辦公室里穿牛仔褲。但松下公司表示,愿意早下班的員工依舊很少,而且大家都想等其他人都穿牛仔褲之后再穿。上班族工作時間過長,是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曾承諾會解決的一大難題。對此,安倍晉三提出了兩大解決措施:一是對員工每月加班時長超過100 小時的公司罰款;二是設立“優(yōu)質星期五”,鼓勵員工在每個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五提前到3 點下班,去逛街聚會,放松身心。不過,安倍政府在刺激經濟和解決過勞問題之間始終搖擺不定。為了刺激經濟發(fā)展,安倍晉三又提出了自由裁量工作制度,幫助企業(yè)繞開《日本勞動基準法》來規(guī)定勞動時間,不管員工加班多少小時,只要事先約定好相對應的工資即可。
2019 年發(fā)布的《令和元年版過勞死等防止對策白皮書》顯示,最近兩年,日本職員超時工作的現(xiàn)象不斷減少,過勞死的現(xiàn)象也已經得到了有效控制,員工體驗帶薪休假的人數(shù)也在不斷增加。但日本學者認為,政府的數(shù)據(jù)結果是不真實的,日本厚生勞動省的數(shù)據(jù)僅反映了企業(yè)的觀點,并未涵蓋員工在考勤系統(tǒng)之外的工作量。他們認為日本上班族的過勞現(xiàn)象被嚴重低估了。日本的過勞問題是否真正得到緩解,恐怕只有每一個打工人自己清楚。
現(xiàn)代社會的過勞問題其實是一個非常反常的現(xiàn)象。理論上,隨著社會整體生產力和生產效率的提升,工人的勞動時長應該是縮短的。1930 年,經濟學家凱恩斯做過一個預言:100 年后,人類每周的勞動時間只需要10~15 小時,人們會因為閑得無聊而煩惱。無獨有偶,1967 年,幾位美國議員還規(guī)劃過一張藍圖。按照他們的設想,到20 世紀90年代,人們每天只需要工作4 小時,或者繼續(xù)工作8 小時,但是把退休時間提前到38 歲。據(jù)統(tǒng)計,從20 世紀40 年代到80 年代,發(fā)達國家的勞動生產力,普遍提高了兩倍以上。20 世紀中期,世界各地紛紛掀起要求縮短勞動時間的工人運動,于是有了8 小時工作制和一周雙休。人們的勞動時間確實縮短了,這基本符合凱恩斯等人的預測。然而20 世紀80 年代以后,勞動時間縮短的趨勢突然扭轉。據(jù)國際勞工組織的統(tǒng)計,英國勞動時間增加的拐點出現(xiàn)在1982 年;美國和加拿大都是1983 年;意大利是1985 年;挪威和瑞典是1988 年。也就是說,不止中日韓,1980—1990 年的十年間,幾乎所有的發(fā)達國家,工人的勞動時間都突然開始增加。是人們突然變得更拼了?還是企業(yè)剝削突然加劇了?只要稍加思考,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理由根本站不住腳。
對于過勞社會背后的深層次原因,日本過勞死問題研究第一人森岡孝二在《過勞死》一書中,分享了他的研究和思考。森岡孝二認為,過勞時代,其實是全球化、信息化和消費主義盛行的結果。這些趨勢改變了現(xiàn)代人工作的時空秩序,讓整個社會進入過勞時代。全球化打破了分工協(xié)作的空間壁壘,也打破了雇傭關系的國界,把全世界的勞動力,拉到了同一個競爭界面。出于盈利考慮,企業(yè)主都會選擇性價比更高的員工。比如一份工作雇傭一個日本人,需要1 萬元,而在中國或者印度,一個同等學力和能力的員工可能只需要5000 元;你只接受8 小時工作制,而別的國家工人可以干12 個小時。出于競爭壓力,人們開始普遍接受更高的工作強度。在勞動時間問題上,國家和國家之間、全世界的員工之間都在進行艱難的博弈。這是一個沒有選擇的選擇。正如森岡孝二在《過勞時代》中文版序言中說的:日本的長時間勞動,是阻礙中國縮短勞動時間的重要原因。反過來,中國的長時間勞動又進一步加劇了日本的過勞問題。信息化消除了工作和生活之間的時間界限,并且模糊了人們對時間的感知?;ヂ?lián)網、手機和筆記本電腦的出現(xiàn),提供了24 小時隨時隨地辦公的可能性。同時,信息技術讓人們對時間的感知力鈍化,無形中延長了人們的工作時長。你是否意識到,當你使用電子產品時,時間過得特別快?而消費主義的盛行,加劇了人與人之間的攀比心理,把越來越多的人卷入到了過度勞動的循環(huán)里。消費即通過貨幣換取商品。消費資本主義加劇了人們的攀比心和虛榮心。為了買更多、更好的商品,就必須努力工作去賺更多的錢,最后進入工作與消費的死循環(huán)。當你通過購物解壓時,有沒有想過,正是過度消費導致了過度勞動?
如果拉長時間線來看,會發(fā)現(xiàn)勞動時間延長,其實是整個人類社會的大趨勢。在狩獵時代,人們大多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夠吃就行;到農耕時代,農忙時節(jié)幾乎要從早干到晚,勞動時間明顯增加;到工業(yè)時代,人們幾乎每天都要工作,一周工作40 個小時就開心得不行。隨著社會進步,人們勞動所獲得的反饋機制越來越健全和細化。人們甘愿選擇那些工作時長更長的工作,往往是因為同等條件下可以獲得更多的報酬。試想一下,如果未來某一天,你的工資不是按月、按天計算,而是按分、按秒計算,每工作一秒賬戶里馬上多一筆錢,你能抵擋住誘惑么?這些年,世界各國也涌現(xiàn)出對抗過勞的三大流派:勞動制度改革派,即像日本這樣通過法律強行干預勞動與分配制度;生活方式改良派,即主張個人回歸田園,選擇慢節(jié)奏的生活;個人能力提升派,即通過提升個人能力的方式來緩解過度勞動。這些方式從一個地區(qū)或者一個人的微觀層面,或多或少地緩解了過勞問題,但終究無法從根本上扭轉人類共同面對的勞動時間延長的大趨勢。不得不承認,勞動時間延長是生產技術和社會進步所必須承受的代價和副作用??杀氖?,一輩子對抗過勞問題的學者森岡孝二,最后同樣死于過勞。除了學術研究,他還支援工傷申請和訴訟的活動,擔任大阪過勞死防止協(xié)會會長,積極推動日本《過勞死防止對策推進法》的頒布與實施。他一生為解決過勞問題而奔波,明知自己有心臟病,還常常工作到深夜兩三點。2018 年8 月1 日,74 歲高齡的森岡孝二,因慢性心力衰竭急性惡化倒在家中,送醫(yī)院搶救無效去世。這一天,離他完成《過勞時代》的中文版序,不到一個月。終其一生,他也沒能找到答案。但至少,他為日本對抗過勞問題,帶來過一些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