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曲同工 各盡其妙
——《滕王閣序》《蘭亭集序》比較閱讀

劉 贏

（中華中學(xué)，南京 210019）

初唐王勃的《滕王閣序》、東晉王羲之《蘭亭集序》都是記敘古代文人盛會的序文，兩篇序文異曲同工，各盡其妙。比較兩者，可以對古文的內(nèi)容與形式之美有更深的理解。

一、序體雙璧：兩序文體比較

《蘭亭集序》和《滕王閣序》中的“序”皆屬古代文體名稱，但兩序在文體上仍有區(qū)別。古代作為文體的“序”，大致可分為四類：第一類為“書序”，書序又分為自序和他序，自序是作者自己為作品寫的序言，主要陳述作品的創(chuàng)作主旨、撰寫經(jīng)過、編寫體例等，他序指他人為作者所寫的序言，往往包含對作者或作品的介紹評述等。第二類是“贈序”，贈序始于唐代，一般主要是文人的離別贈言，如《送李愿歸盤谷序》《送董邵南序》。第三類是明代由贈序演為“壽序體”，用以祝壽。第四類是唐宋樂曲的一種體裁。唐代白居易《霓裳羽衣歌》自注：“散序六遍無拍，故不舞也……中序始有拍，亦名拍序”；宋代沈括《夢溪筆談·樂律一》：“‘散’自是曲名，如操、弄、摻、淡、序、引之類”。這兩處所說的“序”就是樂曲的體裁。

《蘭亭集序》作于王羲之的會稽內(nèi)史任上。永和九年王羲之等當(dāng)時的文化名人在風(fēng)景秀麗的會稽郡山陰縣蘭亭行“祓禊”之禮。這場文人雅集上，眾人飲酒賦詩，各展其才。雅會結(jié)束時眾人欲將這些作品編為詩集，王羲之為此集作序，是為《蘭亭集序》。因此，我們可以說“蘭亭集序”的真正含義當(dāng)是“蘭亭詩集序”，也就是說這是一篇書序。

《滕王閣序》是“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的序文佳作，原名《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唐末五代王定保撰寫的《唐摭言》卷五記載如下：“王勃著《滕王閣序》時年十四。都督閻公不之信。勃雖在座，而周公意屬于婿盂學(xué)土者為之，已宿構(gòu)矣。乃以紙筆巡讓賓客，勃不辭讓。公大怒，拂衣而起，專令人伺其下筆。第一報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唬骸且嗬仙Ｕ??！謭笤疲骸欠忠磔F，地接衡廬?！勚?，沉吟不言。又云：‘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侨欢穑唬骸苏嫣觳?，當(dāng)垂不朽矣!’遂亟請宴所，極歡而罷?！遍惞笱缳e客的目的是為了讓他的女婿孟學(xué)士在滕王閣盛會上，通過“作序”一展才華、壓倒眾人，從而擴(kuò)大知名度，謀取錦繡前程。宴會上，閻公假意邀請賓客作序，眾人都默契地表示推辭，只有年輕的王勃打亂了閻公的計劃。王勃在勝友如云的滕王閣宴會上，揮毫潑墨，寫下這篇膾炙人口、流傳千古的序文佳作。因此，與《蘭亭集序》不同，《滕王閣序》當(dāng)屬宴飲時的贈序。由此可知，雖然兩篇序文都成于文人雅集，但是《蘭亭集序》是王羲之為蘭亭雅集的蘭亭詩集作的書序，《滕王閣序》則是王勃在滕王閣盛宴上作的贈序，兩者是不同的。

二、以樂襯悲：兩序情景關(guān)系比較

通讀《蘭亭集序》《滕王閣序》，我們很容易被王羲之、王勃筆下的美景吸引，也會為字里行間的愁情感染。同是觸樂景生哀情，兩篇序文的行文風(fēng)格也是明顯不同的。

蘭亭集會是在會稽山陰舉行，正值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之暮春，眾人目之所及，皆為美景：崇山峻嶺，茂林修竹。而王羲之等文人雅士來這里聚會，“一觴一詠，暢敘幽情”，又為秀美山水平添了幾分清雅韻致。與當(dāng)時、當(dāng)?shù)孛谰跋嘁r，《蘭亭集序》寫景筆調(diào)簡潔清新，近乎全用白描，如文中“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帶左右”一句，描寫景物均只用一字修飾，山“崇”嶺“峻”，林“茂”竹“修”，流“清”湍“激”。雖是簡筆，卻能讓我們聯(lián)想出一幅清新秀美的山水畫卷。蘭亭雅集之時，王羲之初見秀美山水，怡然自樂，后來“及其所之既倦”，又生出“修短隨化，盈虛有數(shù)”的“生死之悲”。《蘭亭集序》的景是清新飄逸的，情是高妙脫俗的，用語是樸實自然的。

《滕王閣序》是一篇典型的駢體文，它鋪陳體物，藻飾用典，句式整齊，語言華美。而其中描寫的景物遼遠(yuǎn)闊大、異彩紛呈。他用墨如潑，筆下的山水勝景富麗明艷，“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兩句在描摹靜態(tài)色彩之外，借助上下句的色彩淡雅和濃麗的對比來著力展現(xiàn)色彩的動態(tài)變化。但是，眼前之景越是繁盛，王勃這位“他鄉(xiāng)之客”越是黯然神傷。他由“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想到人生渺小，感慨“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由勝友如云的宴會想到古往今來的“失路之人”“他鄉(xiāng)之客”，更聯(lián)想到自己只是“三尺微命，一介書生”，于是大抒懷才不遇的悲憤。《滕王閣序》整篇文章可謂以極盛之景襯至痛之情，景是濃墨重彩的，情是汪洋恣肆的，語言是富麗華美的。

三、興盡悲來：兩序立意比較

《滕王閣序》中，王勃在鋪敘美景之后，筆鋒一轉(zhuǎn)，陡然引出自己仕途坎坷的感慨，表白了自己報國無門的一腔悲憤。他從“關(guān)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起筆，連用屈原、賈誼、馮唐、李廣等典故，鋪陳藻飾，借古代懷才不遇的有志之士抒寫自己的壯志未酬。王勃內(nèi)心矛盾與痛苦在此時交織于筆端，洋溢在字里行間，他的情感洶涌澎湃，他的語言如潮跌宕?？墒?，王勃的壯志未酬的悲憤之情固然令人同情，卻難以引發(fā)更深入的思考，情感的熱烈并沒有拓展情感的深度、廣度。

王羲之《蘭亭集序》的“興盡悲來”則著眼于“死生”二字。王羲之一邊痛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消極思想，一邊又冷靜旁觀“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的人生現(xiàn)實，悲嘆“修短隨化，終期于盡”。但是歷史上悲嘆人生的往往是最執(zhí)著于人生的人。

在《蘭亭集序》中，王羲之跳出“小我”，抒寫“大我”之悲，正如明代袁宏道《蘭亭記》所說：“夫蒙莊達(dá)士，寄寓于藏山，尼父圣人，興嘆于逝水。死如不可畏，圣賢亦何貴于聞道哉？羲之之蘭亭記，于死生之際，感嘆尤深。晉人文字，如此者不可多得”，序文通篇立意高妙，不可多得。而王勃的《滕王閣序》，抒發(fā)的僅是個人懷才不遇的憤慨，較之《蘭亭集序》，立意上略輸一籌。

四、知人論世：兩序創(chuàng)作背景比較

王羲之曾任晉右軍將軍，故又稱王右軍。祖父王正，曾官任尚書郎，父親王曠則曾出任淮南太守。王羲之出生在這樣的名門望族，他的仕途相對王勃是順利得多了。但當(dāng)時社會上崇尚玄言清談，政治上的才略和作為反而在此之下。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王羲之陷入了困惑，一方面，他非常關(guān)心政事想要有所作為；另一方面，社會風(fēng)尚和他本人的個性、他的政治理想相抵觸。等到王羲之創(chuàng)作《蘭亭集序》時，他已經(jīng)歷遍宦海沉浮，深諳朝廷昏庸無能的本質(zhì)。在蘭亭雅集上，王羲之面對秀美山水竟發(fā)出悲涼的感慨，正是他此時復(fù)雜心境的真實寫照。更何況王羲之身處東晉亂世，而在亂世求生的人，總免不了世事變遷、人生無常的悲嘆。王羲之當(dāng)然也擺脫不了這悲涼的人生底色，他的悲嘆，不僅是個人的身世之感，也是對社會動蕩的感嘆。

王勃出身遠(yuǎn)不及王羲之，但也在一個富有文化底蘊的家庭中成長。據(jù)《新唐書》記載，王勃家中幾位兄弟都很有文學(xué)才華，“初，勔、劇、勃皆著才名，故杜易簡稱‘三珠樹’，其后助、劼又以文顯”。王勃從小被視為神童，他的文學(xué)才華使他年未弱冠就在政壇嶄露頭角，《新唐書·王勃傳》記載：“（王勃）六歲善文辭，九歲得顏師古注《漢書》讀之，作《指瑕》以擿其失。麟德初，劉祥道巡行關(guān)內(nèi)，勃上書自陳，祥道表于朝，對策高第。年未及冠，授朝散郎，數(shù)獻(xiàn)頌闕下。沛王聞其名，召署府修撰，論次《平臺秘略》。書成，王愛重之。是時，諸王斗雞，勃戲為文檄英王雞，高宗怒曰：‘是且交構(gòu)?！獬龈??！币驗槟贻p氣盛寫了一篇《檄英王雞文》，王勃苦心經(jīng)營的仕途毀于一旦?！安葟U，客劍南。嘗登葛憒山曠望，慨然思諸葛亮之功，賦詩見情”（《新唐書·王勃傳》），經(jīng)歷了一次挫折的王勃，并未放棄自己的政治抱負(fù)，終于重新設(shè)法做了虢州參軍。但年輕的王勃依然不改往日性情，“倚才陵藉，為僚吏共嫉”（《新唐書·王勃傳》），最終因先藏匿后殺害官奴曹達(dá)被判死刑。后來雖然巧遇大赦，免除死刑，但王勃的父親卻因此而被貶為交趾令。這是王勃在仕途上遭遇的第二次重挫，這次不僅自己險些喪命，還連累了父親被貶。王勃短短的一生，就遭到兩次打擊，這使他看清了政治的險惡。但王勃畢竟年輕，即使處于仕途低谷，被連累父親獲罪的內(nèi)疚折磨，他仍然期盼著有朝一日能夠得到知己提攜，一展抱負(fù)?？梢哉f，創(chuàng)作之時，王勃和王羲之的內(nèi)心都在斗爭。但是王羲之的斗爭主要是內(nèi)心的斗爭，是為了取得內(nèi)心的平衡；而王勃的斗爭主要是和外部環(huán)境的斗爭，是為了贏得外界認(rèn)可，一展抱負(fù)。因此兩人的心境不同，心態(tài)也不同，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自然也迥異。

總之，《滕王閣序》《蘭亭集序》兩篇文章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兩位作者所處的時代不同，人生經(jīng)歷不同，但都才氣縱橫，才造就了這異曲同工、各盡其妙的“序體雙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