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望”邊緣行走的太宰治文學
——以《奔跑吧，梅洛斯》為中心

郭李慧

（上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436）

一、故事梗概

《奔跑吧，梅洛斯》是由古代希臘神話Damon and Pythias和德國作家席勒的詩《人質(zhì)》改編創(chuàng)作而來。主人公梅洛斯是一個放牧人，與年僅16 歲的性格內(nèi)斂的妹妹相依為命，他單純、勇敢，揚善懲惡。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叫作西拉庫斯的小鎮(zhèn)，梅洛斯為了給即將成婚的妹妹籌備嫁妝，越過田野，跨過高山，來到十里開外的西拉庫斯市，打算順便拜訪兩年未見的青梅竹馬塞利奴提烏斯。誰知到了市里才發(fā)現(xiàn)當今國王失去了對身邊的人的信任，不斷殺人。知道真相的梅洛斯決定去與國王對峙，從此展開了一番較量。國王決定判處梅洛斯死刑，此時梅洛斯記起妹妹的婚事，向國王請求給予三天時間，并拉來了摯友塞利奴提烏斯來做人質(zhì)擔保。得到許可的梅洛斯回去處理了后事，接著克服重重困難，勉強趕上了與國王約定的時間回到宮殿，他與友人的友情也進一步通過了考驗。后來，君主被感化，相信身邊有信守諾言之人，寬恕了梅洛斯和塞利奴提烏斯。最后，一番奔波之后身體幾近裸露的梅洛斯接過羞澀的年輕姑娘遞過來的斗篷，在市民的歡呼聲中披了上去，故事迎來了大結(jié)局。

二、作品主題

對于《奔跑吧，梅洛斯》的主題，多數(shù)學者認為這篇小說是作者通過明快、充滿希望的基調(diào)來襯托出其無賴派作家消極、陰郁的實質(zhì)。在筆者看來，這一時期太宰治的思想或許并沒有發(fā)生從自我毀滅到積極向上的變化，或是完完全全地持續(xù)著其消極、陰郁的人生觀。反觀太宰治的往期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他在字里行間透露出“喪”的同時也傳遞著希望，在希望與失望中徘徊，向往光明卻又保持頹廢?！侗寂馨?，梅洛斯》便向讀者展現(xiàn)了在遭遇無數(shù)坎坷之后仍保持純真，仍會惴惴不安地想要嘗試相信他人、單純又矛盾的太宰治形象。

（一）從內(nèi)容上看

1.友誼之信賴與背叛

提到友人塞利奴提烏斯時，梅洛斯形容是「竹馬の友」（青梅竹馬）、「無二の友人」（獨一無二的朋友）。應召入宮，得知事情原委之后的友人塞利奴提烏斯表示愿意相信梅洛斯，即便是賭上自己的性命，雙方對彼此深深的信賴之情讓人感動。但故事發(fā)展到中期，身心疲憊的梅洛斯內(nèi)心開始有了動搖：“管他呢，一切都無所謂。我認輸?！裁凑x，真誠，真愛，想想實在覺得無所謂。別人去死，讓我活著，難道不正是人世間的法則嗎？”［1］友人塞利奴提烏斯也坦白自己有過一次想要放棄對方。也許在作者太宰治看來，友誼是至高無上的、高尚的存在，但并不是百分之百相互信賴，再高尚的友誼也夾雜著人性自私的一面。作品中反映出的友誼中人性的脆弱、信賴與背叛的主題引人深思，是本篇小說最突出的看點。

2.人性之善與惡

日本學者佐々木義登在其研究中曾提到，國王與梅洛斯之間的沖突可以被理解為“善”與“惡”的沖突［2］。在此基礎(chǔ)上，筆者進一步思考：梅洛斯疼愛自己的妹妹，從天未亮就出發(fā)，走到天黑，來到10 里開外的市上籌備妹妹結(jié)婚要用的物品；愿意為了市里本不相干的人們，不惜付出生命也要前去除掉國王；回到村里面對妹妹和其他人只字不提自己即將英勇獻身的事……這樣一個英雄人物無疑是“善”的代表。而站在其對立面的國王則是不信任他人，認為是社會現(xiàn)實背叛了自己，殺人是為了和平，從政暴虐，是“惡”的代表。但在《奔跑吧，梅洛斯》中，太宰治進一步發(fā)展了人物形象：善良的梅洛斯也有“惡”的一面，他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曾顯露出想要背叛友人、打破約定放棄友人的想法；而代表惡勢力的國王也有“善”的一面，他被梅洛斯履行諾言回來救了友人的行為感動，寬恕了梅洛斯和塞利奴提烏斯，并請求成為他們的朋友。在這一層面，沒有絕對的善者，也沒有絕對的惡人；但作者又期望至誠至善之人的救贖，用“充滿希冀與內(nèi)心的矛盾不安”［3］來形容這種心情再合適不過了。

（二）從人物形象的刻畫來看

小說中的出場人物十分具有代表性。李千和楊華在論文中分別涉及對主人公梅洛斯、國王和好友塞利奴提烏斯的分析［3-4］，后者更是結(jié)合小說中的具體場面詳細分析了太宰治筆下的梅洛斯這一形象特征，指出梅洛斯與原型主人公的區(qū)別［4］；石田慶幸從人稱的角度對梅洛斯的形象作了大篇幅分析，旨在通過第三人稱的角度來論證“勇者”是否等同于梅洛斯的問題［5］。但這些研究對于小說中出現(xiàn)的其他諸如老人和市民等角色卻沒有過多提及。實際上，作者筆下的“配角”都十分具有代表性，如梅洛斯有些內(nèi)向的妹妹、故事最后羞澀地遞上斗篷的年輕姑娘等?？此朴行┒嘤嗟膬?nèi)容，實則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了作者現(xiàn)實中的前半生經(jīng)歷（具體會在后文提及）。此外，小說還描寫了途中出現(xiàn)的塞利奴提烏斯的弟子、從唏噓到歡呼的市民，這一部分人代表的是與正面高尚形象相對的自私的人們?！耙阑加谖慈?，疑心是正當?shù)?，還是你們教我的。人心不可測，人本來就是欲望的集大成。所以，不可信！”［1］84作者對小說中主要人物的刻畫不僅僅限于原型單純的英雄與邪惡形象，而是兩方面兼有，讓整個人物形象更加真實、立體，故事讀起來也津津有味。

（三）從作者背景來看

無論是內(nèi)容上還是人物角色的刻畫上，《奔跑吧，梅洛斯》所展現(xiàn)出的主題都或多或少地折射出作者自身的影子和期望。出生于青森縣的太宰治生于地主之家，童年本應是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可戒備森嚴的家族環(huán)境和兄妹排行最小的“老六”身份注定他難以得到父母的關(guān)注和疼愛；加之14 歲時父親去世，他從此開始了寄宿在親戚家的生活，來自親人的愛顯得愈發(fā)可望而不可即。太宰治青少年時期十分欣賞芥川龍之介，還曾多次模仿芥川的拍照姿勢和作品風格，隨筆的紙上寫滿了芥川龍之介的名字，但在臨近20 歲時芥川龍之介自殺的消息傳來，這對他的打擊十分之大。后來，在馬克思主義思潮的影響下，太宰治參加左翼運動，可地主家族的出身和想要成為革命者之間的矛盾讓他再次陷入糾結(jié)，一種“負罪感”深深扎根于內(nèi)心；多次與愛人相約殉情，結(jié)果對方去世自己卻活了過來，接連受到社會無數(shù)的譴責……

《奔跑吧，梅洛斯》是太宰治在結(jié)婚后有了兒女、感受到了生活的幸福的時期創(chuàng)作的，在日本國內(nèi)文壇高聲支持、贊揚從軍士兵的戰(zhàn)爭背景下，他選擇借助希臘傳說和詩歌來寫文章，用輕松、略帶幽默的筆調(diào)介紹一位英雄的故事。與一直陰暗沉重的文風不同，這一時期太宰治的作品似乎充滿了希望，如“斜陽的紅光，投射在樹木的枝葉上，照的光芒閃閃，想要燃燒起來似的。有人在等我。他毫不懷疑，坦然等著我”［1］89。反觀作者的一生，自兒時起便鮮有體會到家人帶來的溫情，他曾多次遭遇被騙、被背叛，即便當幸福來臨時，也是一邊懷疑著，一邊又相信著。所以，《奔跑吧，梅洛斯》看似講述了一個美好、充滿希望的故事，細細讀來，仍是太宰治想借助國王的話來表達對和平的期望，表達對生活、對親情、對友誼的殷切期望，以及渴望得到靈魂的救贖。梅洛斯是他，國王也是他，太宰治明快的文筆之下仍隱藏著心酸。

結(jié)語

《奔跑吧，梅洛斯》是日本作家太宰治于1940年5 月發(fā)表于《新潮》雜志上的作品，對于正處于價值觀形成期的中小學生而言，《奔跑吧，梅洛斯》的內(nèi)容簡單易懂，略帶滑稽，對教導學生要珍惜友誼有重要意義。對于正處在人生低谷，抑或經(jīng)歷過許多人性深層次思考的大多數(shù)社會人來說，它無疑成為我們審視自我、調(diào)解內(nèi)心的一劑良藥。梅洛斯、國王、友人、路人……小說中出現(xiàn)的人物既是作者太宰治的“分身”，也可以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每一個人。關(guān)于小說的中心思想——贊揚友誼、揭露人性、追求和平，等等，無論是哪一種主題，都無法改變在那個特定時代活著的太宰治，既帶有期待，又“自我破滅、想要反抗世俗”，既想要抓住希望，又害怕?lián)碛邢Ｍ拿芤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