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的人們啊

金姬

當年在蘇州河邊休憩的人們。攝影/陸元敏

如果說黃浦江是城市會客廳，那么蘇州河則是魔都亭子間。上海中心城區(qū)的蘇州河，從外白渡橋至外環(huán)線，蜿蜒曲折的背后是這座城市的百年往事，兩岸的點點滴滴則是上海人的無限回憶。

黃金水道見證民族興亡

根據(jù)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馬學強的研究，蘇州河兩岸的老地名，富有濃郁的鄉(xiāng)村氣息，有些是村落名，有些是河流名，有些是古橋名，有的還是當?shù)氐膹R宇名。在上海開埠以前，這里占野分圃，散為村墟，家給人足，雞犬相聞。

上海史學者鄭祖安指出，開埠后的英美列強敏銳地發(fā)現(xiàn)，蘇州河一帶是貿易和水路航運的最佳港區(qū)和地域。

1899年英美租界大擴張后，處于蘇州河北岸的閘北地區(qū)，東、南面為租界所夾，面臨著西方列強繼續(xù)侵及的嚴重威脅，上海、寶山兩縣的中國有識之士憂心忡忡，立即組織機構，在境內興建橋梁、修筑道路、開辟商場，用加速地方繁榮的辦法來抵制租界的向北、向西推進。

一時間，這里集聚了一批在上海乃至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工商人物。

正如華東師大教授、上海市民俗文化學會會長仲富蘭在《醉上?！芬粫袑懙?，蘇州河畔，第一批中國實業(yè)家創(chuàng)辦的工廠棋布兩岸，在租界外商洋行的夾縫中，將農耕大國拽入工業(yè)文明，讓“洋布”、“洋面粉”逐漸淡出中國百姓的日常。

“三灣一弄”的華麗轉身

見證了上海城市發(fā)展與民族工業(yè)興起的蘇州河，同樣也是這座城市苦難與重生的親歷者。

根據(jù)薛理勇的《潮起潮落蘇州河》一書，現(xiàn)在普陀區(qū)境內的朱家灣、潭子灣和潘家灣，再加上小沙渡南岸的“藥水弄”，合稱“三灣一弄”，這里曾經是上海著名的棚戶區(qū)、貧民窟。

上海的棚戶區(qū)最早可以追溯到清代。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底，在黃浦江兩岸各碼頭，出現(xiàn)了最早的一批棚戶。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一些工業(yè)區(qū)附近的荒地、廢墟、墳場上，包括蘇州河兩岸和其他河溝旁，相繼出現(xiàn)了形形色色的棚戶區(qū)?！叭秊骋慌贝笾戮褪窃谀菚r形成的，當時的主要居民大多是附近的碼頭工人。

眼中的拖船和耳畔的汽笛陪伴了一代代上海人。攝影/陸元敏

到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大批流離失所的難民紛紛涌入棚戶區(qū)，尤其是從上海周邊的江浙等地坐船而來的貧民，很多選擇在“三灣一弄”登陸，在這片棚戶區(qū)里安家立命。

作家許成章1937年出生在藥水弄，后來又全家遷至朱家灣。在他根據(jù)回憶寫就的《三灣一弄之朱家灣速寫》中，提到最早的棚戶區(qū)居民，清一色是外地人，有的因戰(zhàn)亂而流離失所，有的因災荒而背井離鄉(xiāng)，更多的是因貧困而來上海謀生。

清晨，寧靜的棚戶區(qū)被一聲“拎出來”吼叫聲驚醒，門戶洞開，每家拎出一只只馬桶放至門前，隨后劈引火材板，生煤球爐，霎時弄堂里煙霧彌漫，倒馬桶車過后，煙霧中，“嘩啦啦啦”刷馬桶聲響此起彼落。那年代有首流行歌曲，開頭兩句：“糞車是我們的報曉雞，多少人兒跟著它起?！钡故巧钪械恼鎸崒懻?。

作家李其綱出生在“三灣一弄”附近的平江村，他對于棚戶區(qū)的生活深有感觸。經過他的觀察，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也分為三六九等——“上檔次”的是民辦小學的教師，中藥房配藥的藥工，人力三輪車工會的干部，蘇州河對岸的紗廠、面粉廠、啤酒廠、制鞋廠等大中型國營企業(yè)的工人。接下來是集體企業(yè)的工人，比國企工人差一些，算是二等;三輪車夫、拉橡皮塌車的車夫、碼頭搬運工、馬路清潔工等賣苦力維生的，屬于第三等;最底層的是那些沒有單位、沒有勞保、沒有固定工資的人：街頭擦皮鞋的、磨剪刀的、賣爆米花的、菜場里刮魚鱗的……

值得一提的是，“三灣一弄”的棚戶區(qū)，除少數(shù)為磚瓦平房外，大部分是草棚、簡屋。另外還有極為出名的“滾地龍”——幾根毛竹片彎成弓形，插入地里作架子，蓋上蘆席搭成棚，掛個草簾當作門，彎腰才能進出。沒有窗，沒有水電，沒有下水道，到處是垃圾、臭水坑，瘟疫時常發(fā)生。

直到新中國成立后，這里的居住條件才得以改善。水電通上了，“滾地龍”消失了，草屋拆掉蓋起了土房、瓦房。然而，這里仍是出名的“下只角”。

“三灣一弄”的大變樣，出現(xiàn)在上世紀50年代。勞動人民地位提高了，手頭閑錢多了，棚戶區(qū)的居民想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改善住房?！皾L地龍”逐漸消失了，草屋拆掉蓋起了土房、瓦房，還有人家開始建造二層樓房。不過，由于都是各自為政，這一階段的住房改建大多為“違章搭建”，房屋和房屋之間顯得格外擁擠。因此，“三灣一弄”的住房條件仍然十分落后?！胺块g里，放一張鋼絲床，一個五斗櫥，就塞滿了，基本沒法走路了”。于是，很多居民到了夏天，就拿張?zhí)梢蔚教K州河邊找個地方睡一晚。

與此同時，由于蘇州河兩岸的居民和來往船只將垃圾、廢物擲棄于河內、堆積于河邊，蘇州河上經?？梢姶罅康奈畚镫S河漂浮，流向各處。更為嚴重的是，沿岸的工廠向蘇州河排放大量的廢水、廢物、廢氣，終致河水發(fā)黑變臭。

李思源在《蘇州河奏鳴曲》中回憶道，當1964年他跨過蘇州河去一所中學報到時，“沿碎石鋪就的光復西路一腳高一腳低地向中山北路走去，平行的蘇州河上散發(fā)出一陣陣的惡臭，毗鄰工廠里嘩嘩排出的污水沖擊著河上漂浮的瓜皮和垃圾。漆黑的河面上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舢板和駁船，船上炊煙裊裊，嬰兒的尿布和換洗的衣服像萬國旗似的迎風招展”。

在當年，李思源的學生都來自蘇州河畔的“三灣一弄”，學費是每學期12元，可每年一個班級里都有約四分之一的學生符合減免的標準，還有不少的學生符合分期繳納的條件。“有一年一個學生的奶奶來找我：請我?guī)兔Ψ从骋幌?，把分二期改為分三期，白發(fā)蒼蒼的她向我拱著手囁嚅低語眼里噙著淚花，而我卻難過得號啕大哭了起來?！?/p>

從王家宅、建民村到后浜，李思源走訪過上千個學生家庭，發(fā)現(xiàn)百分之七十的人家住的是自己搭建的板房、草屋。用數(shù)年的精力自己敲煤渣磚而蓋起的小樓房都會引人羨慕，而棉紡系統(tǒng)“自建公助”的工房就相當于今天的別墅了。學生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家務：到水站去排隊挑水，做煤餅、敲煤渣磚是極平常的事。

1998年，潭子灣、潘家灣和王家宅被稱為“兩灣一宅”的動遷改造終于啟動。這是上個世紀末“365”舊區(qū)改造重大民生工程里最難啃的一塊硬骨頭——這里住有一萬多戶居民、147家企事業(yè)單位。1999年底，中遠兩灣城的興建工程打下了第一根樁。

蘇州河邊早已大變樣，長大了的孩子們如今在何方？攝影/陸元敏

薛理勇指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中遠兩灣城”保留了潭子灣、潘家灣的歷史地名。不過，這里原來有的“潭子灣路”和“潘家灣路”被注銷，新建設的一條路，重新取名為“清水灣路”。

至此，“三灣一弄”成為歷史，曾經的蘇州河棚戶區(qū)居民也散落在上海的各個角落。

心動蘇州河

《心動蘇州河》的作者潘真，和蘇州河的緣分始于70年代初。當時她被父母放在北京東路432號景樓大樓頂層的幼兒園里上全托，每天都在蘇州河的汽笛聲中醒來和入睡。年幼的潘真無憂無慮，有的是時間趴在北邊的窗臺上，朝下面望野眼：城市灰蒙蒙的，能見度很低，但看得到小小的輪船，很多時候還是一長串拖輪，“突突突突”慢慢由東向西或由西向東。

隨后若干年，潘真和蘇州河的緣分淡了。直到2006年開始寫作“心動蘇州河”的專欄文章時，她才重拾兒時的記憶，并更加關注蘇州河兩岸的人的故事。

這里原來有的“潭子灣路”和“潘家灣路”被注銷，新建設的一條路，重新取名為“清水灣路”。

潘真的“心動蘇州河”專欄刊發(fā)在報紙的第七版，這本來是一個不太受人關注的版面，如果貼在讀報欄里，往往也是被貼在背面。讓潘真意想不到的是，她的這個專欄收獲了大量的讀者來信，其中有一封手寫信件的信紙是從32開硬面抄里撕下來的，密密麻麻寫了整整4頁。作者是一位姓凌的幼兒園退休女教師，她在信中寫道：“我住慎余里有70年歷史。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從南市區(qū)炮火連天中逃難出來，那時我9歲……”

蘇州河兩岸，除了“三灣一弄”，還有里弄房子，如悅來坊（1906年）、延吉里（1911年）、合康里（1911年）、協(xié)志里（1922年）、慎余里（1923年）、寶慶里（1928年）等多條里弄。

建于1923年的慎余里位于北蘇州路天潼路，當年華成煙草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戴畊莘、中國銀行保險公司總經理過福云、著名學者薛慕橋、滬劇名角王盤聲、現(xiàn)代畫家和美術教育家顏文樑等曾在此居住。

潘真好奇地撥通了留在信件地址旁邊的電話，接電話的正是獨居的凌老師，兩個人一聊就好幾個小時。

蘇州河岸邊，是許多上海長大的小孩記憶中難忘之地。攝影/陸元敏

凌老師9歲那年跟著父母從南市區(qū)逃難到英租界，一家人東尋西找就進了慎余里?！案杏X弄堂蠻寬敞蠻清潔蠻幽靜的，可能因為當時住家少吧?！闭窍奶欤行『Я诵“试谂美锍藳?，像太平盛世的光景。于是，一家人就租了房子，住下來。兄妹幾個到附近開封路上的南洋女子中學讀書。哥哥讀高中進南洋中學。慢慢地，搬到弄堂里來的住家也一點點多起來，小朋友越玩越多了。

一轉眼，凌老師就在這里住了70年。晚輩陸陸續(xù)續(xù)搬離了石庫門，可老人們舍不得走??！凌老師一個人住著前廂房、中廂房40多平方米的兩間，雖然每月房租比別人家貴，但“每天太陽從早上曬到下午2點，冬暖夏涼的地板房，住慣了”。小小的遺憾是，在十幾年前唯一的一次大修中，大門上漂亮的磚墻被偷工減料修低了，門口漂亮的地磚也被撬掉而代之以水泥地了。凌老師閑來無事還喜歡“穿弄堂，沿河浜邊走走”。

2012年，慎余里也開始動拆遷了。正如潘真在2007年《慎余里來信》一文中所寫的最后一句：“蘇州河邊，這樣的風景越來越少，許許多多的故事已被拆得無跡可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