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書明 董兆鑫
(中國海洋大學 國際事務與公共管理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全球性大國的崛起必然伴隨著全球性的思考,中國作為一個崛起中的世界性大國,必須有自己的普遍主義哲學,建構面向世界的中國思想與話語。(1)強世功:《陸地與海洋——“空間革命”與世界歷史的“麥金德時代”》,《開放時代》2018年第6期。習近平在世界上首次提出的“海洋命運共同體”概念與理念,意涵深遠,超越了主導世界的西方中心論的思維框架和范式,也走出了我族中心主義的狹隘視域,是當代中國貢獻的具有世界意義的海緣世界觀,也成為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的新課題。本文嘗試通過回顧學術史、思想史若干節(jié)點,比較海洋理解的理論框架,理解“海洋命運共同體”提出的歷史必然性及其創(chuàng)造性的貢獻,理解人?;优c世界歷史運行的共變。
海洋歷來是影響社會變遷的重要變量,今天尤其重要??茖W的海洋觀有助于讓海洋因素在人類社會活動中從盲目力量變成自覺力量。
“海緣世界”是對“海洋世界”概念的深化與擴展,是指以海洋為中心所形成的人海互動與整合的社會網(wǎng)絡,海緣世界觀是從海洋的視角出發(fā)重新理解和闡釋整個地球上的世界,包括陸地而不只是理解海洋本身。標題之所以用“海緣”世界,而不是“海洋”世界,是想在自然科學和常識理解的基礎上突出其人文社會科學的意味?!昂Q蟆笔侵溉粘:妥匀豢茖W研究可觀察的實體;“海緣”是指人?;拥年P系網(wǎng)絡以及緣于海洋而發(fā)生的人與人互動的關系網(wǎng)絡。海洋世界與陸地世界相對,是指稱實體性的概念,“海緣”世界與“陸緣”世界,則是建構性的、指稱關系性的概念,從“海緣”世界與“陸緣”世界兩個方向理解和闡釋整個人類-地球世界,會導致不同的世界觀?!昂>墶笔澜缬^與“陸緣”世界觀是兩種理解世界的思路,可以建構出類型不同的世界圖景,兩者是互補的,不是完全對立的。英語相近的說法是sea-based social ecology和land-based social ecology(2)③④⑥J.Hannigan,“Toward a Sociology of Oceans”.in Canadian Review of Sociology, Vol. 54(February 2017),p.8-27.,可以翻譯為“海基社會(世界)”“陸基社會(世界)”。social ecology比society更生動、更準確,能體現(xiàn)出是各種社會關系網(wǎng)絡連接而成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是一個動態(tài)的活的社會體系。我們主張用“海緣世界”與“陸緣世界”來體現(xiàn)其中蘊含的“社會關系”意味。“緣”是中國話語體系里含義豐富的詞匯,可以表達復雜的社會關系,其涵義包括:①關系及其發(fā)生聯(lián)系的機會,結緣;②原因、緣故、緣由;③命運;④沿著,順著(線索)。學術界已有先例,利用“緣”來指稱表達各種“社會關系”的含義,但“緣”字比“社會關系”更簡潔,更有包容性,包括其中隱含的各種說不出來的“關系”和意味。政治學有“地緣政治(學)”,社會學有“鄉(xiāng)緣”“地緣”“血緣”等概念,都是為了體現(xiàn)其中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習近平總書記非常善于用“緣”字表達友好的國際關系。在《在中緬建交70周年系列慶祝活動暨中緬文化旅游年啟動儀式上的致辭》中,他提到中緬文化都講一個“緣”字。兩國地緣、人緣、文緣是雙邊關系發(fā)展的動力和源泉。雙方要增進文明、文化交流借鑒,培育良好的中緬友好事業(yè)的參與支持者,形成中緬友好的社會基礎。(3)習近平:《在中緬建交70周年系列慶?;顒郁咧芯捨幕糜文陠觾x式上的致辭》,《人民日報》2020年1月18日,第2版。所以用“海緣世界觀”來概括“海洋命運共同體”所蘊含的世界觀與方法論意涵更為貼切,共同體范式的海洋觀是典型的海緣世界觀。
“海緣世界觀”是相對于“陸緣世界觀”而言的。所謂陸緣世界觀不是只研究大陸或者眼里只有大陸,陸緣世界觀里面包括對海洋的看法,只是看法不同、地位不同,海洋的地位是附屬性的,其功能是附屬于陸地的。在陸緣世界觀看來,“海洋資源與環(huán)境對人類來說是陌生的,也就是說,海洋作為一種普遍使用的資源,是由個人、社區(qū)、組織和代理人的陸緣社會生態(tài)所控制的?!雹蹪h尼根指出,“盡管海洋占地球表面積的70%左右,但其長久以來為社會學所忽視,或僅僅被當作陸緣系統(tǒng)的延伸。然而,海洋逐漸呈現(xiàn)出更廣大的輪廓,它是新的資源開發(fā)領域,是地緣政治戰(zhàn)爭和沖突的媒介,也是獨一無二的、受到威脅的生態(tài)熱點?!雹茉陉懢壥澜缬^看來,海洋是“服從于陸地(緣)社會治理的空間和資源”(4)Philip E.steinberg,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he ocea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chapter 2.,人們傾向于“將海洋視為陸地系統(tǒng)的延伸”⑥。陸緣世界觀誤解了海洋,海洋不僅僅是陸地的延續(xù),更是一個獨特的物理和環(huán)境空間。從陸地本位理解人海關系可以得出以下結論,即海洋的意義在于它成為連接世界人類文明的通道,使沿海居民依海相鄰。但是現(xiàn)代科學研究表明,海洋生態(tài)經(jīng)濟社會系統(tǒng)是由人類經(jīng)濟活動和海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結合體(5)楊國楨:《人海和諧:新海洋觀與21世紀的社會發(fā)展》,《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因此從人類發(fā)展空間的角度講,海洋與陸地同樣重要,而且變得越來越重要。海緣世界觀不只是關注和研究與陸地相對的海洋,而且是通過海洋的視域來看整個世界,建構出不同于陸緣視域的世界觀,從新的原點激發(fā)人文社會科學的生產(chǎn)與擴大再生產(chǎn)?!昂>壥澜纭笔侨宋纳鐣茖W建構出來的研究對象,是一個需要社會科學的概念想象力和社會學思維才能理解的概念。從“海緣世界”可以衍生出“海緣人文社會科學”,包括“海緣文學”“海緣哲學”“海緣文化(學)”“海緣社會學”“海緣經(jīng)濟學”“海緣政治學”,等。這些研究可以是“海洋議題的”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也可以是“學科性建構的”海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緣于海洋的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有可能成為當代中國對世界學術界做出重要貢獻的領域。海緣世界觀經(jīng)歷了從西方中心論的利己主義到人類共同體視域的范式演變與轉換。這一過程兼具漸進性積累和革命性突破,是兩者的辯證統(tǒng)一。
提到海緣世界觀,就不得不提到黑格爾,想建構人文社科的中國話語或者新范式的話語,就繞不開西方中心論。建構新型海緣世界觀、超越西方中心論都要從黑格爾的海洋(緣)觀說起。海洋觀從來不僅僅限于對于“海洋”本身的判斷,各種海洋觀都會直接或間接影響對于整個文明和人類社會歷史的看法和判斷。因此,我們采用“海緣觀”來概括多種多樣的“海洋觀”。
黑格爾是哲學家,他提出的文明類型是思辨哲學的產(chǎn)物,卻深深地影響了近代以來全世界運行實踐和思想的方式和方向。他將不同特征的世界文明分為三種類型:干燥的高地、廣闊的草原和平原,對應的是游牧和草原文明;平原流域,對應的是農(nóng)耕文化與文明;和海相連的海岸區(qū)域,對應的是海洋文明。(6)③[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81-82、84頁。黑格爾最看重、最推崇海洋文明,極盡贊美之詞。他把古希臘文化視為海洋文明和西方文明獨特性的典范。(7)④毛明:《論黑格爾海洋文明論對中國海洋文化和文學研究的影響》,《中華文化論壇》2017年第10期。在黑格爾的表述里,“海”是希臘民族生活的第二元素。他認為希臘本身就是由形態(tài)各異的海灣構成的,海洋成為區(qū)域間溝通和聯(lián)系的媒介。海岸地區(qū)的征服、掠奪、經(jīng)商等活動來自海洋的邀請。航?;顒訕嫵傻摹跋ED精神”具有了“善變性”。出于對航海活動的推崇,黑格爾將船比作是海上天鵝,它敏捷巧妙,是人類膽力和理智的榮光。因此海上活動具有高度的特殊性。上述“航?;顒印笔窍抻陉懙鼗顒拥膩喖殎喐鲊?例如中國)所沒有的。這種局限就在于這些國家將“?!弊鳛槿祟惢顒拥慕缦?,因而不會積極與海發(fā)生聯(lián)系。③這簡直是謳歌海洋的散文詩,哪里是哲學敘事。在黑格爾看來,海洋民族的獨特優(yōu)勢在世界歷史進程中發(fā)揮了關鍵的優(yōu)勢作用。后來的馬漢將其思想系統(tǒng)發(fā)揮為海洋霸權論。
黑格爾的論述被視為大陸-海洋文明二元論、中西方分屬大陸-海洋文明論及海洋文明先進論的理論源頭。④黑格爾的海洋文明論是“西方中心論”思潮的硬核,其后不斷衍生出各種各樣的“西方中心論”,傳播于世界各地,成為思想啟蒙和殖民的雙重工具?!拔鞣街行恼摗北静皇且环N觀點,而是一種思潮和思維范式,最初來源于歐洲思想界對文化類型的反思,是特定時空背景下的文化再生產(chǎn),近世以來,客觀上促進了不同文化群體的相互交流。但是這種交流從來都不是平等的,而是以西方為中心、為優(yōu)勢的,伴隨著西方的崛起而在全世界的思想和文化界確立話語權,形成文化霸權?!拔鞣街行恼摗毙麚P了西歐種族優(yōu)越論,將人類普遍歷史的概念簡化為西歐史,并以西歐的標準衡量其他國家和民族的歷史。(8)于沛:《史學思潮和社會思潮——關于史學社會價值的理論思》,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73頁。西方中心論是一種我族中心論,是一種利己主義的思維范式。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斯賓格勒、湯因比等一些人開始反思批判“西方中心論”(9)孫立新、廖禮瑩、于曉華:《關于“全球史觀”和世界史編纂的一些思考》,《中國海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但是“西方中心論”已然成為一種影響廣泛和深遠的思維范式和話語體系,并在世界各國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扎下根來。在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里海洋與陸地及其文明的關系是靜止的、絕對對立的,海洋及其文明優(yōu)越于陸地及其文明。麥金德的政治地理學消解了海權的先天優(yōu)勢,打破了歐洲中心主義的歷史觀,他將世界歷史劃分為三個時代:歐亞大陸主導的亞洲時代、地理大發(fā)現(xiàn)以來海洋世界主導的歐洲時代,以及1900年之后大陸強國與海洋強國爭奪世界統(tǒng)治權的新時代。(10)強世功:《陸地與海洋——“空間革命”與世界歷史的“麥金德時代”》,《開放時代》2018年第6期。但是他的海緣世界觀依然是為西方中心主義的制度、權力和文明辯護的。可見,西方中心論不會因為反對和批判的聲音而迅速消失。反思和超越西方中心論范式是一場持久戰(zhàn),是一場需要從理論到應用多學科參與的持久戰(zhàn)。
黑格爾的海緣文明觀是西方中心論的思辨哲學推理出來的。后來能走出西方中心論的海緣世界觀,大部分是結合具體的經(jīng)驗科學而提出來的,尊重了經(jīng)驗事實的多元性。例如,美國歷史學家林肯·佩恩以歷史學為專業(yè)工具,突破了單純就海洋談海洋的狹隘視域,把海洋與內(nèi)陸河流湖泊聯(lián)系起來,建構了“海河相連的海緣世界觀”。我國歷史學家楊國楨基于中國本土海洋歷史實踐極其豐富的史料,駁斥了黑格爾等西方中心論的范式的偏頗和謬誤,提出了源于悠久歷史,融入當今海洋世紀的中國海洋文明論框架。
突破西方中心論首先是西方學者自身文化自覺的過程。林肯·佩恩(Lincoln Paine)在《海洋與文明》一書中就表現(xiàn)得理論“野心”很大。他試圖改變?nèi)藗円延械暮j懰季S定勢,即將人們的注意力從地球表面30%的陸地面積轉移到70%的海洋面積上來(11)②[美]林肯·佩恩:《海洋與文明:世界海洋史》,陳建軍、羅燚章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10頁。。人類從陸地走向海洋的過程就代表著世界未來走向的趨勢和軌跡。
林肯·佩恩一方面致力于超越海洋研究中的“西方中心論”的范式,扭轉人們認識海洋的方式;另一方面,他更重要的目的是重塑海洋史學的學術規(guī)范和話語體系,以整體海洋史觀為全球史觀指明方向。他試圖扭轉人們觀察世界的方式,即從陸地的視角轉向海洋的視角。人們觀察世界的方式并非一直是“大陸的”或者“海洋的”。可以說大航海時代,人類對海洋的探索開啟了人類的全球化進程。林肯·佩恩對海洋史與世界史的關系的解讀無疑是把海洋史提升到了相當重要的地位。西方中心論視域下的海洋研究大多是國家-海洋、民族-海洋二元對立的研究模式,這樣的文化類型的研究僅僅把海洋史作為一種工具、途徑、標準,將比較的海洋歷史研究作為判斷國家或民族之間的進步與落后、文明與野蠻的指標。這種思維導向下,國家與民族之間文化類型的研究本身就存在沖突與對抗的性質。相反,在海洋史與世界史關系下的海洋史研究,海洋史不僅是媒介意義上的存在,不僅是人如何開發(fā)、利用海洋的歷史,而是反觀海洋史本身對人類歷史價值的重要方式。這種思維導向下,文化類型的對比仍然有意義,但其結果就不再導向國家與民族間的零和博弈,而是導向人類歷史的共同構建,是對西方中心論的解構。
林肯·佩恩指出,以海權論為代表的西方中心論也是觀察世界的方式之一,已經(jīng)影響了世界達五個世紀之久,扭轉西方中心論是一件十分艱巨的任務。林肯·佩恩的研究突破了單純就海洋談海洋的狹隘視域,把海洋與內(nèi)陸河流湖泊聯(lián)系起來,揭示人類如何通過海洋與河流、湖泊進行交流與互動的社會網(wǎng)絡進行物產(chǎn)、商品交換和文化傳播,并形塑了整個人類世界歷史。他梳理了文明的興衰與海洋之間的聯(lián)系,從而超越了陸-海二元對立的思維范式,建立了第一個重述世界歷史的海緣世界觀。②林肯·佩恩的海緣史觀以海洋、河流為媒介,觀察不同海域及其毗鄰陸域社會文化產(chǎn)品和社會制度的傳播過程,發(fā)現(xiàn)區(qū)域之間的聯(lián)系是如何建立的。這種“聯(lián)系”就是歷史本身的發(fā)展脈絡,是著眼于歷史本身的時間維度,而不是人為劃定的特定階段。
楊國楨是中國立足本土歷史經(jīng)驗自主提出海洋文明論的代表性人物。楊先生學術立場鮮明,以史學為專業(yè)工具,數(shù)十年耕耘在人文海洋領域,先后主編了《海洋與中國叢書》《海洋中國與世界叢書》和《中國海洋文明專題研究》等大型海洋人文社會研究叢書。這些扎實豐厚的研究成果系統(tǒng)有力地批駁了西方中心論的海洋(緣)觀,建構了具有世界眼光/中國特色的海洋(緣)文明論,具有世界的包容性,摒棄了西方海洋觀的排他性。楊國楨的中國海洋文明研究工作框架包括三個方面:(1)“海洋文明論”,是關于基礎理論的研究,將各類海洋人文學科的概念分析工具適用于此。他立足歷史學并融合借鑒其他學科領域的理論和概念,形成了我國海洋文明史研究的基本理論工具。(2)“歷史的海洋中國”,是關于海洋史的研究。他全景綜述了以往海洋史研究,并首次站在新的視角下劃分了不同的海洋文明分期。(3)“現(xiàn)代新型海洋觀”屬于當代研究。他以跨學科視角,在全球海洋層面探討了現(xiàn)代海洋文明的轉型,通過對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海洋發(fā)展40年的經(jīng)驗教訓總結,形成了新的海洋觀的理論建構。他對構建中國特色的“海緣世界觀”的貢獻可以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
1.基于文化自覺與世界眼光融合的研究探索
楊國楨提出的海緣文明觀是基于中國實踐經(jīng)驗和文化自覺的研究探索。他認為中國海洋文明研究需要在海洋實踐的過程中抽象出理論。海洋文明研究橫跨整個人文與社會科學領域,其中歷史學縱向的視角能夠觀察其他學科難以接觸的研究對象,因此能夠在海洋文明研究中發(fā)揮引領作用。他提出的海緣文明觀是具有世界眼光的構思。他指出,21世紀的海洋發(fā)展是事關戰(zhàn)略全局的理論和實踐問題。人類海洋實踐的深入導致海洋人文社會學科的誕生、交融和整體化。中國要負擔起海洋大國的責任,就必須振興海洋人文社會學科。(12)楊國楨:《論海洋人文社會科學的興起與學科建設》,《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07年第3期。楊國楨自覺地運用豐厚的歷史研究批駁了黑格爾以來的西方海洋文明的一系列謬論,尤其是對中國海洋文明的誤解,糾偏矯正;立論提出了中華海洋文明是追求和平的海陸一體型文明,不同于西方的海洋文明。
2.對西方中心論的反思批判
楊國楨認為海洋是自然體,本身并不具備主觀個性,因而不會對特定的民族開放或封閉,從這一點上看,海洋對任何國家和民族而言都是一視同仁的。不同國家和民族根據(jù)其面臨的海洋環(huán)境形成了多元、多樣的海洋文明。在不同國家和民族的海洋文明的交流中,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沖突和對抗,因此就需要不同類型的文明之間相互包容借鑒,從而將個別的海洋文明升華為人類整體的海洋文明理念。(13)楊國楨:《人海和諧:新海洋觀與21世紀的社會發(fā)展》,《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昂Q髧摇笔恰拔鞣健焙Q笱芯康闹匾拍?。楊國楨認為,“海洋國家”是“海權論”中的重要概念;麥金德提出的“海洋國家”和“大陸國家”對立源于他的“海陸二分”和“民主-專制二分”的組合。但是西方的海洋國家概念建構話語和陳述只是片面概括了一些海洋國家的事實,并不是世界海洋國家的全部事實。(14)楊國楨:《重新認識西方的“海洋國家論”》,《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2年第2期。可以說,海洋國家這一概念遠比它的能指范疇小得多。他對西方中心論的反思批判是科學立論的重要前提。
3.構建了中國氣派世界眼光的海洋文明敘事體系
在立論建構方面,楊國楨的主要貢獻是:(1)把海洋概念區(qū)分為自然海洋和人文海洋,指出海洋人文社會科學不是原有理論與方法的簡單應用,需要以海洋為本位,進行調試和重新設計。海洋本位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可以補充現(xiàn)有理論、改變?nèi)说睦砟詈蛯嵺`,有助于海洋強國建設。(15)楊國楨、王鵬舉:《論海洋發(fā)展的基礎理論研究》,《中國海洋經(jīng)濟評論》2008年第1期。(2)重新界定海洋文明的涵義。他認為海洋文明是源于人類直接與間接的海洋活動而生成的文明類型,它同時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積極和消極因素。經(jīng)濟全球化背景下,海洋文明是否構成中華文明起源的一部分,是否從屬于現(xiàn)代化進程的“沖突—反應”模式,是值得思考的問題。因此厘清海洋文明的內(nèi)涵,樹立學術話語權威,是一項重要任務。(16)楊國楨:《中華海洋文明論發(fā)凡》,《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3年第7期。回歸人類實踐,海洋文明是人類活動空間的逐步拓展,人類首先進入的是區(qū)域海洋時代,其次是全球海洋時代,最后是立體海洋時代。在區(qū)域海洋時代,人類活動空間主要分布在亞歐大陸,相對于大陸文明而言,海洋文明是劣勢的和區(qū)域性的。全球海洋文明主要是指大航海以來,海洋實踐推動了世界的工業(yè)化、全球化和人類社會轉型,因而這一時期的海洋文明發(fā)展特征是全球性。(17)楊國楨:《中華海洋文明的時代劃分》,《海洋史研究》2014年第1期。這些論述糾正了黑格爾以來流行于世界和中國的海洋偏見。(3)構建了中國特色海洋文明敘事體系。楊國楨的研究得出了兩個重要判斷:第一是中國有自己的海洋文明史;第二是中國海洋文明存在于海陸一體的結構之中?!爸腥A文明具有陸地與海洋雙重性格”是楊國楨對中國海洋文明類型做出的最重要的判斷和立論。他認為,中華文明是以農(nóng)耕文明為主體的,包括游牧文明、海洋文明在內(nèi)的多元文明共同體。海洋文明作為中華文明的組成部分,應該被大力弘揚,充分挖掘海洋資源,批判地吸收其中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因素,抵制全盤西化的錯誤觀點,為中華文明轉型提供內(nèi)在動力。
構建“海洋命運共同體”倡議和理念來自中國,屬于世界。習近平提出的“海洋命運共同體”重要理念在理論與思想上的貢獻,不只是為完善全球海洋治理貢獻了中國智慧,更重要的是為世界貢獻了全新的海緣世界觀。習近平指出,“海洋孕育了生命、聯(lián)通了世界、促進了發(fā)展”,“我們?nèi)祟惥幼〉倪@個藍色星球,不是被海洋分割成了各個孤島,而是被海洋連結成了命運共同體,各國人民安危與共”。(18)《人民海軍成立70周年 習近平首提構建“海洋命運共同體”》,http://www.qstheory.cn/zdwz/2019-04/24/c_1124407372.htm。這些論述所蘊含的核心思想與精神可以概括為八個字:以海為媒,廣結善緣。我們從三個方面予以解讀。
“共同體”范式的思維超越了西方中心論狹隘的利己主義?!昂Q竺\共同體”不是控制海洋,是通過控制海洋控制世界。西方利己主義最斤斤計較的就是搭便車?!肮餐w”思維范式超越了自私自利唯我獨尊的義利觀。習近平總書記在多種國際場合表示,中國始終是發(fā)展的貢獻者;中國歡迎世界各國搭便車,分享中國發(fā)展的紅利;中國愿幫助發(fā)展中國家改善民生。(19)⑧習近平:《論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313-314、151-153頁?!蔼毿锌?、眾行遠”,中國愿為周邊國家和世界提供機遇和空間,歡迎各國搭便車、搭快車。⑧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建設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實踐,共商共建共享的目標就是各國共同發(fā)展。正確義利觀是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理念之一,是對見利忘義、損人利己的霸權行為的批判和超越。奉行利己主義、海軍至上和控制性霸權思維是西方海緣世界觀突出特點(20)李國選:《海洋命運共同體對西方海權論的超越》,《浙江海洋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9年第5期。,自西方開啟大航海時代以來,世界所能接觸到的所有關于海洋的概念、話語、體系、理論乃至于方法都來源于西方。隨著一些發(fā)展中國家特別是中國的崛起,海洋事務、海洋理論、海洋話語權也正在發(fā)生改變。構建海洋命運共同體是一個很重要的話語驅動,即從利己的海權敘事轉化為以海洋共同體為核心的敘事。西方的海洋敘事主體一般都是國家,以國家為核心來探討海洋事務,我們熟知的海權論就是以國家為單位在海洋上謀權益、爭利益。(21)張景全:《海洋安全危機背景下海洋命運共同體的構建》,《東亞評論》2018年第1期。西方話語談海洋,一是圍繞權力,二是圍繞利益,從權力到利益,就是從沖突到?jīng)_突的歷史。馬漢海權論的核心是通過控制海洋達到控制世界的目的,鼓勵國家或國家集團主體通過建立海洋軍事霸權,獲取最大利益,不惜損人利己,鼓勵沖突。這樣的海緣世界觀不是建立命運共同體,而是在霸權競爭沖突中實現(xiàn)單體國家或少數(shù)國家集團的利益最大化。
“命運共同體”帶來的海緣觀變化是顛覆性的,“海洋命運共同體”將“人類”視為整體,作為海洋事務和海洋敘事的主體,目的是建立命運共同體?!懊\共同體”范式的“海洋觀”不僅僅是“海洋治理觀”,還是理解世界、理解人類命運變化發(fā)展之道的新世界觀。構建“海洋命運共同體”倡議和理念是中國對于世界重要的新貢獻。
構建“海洋命運共同體”倡議和理念是在我國走向強大的過程中提出來的?!皬妵匕浴辈环现袊绕鸬恼Z境。因為中華民族沒有侵略他人的基因,也沒有稱霸世界的愿望,中國一直以來都希望與世界各國人民和睦共處、和平發(fā)展。(22)④⑤習近平:《論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105-109頁。國際上“強國必霸”的邏輯必然伴隨著一些認知的誤讀和根深蒂固的偏見導致“中國威脅論”。中華民族歷來是愛好和平的民族。中華文化崇尚的和諧理念深深植根在了中國人 “天人合一”“和諧萬邦”“和而不同”“人心和善”“以和為貴”的觀念、精神和行為之中。中國的先人留下了“國雖大,好戰(zhàn)必亡”的警句。因此歷史上的中華民族積極與世界各國友好通商,而非擴張。明代鄭和曾率領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艦隊7次遠洋,卻沒有侵占任何到訪國家的土地,反而留下了文明傳播的佳話。④這顯然與大西洋上幾百年的“三角貿(mào)易”和歐洲的殖民擴張形成鮮明的對比。習近平指出,中國人民相信各國人民的友好相處是實現(xiàn)合作共贏、增強世界和平力量的基礎;只有各國人民的友好和情誼才能共同形成世界和平發(fā)展的美好愿景。⑤在未來多極化、全球化和信息化的趨勢中,無論是機遇還是挑戰(zhàn),都迫使世界各國的關系日益密切,形成利益交融的人類命運共同體。
“以海為媒,與自然和生命結善緣”意味著,通過海洋紐帶和關系網(wǎng)絡與更廣泛的大自然結善緣,以和諧的人海關系帶動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作為水圈的一部分,海洋與大氣圈、巖石圈等地球圈層密切相關,海洋中的自然過程與地球構造運動等密切相關,構成了全球性、多層次的物質和能量循環(huán)的海洋自然系統(tǒng)。這樣廣泛聯(lián)系的復雜系統(tǒng)形成了以海洋為中心的生命共同體。例如,溫室效應成為影響人類生存的全球性問題,海洋恰恰對于全球的氣候治理是極其重要的媒介和平臺,海洋碳匯是治理溫室效應的關鍵一環(huán)。因此從聯(lián)系的整體觀點看,海洋生態(tài)文明建設不僅會影響海洋,而且影響包括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在內(nèi)的“山水林田湖草生命共同體”。海洋污染物的主要來源是陸地,主要通過河流排入海洋。由此看來,應該把“海”字加進去,成為“山水林田湖草海生命共同體”。十八大以來,在習近平總書記的引領推動下,中國積極參與到國際環(huán)境治理行動之中,用制度和行動構筑尊崇自然、綠色發(fā)展的生態(tài)體系,為全球綠色發(fā)展做出世所矚目的中國貢獻。目前,中國的態(tài)度和行動已經(jīng)表明,中國是全球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重要參與者、貢獻者、引領者。海洋應該并逐漸成為共謀全球生態(tài)文明建設共同體的重要領域。
1978年以來的中國打開國門,改變了中國的發(fā)展方式、改變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沿海開放、向海發(fā)展,促進了中國與世界的全面與深度交往融合,中國已經(jīng)形成了新時代特征的海洋精神。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構建“海洋命運共同體”,以海為媒,必將促進世界文明間的交流與互鑒,促進人類的共同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