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人幾題

復(fù)生先生

復(fù)生先生個小，體瘦，面清癯，歪嘴。由于曾患過中耳炎，嘴歪怕是手術(shù)損面部神經(jīng)所致。先生早年在城內(nèi)有名的白氏兄弟開的藥鋪做伙計，通藥理，精藥性，善炮制草藥。陽城1945年解放初即外出參加工作。上世紀50年代曾官任臨汾、運城兩地行署藥材公司經(jīng)理。先生一生性情狷介、一塵不染，后由于身體原因，及手術(shù)損毀面容后的精神壓力，終于在“六二壓”中返鄉(xiāng)?！拔母铩钡溨?，山西打倒走資派“衛(wèi)某”，先生曾私下和我說，他在運城任職時曾和任行署專員的衛(wèi)某家為鄰年余，私交頗善。說時面色凝重，唏噓有聲。

先生是本縣孫莊人，生于1913年，少時家貧。在白氏藥鋪做伙計時經(jīng)人介紹入贅到原姓人家。其原姓家境殷實，但只有孤兒寡母，家道中落。先生夫人之張氏，是原家守寡兒媳并非女兒。先生逝后，我聽先生夫人講過，她與前夫婚后不幾天，其即患急癥而逝。先生入贅改為“原”姓。改名“復(fù)生”或出此事因。先生夫人張氏與先生同年，出于富家，是大家閨秀，曾讀于民國初年的陽城女子師范。識詩書，通音律，善持家，并極精于女工，常說為人所奴。但亦所頌。所言之女工“極精”絕非妄言。想先生一生所積學(xué)識，教養(yǎng)與夫人極有干系，想應(yīng)是先生此生之福分。

先生返鄉(xiāng)后，一度曾任生產(chǎn)大隊（彼時稱村為大隊）黨支部副書記職并兼任糧庫保管。后專任糧庫保管，再后來到大隊衛(wèi)生所炮制中藥。一直到1980年秋逝世。他一生工作極認真，一毫不茍，與人多為善，但疾惡則不避強勢之人，常令惡俗之徒見而畏之。他一人任大隊糧庫保管十多年，清白之至，在全大隊三千口各色人等中未曾有半點微詞，至壽終。在那饑餓的年代，司糧庫保管可說是操生死之大事，去借糧的多是饑腸轆轆的大隊社員，他常懷極深的憐憫之心，無論何時，只要有開了借條的社員找他，或清晨睡意未消，或正午烈日如荼，或正在回家吃飯的途中，或忙于瑣事，他都會毫無怨言地返回去給開庫秤糧。常令等米下鍋的家庭感激萬分。他常和我說有飯要送給饑人。他性情詼諧機敏，為人又極正派，“文革”中所幸能免于禍患，躲過一劫。也曾有人說他是地主分子，要批斗他，他說我不是分子，只是家屬。好在當時并無人響應(yīng)，此徒也奈何不得，只好不了了之。

先生長我四十年，與先生交好始于上世紀70年代，十七歲在村里做拖拉機手的我，雖家貧，卻也正在做著文學(xué)青年的夢。從經(jīng)常去借糧度荒與先生交往始，先生的人品、學(xué)識、教養(yǎng)，和我的文學(xué)夢，漸成為我們這對忘年之交，相互慰藉孤寂心靈的一抹亮色。在那連字典都沒有的荒蕪年代，先生是我初涉訓(xùn)詁之學(xué)的蒙師，有次我問他“敦”字何解，他則謂我“敦篤厚實之人”，令我心中如飲甘甜。他還是我幼稚且不成器的小說習作的第一真誠讀者，看后常找出村里的小說人物原型對號入座來戳穿我，也讓我好生尷尬。記得我的小說中寫過一個形象妖艷的女人，根本就是隱晦的暗示了一點朋友母親的痕跡，他看后笑笑不讓我示人，說怕朋友識破，面子難堪，制止了我的年少輕狂。

我和先生初在一起的幾年，也正是我生活窘困，人生迷茫的幾年，是他的詼諧幽默的人生態(tài)度，嫉惡如仇的精神品質(zhì)給我了莫大的鼓舞。他鼓勵我寫作，并寄予希望，這一束文學(xué)的陽光照耀了我的一生。1976年10月后，文化生活也趨于活躍，我和他經(jīng)常一起去看看電影，更有了說不完的話，令很多人誤以為我們是父子。不管是契合還是影響，他的誠實、堅定、嫉惡如仇的品性留在了我的性格中，深深地影響了我的一生。

他病重之時，自知不能久持，召我去，讓我給寫遺囑，我忐忑，怕不能任，他竟生氣，我應(yīng)承了他才高興。他有三個兒子，老二過繼他人，他一一囑咐，唯恐不周。每述一段都征我同意，寫完很久我都甚感惶惶然。我想不知是否上天給我們安排了前世今生此一段緣分，令我們彼此心生欣然。

先生是今生唯一給予了我靈魂成長關(guān)愛的長者，令我至今依然負著沉沉的思念，不能放下。想先生彌留之時緊握著我的手，要認我為義子的囁嚅之態(tài)、羞澀之情，恍如隔世又歷歷在目。今與先生高山流水卻衷腸難訴，唯有淚千行。

先生已去三十余載，今又是秋風蕭瑟時，蒙眬淚眼遙遙望去，一抔黃土，幾零落葉，斯人已去，逐夢難回。

書林先生

書林先生是我的鄰居，從軍生涯有近三十載，早年曾入陽城日偽軍職，于1945年初反正起義，即隨軍南征北戰(zhàn)，戰(zhàn)爭結(jié)束后落腳于云南邊陲，戍邊近二十余載，官至團職。

書林先生是上世紀70年代初，在“文革”中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時，被“清理”回鄉(xiāng)的。軍籍和黨籍一并革除，俗稱為“雙開”。但所幸并未戴上什么反動“帽子”，家鄉(xiāng)的人也厚以待之，也并未再“踏上一只腳”，并給予了他照顧。他起義反正前據(jù)說有一段傳奇，1945年初，八路軍和民兵圍困日偽碉堡時，他自覺窮途末路，便以所攜“三八”式長步槍槍托抵地，太陽穴抵槍口，用大腳趾扣動扳機自擊，不巧恰遇一枚臭彈，幸免于一死。方悟及此乃天命，遂放棄自殺。后在中隊長崔天法的帶領(lǐng)下起義投誠，即被整編為陽北獨立營二連。崔任連長。此次投誠事件在本縣縣志中亦有記載。由于他與崔有妻親關(guān)系，崔留他在其身邊做警衛(wèi)員。后在部隊離開陽城赴運城參戰(zhàn)時他也曾糊涂，隨崔一度擅自離隊回家。后又在部隊來人的勸說下歸隊。老崔則避走回河南原籍，后雖又返陽，但終未重歸部隊，致其一生潦倒。書林先生返鄉(xiāng)后，對年老體衰，生活困頓的老崔也常接濟。由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在他家遇見過窮困不堪，體弱多病的老崔，他只說是他遠門親戚。

他返鄉(xiāng)初，全家人都入籍農(nóng)村戶口，子女多，且未成年，無生活來源，只能以積蓄度日。一直到“9.13”事件后，由于時局的變化，他才得以恢復(fù)黨籍，生活也才有了改善，子女也轉(zhuǎn)入市民，陸續(xù)插隊或參加工作。在1974年或1975年得以平冤，部隊來人看望，黨籍也得以恢復(fù)。家鄉(xiāng)生產(chǎn)大隊還給他劃了一塊地基，他修了一個獨門小院子，生活和心情才得以改善。但嚴重的肺氣腫和哮喘病已在侵蝕著他返鄉(xiāng)后日漸虛弱的身體。他一度在村里管理一個小圖書室，看書人寥寥，他常默默而坐。我由于在大隊做拖拉機手，有閑暇時常去翻翻書，得以相交并來往日深。他的一些經(jīng)歷、往事，和苦悶的心情，在我們的交往中常常傾訴于我，由此不僅知他幾十年戎馬生涯的一些片段，還知道了他被“清理”還鄉(xiāng)的隱情。其事發(fā)于家鄉(xiāng)有人嫉他，秘密舉報于部隊，說他在日偽任職時有惡跡，或有人命關(guān)天，實則也是子虛烏有，有人妒他而已。這個致命的精神打擊，是致他的身體在返鄉(xiāng)后極快的衰病和早逝之主要原因。在我們的交往中，他也常流露出內(nèi)心的焦灼與痛苦，他極渴望洗去污濁，重返邊地，重續(xù)他的戎馬生涯，而后或?qū)⒁洛\還鄉(xiāng)。但這些想法在當時像夢一樣虛幻和遙遠。后來陽城很多從云南返鄉(xiāng)的軍隊離休干部，多是他幾十年的同年戰(zhàn)友。還有人專程來看他，面對這些身著戎裝、神采奕奕的昔日戰(zhàn)友，不知他心中有凄涼幾許，積塊壘幾重。 此情此景我在心中常為他哀。

由于開拖拉機的便利，困境中我也常常給予他一些幫忙，為解斷炊之困在鄉(xiāng)下偷偷給他買過糧，在冬天幫他拉煤以御冬寒。他也視我為忘年之友，并很是感激，言談中有了愉悅和喜色，我也甚感安慰。

他終是未能熬過1976年這個曙光初現(xiàn)，但依然寒冷的冬天。我匆匆趕去醫(yī)院看他時，他已是處于昏迷狀態(tài)，彌留之際。醫(yī)生還在搶救，但終未能回天，不日即離世，年僅53歲。我曾托復(fù)生先生書一挽聯(lián)，至靈前一吊。

上世紀八零年代早期，我曾用幼稚之筆以他原型寫過一篇小說，以感懷他的遭遇。記得文學(xué)中人也有人給推薦于地區(qū)文學(xué)期刊，但輾轉(zhuǎn)中也終遺失，今著此小文，以為紀念。

張立明

張立明原名劉震文，是隨娘嫁父從鄉(xiāng)下到城里后改名換姓的。其天資聰慧悟性極高，可說是家鄉(xiāng)的奇人一個。書法繪畫，篆刻剪紙，做木工打家具皆為無師自通，且手工精巧無比。后在隊辦工廠搞產(chǎn)品設(shè)計，繪圖描紅更是有過目不忘之異功。因有數(shù)技之長，被收在村辦企業(yè)，開始做木工，后做設(shè)計繪圖工作。但仍屬被管制勞動的對象。因此他內(nèi)心亦有大苦悲和大不甘。

記得上世紀七零年代初，到處都在搞“學(xué)大慶，學(xué)大寨”的展覽。立明雖是被批斗對象，但由于其設(shè)計制作展覽版面有無人能及之才華，常被村里的當權(quán)者作為特別技術(shù)員派往各地去幫忙籌辦展覽，以完政治任務(wù)。并以此換回隊里小工廠緊缺工業(yè)物資。于他自己倒是也能暫避群眾批斗，還能混頓飽飯吃。有一次在公社辦學(xué)大寨展覽，展覽室門口制作了一塊高大的水銀玻璃屏風。差不多有兩米多高。偌大一面水銀鏡子在當時確是個貴重稀有之物。晚上加班時一工人不小心拿東西碰到，馬上從上到下裂了一道曲里拐彎的裂紋，大家都嚇壞了，工人更嚇得直哭。誰都知道耽誤了第二天的展覽，可作為天大的上綱上線事件。唯他看后則不急無躁，拿起剪刀，找來彩條紙，稍加比畫當即剪出一枝盤虬之傲霜寒梅，神極。拿糨糊一粘，即天衣無縫。反而給展覽會平添一道小小風景，一時被私傳為佳話。

他本是親弟兄兩個。由于鄉(xiāng)下的生父是地主成分，致他兄弟倆一生極盡坎坷。本想隨母改嫁換個門庭，但始終被“血統(tǒng)論”壓迫，“地主”的帽子已成頭上去不掉的“緊箍咒”。弟弟心性老實懦弱，不堪被批斗，某天晚上在生產(chǎn)隊被批斗后，夜深人靜時跳入糞坑自溺而亡。他則要頑強的活著。據(jù)說在六十年代鬧饑荒時，他正讀中學(xué)，餓極，曾畫飯票以假亂真混飯充饑，事發(fā)即被開除回家，被管制勞動。后在村辦小廠做木工，“文革”中成被專政的對象。每想起他被批斗之慘狀，至今仍不寒而栗。最慘不忍睹的是在那個小工廠的批斗。晚上，在煙灰彌漫的打鐵作坊里，地上滿是爐灰和煤渣。他被迫站在一條三寸寬的凳子上，先是大家依次控訴他的罪行，再一起喊打倒的口號，再有人把電燈關(guān)掉，再有人把凳子踢倒，再一擁而上拳腳相加。有人還將煤渣劈頭蓋臉地往下砸他。我知他始終是犟而不屈，但心理已是被極度扭曲，從此對社會和人的看法甚惡，使我倍感悲涼。后來常想，都是善良的農(nóng)民，都為街坊鄰人，為何施如此仇恨。還有那個跟他學(xué)藝數(shù)年的徒弟，當眾揭發(fā)批判不說，還要趁亂踢他兩腳，以示劃清界線。此人后來嗜酒成癮，當壯年而猝亡，生前不知是否有過些許自責或懺悔，悔其無知之罪孽。

農(nóng)村開放伊始，他即辭職，自由謀生。逢那年上元節(jié)，大隊每年都裝一彩車上街游行亮相，以在縣城街頭文藝爭奇斗艷。而每年都是他在大隊干部的督管下，策劃制作。由于他的辭去，有人說，死了張屠夫還要吃混毛豬嗎？遂從某工藝廠聘來幾位工藝人，并在暗中憋勁要超越他。而他只是暗暗發(fā)笑。果然眼見節(jié)日臨近，彩車還一塌糊涂，只好把他請回，他只兩晚即點石成金，終于傲視了他們一回。其實他從心底一直是傲視他們的。我專門問及此事，他只呵呵一笑，其心地則悲涼。

我和立明兄生前曾有一段過從，生活上常幫他一些小忙。在他的書房兼畫室，和他聊過幾回天，也甚覺投緣。他也曾書過兩幅字畫送我，并給親自裝裱。記得條幅是李清照的《夏日絕句》：“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還有一幅畫，畫了幾枝瘦竹，并題鄭板橋《竹石》詩?？上г趲状蔚陌峒抑袚p毀丟失。

立明兄故于1990年代初，虛年只五十有二。想他生前空有一身才華，卻時運不濟一生多有磨難，且當壯年即逝，人生憾事，悲哉乎！

【作者簡介】王繼紅，山西陽城縣人，熱愛文學(xué)，在《山西文學(xué)》（公眾號）《芳草·潮》《太行文學(xué)》發(fā)表過小說、散文數(shù)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