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才是好文筆呢?看看前人怎么說。清代詩人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有精辟之言:“古人不廢練字法,然以意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近人挾以斗勝者,難字而已?!?/p>
文筆諸多密碼,沈老師道出了其中兩點:意到之處,“平常陳樸”的字也能有“奇險新色”之效;好好說話,別用難字唬人。
斯蒂芬·金是個好作家,高產(chǎn)高質(zhì)。他的“工具箱理論”通俗實在,和上述沈德潛雖差了幾百年,也隔了個太平洋,但他們對文筆的看法卻相當一致:有話直說,不要粉飾詞匯,不要故弄玄虛。
斯蒂芬·金的爺爺是木匠,有個巨大的工具箱,碼著各種家伙,再復雜的家具經(jīng)其敲打,總能出來。長大后,斯蒂芬·金成了作家,覺得每個作者都應自制一個“工具箱”,第一二層放最常用的東西——詞匯、語法、風格的要素,第三層則是各種經(jīng)驗和技巧。這樣,無論多么復雜的文章,都能化整為零,輕松應對。
先說詞匯,有一個基本原則:簡單直白的詞就是好詞,不要用一些故作高深,實則你不熟悉的詞。例如“他做事馬虎”就挺好, 非要寫成“他做事顢頇”,就多少有些不真誠了。
愛用難字或掉書袋,是賣弄,更是心虛,正因為不自信,才怕花招玩少了,鎮(zhèn)不住讀者。老金有句貼心話:“你大可以滿足于自己已經(jīng)有的(詞),絲毫不用妄自菲薄?!?/p>
堆砌辭藻也是文筆的高發(fā)病,像嬰兒的黃疸,大多新手都會犯一犯。癥狀林林總總,原因卻不復雜,拼湊一些自己未曾經(jīng)歷或未能理解的意境和體驗,無端放大私人情緒,并企圖強加于讀者。
例如《百年孤獨》的開頭——“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焙芙?jīng)典,常被模仿,但稍有不慎,畫風就是另一個樣子——“多年以后,某個明媚而憂傷的五月,我將從荒蕪的青春里看見無邊的蒼茫。時光穿越悲喜與無常,碎了一地?!?/p>
強行構建意境,實則不知所云、矯揉造作,應了辛棄疾那句“為賦新詞強說愁”。好好說話,是寫作者的基本修養(yǎng)。
過了詞匯關后,文筆“工具箱”的第一層還應該有語法。別擔心,不是中學課本里那些令人生厭的語法點,記住一點就好:結構簡單的句子就是好句子。
中文多短句,后來受英語影響,句子才長了起來。所謂“英文重結構,中文重語義”,英語的邏輯性好,結構嚴謹,中文則重內(nèi)涵、意境。如果反過來,中文書寫去雕琢結構,就相當別扭了,中國人不那樣講話。
例如——曾經(jīng)在10年前資助過張三讀大學的李四的兒子李五是今晚的貴賓。語法上不算錯,但不好,定語重重疊疊,像麻繩堆纏在一起,典型的西式中文,而且還有歧義。分拆,換短句——“李五是今晚的貴賓,他是李四的兒子,10年前曾資助張三讀大學?!?/p>
這樣好多了,回歸標準的中文表達??傊?,戒掉長句(盡量少用),多用短句,讓句子分明通透,且多用名詞和動詞。
翻開詞匯和語法,進入“工具箱”第二層,這里擺放著“風格的要素”。
威廉·斯特倫克和E.B·懷特合著的《風格的要素》對斯蒂芬·金影響很大。這本英語世界最著名的寫作指南樹立了英文寫作的諸多法則,對其他語種的書寫,也極具參考價值。
例如它提出以下基本原則:使用主動語態(tài);使用肯定、明確、具體的詞語;省略不必要的詞;避免一連串結構松散的句子;多用名詞和動詞;不要生造不倫不類的副詞……
副詞(狀語)和介詞的濫用,也是壞文筆之源。尤其是前者,斯蒂芬·金對其有切齒之恨,他這樣形容:“通往地獄的路是副詞鋪就的?!备痹~癖,說到底還是作者不自信,擔心讀者不明白,一個勁兒地敲黑板強調(diào)。例如——“走開!”她發(fā)瘋般喊道。
乍一看沒啥問題,很多人也常這么寫。但到底多瘋才叫發(fā)瘋般呢?是面目猙獰,還是掀桌摔碗砸酒瓶?非常模糊。如果替換為動作和細節(jié),效果就會大不同。例如——“走開!”她喊道。她扯著頭發(fā),一縷一縷地生拉下來。
還有介詞,不節(jié)制便會帶來翻譯腔。例如——作為執(zhí)法部門,對于違規(guī)行為必須嚴懲?!白鳛椤焙汀皩τ凇本蛯俣嘤啵怯⑽脑~組的影響痕跡,去掉,簡化為——執(zhí)法部門必須嚴懲違規(guī)行為。這樣就更為緊致明了了。
文筆難也不難,簡單如上,但復雜的部分則更隱蔽和深刻,那就是語境。
木心說過:“《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字句也是,滿足了簡潔宜人的基礎要求,在合適的語境中,它才算真的好。
余華寫過“做人還是平常點好”。這句好不好呢?不知道,好像還有點雞湯。
它實則出自《活著》中福貴的自述——“做人還是平常點好,掙這個掙那個,掙來掙去賠了自己的命。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jīng)]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p>
全都是小學詞匯,簡約、不著修飾,全是短句,也沒有一個副詞(狀語)。小說行文至此,其語境必定催生這樣的句子——風燭殘年的福貴,被時代裹挾凌遲,失去所有至親,只剩老牛相伴,他蹲在田埂上回憶一生,與命運對話。只能如此了,馬景濤式的“咆哮體”不行,保爾·柯察金式的也不行,因為語境全不對。
再來,王小波也寫過“假如你是一只豬”。這句好不好呢?不知道,好像要飆段子了。
這其實是出自王小波的長篇《尋找無雙》——“假如人生活在一種不能抗拒的痛苦中,就會把這種痛苦看作幸福。假如你是一只豬,生活在暗無天日的豬圈里,就會把在豬圈吃豬食看作極大的幸福,因此忘掉早晚要挨一刀。所以豬的記性是被逼成這樣子的,不能說是天生的不好?!?/p>
詞匯范圍不超過小學六年級,也沒復雜的句式,那力量從哪里來呢?來自作者的智慧、洞察力和勇氣。這是一則荒誕的寓言,處處是批判和隱喻,這段為豬的辯護,單句尋常,合則非凡。
說到底,一個句子只要符合基本的規(guī)范,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要看其用在什么樣的語境中。而語境的背后,則是作家的智慧、見識和對世界的理解。這些大氣象、大格局非朝夕可得,都是笨功夫,外加漫長的歲月研磨而成。
(摘自“葉偉民寫作”微信公眾號,西米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