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俄重啟戰(zhàn)略對話與合作：動因及局限

〔提? ?要〕 近年來，法國與俄羅斯兩國高層互動頻繁，重啟外交與國防“2+2”戰(zhàn)略對話機制，圍繞如何增進經濟往來及解決地區(qū)熱點問題加強協(xié)調。法國接近俄羅斯，旨在提升其國際影響力、牽制美國的單邊主義和建立歐洲的戰(zhàn)略自主。俄羅斯改善與法國的關系，旨在緩解經濟制裁和政治孤立、推動國內經濟轉型、抑制美國霸權和推動世界多極化發(fā)展。對兩國戰(zhàn)略關系重啟構成制約的主要是美國的鉗制、歐盟內部的意見分歧及法俄雙邊關系不對稱等因素。

〔關 鍵 詞〕法俄關系、法國外交、俄羅斯外交、俄美歐三邊關系

〔作者簡介〕張紅，華東師范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周邊合作與發(fā)展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助理研究員

〔中圖分類號〕D856.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2 8832（2020）6期0077-17

建立“特殊伙伴關系”曾是后冷戰(zhàn)時期法俄兩國關系的基調之一。烏克蘭危機重創(chuàng)法國對俄羅斯的政治信心，以“西北風”戰(zhàn)艦軍售合同的中止及法國參與對俄制裁為標志，法俄關系跌入低谷。馬克龍執(zhí)政后，在延續(xù)奧朗德“強硬與對話并舉”路線的同時，對俄政策更趨務實和靈活，力求開啟法俄關系的新時代。而俄羅斯自烏克蘭危機爆發(fā)以來從未放棄緩和與西方關系的努力，法國是它實現(xiàn)歐洲乃至西方突圍的重要著力點。考察法俄戰(zhàn)略重啟對進一步理解俄歐乃至俄美歐關系具有一定參考意義。

一、法俄重啟戰(zhàn)略對話與合作

在馬克龍和普京的親自引領和推動下，法俄兩國關系日趨回暖，在高層互動、安全防務、經濟及地區(qū)合作方面均取得新進展。

（一）高層互動頻繁

自馬克龍執(zhí)政以來，法俄兩國高層互動頻繁。截至2020年9月27日，在不到三年半的時間里，兩國元首會面共十四次，其中，普京訪法五次，馬克龍訪俄三次，國際會議期間及非正式場合會晤共六次。2017年5月，在俄羅斯與西方關系全面惡化、特朗普就任美國總統(tǒng)給國際局勢增添不確定性的背景之下，馬克龍邀請普京訪問法國，兩國元首就敘利亞局勢、烏克蘭危機及雙邊關系等議題進行交流。2018年5月，繼法國因斯克里帕爾事件參與歐盟驅逐俄外交官、英法聯(lián)軍突襲敘利亞之后，馬克龍出席圣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強調在國際熱點問題上需加強與俄羅斯的合作。2019年8月，在法國會同其他歐盟國家投票延長對俄制裁之后，作為七國集團（G7）輪值主席國主席，馬克龍與普京在G7峰會召開前舉行“夏宮”會晤，就國際及地區(qū)熱點問題進行討論。2020年6月，受疫情影響，法俄兩國元首舉行視頻會議，就雙邊及國際熱點問題進行討論，決定在雙邊關系領域繼續(xù)保持良好的合作勢頭，在健康、環(huán)保、生物多樣性和文化領域加強合作，增進兩國民間往來。

在元首互動頻繁的同時，法俄兩國政府首腦間、部長級對話也顯著增多。2018年以來俄羅斯總理梅德韋杰夫兩次訪法與法國總理菲利普會晤，恢復因烏克蘭危機而中斷的總理間對話，圍繞兩國在貿易、能源、經濟、文化等領域的合作進行磋商。2020年4月，法俄德烏四國外長舉行視頻會議，就2019年12月巴黎四方會談成果的進展情況及新冠疫情影響下的烏克蘭東部局勢進行討論。此外，2020年法俄兩國外長還多次就聯(lián)合抗疫、軍控等議題進行電話交流。

（二）重啟安全對話機制

法俄兩國重啟安全對話機制，在傳統(tǒng)安全及非傳統(tǒng)安全領域謀求合作。烏克蘭危機爆發(fā)后，兩國間的外交與國防“2+2”戰(zhàn)略對話機制被迫中止。2019年9月，法俄兩國召開第12屆法國-俄羅斯安全合作委員會（Cooperation Council on Security Issues， CCQS）會議。兩國對此次會議高度重視，俄羅斯前駐北約特使羅戈津（Dmitry Rogozin）、法國負責國防及國家安全事務的秘書長朗代（Claire Landais）以及兩國參謀總長均出席。兩國防長和外長就烏克蘭、敘利亞、伊朗、朝鮮等地區(qū)熱點問題以及美國退出《中導條約》后歐洲的戰(zhàn)略穩(wěn)定進行討論，并對馬克龍?zhí)岢龅臍W洲安全新架構、重啟與俄羅斯對話的具體路線圖進行交流，商討避免在東地中海及網絡安全領域沖突升級的有效途徑。在北極安全問題上，兩國軍隊計劃交換海上信息。2020年，兩國恢復軍事互訪，繼續(xù)推進“2+2”戰(zhàn)略對話，就地區(qū)及國際安全問題進行討論。

在歐洲安全問題上，馬克龍在2019年10月給普京的親筆信中提出，應“詳細研究”克里姆林宮關于暫停在歐洲部署中程核導彈的提議。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法俄兩國的默契度有所提升。2020年1月，在出席第五屆世界大屠殺論壇時，普京提議召開五常峰會，當場即得到馬克龍的響應，體現(xiàn)出兩國元首的統(tǒng)一立場。在軍事合作方面，馬克龍執(zhí)政以來，兩國偵察機進入對方領空執(zhí)行偵察任務的頻次增多，兩國高級別的軍事交流活動也有所增加。在非傳統(tǒng)安全領域，2019年11月兩國召開“國際情報安全機構間磋商會議”;在網絡安全及毒品貿易領域，兩國也積極合作、加強打擊力度。面對2020年肆虐全球的新冠疫情，兩國首腦互通電話，共商在聯(lián)合國框架下合作抗疫事宜。

（三）推進經濟合作

馬克龍執(zhí)政以來，一方面維護歐盟的對俄制裁立場，另一方面又努力繞開制裁，恢復和推進與俄羅斯的雙邊經貿合作。普京依托圣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索契投資論壇推進兩國經貿往來，定期與法國大企業(yè)高層會晤。在雙方的推動下，法俄經濟互動穩(wěn)步上升，雙邊投資貿易額緩步增長，大公司成為推動雙邊經濟關系的發(fā)動機，兩國合作領域更趨多元化、地方合作顯著增多。

馬克龍積極推進政府間對話，為法俄兩國經濟往來創(chuàng)設交流平臺;法國大公司積極參與俄羅斯項目建設;在法國政府的引領之下，兩國地方合作得以推進。2017年5月，兩國元首確立“特里亞農”市民論壇框架，下設“特里亞農初創(chuàng)企業(yè)國際論壇”等多個活動。2018年5月，馬克龍率商業(yè)代表團訪俄，出席圣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達成合作項目多個。2019年6月，兩國總理會晤，商談兩國經濟合作藍圖。在能源領域，法國能源巨頭道達爾及Engie均參與俄羅斯北極亞馬爾天然氣項目和北溪-2項目的建設。法國施耐德電氣公司、法國國家投資銀行Bpifrance與俄羅斯直接投資基金（RDIF）在節(jié)能領域進行三方投資合作。全球最大的土木工程公司法國萬喜集團（Vinci Group）與俄羅斯當地企業(yè)合作，建設莫斯科至圣彼得堡的高速公路。此外，兩國也在恢復地方的經濟往來，比如圣彼得堡-尼斯友城合作及2021年將舉行的跨年度地方合作等。

俄羅斯政府高度重視與法國的經貿關系，在元首的頂層設計之下，依托俄法經濟財政與工商業(yè)委員會、圣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和索契投資論壇等平臺推進兩國在經貿領域的全方位合作。2018年俄羅斯經濟發(fā)展部與法國經濟金融部發(fā)表“致力于未來經濟的法俄新型伙伴關系”的聯(lián)合聲明。2019年俄羅斯總統(tǒng)及副總統(tǒng)會見俄法經濟財政與工商業(yè)委員會委員，就俄法兩國間重大貿易和投資問題進行磋商。2019年在第25屆俄法經濟財政與工商業(yè)委員會會議上，俄法兩國在旅游、人工智能、能源效能、綠色金融以及醫(yī)藥領域共簽署7份合作文件。在2018年和2019年的圣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上，俄羅斯與法國簽署多份合同，包括俄羅斯經濟發(fā)展部與法國興業(yè)銀行間的合作等。在2018年和2019年索契投資論壇上，俄羅斯接待了龐大的法國代表團。與此同時，俄法兩國在第三方市場上的銷售也取得良好業(yè)績，俄法共同參與的亞馬爾等液化天然氣項目確保了五大洲天然氣的供應;俄法兩國還聯(lián)手在保加利亞等第三國建設核電站。俄羅斯已成為法國雷諾汽車公司的生產基地和銷往蒙古和波斯灣國家的轉銷基地。

在兩國政府的共同推動之下，法俄雙邊貿易額穩(wěn)步回升，兩國經貿合作空間廣闊。2017年以來，法俄雙邊貿易額逐漸回升，2018年漲幅達27%，增至172億美元，2020年第一季度同比增長8.02%。在雙方的貿易構成中，俄羅斯對法出口最大的部分來自于礦產品（包含石油及相關衍生品），占比接近90%。而法國對俄出口的產品構成較為均衡，占比超過10%的三大門類為化學制品、機械產品（含汽車）和食品（含農產品）。

（四）圍繞地區(qū)熱點問題加強協(xié)調

圍繞地區(qū)熱點問題，法俄兩國根據問題的層級和性質采取不同的合作形式。在烏克蘭、敘利亞等問題上，采取“協(xié)調人-利益攸關方”的合作形式。在非洲，創(chuàng)新合作方式，包括聯(lián)合反恐和及時溝通對話。在伊核問題上，兩國在聯(lián)合國的框架內積極合作。

在烏克蘭問題上，法俄依托諾曼底模式和三方聯(lián)絡小組的模式尋求烏克蘭局勢的降溫。兩國對烏克蘭的特殊敏感性有著共識，均認為烏克蘭等前蘇聯(lián)國家不應成為俄羅斯與西方較量的前沿。馬克龍抓住澤連斯基上臺的機會窗口，推動恢復諾曼底四國領導人會晤機制，于2019年12月召開巴黎峰會。包括普京在內的四國領導人就解決烏克蘭東部沖突達成多項共識，包括俄烏承諾在2019年底實現(xiàn)全面?；稹⑨尫潘袘?zhàn)俘;烏方承諾落實新明斯克協(xié)議，各方達成永久停火協(xié)議，給予頓巴斯地區(qū)特殊的自治地位。2020年，法德俄烏四方努力將12月峰會達成的共識落到實處，7月27日烏克蘭東部頓巴斯地區(qū)開始全面?；稹?/p>

在敘利亞問題上，法俄之間保持密切溝通，通過阿斯塔納進程以及由當事各方組成的聯(lián)絡小組的形式予以推進。馬克龍一改奧朗德時期的強硬態(tài)度，改變了阿薩德下臺是解決敘利亞問題先決條件的立場。兩國均強調設立憲法委員會的重要性，并為敘利亞提供人道主義援助，比如兩國共同為敘利亞東古塔（Eastern Ghouta）運送44噸的救援物資。在敘利亞戰(zhàn)后重建問題上，法國提供金融援助和專業(yè)知識，俄羅斯參與工廠建設，兩國形成相互補充的格局。針對當前伊德利卜局勢惡化的情況，法、俄元首多次通話，并與德、土兩國召開視頻會議共同尋求政治解決途徑。

在非洲，法俄兩國合作反恐、尋求對話。非洲在法國全球戰(zhàn)略中占有特殊的地位，是法國爭取“大國作用”的重要依托。自新世紀尤其是烏克蘭危機以來，隨著俄羅斯與西方地緣政治關系逐漸惡化及非洲國際地位的迅速上升，俄羅斯逐漸重返非洲。馬克龍執(zhí)政以來，針對法俄兩國在非洲利益的交匯點，兩國積極開展合作，包括在北非和薩赫勒地區(qū)聯(lián)合反恐;2020年，兩國成立雙邊委員會力促利比亞問題在聯(lián)合國框架內的和平解決。對于兩國在非洲的利益摩擦和沖撞，法國努力謀求與俄羅斯的對話和溝通，比如，自2017年以來，在中非共和國，俄羅斯頻頻觸及法國利益，法國努力尋求在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OSCE）和聯(lián)合國（UN）框架下與俄羅斯的對話。

對于伊核問題，法俄兩國力求在多邊框架中予以解決。自2018年5月美國宣布退出《伊朗核問題全方面協(xié)議》、恢復對伊制裁、伊朗宣布提高濃縮鈾豐度以來，法國在美、伊之間積極扮演調停人，嘗試將美、伊拉回談判桌。2019年以來，法國外交部政治處主任與俄羅斯同行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力求通過俄羅斯勸說伊朗在多邊框架中解決危機。俄羅斯支持法國、歐盟提出的貿易互換支持工具（INSTEX）以維護法俄在伊朗企業(yè)的利益，2020年7月，俄羅斯副外長、副防長與法國同行就伊核協(xié)議交換意見。對于2020年8月普京提出的召開有德國和伊朗參加的安理會五常峰會，馬克龍持開放的態(tài)度。

二、法俄重啟戰(zhàn)略合作的原因

法俄重啟戰(zhàn)略對話與合作，既源自兩國的戰(zhàn)略考量，也與變化的國際秩序密切相關。馬克龍奉行“戴高樂-密特朗主義”，獨立自主、立足歐洲的對俄政策有利于維護歐洲安全，提升法國的國際影響力。俄羅斯重建與法國的“特殊伙伴關系”是基于國內經濟轉型及改善外部環(huán)境的考量。國際秩序的深刻轉型在客觀上也推動了兩國的戰(zhàn)略重啟。

（一）法國的動機和考量

法國推行對俄緩和政策，旨在建立歐洲戰(zhàn)略自主、謀求歐洲安全和戰(zhàn)略穩(wěn)定，并緩解地區(qū)緊張局勢、充實雙邊關系。首先，馬克龍認為，歐美同盟關系不應是歐俄對話的障礙。2017年10月，法國國防部出臺《國防及國家安全戰(zhàn)略評估報告》，明確指出法國的戰(zhàn)略目標是實現(xiàn)戰(zhàn)略自主和歐洲雄心?；诖耍R克龍奉行立足歐洲的平衡外交，周旋于大國之間，推進歐洲經濟、金融及防務自主。2019年8月在法國外交部舉行的駐外使節(jié)年度例會的講話中，馬克龍強調改善對俄關系是法國的外交重點之一。這是因為一方面，馬克龍視歐洲安全架構的調整為優(yōu)先任務，俄羅斯是有效解決歐洲安全困境的良方;另一方面，法國代表歐盟與俄羅斯對話可塑造歐盟的戰(zhàn)略自主性。

其次，與俄羅斯合作既可有效反恐又可避免地區(qū)局勢升級。2019年5月，中東事務經驗豐富的博納（Emmanuel Bonne）取代歐洲事務專家艾蒂安（Philippe Etienne）成為馬克龍的外交顧問，體現(xiàn)出中東事務在馬克龍外交中優(yōu)先級的上升。近年來，俄羅斯在中東和非洲的影響力顯著增強，與俄羅斯對話既可在反恐問題上尋求俄羅斯的支持，又可借力俄羅斯以緩解地區(qū)緊張局勢。

再次，與俄對話可增進法俄在多邊機構的合作。法國努力在國際組織中獲得俄羅斯的支持，比如在經濟合作與發(fā)展組織，俄羅斯表示支持法國有關數字稅的提議。軍控也是一個重要考量。作為核大國的法國希望在美俄之間扮演調停角色，以便在美國退出中導條約后恢復核武器控制體系。

最后，改善法俄關系在法國國內得到相當廣泛的支持。在美歐關系疏離的背景之下，法國政治光譜中幾乎所有的政黨均在轉向積極看待俄羅斯。根據民意調查，法國民眾對俄羅斯和普京的好感在回升，已超過對美國和特朗普的好感。另據莫斯科旅游委員會的統(tǒng)計，2019年法國赴俄羅斯的游客人數達到15.4萬人次，較2018年增加32.4%。2019年12月，到訪莫斯科的法國游客數量位居該市國際游客的第四位。而就法國國內經濟及安全而言，重啟法俄戰(zhàn)略關系有助于緩解因對俄制裁所帶來的經濟損失，法國大企業(yè)尤其是能源巨頭道達爾向馬克龍持續(xù)施壓，要求解除對俄制裁并加強與俄羅斯的合作。此外，無論是在鐵路運輸領域還是在旅游度假區(qū)建設方面，法俄兩國都有著廣闊的合作空間。

（二）俄羅斯的動機與考量

烏克蘭危機以來，俄羅斯與西方的關系急轉直下。為拓展戰(zhàn)略空間，俄羅斯推出“東向”戰(zhàn)略，提出以中俄伙伴關系為基礎的“大歐亞伙伴關系”倡議，同時也向歐盟和東盟開放。與法國重啟戰(zhàn)略關系，既可促進俄羅斯國家經濟社會發(fā)展目標的實現(xiàn)，又可提升俄羅斯的國際地位，抑制美國霸權，推動世界的多極化發(fā)展。

首先，緩和與法國的關系有助于俄羅斯減少因制裁蒙受的經濟損失，加快國內經濟現(xiàn)代化及數字化的轉型，并實現(xiàn)國家經濟社會發(fā)展目標。烏克蘭危機爆發(fā)以來，俄羅斯受到來自歐盟的經濟制裁，緩和同法國的關系有助于減小制裁的影響。根據2018年5月俄政府頒布的“新五月命令”以及2020年在新冠疫情沖擊下出臺的“七月政令”，調整經濟結構、轉變經濟增長方式、提高人力資本的質量和實現(xiàn)數字化轉型已然成為俄羅斯堅定不移的國家經濟社會發(fā)展目標。與法國緩和關系，發(fā)展經貿往來，推進文化、教育及科技的合作，無疑契合俄羅斯的這些目標。俄羅斯希望借助法國的資本和技術來推動其經濟的現(xiàn)代化、多樣化發(fā)展、數字化轉型及大型基礎設施項目的建設。后疫情時期，原油價格暴跌加劇俄羅斯財政困難，使其更需推進經濟多元化發(fā)展。同時，俄法兩國在高等教育及科學研究領域的合作，將為俄羅斯提升人力資本質量助力。此外，作為俄羅斯的第三大科技合作伙伴，法國在民用核能、綠色能源等領域的先進技術也吸引著俄羅斯。

此外，依托俄法關系緩和，俄羅斯可以更好地抵制美國的全球霸權，構建泛歐洲安全體系及新型國際秩序。新世紀頭十年尤其是烏克蘭危機以來，俄羅斯逐漸拒絕認可美國的全球領導地位，歐洲不再被視為榜樣而是鄰居。法國是西方特殊的一員，同時也是外交強國。重啟與法國的戰(zhàn)略關系，有助提升俄羅斯在歐洲的地位，為改善俄與歐洲甚至西方的關系提供突破口，同時也可在一定程度上分化歐洲乃至西方。在2018年法俄兩國議會共同起草的文件中，俄羅斯對法國作為歐洲政治領袖的地位表示尊重和歡迎;在2020年兩國議會共同起草的文件中，俄羅斯構想在解決烏克蘭問題后，通過與法國乃至歐洲的合作來實現(xiàn)歐亞經濟聯(lián)盟與歐盟甚至“一帶一路”倡議的對接。在安全議題上，俄羅斯恢復與法國的雙邊“2+2”戰(zhàn)略對話，而非在北約或者歐安組織的框架內進行對話，有助推進法國的戰(zhàn)略獨立性，稀釋北約和歐安組織的影響力，推動泛歐洲安全體系的構建。面對核大國之間的戰(zhàn)爭威脅，與法國加強對話、增進互信，還有助于減少戰(zhàn)爭風險、防止核擴散并推進軍控體系的現(xiàn)代化。此外，在俄羅斯外交新思想中，成為“新不結盟”的保障者是俄羅斯對其在新型國際秩序中的角色定位，重啟與法國的戰(zhàn)略關系可以充實“新不結盟”力量，壯大中間地帶。

（三）國際地緣政治深刻轉型的影響

當前，國際地緣政治形勢正在發(fā)生深刻的變化。美國奉行的單邊主義在特朗普時代變本加厲，美國從一系列協(xié)議的退出破壞著西方陣營的團結和穩(wěn)定。中國經由40余年的改革開放，正日益成為世界舞臺上的重要參與者。中美之間的爭議和摩擦迫使法俄兩國做出自己的思考。

面對中美摩擦升級，自視為歐洲領袖的法國一直在思考應對之策及歐洲的定位。無論是2017年的索邦講話還是在2018年法國外交部舉行的駐外使節(jié)年度例會的講話中，馬克龍都明確指出，法國要鞏固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中的永久席位，奉行“平衡外交”，在中美之間開辟“第三條道路”以提升法國的國際地位。烏克蘭危機是美國打入歐俄之間的楔子，盡快解決危機、將俄羅斯拉回到歐洲的懷抱，既可讓歐洲突破安全困境，還可宣示歐洲對于美國的戰(zhàn)略自主。對此，法俄關系總統(tǒng)特使維蒙（Pierre Vimont）在出席法國參議院外交、國防和軍隊委員會聽證會時進行了深度的闡釋。

自烏克蘭危機尤其是2017年以來，俄羅斯日益呈現(xiàn)全球強勢復歸的態(tài)勢： 提升與中國的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推進與日本戰(zhàn)略接近，加強與印度、南非和巴西的合作，推動上合組織擴員，并加大參與北極治理的力度。俄羅斯奉行的“東向”戰(zhàn)略，從根本上改變了西方在政治和心理層面認為俄羅斯從屬于歐洲的認知，促使法國尋求改善與俄羅斯的關系。當然，俄羅斯也清醒認識到其經濟力量的不足，與實力相當、需求接近的法國進行戰(zhàn)略重啟，無疑能補充短板、有效增強歐洲力量，從而形成制衡中美兩極的“第三極”。

三、法俄戰(zhàn)略重啟的制約因素

自馬克龍執(zhí)政，尤其是2019年8月他與普京“夏宮”會晤及9月兩國重啟戰(zhàn)略對話機制以來，在兩國元首的共同引領和推動之下，法俄關系穩(wěn)步回暖，然而，2020年8月的納瓦利內“中毒”事件卻給兩國關系帶來嚴峻的考驗。盡管法國外長勒德里昂及法國駐俄大使萊維（Pierre Lévy）均公開表示將堅持既定的“強硬與對話并舉”的對俄政策，但一些重要的制約性因素將影響兩國戰(zhàn)略重啟的進度和深度。

（一）美國的鉗制

在法俄戰(zhàn)略重啟中，美國是最為重要的第三方。特朗普上臺以來，盡管在馬克龍的精心運作下，法美關系相較于德美關系略近一籌，但隨著特朗普執(zhí)意奉行單邊主義，法美關系不斷走低。無論在多邊層面還是在技術領域，法國都體現(xiàn)出抵制和批評的態(tài)度。針對美國退出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卻仍想主導談判，法國宣布退出WHO改革談判。法國與德國聯(lián)合推出“歐洲云”抗衡美國，批評美國退出國際數字服務稅談判的行為。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法美齟齬不斷，但無論是作為歐洲安全的提供者還是關鍵性地緣政治盟友，美國對法國的影響力均不可低估。

美俄關系仍緊張。特朗普一直力推改善對俄關系，連續(xù)三年邀請普京重回G8，并于2020年4月與普京為紀念“易北河精神”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俄羅斯也向美國提供抗疫物資，并嘗試恢復兩國對話。盡管如此，美俄關系仍在低位徘徊，具體表現(xiàn)包括美國考慮發(fā)展核動力武裝破冰船以制衡俄羅斯在北極的戰(zhàn)略能力，北約如期舉行針對俄羅斯意味濃厚的“波羅的海行動-2020”軍演，美國增加在波蘭的駐軍和挑唆烏克蘭對俄示強等。

拜登當選后，美國將努力修復跨大西洋伙伴關系，加強北約組織，美歐將更密切協(xié)調對俄政策。美國對俄政策如轉向強硬，法國為維護西方的團結，可能跟隨美國。這意味著，俄羅斯可能將再次面對較穩(wěn)固的西方聯(lián)盟，政治運作空間將受限。

（二）來自歐盟內部的質疑和反對

法俄戰(zhàn)略重啟牽動著歐盟內部反俄、疑俄國家的神經。對于波羅的海國家以及前華約國家而言，歷史記憶疊加新世紀以來的俄格戰(zhàn)爭以及烏克蘭危機，使得他們的疑俄情緒強烈。盡管馬克龍和默克爾在努力推進明斯克進程，尋求烏克蘭危機的解決，但如不能同俄羅斯在烏克蘭問題上達成協(xié)議，法國與烏克蘭、波蘭、羅馬尼亞和巴爾干國家之間的關系將陷入緊張。2019年12月，克里米亞大橋鐵路的開通無疑讓烏克蘭以及歐盟東部成員國更為疑懼，同時給希望緩和歐俄關系的法國出了一道難題。盡管諾曼底模式在逐步推進，烏克蘭東部沖突問題可能取得進展，但在撤出重型武器等方面仍陷僵局，徹底解決危機困難重重。2020年7月，波蘭、烏克蘭和立陶宛外長宣布將建立“盧布林三角”的新機制以對抗“俄羅斯侵略”。2020年8月的納瓦利內“中毒”事件更是給法俄戰(zhàn)略重啟帶來巨大沖擊，9月的“2+2”戰(zhàn)略對話會議及馬克龍訪俄行程均被推遲。同時，一些疑俄國家給法俄戰(zhàn)略重啟也帶來了不小的阻力，中歐和北歐國家尤其懷疑法國的外交新倡議。2020年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也考驗著歐盟的團結。分裂的歐洲很難形成統(tǒng)一、溫和的對俄政策。而且，新冠肺炎疫情可能會使歐洲出現(xiàn)更多的保護主義和民族主義情緒，對法俄戰(zhàn)略重啟將產生一定的負面影響。

另外，在硬安全領域，美國協(xié)同歐盟和北約中最傾向于大西洋主義的中東歐國家一起施加壓力，將阻礙法俄之間的對話進程。對于德國及大多數歐盟成員國來說，大西洋聯(lián)盟仍是歐洲安全的主要支柱，盡管馬克龍有著將歐洲納入法國核保護傘框架下的意愿，歐盟內部卻應者寥寥。

（三）合作基礎存在的問題

法俄戰(zhàn)略重啟還受到雙邊關系本質屬性的制約。法俄雙邊關系更多關注于實現(xiàn)多邊目標而非雙邊的關切。兩國在國際上相互借重，法國借俄羅斯制衡美國和德國，而俄羅斯則借助法國削弱北約和動搖西方聯(lián)盟。外部環(huán)境發(fā)生重大變化，如后疫情時代德俄關系回暖或美俄關系改善，均會對法俄戰(zhàn)略重啟的力度和深度產生影響。

其次，兩國相互認知存在顯著差異。第一，兩國精英對民主和專制的認識迥異。針對普京修憲，法國精英認為這是俄羅斯政府專制本質的赤裸裸的表現(xiàn)，并陷法國對俄外交于窘境。第二，兩位總統(tǒng)在一些關鍵問題上立場迥異。在歐盟問題上，法國積極促進歐盟整合，而俄羅斯并不樂見強大的歐洲;在中國問題上，馬克龍希望“拉俄入歐”以制衡中國，但俄羅斯并不認同。第三，在國際及地區(qū)安全問題上，法俄兩國的認知存在較大的差異。比如在敘利亞問題上，法俄兩國對于沖突根源、行動者的性質、它們所在的區(qū)域聯(lián)盟及危機的規(guī)制都存在著截然不同的看法。

最后，法俄雙邊關系存在不對稱性。第一，馬克龍任期已過半，而普京可能長期執(zhí)政。新冠疫情給馬克龍執(zhí)政帶來較大沖擊，2022年的選情將比2017年更為膠著。俄羅斯的修憲公投，為普京長期執(zhí)政鋪平道路。第二，在地區(qū)熱點問題上，俄羅斯居于主導地位。無論是烏克蘭危機、敘利亞沖突還是利比亞問題，法國均是順勢而為。在非洲事務上，俄羅斯近年來逐漸占據優(yōu)勢，尤其在新冠疫情的催化之下，非洲國家包括馬里的反法情緒高漲，迫切希望加強與俄羅斯的合作。法俄兩國在中非等地區(qū)問題上的矛盾是否會激化，烏克蘭問題、敘利亞問題、利比亞問題是否會節(jié)外生枝，中東難民是否會更多地涌入歐洲等，這些都可能影響法俄戰(zhàn)略重啟的進程。

四、結語

盡管存在困難和制約，但受重要戰(zhàn)略利益的驅動，法俄兩國仍會繼續(xù)努力，推進在安全領域、地區(qū)熱點問題以及經濟合作方面的對話，重建兩國的特殊伙伴關系。在不針對第三國的前提下，法俄發(fā)展雙邊合作關系，對于改善目前的歐洲安全形勢、構建長遠的歐洲安全保障機制以及增進全球和平前景，都可能產生積極的影響。

【完稿日期：2020-11-5】

【責任編輯：肖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