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
文言文是遺產(chǎn),遺產(chǎn)不該拒領(lǐng),它能使白話文富贍奧美,而祛其俗病,大家都該來親炙一下文言文。
宋代魏慶之的《詩人玉屑》中記載一則故事如下:鄭谷在袁州,齊己攜詩詣之。有《早梅》詩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數(shù)枝開?!惫仍唬骸皵?shù)枝,非早也。未若一枝?!饼R己不覺下拜。自是士林以谷為“一字師”。
齊己和鄭谷并是晚唐詩人,留下的詩作皆不少,齊己且是僧人,算是詩僧。詩僧和一般僧人不同,他們在看破紅塵之余好像還有那么一點看不破的留戀,而偏是那點看不破的留戀,令我們疼惜。當(dāng)時齊己帶著自己的詩作去看鄭谷,想來那詩是他的得意之作。兩人雖不熟,但內(nèi)心卻早已互重,而因為互重,鄭谷在欣賞之余便說了真話:“‘昨夜數(shù)枝開不妨改作‘昨夜一枝開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原來詩之陳設(shè)亦如畫之構(gòu)圖,娉婷一枝來入眼,遠(yuǎn)比三四枝更能聚焦。許多事情并不倚多為勝,能芟除才有凸顯,有割舍始見真章。深深雪原上,一枝清癯寒梅怯怯探首,香息卻已驚心動魄,這方是早梅的真精神??!
在周紫芝的《竹坡詩話》卷三也有故事如下:汪內(nèi)相將赴臨川,曾吉父以詩迎之,有“白玉堂中曾草詔,水晶宮里近題詩”之句。韓子蒼改云:“白玉堂深曾草詔,水晶宮冷近題詩?!奔嘎勚宰由n為一字師。
“中”和“里”都是介系詞,本是個老老實實的字眼,沒有什么不對之處。但在寸土必爭的古詩王國里,我們卻很期望每個字身兼數(shù)職。絕句和律詩本身都是那么短小的體制,怎容得浪費?“白玉堂‘深”所以比較好,只因它雖是形容詞,卻也包括了“中”。至于“水晶宮‘冷”,當(dāng)然也包括了“里”。這種改詩手法,近乎經(jīng)濟(jì)學(xué)法則。
但是,芟砍一定就是好事嗎?也未見得。曾聽長輩敘一事,謂滕王閣附近,常有鬼物長夜誦吟,吟的句子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這鬼是誰?似乎是王勃,他吟句做什么?據(jù)說理由是挑戰(zhàn),挑戰(zhàn)什么?原來他自認(rèn)為當(dāng)年的句子寫得極好,誰有本事不妨來改我一字。由于耀“文”揚威多年,并無一人敢應(yīng)戰(zhàn),他也就夜夜擾人,讓大家不勝其煩。終于有個人忍不住了,望空大罵一句,居然那鬼從此噤若寒蟬,不則一聲。
那人罵的是什么?他說:“你那算什么好句子?明明六個字可以說得的,你卻用了七個字,你聽:‘落霞孤鶩齊飛,秋水長天一色。不也一樣好嗎?六個字就夠了呀!”
那鬼看來不是王勃本人,因為他居然被這么一句話就給嚇退了,真是個笨鬼。假如只需刪字,句子就會變好,哪還需要字斟句酌的種種用心呢?“與”“共”這種連接詞雖是小事,中文詞匯也常省去,例如我們用“夫妻”,不像英文習(xí)用“夫和妻”,我們說“靈欲”,不像英文說“靈魂和肉體”,但如元代女詩人管道的那句:“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比舾某桑骸澳阄疑鷦t同衾,死則同槨?!蔽兜谰筒畹枚嗔?,因為說成“我與你”,則仿佛見一天平,兩邊各立一人,彼此旗鼓相當(dāng),氣勢相埒,管道其人自有古代淹雅女子的自尊自重。把“與”字去掉,則仿佛做拉面時把高筋面粉換成了低筋面粉,面形雖在,而吃在嘴里卻筋道全無,可不慎哉!
落霞孤鶩、秋水長天,這種組合入畫尚可,但文學(xué)之為物,總該能表一表千里長霞和一只孤鶩間的相依相存和相類相求的關(guān)系。霞本不飛,受了孤鶩的感召竟也振翮相從,這叫“落霞與孤鶩齊飛”?!扒锼L天”本來雖也膚肌相近,但直到王勃說破,它倆才正式敘了親,認(rèn)了宗,歸入同一譜系,這叫“秋水共長天一色”。
這樣的句子,其實是刪改不得的。
(江山美如畫摘自《綠色的書簡》,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攝圖網(wǎng)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