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振宇
包立志很早就明白自己是個樣樣普通的學生。高考正常發(fā)揮上了西南山城的一所普通院校。有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普通到駕馭不了“立志”這么宏大光輝的名字。
高中時,他喜歡在校園各處游蕩,找無人的幽暗角落看詩集。
他最大的幸福就是沒人看到他,把他當成野風、當成飛鳥。這么看來包立志是個哲人?其實他心里面蕩漾得很,只是,他也想交朋友或者談戀愛,但發(fā)現(xiàn)自己與別人總?cè)诓坏揭粔K去,便被動地愛上隱身,把心里所有的秘密都含在嘴里,像含一塊石頭。
大學報到的第一天,包立志決定重新出發(fā)。
辦完手續(xù),包立志搬進了5棟宿舍402 號房,校學生會有人來發(fā)傳單招新,他剛看到,便決心從此邁出主動的第一步。面試新人的那個學姐問他為什么要加入學生會,他把在網(wǎng)上查到的面試詞背了一遍,大體是三個意思:為了服務同學、鍛煉能力、擴大交際。
學姐笑了:“可以可以,要你了。”
包立志上了幾天學,便開始覺得自己學籍雖然屬于這里,人卻不是。大學里時間空間都很松散,這就更被動加劇了他高中時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去圖書館、一個人跑步的習慣,日日如此,像一葉浮萍。
那入學這段時間,包立志在學生會有沒有完成給自己安排的交際任務呢?
算是有的,他認識了楊思潔,從她第一次和他聊天,他就確認,這是他的靈魂伴侶。
那天是忙碌的開會日,會后,學生會主席安排包立志和宣傳部的楊思潔去圖書館選書,幫學校布置圖書角。包立志這才有機會第一次認真打量這位女同學:楊思潔的眼睛是晶瑩的,鼻子小巧,頭發(fā)濃密,整個人像一輪圓月。
在書架前,包立志默默選了幾本詩集,有魯米、阿多尼斯、顧城等,都是他喜歡的,楊思潔看著他手上的書,眼睛亮起來。
“哇!你選的詩人我都蠻喜歡!”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喊出來。
包立志覺得很新鮮, 他原以為楊思潔是不愛讀詩的人,“那……太巧了,你喜歡魯米嗎?我超喜歡!”
楊思潔忙應和道:“對,對!”
說著她拿起他手中的一本,翻出一頁,用手指著:“我最喜歡魯米的這首?!?/p>
夕陽從圖書館的落地玻璃窗射入,映在楊思潔身上,她的臉頰透出夏天的顏色。那一瞬間,包立志涌起一種要抓住楊思潔臉上夏天的渴望。
可從圖書館出來時,包立志的三分鐘勇氣便自覺散去,依照慣性,他想和楊思潔揮手分別,如往常一樣獨自去食堂吃水餃,卻不想楊思潔拍拍他的肩說:“我請你吃飯吧,你怎么這么悶啊,你很可愛啊,喜歡魯米的人都可愛。”
那是包立志上大學以來第一次和女生單獨吃飯,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和楊思潔不僅都愛詩,也都愛水餃。
第二天,包立志鼓起勇氣約楊思潔去電影院,楊思潔答應了。
此后他“變本加厲”,反反復復找理由約楊思潔去動物園看籠子里的花豹,或者去游樂場玩密室逃脫。
勞動節(jié)時,山城的濱江廣場搞了一個煙火會,包立志心想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想快些抓住來之不易的夏天,于是叫楊思潔同去看煙火。
二人在密集的人流中鉆進鉆出,非常盡興。煙火放完后,他們在江邊散步,包立志想說點什么,但躊躇了半天,還是把話憋了回去,嘴里像含著一塊粉色石頭。
楊思潔隨口提了句:“小包,你支支吾吾要說什么?” 包立志有些緊張:“ 我…… 煙火很好,很漂亮?!?/p>
兩人分別后,包立志躺在宿舍的床上,一發(fā)狠給楊思潔發(fā)了條信息:“那個……嗯……我們能在一起嗎?”
兩小時后,QQ上彈出信息提示,包立志瞇著眼,在眼皮的縫隙里看到了回復: “好的?!?/p>
包立志立刻從床上彈起,忍不住大喊:“有了!我有了!”
室友被他嚇了一跳:“你有啥了?”
包立志閉上眼,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煙花像天上的星星。
他伸了個懶腰: “我有星星了?!?h3>3
可惜這種驚喜的保質(zhì)期只有兩天,他又開始糾結(jié)和猶豫,越想越覺得那條“好的”很刺眼,是施舍。
包立志有天問楊思潔喜歡自己什么?
“有趣??!”
這是包立志第一次被女生說有趣,可他又懷疑楊思潔是不是找不到什么合理的動機,才用“有趣”敷衍自己。
“哪兒有趣?”他追問。
“你再問就沒趣了哈?!睏钏紳嵭Φ?。
“楊思潔,你對別人說過‘我愛你嗎?”
“哎喲,太肉麻了,何況我們才剛在一起啊大哥,你戲太多了?!睏钏紳嵭Φ酶_心了。
“你不想聽我說‘我愛你嗎?我現(xiàn)在就可以說。”包立志繼續(xù)問。
“求你別,這字眼太嚴肅莊重了,不能輕易講?!?/p>
“就三個字,一秒就說完了,我現(xiàn)在跟你在一起,那我就愛你啊?!?/p>
楊思潔忙捂住他的嘴。
從那以后,包立志常會一個人躺在床上復盤楊思潔的語氣和微表情,反復思考“有趣”到底算不算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的充分條件。
他可以坦然接受楊思潔不對他說“我愛你”,但她為什么連自己對她說“我愛你”也不愿聽呢?自己為什么在終于吐出一塊石頭后,卻又總會含上另一塊呢?
問題太多,他決定以一種最粗暴的手段求得最真實的結(jié)論。
在六月的一個夜晚,包立志踏著步子往女生宿舍的方向沖。他一路狂奔,只花了五分鐘就跑到女生宿舍樓下,猛吸一口氣,像一只未進化完全的古猿,仰頭,從靈魂嘔出嘶吼:“楊思潔!我愛你!你聽到了嗎?”
路過的師生都駐足圍觀,女生宿舍樓里的女孩們,也紛紛撲上陽臺看他,楊思潔也出來了,她沒有下樓,只是在陽臺上皺起眉頭,然后冷靜地躲進廁所,給包立志打了電話:“太多人看了,你先回去好嗎?”
包立志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神游回宿舍的。剛踏進宿舍門,他給楊思潔發(fā)了條消息:“對不起,我想更有趣些……沒考慮到你的感受……”
楊思潔回他:“不是有趣的問題。算了,你以后別這樣了。真的不好?!?/p>
此后幾天,包立志輾轉(zhuǎn)反側(cè),實在受不了內(nèi)心悔恨的煎熬,也迫切想一口氣斬斷亂麻般的迷思——那些恐懼和羞慚像一塊黑色石頭被他重新含進嘴里,不吐不快,于是他一狠心在手機里打下:“楊思潔……我覺得我們可能……不太適合?”
等了兩小時,手機響起提示——“你的意思是要分手嗎?”
“對……”
“好的?!?/p>
晚上10點,洶涌的痛苦向包立志席卷而來,那天夜里,他再一次夢到夏天,夢里的自己對自己說,你包立志配不上這么好的夏天。
讓他更加確認這點的,是一段時間后的某天,室友在課堂上偷偷給他播報的新聞——楊思潔找了個新男友,叫解凱。雖然是預料之中,但包立志聽了大腦還是“嗡”的一聲,身體蔫了下去,再沒聽進老師講了什么。
“解凱是誰?”
“是男神,好多人的男神。”
包立志消沉了半個月,讓他又一次燃燒起來的,是學生會準備籌辦的一個校園朗誦比賽,他發(fā)現(xiàn)解凱也參加了,“楊思潔肯定也會去吧?!彼俺龃醵拘哪c:他也要參加比賽,只要名次比解凱高一位,就算出了氣。
一回宿舍,包立志趕忙上網(wǎng)查了演講朗誦的資料,準備大干一番。他在論壇里看到一則故事,說是古代雅典有一位演說家叫德摩斯梯尼,年輕時演講由于口齒不清,多次被轟下講臺。于是他為了改正發(fā)音,把小石子含在嘴里朗讀,后來,他果然成了偉大的演說家。
他當即就跑到學校人工湖邊的草地上選了兩塊小小的潔白鵝卵石,拿回宿舍沖洗干凈,慢慢嵌入左右腮幫子,涼涼的。霎時,石頭由普通的白色變成了奇異的金色,包立志像戰(zhàn)士佩戴了一件鋼鑄鎧甲,心里有了底氣。
他奔到宿舍的穿衣鏡前,看著自己——還是和以前一樣普通。但這次又有不同,他口里含著兩塊會發(fā)光的不普通的魔石,讓他整個人都偉岸起來。
在準備朗誦比賽的一個月里,包立志日夜苦練,嘴巴酸痛,就連說夢話也在念。包立志越練越有信心,甚至認為不是石頭讓自己發(fā)出金光,而是因為自己含住了它,它才由普通的白色鵝卵石升華為金色魔石的。
朗誦比賽設在學校禮堂,當天下午,觀眾都就位了。
第一位選手就是解凱,他上臺后,風度翩翩地展示:“大家好!我是金融學院的解凱,表演的節(jié)目是梁啟超先生的《少年中國說》節(jié)選。”
眾人屏息凝神地聆聽解凱的朗誦,其神采讓人不覺為之傾倒,以至于連包立志也覺得,這男神就神在這兒呢。
解凱朗誦結(jié)束時,人群中爆發(fā)出山海般的掌聲和歡呼。
包立志排在后面,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待主持人叫到他名字,他忙顫抖著走上臺去。
“大家好……我是文學院的包立志……我今天是來念魯米的詩——《像這樣》。”
包立志緊張地看著臺下,想在臺下的人群里尋找楊思潔,但找了半天,只覺得眾人面目模糊,都成了一個樣,他看到他們?nèi)绾3卑闳诤?、流動、消退,舞臺對面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龐大的鏡子,鏡子里映照的,是臺上的自己,他像無數(shù)次反復在宿舍穿衣鏡前演練的那樣,和自己對視,朗誦給鏡子里的自己聽,他把金色石頭含進了嘴里——如果有人問起,“至美之美是什么樣?”
你就抬起你的臉,說像這樣。
……
當包立志艱難地吐出最后一個字,那面巨大的鏡子旋即破碎,露出其后面面相覷的觀眾,全場只有些稀稀拉拉的掌聲。
包立志下了臺,繼續(xù)找尋著楊思潔,他心里盤算,自己這是披著朗誦的皮在表白呢,包立志相信楊思潔一定能聽懂,這是她最喜歡的詩。
比賽結(jié)果當場公布,不出所料,解凱拿了一等獎,包立志排在末尾。解凱上臺發(fā)了一個簡短的感言,很誠懇,場下的人又被感染,激動地大力鼓起掌來。
包立志在臺下看著,認為如果是自己拿了一等獎,一定會激動得語無倫次,因此楊思潔喜歡解凱是沒錯的。接著,他終于找到了楊思潔,眼睛直勾勾地凝視著人群中的她,楊思潔卻直勾勾凝視著解凱。
直到解凱下臺來,楊思潔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包立志才回過神來,不知怎的,他莫名地釋然了,像等到了一個預料當中的答案。
他下定決心,要從此刻開始與世界進行復雜溝通——他認為自己好像與那些輕如鴻毛的至痛之痛握手言和了,哪怕只是暫時停戰(zhàn)呢?
即便楊思潔只關(guān)注解凱的《少年中國說》,沒看到自己的《像這樣》,他也好像不那么在意了。曾經(jīng)他自己瞧不上自己,但現(xiàn)在,他終于能從容而莊嚴地收好自己的滑稽。他看到坐在觀眾席角落的德摩斯梯尼和魯米站起身,在遠方向他揮了揮手,從后門走了。包立志心里閃爍過一個念頭:“這真是自己失敗的人生里,最成功的一次失敗?!?/p>
比賽落幕,人群散去,包立志看著楊思潔,她挽著解凱,身姿輕柔地穿過人流,碰上了包立志。擦肩而過的瞬間,包立志心里怦怦跳,楊思潔也終于看到了他,但她只對他輕輕點頭就轉(zhuǎn)身了。
從禮堂出來時,包立志慢慢地在校園里奔跑起來,他此時還是覺得自己是浮萍,但有些細微的東西卻悄然發(fā)生著質(zhì)變。
他不知不覺跑進了田徑場,跑啊跑,不知道跑了多少圈。他隱約感到晚風卷裹著那些粉色的、黑色的、潔白的、金色的碎石,灌入他的嘴巴里、耳朵里,直到覆蓋了他的整個身體。
石頭一邊阻礙著他往前跑,又一邊幫助著他往前跑,不管怎樣,他得往前跑?。?/p>
心臟瀕臨爆炸的一瞬間,他停下奔跑的腳步,彎腰,雙手按住膝蓋,在空無一人的田徑場,終于把口中含著的石頭都吐了出來。
(摘自“ONE ·一個”,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