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迎春
“ 一首好詞, 里邊是有寄托的, 隱藏了‘ 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也許周圍的環(huán)境有丑陋,有罪惡,但是你要保持住自己內(nèi)心的那一點持守,你要珍重自己心之所向的那一方面。”96歲的葉嘉瑩談到恩師顧隨的詞,內(nèi)心依然有很多感慨。
10 月16 日,由中國臺灣導演陳傳興執(zhí)導的文學紀錄片《掬水月在手》上映。這部影片用充滿詩意的鏡頭語言,講述了詩詞大家葉嘉瑩飽經(jīng)憂患,卻始終與詩詞同行的一生。有人稱葉嘉瑩為“穿裙子的士”,有人稱她為“最后的貴族”。無論是何種贊譽,大家所欽敬的都是葉先生在多難的人生中靜默堅忍、淡泊自守的品格,以及醉心詩詞,以傳播中國古典文化為己任的學者風范。
葉嘉瑩1924 年出生于北平,這年正是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是一個軍閥混戰(zhàn)的年代。葉家是書香門第,從很小的時候,葉嘉瑩就開始讀“四書”,一本《論語》背得爛熟。
少年時,她喜歡讀《紅樓夢》和《西廂記》。考上初中后,母親為了獎勵她,送給她一套《詞學小叢書》。在這套書里,她讀到了王國維的《人間詞話》,雖然有些懵懂,但王國維對于詩詞的論說,卻與她心中很多朦朧的感覺一一照映。
1937 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葉嘉瑩的父親作為國民黨政府的官員,隨軍轉(zhuǎn)移到大后方,多年失去聯(lián)系。母親在她考上大學這年又生病去世。因為在母親去世時自己沒有伴其身邊,葉嘉瑩后來追悔莫及:“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彼偷艿茏钇D難的時候,只能吃又苦又臭的混合面。
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葉嘉瑩一直勤學不輟。在北京輔仁大學的課堂上,她結識了一生最重要的恩師——顧隨。顧先生瀟灑不羈、才華橫溢,葉嘉瑩在顧先生的課堂上如坐春風。她把自己寫的詩拿給顧先生看,顧先生開始還給她修改若干字句,但到了后來,顧先生不僅一字不改,還和她有來有往地唱和起來。
就這樣,在那個難以安放一張平靜書桌的動亂年代,葉嘉瑩硬是憑著對詩歌的熱愛,扎扎實實讀了八年書。
1945 年,抗日戰(zhàn)爭結束,葉嘉瑩也從北京輔仁大學畢業(yè)。1948 年,她南下結婚,丈夫趙東蓀是國民黨軍隊中的一名文職人員。1949 年,國民黨敗退中國臺灣,葉嘉瑩也跟隨丈夫撤離大陸。她隨身僅僅帶著在顧隨先生課堂上記的8 大本筆記。葉嘉瑩原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回來,然而沒想到,這一走竟是30 年,而她和顧先生此時一別,竟成永訣。
講過那么多有關愛情的詩詞,葉嘉瑩一生卻從未感受過愛情。她和趙東蓀的婚姻并沒有太多感情基礎,隨丈夫來到臺灣后第二年,丈夫就因“白色恐怖”入獄,葉嘉瑩和哺乳期的女兒也一度遭到逮捕、審查,居無定所。四年后,丈夫出獄,卻一直沒有工作,養(yǎng)家的重擔落在葉嘉瑩一個人身上。趙東蓀本來就不是體貼的丈夫,經(jīng)受牢獄之災后,性情變得更加粗暴,對葉嘉瑩非打即罵。
這是一段痛苦到讓她想過自殺的婚姻,然而,葉嘉瑩最終決定原諒趙東蓀,原諒的理由也與詩不無關聯(lián)。她想起王安石寫過兩句詩:“眾生造眾業(yè),各有一機抽?!闭f到底,趙也是可憐人,葉嘉瑩不能不用一顆悲憫的心仁慈地對他。在紀錄片里,葉嘉瑩的朋友說,她聽過葉嘉瑩講丈夫最重的一句話就是:“趙東蓀這個人啊?!?h3>弱 德
與婚姻的不幸相比,詩詞帶給她的卻是接連的幸運。20世紀50 年代,葉嘉瑩受聘到臺灣大學任教。此前,她只當過中學教師,也沒有太多論文著作。時任臺大中文系主任的臺靜農(nóng)回憶說,之所以破格聘任葉嘉瑩,是因為看了她寫的“舊詩”,寫得實在是好。事實證明,葉嘉瑩確實是一位當老師的天才。她在臺大的課非常受歡迎,就連念外國文學的白先勇都要逃課去聽。
1966 年,葉嘉瑩受邀到哈佛大學和密歇根大學任客座教授。自認為英語不好的葉嘉瑩,在語言上狠下了一番功夫。最終,她站上講臺,用流利的英語給外國人講解中國詩詞,讓他們也能感受詩詞的魅力。
1969 年,葉嘉瑩成為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選她課的學生,從剛開始的寥寥十幾人,到后來的四倍還多。
1976 年,葉嘉瑩52 歲。已過知天命之年的她,原本覺得自己差不多可以安享晚年了,然而,就在這年,一場更為殘酷的打擊降臨到她頭上。這年3 月,葉嘉瑩的大女兒和女婿遭遇車禍,雙雙去世。
驚聞噩耗,葉嘉瑩把自己關在家里,數(shù)十天不出門,作了十首《哭女詩》。在詩里,她喑啞地哭泣:“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余哀?!?/p>
但葉嘉瑩從來不向別人抱怨自己的不幸。女兒去世沒多久,她就返校繼續(xù)工作。朋友回憶說,當時看到她,她并沒有說什么,最多眼圈一紅,就低頭走過去了。
葉嘉瑩曾創(chuàng)造過一個概念“弱德之美”,來詮釋中國古典詩詞的意韻。她說:“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堅持,你還要有你自己的一種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這種品格才是弱德?!比缃窨磥恚@種“弱德之美”何嘗不是她的人生?
掩埋掉內(nèi)心的痛苦,葉嘉瑩決定把余生都投入詩詞的研究和推廣上。1978 年,遠在加拿大的她給國家教委寫信,申請回國教書。1979 年,她來到南開大學任教,這一教就是41 年。數(shù)學家陳省身、北大教授戴錦華都聽過她的課。當時,可容納300人的階梯教室被圍得水泄不通,有人“偽造”聽課證混進去聽,更多的人則選擇扒在窗戶上聽,自嘲“買的是掛票”。
在詩人、學者、教師種種頭銜中,葉嘉瑩最鐘情的還是教師的身份。無論人生有多少苦楚,只要站在講臺上,她就是那個舌燦蓮花、閃閃發(fā)光的葉老師。她給大學生講詩詞,也給小學生講,給學者講,也給工人和家庭主婦講。至今南開大學還保留著一個傳統(tǒng),那就是每年開學,必由葉嘉瑩為大一新生講開學第一課。
1990 年,葉嘉瑩捐出退休金的一半——10 萬美元,在南開大學設立“葉氏駝庵獎學金”和“永言學術基金”?!榜勨帧笔穷欕S先生的號,而“永言”則是大女兒和女婿二人名字的組合。
這幾年,葉嘉瑩把自己的積蓄和變賣房產(chǎn)的錢陸陸續(xù)續(xù)都捐了出去,前后累計高達3568 萬元。而她至今仍住在南開的教職員宿舍里,過著熱塊餅就能對付一餐的儉樸生活。她已經(jīng)96 歲了,但她并不愿意麻煩別人照顧自己。有次半夜摔倒,為了不影響別人休息,她竟然在地上躺了4 個小時,直到天亮才打電話向人求助。
多年來,葉嘉瑩一直致力于詩詞吟誦的搶救和推廣工作。92 歲時,她挑選了218 首古詩詞,給兒童編了古詩讀本,后來還錄制了講解和吟誦。她帶著時不我予的焦急說:“傳統(tǒng)的吟誦幾乎已經(jīng)失傳了,我們不趕快搶救,就要滅絕了,如果我們不會吟誦,用理智來寫詩,詩歌中興發(fā)感動的力量難以找到,詩歌的生命會被減損?!?h3>有 美
見過葉嘉瑩的人,對這位接近百歲的老人,最大的印象除了有學問,就是高貴、優(yōu)雅。
年輕時,葉嘉瑩就是個美人,這從老照片上即可得見。除了相貌清秀,多年詩詞的浸潤,更讓她渾身上下散發(fā)高雅的氣質(zhì)。據(jù)說,葉嘉瑩在臺大教書時,經(jīng)常穿一身典雅的旗袍,用流利的京片子講課,當時的學生為一睹這位來自故土的美麗老師的風采,經(jīng)常擠破了頭。
葉嘉瑩上年紀后,雖然不喜歡在穿衣吃飯上浪費時間,但她從不會不修邊幅,不會蓬頭垢面地去見人或獨處。哪怕穿的是二三十年前的舊衣服,她也會精心地把它們縫補好,洗干凈,優(yōu)雅得體地穿著它們會客。
看《掬水月在手》時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每次出場,葉嘉瑩都戴著不同的眼鏡,而每副眼鏡上裝飾的眼鏡鏈也各不相同,有棕色的絲繩鏈,也有白色的珍珠鏈。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配飾變化,但從這種精致的講究里,我們還是能夠感受到葉嘉瑩對生活的熱愛。
白先勇說:“她是一個貴族。”陳傳興說:“一生多艱,是詩詞救了她?!比~嘉瑩一生坎坷,卻最終活成了詩。詩詞給予她的,不僅有前行的力量,更有笑看風云的淡然。
她的人生就是詩詞最好的注腳,詩詞因她有了生命,她因詩詞優(yōu)雅一生。
(本刊原創(chuàng)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