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古今小說》中有多則有誼故事,奠定了中國文學文本對于“友倫”的基本概念。如第七卷《羊角哀舍命全交》,說的是春秋時,貧士左伯桃往楚國謀前程,路遇另一儒人羊角哀,相談甚歡,抵足而眠,并決定相攜一同去往楚國。不想天氣惡劣,路又不平順,左伯桃舍命將身上衣服和干糧給了羊角哀,自己受凍而死。后羊角哀果然飛黃騰達,厚葬舊友。故事到此,雖是同袍真情,卻看似平常。誰知后來,左伯桃陰靈竟被荊軻和高漸離欺負,羊角哀想了很多辦法幫助他都失敗了,最后決定生死共處,自刎前去助戰(zhàn)。小說末尾感慨:“古來仁義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間。”真正的友誼,是我愿意為你的前程獻身,與此同時,你也絕不能貪生怕死。
又如第八卷《吳保安棄家贖友》,說的是傳奇中的兩位主角吳保安和郭仲翔兩人之間誠懇而動人的友誼。郭仲翔是后部尚書郭元振之侄,在李蒙的計蠻部隊中任判官,吳保安是他的同鄉(xiāng),因郁郁不得志,便向郭仲翔投書求助,獲得了管記(管文牘的官)一職。后來,李蒙兵敗身死,郭仲翔被俘,非千匹之絹不能贖回。吳保安拋妻棄子歷經(jīng)十年籌措營救郭仲翔所需之物,將郭仲翔救出。后吳保安夫婦故去,郭仲翔大為悲痛,親自背負保安夫婦骸骨練囊,步行數(shù)千里,且行且哭,感人至深,還為保安之子的前程做了謀劃。正所謂“頻頻握手未為親,臨難方知意氣真”??梢娬嬲挠颜x,就是真正的恩義,都在危難中顯出光輝。
再如第十六卷《范巨卿雞黍死生交》,以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更為奇異。漢明帝時期有一個秀才張劭出門應舉,投店時救了隔壁一個患了時癥的秀才范式,兩人結為兄弟,卻都誤了應試的日期。范式非常感動。想要登堂拜母(“汝母即吾母”),兩人相約在第二年重陽,張劭在家設雞黍宴。到了第二年,張劭等到半夜,范式都沒有米,只來了一陣風,為了守信,他想著“人不能行千里,魂能日行千里”,于是自刎而死,魂駕陰風,特來赴雞黍之約?!半u黍之交”為八拜之交之一,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友誼典故,范式張劭的情誼可謂如夢如醉,千里幽魂敘舊盟。不僅為我們定下了“你媽就是我媽”的友誼標準,且“人沒有來風來了”,其實也影響到了后世小說如《聊齋志異》中的《王六郎》。
《王六郎》選自《聊齋志異》卷一。故事說的是許姓以漁為業(yè),以酒為好,打魚飲酒時,順便把酒灑在河邊以祭祀水中亡靈,感動了水鬼王六郎,因王六郎本身也是“沉醉而死”。為了報答情分,王六郎暗中幫助許姓打到更多的魚,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有一天,王六郎突然對許姓說,他說業(yè)報已滿,將要重新投身人間,所以兩人離別在即。許姓開始有些害怕,后來很快有了惜別之意。雖然傷心,但兩人暢飲并互訴衷腸,加深了情誼。次日,本應有一女女渡河,溺水而死,代替王六郎。但王六郎看到她懷中嬰兒,不忍心傷害兩個人的性命,便放棄了這次機會。于是王六郎與許姓一如既往,飲酒捕魚。王六郎的好心腸感動了玉帝,他將任招遠地方的新神,兩人又要告別。王六郎走后,許姓不忘舊情,不顧家人反對,置辦行裝去往幾百里外的招遠。在路上,許姓遇到許多幫助他的人,都是王六郎托夢拜托的。當夜,許姓夢到六郎衣冠楚楚來到,與過去大不相同,六郎情深義重,化作清風盤旋,送別舊友,款款情深,難舍難分。作家筆下所創(chuàng)造的王六郎形象生動深情,令人難忘,堪稱一個理想友人的化身,充滿了人格魅力和影響力。篇末的“異史氏曰”以“置身青去,無忘貧賤,此其所以神也”,諷刺了社會中普遍存在的貴賤之間無真情的世相。
有趣的是,這些令人難忘的友誼故事都發(fā)生在男性之間,且都以死亡作為檢驗標準。不管是“你的前程不是我的前程”,還是“報恩”或是“守約”,以至于我們可以很容易聯(lián)想到其他男性結盟的古代故事,如《水滸傳》《三國演義》等,讓我們確認關于中國式男性“友誼”的常識,即“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果沒有“同年同月同日死”,至少也要“靈輀若候故人來,黃泉一笑重相見”。
(摘自2020年2月3日《文匯報》,洪鐘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