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你好,給你寫封信,似乎是件很奇怪的事。18歲時我去上海讀書,每到周末都會給我爸寫封信,談?wù)剬W(xué)習(xí),匯報下思想,在信的末尾總要順帶問候你一下,然后呢,就沒有然后了。
寫一封沒有具體事務(wù)的家書,在我想來,是建立在相互理解的基礎(chǔ)上,但是咱倆之間,實在沒這個基礎(chǔ)啊。這點我爸最懂,寒暑假他總是叮囑我別著急回家,說:“你媽脾氣不好,你回來容易影響情緒?!卑?,這是一個老爸的真愛。
其實我每次回家,剛開始那兩天還算氣氛融洽。兩天之后,咱倆就都露了原形。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跟我爸正在聊學(xué)校里的事,你給我一個枕套,讓我套到枕頭上,我聊得正投入,心不在焉,隨手就丟進轟隆隆運轉(zhuǎn)著的洗衣機里……接下來你那一通暴風(fēng)驟雨啊,我記憶猶新。
那幾年咱倆很難共處一室,即使三尺之外,我也能感到殺氣暗涌。以前并不這樣,在我十二三歲之前,你固然不是個慈祥的媽媽,對我卻是盡心竭力。我挑食,很多東西都不吃,碰上我愛吃的,就見你筷子翻飛,把什么雞腿、魚肚子那些精華部分全揀到我碗里。
你還曾給我買過很多漂亮衣服:紅皮鞋、褲腳上繡著花的喇叭褲、大紅滑雪襖,都能在童裝界引領(lǐng)一時潮流,我小小的虛榮心,也一次次地得到滿足。
后來你怎么不那樣了呢?不知道從哪天起,你突然就變得特別容易氣急敗壞,還是會幫我夾雞腿,但是把親戚的舊衣服拿給我,用工廠里的藍白紅三色的下腳料給我拼出一條羊毛裙,我就這樣永遠地記住了法國國旗。
你也曾用心地給我織過一件白毛衣,別出心裁地在毛衣上縫了幾個彩色小方塊,我穿著那件衣服參加學(xué)校的演講比賽,聽見旁邊有同學(xué)說:“她怎么穿一件有補丁的衣服上臺?”
有一天下午上體育課,帶我們的是體育系兩個實習(xí)的學(xué)生。跳沙坑時,有個女生跌進沙坑里,兩個大學(xué)生趕緊一左一右地扶起她,還幫她拍灰;輪到我,也跌了一跤,他們冷漠地看著我,無動于衷。
我暗中總結(jié)原因,是因為那女生跌得更嬌俏,她之所以能跌得那么嬌俏,是因為她穿了一條飄飄然的燈籠褲。她一直都是我們班穿得最好看的女孩,漂亮的衣服,給她培養(yǎng)出一般女孩沒有的自信。
不要怪我這想法太淺薄,青春期的女孩,三分自卑加上幾分自負(fù),不就是這樣思考問題?
我開始偷偷地攢錢,不幸被你發(fā)現(xiàn),我說我要買一條燈籠褲,你說你的衣服還不夠多嗎?一句話讓我悲從中來,這悲憤又激發(fā)了你的悲憤,你說做我的媽媽實在是件太難的事。
那天我們各自用極端的方式,表述自己才是最受委屈的那個人。我覺得你是太龐大也令人恐懼的存在,你覺得我故作恐懼,只是為了給你施壓。這種閉環(huán)后來在我們的相處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有幾年,我老做同一個夢,夢見我們激烈地爭吵,我吐出怨憤的字句,在夢里拼命抽泣,卻流不出眼淚,每次醒來,心里都像有個空洞。
我在文學(xué)作品里看到過那么多慈祥的媽媽,冰心的媽媽、三毛的媽媽,都是人家的媽媽。難道我是運氣不太好的那個?我這樣想過,同時又不忍心這樣想,尤其是有一天傍晚,我放學(xué)回來,推開房門,看見你正坐在桌前打字——除了上班,你業(yè)余還幫人家單位打印材料補貼家用。
昏黃的燈盞下,你似乎聽到我推門的聲音,想回頭,但那個動作非常吃力,好像你的脖頸無法帶動頭顱。等你終于回過頭來,我在你眼中看見了一絲茫然,是坐久了反應(yīng)不過來的那種茫然,把你變得陌生。而我用陌生人的眼光,看著這樣的你,清清楚楚地讀出了你的不堪重負(fù),我心里很難過。
那一瞬一閃而過,之后我們之間依然常常緊張而戒備,直到我自己也做了媽媽,不知從何時起,我們的關(guān)系松弛下來。這一方面是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一向強硬的你也逐漸柔和;另一方面,我以自己的經(jīng)歷,終于理解當(dāng)年的你為何如此暴躁。
幾年前,我有個急稿要寫,偏偏電腦又出了故障,正心急如焚的時候,上小學(xué)的小兒非要我?guī)退醋鳂I(yè),我瞬間被點爆,揮動雙手,抓狂地對他一通吼。小兒嚇哭了,一邊哭一邊嚷嚷:“又不能怪我!”一句話將我點醒,是啊,他朝我走來時,并不了解我在經(jīng)歷什么,我怎么就對他發(fā)起邪火了呢?
這樣的事情后來又發(fā)生了幾回,我仿佛變成了一個易燃易爆炸的怪物,偶爾自我反省,一方面是壓力太大,另一方面是我的身體狀況也大不如前。
許多次,我長久地凝視著鏡中那個面色蒼白、眼神黯淡的女人,內(nèi)心的挫敗感像浪潮一波接一波地滾上來,我站在年齡的分水嶺上,感到自己是如此孤立無援。
我想起當(dāng)年的你,那很吃力的回首,我此刻所經(jīng)歷的,應(yīng)該也是你當(dāng)年所感受的,一腳踏入中年的門檻,身體與心理的變化,來得猝不及防。當(dāng)這個根基動搖,很容易變得焦頭爛額,一點小狀況就會讓人一潰千里,遇到點事就要上綱上線。這種情況下,我們都只想刪繁就簡地活著,而在生存面前,你首先要刪除的那個選項,當(dāng)然就是審美。
當(dāng)我抱怨自己沒有新衣服時,我無法體會你的身心俱疲,你給毛衣縫上彩色小方塊時的努力。我不知道每個中年女人都在咬牙活著,做我這樣一個敏感倔強的孩子的媽媽,你太不容易了。
如今,中年的我想穿越回去,抱一抱那個筋疲力盡的你,想對你說,穩(wěn)住神,不要慌,這一切都會過去。我在與當(dāng)年的那個你的和解中,與自己和解。
我還想用自己的方式,讓你知道你依然很美。許多年前,你就不再穿裙子了,前段時間,我給你買了一條新裙子,你穿上身,贏得眾人的一片贊揚,然后又開啟了你衣裙飄飄的新紀(jì)元。
做媽媽本是負(fù)重之事,母女關(guān)系常常是一波三折險象環(huán)生,但是不管如何,還挺值不是嗎?最后我想煽情地說一句:此生能夠成為母女,是我的運氣。我想你一定也是這樣想。
(從容摘自“閆紅和陳思呈”微信公眾號,蘿卜葉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