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始五德推演與“斬蛇著符”文本的生成
——兼論斬蛇故事《史記》摻入問題

王洪軍

(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終始五德(又作“五德終始”)是戰(zhàn)國陰陽學(xué)派鄒衍提出的有關(guān)歷史演進規(guī)律的理論主張，經(jīng)過鄒衍及其后學(xué)的推廣傳播，在戰(zhàn)國末期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秦統(tǒng)一六國，建章創(chuàng)制，即采納了鄒衍終始五德學(xué)說。終始五德的理論依據(jù)是五行相勝，也就是五行相克，即《革》卦所謂“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的革命主張。春秋時的觀點，五行相克，五行也相生，于是西漢出現(xiàn)了與鄒衍理論相悖的，以五行相生為理論基點的新終始五德說，兩套終始五德理論并行于西漢的中晚期，也就決定了西漢的兩種命運、兩個前途。顯然，在歷史發(fā)展潮流面前，西漢的思想界選擇了五行相生的溫和，王莽禪代則成為不可抗拒的政治趨勢，而無關(guān)篡廢。

依據(jù)五行相勝與相生理論而建立起來的兩種終始五德學(xué)說，其目的都是在為漢代尋找天命所歸的理論支撐，也是在為漢代尋找“圣宗”的血統(tǒng)。前者解決了歷史統(tǒng)繼問題；后者推導(dǎo)出漢為火德，尋找到了漢為堯后的理論線索，并催生了高祖斬蛇故事，史稱“斬蛇著符”。斬蛇故事是在西漢末期完成的，《史記》出現(xiàn)斬蛇故事，是漢儒有意識摻入的結(jié)果，本文將就此展開詳細論述。

一、是承秦制，還是“斬蛇著符”？漢初德性的史料沖突

有關(guān)漢德的問題，我們必須從探討秦人的德運開始。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之后，需要為偌大帝國創(chuàng)立新的政治制度，從“處士橫議”時代走來的諸子思想，迎來了為政治服務(wù)的歷史契機。秦始皇集比其義，在制度方面選擇了陰陽家的學(xué)說，在行政層面選擇了法家的體系。鄒衍后學(xué)以為，周人火德，秦戰(zhàn)勝周，是水勝火，秦當(dāng)為水德。而五行之德是有征兆的，征兆又被稱為符瑞。昔年秦文公打獵，獲得了一條黑龍，這樣的歷史記載被方術(shù)士們挖掘出來，視為秦人水德的符瑞。水德朝代應(yīng)有的特點是，歲首在十月，服色尚黑，數(shù)為六，音為大呂。秦始皇一并采納，又改河水為德水。秦人稱百姓為黔首，以及稱經(jīng)以六為勝，都表現(xiàn)出秦人水德的文化特征。水主陰，水德即為陰德，陰德主刑殺，故而秦始皇施行了嚴刑峻法，又趨入了法家的思想藩籬。

從匹夫而為天子的劉邦，驟然由漢王而建立漢朝，并沒有來得及做好思想以及文化的準備，建國伊始，沿襲了秦人的政治制度，司馬遷在《史記》中，反復(fù)申明了這一點：

秦有天下，悉內(nèi)六國禮儀，采擇其善，雖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濟濟，依古以來。至于高祖,光有四海，叔孫通頗有所增益減損，大抵皆襲秦故。自天子稱號，下至佐僚及宮室官名，少所變改。[1](P1159-1160)

漢興，高祖曰“北畤待我而起”，亦自以為獲水德之瑞。雖明習(xí)歷及張蒼等，咸以為然。是時天下初定，方綱紀大基，高后女主，皆未遑，故襲秦正朔服色。[2](P1260)

以上兩則史料說明，漢高祖劉邦建國，兵革未息，庶事草創(chuàng)，簡單明了地承繼了秦人的行政制度，尤其是“正朔服色”一仍秦舊，即以十月為歲首，服色尚黑。《封禪書》建黑帝祠的歷史記載，從側(cè)面印證了這一點：

(漢王)二年，東擊項籍而還入關(guān)，問：“故秦時上帝祠何帝也？”對曰：“四帝，有白、青、黃、赤帝之祠?！备咦嬖唬骸拔崧勌煊形宓郏兴?，何也？”莫知其說。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3](P1378)

此為司馬遷《歷書》所謂“自以為獲水德之瑞”說法之所由來。實際上，不啻劉邦親自認定了漢朝的德運及服色。漢初因襲秦代的水德，服色尚黑，《史記·張蒼傳》也傳達出這樣的信息：“自漢興至孝文二十余年，會天下初定，將相公卿皆軍吏。張蒼為計相時，緒正律歷。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時本以十月為歲首，弗革。推五德之運，以為漢當(dāng)水德之時，尚黑如故?！盵4](P2681)張蒼在秦做過御史，掌管四方文書，因而熟悉圖籍，尤其擅長律歷，確立了漢代的水德制度。南朝史學(xué)家沈約的觀點，給予本論述強有力的支持，他說：“張蒼雖是漢臣，生與周接，司秦柱下，備睹圖書。且秦雖滅學(xué)，不廢術(shù)數(shù)，則有周遺文雖不畢在，據(jù)漢水行，事非虛作。”[5](P259)張蒼之言的可信，是最有說服力的內(nèi)證，說明漢初未實行火德。

然而，班固的《漢書》卻強烈質(zhì)疑，甚至是批評，《律歷志》謂：“漢興，方綱紀大基，庶事草創(chuàng)，襲秦正朔。以北平侯張蒼言，用顓頊歷，比于六歷，疏闊中最為微近，然正朔服色，未睹其真?！盵6](P974)《漢書·郊祀志》贊又曰：“漢興之初，庶事草創(chuàng)，唯一叔孫生略定朝廷之儀。若乃正朔、服色、郊望之事，數(shù)世猶未章焉。至于孝文，始以夏郊，而張蒼據(jù)水德，公孫臣、賈誼更以為土德，卒不能明。孝武之世，文章為盛，太初改制，而兒寬、司馬遷等猶從臣、誼之言，服色數(shù)度，遂順黃德。彼以五德之傳從所不勝，秦在水德，故謂漢據(jù)土而克之?！盵7](P1270)班固所謂“正朔服色，未睹其真”以及“卒不能明”，是說歷法使用與服飾顏色選擇是不正確的。僅就服色而言，站在班固以及東漢統(tǒng)治者的立場上來看，衣服顏色應(yīng)該選擇赤色，這是漢為火德的標志之一。從上文的論述可以看出，漢初德運采用的實際情況與西漢末期以及東漢的德運截然不同。所以，《史記》出現(xiàn)的有關(guān)漢初為火德的歷史記載就變得相當(dāng)可疑。

《高祖本紀》云：

立季為沛公。祠黃帝，祭蚩尤于沛庭，而釁鼓旗，幟皆赤。由所殺蛇白帝子，殺者赤帝子，故上赤。[8](P350)

《封禪書》曰：

漢興，高祖之微時，嘗殺大蛇。有物曰：“蛇，白帝子也，而殺者赤帝子?！备咦娉跗?，禱豐枌榆社。徇沛，為沛公，則祠蚩尤，釁鼓旗。遂以十月至灞上，與諸侯平咸陽，立為漢王。因以十月為年首，而色上赤。[3](P1378)

“色上赤”是火德的標志，潛藏著漢為堯后的政治密碼，其與西漢末期至東漢所崇尚的漢德是一致的，卻又與司馬遷反復(fù)強調(diào)漢初因襲秦制，以水德為漢德的記載完全背離。《史記》記載得如此齟齬錯亂，使我們懷疑高祖醉酒斬蛇故事出現(xiàn)的實際時間以及歷史背景。

《高祖本紀》完整地記載了高祖醉酒斬蛇的本末：

高祖以亭長為縣送徒酈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至豐西澤中，止飲，夜乃解縱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徒中壯士愿從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dāng)徑，愿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蛇遂分為兩，徑開。行數(shù)里，醉，因臥。后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人殺吾子，故哭之?！比嗽唬骸皨炞雍螢橐姎?？”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dāng)?shù)馈＝駷槌嗟圩訑刂?，故哭。”人乃以嫗為不誠，欲告之，嫗因忽不見。后人至，高祖覺。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諸從者日益畏之。[8](P347)

事件的核心就是赤帝子殺白帝子，班固稱之為“斬蛇著符”，即以高祖劍斬白蛇為漢火德的符瑞。裴骃《集解》引應(yīng)劭語曰：“秦襄公自以居西戎，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至獻公時櫟陽雨金，以為瑞，又作畦畤，祠白帝。少昊，金德也。赤帝堯后，謂漢也。殺之者，明漢當(dāng)滅秦也。秦自謂水，漢初自謂土，皆失之。至光武乃改定?！盵8](P348)就這段史料而言，應(yīng)劭的分析是不錯的。秦居西戎，為金德，色尚白，主祠少昊之神，所以有秦為白帝子之說。相對而言，赤帝子就是劉邦。赤帝為南方之帝，五行為火，色尚赤，祭祀炎帝。根據(jù)鄒衍終始五德理論，火克金，所以，赤帝子殺掉白帝子，隱喻著劉邦滅掉了秦朝而建立漢朝。那么問題來了，《史記》明確言說，秦人水德戰(zhàn)勝了周人的火德，這里又出現(xiàn)了秦為金德一說，深為史家稱道的司馬遷，竟能出現(xiàn)如此的舛錯嗎？答案是否定的。另外，《封禪書》清清楚楚地寫著“周得火德，有赤烏之符”，也有《周本紀》赤烏流于王屋的記載，史料之間如此抵牾，如何通天人之際？所以，高祖醉酒斬白蛇史料的出現(xiàn)是突兀的、不合邏輯的，是后人摻入的。其理由如下。

司馬貞《索隱》引《春秋合誠圖》云：“水神哭，子褒敗?！盵8](P348)此為讖緯的內(nèi)容。緯書《春秋漢含孳》也有類似的記載：“劉季握卯金刀，在軫北，字禾子，天下服。卯在東方，陽所立，仁且明。金在西方，陰所立，義成功。刀居右，字成章，刀擊秦，枉矢東流，水神哭，祖龍死?！盵9](P593)高祖斬蛇故事與此有著明顯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只是我們無法確知二者是如何分化的，前者的影響比后者要大得多。細審《高祖本紀》，其中存在不止一處讖緯的內(nèi)容，如曰：“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chǎn)高祖。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盵8](P341-342)儒家經(jīng)典中不乏感生神話，在緯書中卻是大書特書的內(nèi)容，我們所熟知的古帝王都有自己的感生神話，其中不乏劉邦的感生神話，這正是讓人懷疑的地方。劉邦感生以及醉酒斬蛇的故事有如下可疑之處：

一是感生神話?！陡咦姹炯o》載：“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chǎn)高祖。”[8](P341)我們先來分析一下，讖緯有關(guān)劉邦的幾則感生神話?！洞呵镂粘蓤D》云：“劉媼夢赤鳥如龍，戲己，生執(zhí)嘉?！盵9](P603)《詩含神霧》云：“執(zhí)嘉妻含始生劉季?！庇衷疲骸昂蟪帻埜信畫嫞瑒⒓九d也?！盵9](P259-260)執(zhí)嘉是劉邦父親的名諱，這是劉邦父子兩代人的感生神話。劉邦的感生神話又與堯的感生神話形式相同。《詩含神霧》曰：“慶都與赤龍合昏，生赤帝伊祁，堯也”[9](P258)， 其比附的意義非常明顯?！妒酚洝贰稘h書》《漢紀》都沒有記載劉邦父母的名諱，緯書卻又言之鑿鑿。司馬貞《索隱》曰：“姓字皆非正史所出，蓋無可取。今近有人云‘母溫氏’。貞時打得班固泗水亭長古石碑文，其字分明作‘溫’字，云‘母溫氏’。貞與賈膺復(fù)、徐彥伯、魏奉古等執(zhí)對反復(fù)，沉嘆古人未聞，聊記異見，于何取實也？”劉邦起兵時，其母已經(jīng)去世，所以，顏師古云：“皇甫謐等妄引讖記，好奇騁博，強為高祖父母名字，皆非正史所說，蓋無取焉。寧有劉媼本姓實存，史遷肯不詳載，即理而言，斷可知矣?！盵8](P342)可見，有關(guān)劉邦父母名諱的緯書內(nèi)容出現(xiàn)得較晚，《宋書·符瑞志》記載得尤為詳細。所以，劉邦感生是后人摻入的，有人改動了司馬遷的《高祖本紀》，這反而增加了醉酒斬蛇故事的可疑性。

二是圣人異表，這是讖緯極力宣揚的內(nèi)容之一。高祖“隆準而龍顏”，“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對于如此丑陋的形象，漢代人卻認為是圣人的表征?！对姾耢F》云：“代漢者，龍顏珠額?！盵9](P260)《春秋合成圖》云：“赤帝體為朱鳥，其表龍顏，多黑子。赤帝之為人，視之豐，長八尺七寸。豐下兊上，龍顏日角，八采三眸，鳥庭荷勝?！盵10](P765)劉媼感朱鳥或赤龍而生劉邦，那么劉邦自然非其父之相，身體像鳥，面如龍顏，前額突出如珠，這是朱鳥與赤龍感生神話的混合體，出現(xiàn)必然晚于單一感生神話。黑子，今天俗稱痦子。劉邦身上長有很多痦子，有七十二個之多。為什么是七十二個？《易緯坤靈圖》告訴我們：“五帝：東方木色蒼，七十二日。南方火色赤，七十二日。中央土色黃，七十二日。西方金色白，七十二日。北方水色黑，七十二日。”[10](P310)這里的五帝是指五行之帝，即蒼、赤、黃、金、黑五帝，各主東南中西北五方，每帝主七十二日，所以七十二是五行帝的標志之一。也就是說，劉媼感赤龍而生劉邦，劉邦龍顏，左股又有七十二黑子，都是五行帝赤帝的象征。五行帝是讖緯的重要內(nèi)容，其說起源較晚。所以，陳盤認為：“今《本紀》述高祖之感生及其體貌之異，完全以堯后火德之思想為其背景，蓋史遷以后人所羼亂。”[11](P28)此為確論。

三是追隨高祖者不記。雖然《史記》經(jīng)過多人多次補作，但是有一點不能否認，班固說：“漢興伐秦定天下，有《楚漢春秋》。故司馬遷據(jù)《左氏》、《國語》，采《世本》、《戰(zhàn)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后事，訖于天漢，其言秦漢，詳矣?！盵12](P2737)顯然，《史記》漢初史料的來源是《楚漢春秋》，該書作者是追隨劉邦打天下的陸賈，這是一位歷史事件的親歷者。《漢書·藝文志》著錄《楚漢春秋》九篇，《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九卷，《舊唐書·經(jīng)籍志》著錄“《楚漢春秋》二十卷”，《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九卷，宋以后該書亡佚。奇怪的是，無一家典籍，包括類書，記載《楚漢春秋》撰有高祖醉酒斬蛇故事，而陸賈的另一部著作《新語》，也沒有記載。七十年后，司馬遷寫作《高祖本紀》大書特書高祖醉酒斬蛇故事，而在整個西漢只有《史記》存有高祖斬蛇故事，其他文獻只字不提，這是非常奇怪的。

那么，問題又來了，劉邦一介布衣，并不能預(yù)測自己當(dāng)皇帝，即便造作神話，不當(dāng)出現(xiàn)在漢初，其時劉太公尚在；劉邦建漢襲秦水德，文帝時才有水德與土德之爭，司馬遷寫作《史記》時，曾參與了武帝的太初改歷，漢始改為土德；西漢末年才出現(xiàn)火德之說，然而并未被官方認可，直至建武二年(26年)，光武帝正式頒布漢為火德，色尚赤，火德才正式寫入國家法典?！妒酚洝烦霈F(xiàn)斬蛇故事以及有關(guān)劉邦的感生神話，這是不恰當(dāng)?shù)?。最早在南朝時就有人開始懷疑“神母夜哭”故事，被沈約記載于《宋書·律歷志》：

難者云：“漢高斷蛇而神母夜哭，云赤帝子殺白帝子，然則漢非火而何？”斯又不然矣。漢若為火，則當(dāng)云赤帝，不宜云赤帝子也。白帝子又何義況乎？蓋由漢是土德，土生乎火，秦是水德，水生乎金，斯則漢以土為赤帝子，秦以水德為白帝子也。難者又曰：“向云五德相勝，今復(fù)云土為赤帝子，何也？”答曰：“五行自有相勝之義，自有相生之義。不得以相勝廢相生，相生廢相勝也。相勝者，以土勝水耳。相生者，土自火子，義豈相關(guān)。”[5](P259-260)

五行相勝，五行也相生，僅從“白帝子”“赤帝子”角度看，沈約的曲為之解釋是可以講得通的。白帝為金德，其子為水德；赤帝為火德，赤帝子為土德。秦為水德，漢就是土德，這是利用了五行相生的理論。秦為水德與司馬遷的記載相符，漢為土德是賈誼、公孫臣提出的，彼時漢朝已經(jīng)進入到文帝統(tǒng)治時期，卻未能實行，直至漢武帝才改水德為土德，這是沈約解釋所出現(xiàn)的漏洞。另外，土德尚黃，《史記·高祖本紀》“由所殺蛇白帝子，殺者赤帝子，故上赤”與《史記·封禪書》“因以十月為年首，而色上赤”都提到了尚赤的問題，并且是因為“赤帝子”而尚赤，與尚黃產(chǎn)生了矛盾。司馬貞考證說：“《春秋合誠圖》云：‘水神哭，子褒敗。’宋均以為高祖斬白蛇而神母哭，則此母水精也。此皆謬說。又注云：‘至光武乃改’者，謂改漢為火德，秦為金德，與雨金及赤帝子之理合者也?！盵8](P348)從漢代建國始，直至光武帝二年(26年)，漢才改為火德。五行火克金，水克火。若漢為火德，秦人不當(dāng)為水德而應(yīng)是金德；若漢為水德，秦人就是火德。所以，司馬貞才判斷為謬說。不僅唐人發(fā)現(xiàn)了其中存在的問題，宋人也表示了懷疑，《黃氏日抄》曰：“白帝子注謂指秦，葉碧庵先生以為西楚”[13]，是為又一說。《史記》斬蛇故事的出現(xiàn)，造成了理論上以及邏輯上的混亂。然而，人們似乎是選擇了相信《史記》的記載，鮮有人懷疑此則材料的可靠性。

二、水德，抑或火德：兩種思想、兩個前途的選擇

德運問題是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下生成的，離開了具體的政治與思想環(huán)境，德性就變得虛無了，也就沒有研究的必要。在綿長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我們的古代歷史確實存在“惟時”或曰“陰陽”理論指導(dǎo)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總結(jié)而產(chǎn)生的新的理論學(xué)說，即戰(zhàn)國時期思想家鄒衍終始五德說。由于歷史語境的喪失，鄒衍的理論未能流傳下來?！段倪x·晉武帝華林園集詩一首》注引《七略》曰：“鄒子有終始五德，言土德從所不勝，木德繼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蔽逍邢鄤佟⑽逍邢啻斡檬率青u衍五德終始的核心理論，與之相關(guān)的論述，《呂氏春秋·應(yīng)同》篇有記載，歷史發(fā)展次第如下：黃帝金德尚黃→夏禹木德尚青→商湯金德尚白→周文王火德尚赤，又云：“代火者必將水，天且先見水氣勝。水氣勝，故其色尚黑，其事則水。水氣至而不知，數(shù)備將徙于土?！盵14](P284)鄒衍的終始五德理論創(chuàng)立在戰(zhàn)國中期，他只提出了歷史運行的規(guī)律，并不知道哪個諸侯國能夠代周而立，但是即將出現(xiàn)的新王朝為水德是確定無疑的。當(dāng)秦人戰(zhàn)勝六國而獲得統(tǒng)一的政權(quán)，五德終始由學(xué)術(shù)假說變成了現(xiàn)實，由理論變成了思想，充分發(fā)揮了歷史作用?！肚厥蓟时炯o》載：“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盵15](P237)這就是秦為水德的理論來源。

劉邦建漢沿襲了秦人水德尚黑的制度，得到了深通“歷譜五德”[16](P510)張蒼的支持。實際上，終始五德理論指導(dǎo)下的新的歷史排序，暗含著承不承認秦人政權(quán)的問題：漢為水德，是就周人的火德而言，即漢的水德取代了周的火德，而非秦之“夷狄”，漢代周是歷史正統(tǒng)間的政權(quán)更迭。無視秦政權(quán)存在的思想，顯然有悖于歷史常理，故明習(xí)終始五德理論的公孫臣首先起來反對。《漢書·郊祀志》載：“魯人公孫臣上書曰：‘始秦得水德，及漢受之，推終始傳，則漢當(dāng)土德，土德之應(yīng)黃龍見。宜改正朔，服色上黃?！盵17](P1212)漢文帝把此事交給北平侯丞相張蒼商議，結(jié)果自然遭到張蒼的反對。文帝十五年(前165年)，黃龍見于成紀，被看作土德的符應(yīng)，于是文帝拜公孫臣為博士，再議土德之事，其中包括巡狩、封禪、易服色、改制度等。在西漢，文帝時的公孫臣、賈誼以及武帝時的司馬相如、公孫卿、壺遂、兒寬、司馬遷、董仲舒都提出了“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的問題。元封七年(前104年)，在群臣的鼓噪下，漢武帝開始改制，即太初改歷?！稘h書·武帝紀》載：“(太初元年)夏五月，正歷，以正月為歲首。色上黃，數(shù)用五，定官名，協(xié)音律?！盵18](P199)《郊祀志》又曰：“太初改制，而兒寬、司馬遷等猶從臣、誼之言，服色數(shù)度，遂順黃德。彼以五德之傳從所不勝，秦在水德，故謂漢據(jù)土而克之?！盵7](P1270)由此，以鄒衍終始五德理論推衍出來的漢代土德制度，開始踐行自己的政治使命，秦人水德的歷史地位最終得到了承認，這是漢代儒生歷史觀的一種進步。漢初的德運之爭，是漢代統(tǒng)治者無法獲得政治安全感的體現(xiàn)，儒家能夠登上政治舞臺，理由很簡單，就是其能為漢家皇帝提供政治上和心理上的理論庇佑，從而獲得自足感。然而，即便是改了土德，革新了正朔，看來并未真正消除漢代統(tǒng)治者內(nèi)心深處的不安，因為血統(tǒng)問題一直沒有得到解決。以《詩》《書》傳家的楚元王一系，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終于解決了漢代帝王的血統(tǒng)問題，這就是出現(xiàn)在西漢的后期，并產(chǎn)生了重要歷史影響的劉向父子的新終始五德理論。

《漢書·郊祀志》記載：“劉向父子以為帝出于《震》，故包羲氏始受木德，其后以母傳子，終而復(fù)始，自神農(nóng)、黃帝下歷唐虞三代而漢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號，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統(tǒng)矣?！盵7](P1270-1271)荀悅《漢紀》也有記載：“及至劉向父子，乃推五行之運，以子承母，始自伏羲，以迄于漢，宜為火德?！盵19](P2)“以母傳子”與“以子承母”意義相同，就是五行相生。五行相生并不是劉向的發(fā)明，而是相沿于戰(zhàn)國時期的學(xué)術(shù)觀點，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相生》已經(jīng)有過論述。“東方者木……本朝者火也，故曰木生火。南方者火也，本朝?！盵20](P362-363)五行相生的理論就是“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又《五行順逆》曰：“火者夏，成長，本朝也?！盵20](P373)這里有兩點應(yīng)該引起我們的注意：一是五行相生的理論，以木為始，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形成了一套自足相生的循環(huán)模式。這與劉向父子的“母傳子”的運轉(zhuǎn)方式是一致的。董仲舒反復(fù)強調(diào)“火也本朝”，最早提出了劉漢和火有關(guān)的理念，但卻是指南方之帝而言，并不是指五行中的火德。還有一個現(xiàn)象我們必須給予足夠的重視，就是“漢之興，五星聚于東井”[21](P1348)的問題。《史記·陳余傳》載，甘公曰：“漢王之入關(guān)，五星聚東井。東井者，秦分也。先至必霸。楚雖強，后必屬漢?！盵22](P2581)劉向云：“漢之入秦，五星聚于東井，得天下之象也?！盵23](P1964)班固則把這一天文異象看作漢代的受命之符，這和劉邦建黑帝祠自認為獲水德之瑞以及張蒼“河決金堤”之符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班固曰：“漢元年十月，五星聚于東井，以歷推之，從歲星也。此高皇帝受命之符也?！盵24](P1301)關(guān)于東井，《詩·小雅·大東》“維南有箕”“維北有斗”，孔穎達疏曰：“言南箕、北斗者，案二十八宿，連四方為名者，唯箕、斗、井、壁四星而已。壁者，室之外院；箕在南，則壁在室東，故稱東壁。鄭稱參傍有玉井，則井星在參東，故稱東井。推此，則箕、斗并在南方之時，箕在南而斗在北，故言南箕北斗也?！盵25](P462)也就是說，東井就是井星，而井星隸屬于南宮朱雀，是為井、鬼、柳、星、張、翼、軫七星之一。

《呂氏春秋·十二紀》《禮記·月令》載：“仲夏之月，日在東井……其帝炎帝，其神祝融?！睎|井為南方的星宿，配屬南方的古帝是炎帝，神是祝融。炎帝，《逸周書·嘗麥解》《淮南子·時則訓(xùn)》又稱為赤帝。祝融為高辛氏火正，主治火事，是為火神?！拔逍蔷塾跂|井”的天文異象已經(jīng)暗示劉漢政權(quán)火德的五行屬性，這才是漢代應(yīng)該選擇赤旗、赤服的天道依據(jù)。故徐興無說：“井宿所在，為南宮朱鳥之首(鶉首)，南為火，為赤，這一切都為漢為火德之說提供了依據(jù)。”[26](P187)實際上，漢代為什么要選擇火德，劉向已經(jīng)告訴我們緣由：“高皇帝既滅秦，將都洛陽，感寤劉敬之言，自以德不及周，而賢于秦，遂徙都關(guān)中，依周之德，因秦之阻?！盵23](P1951)漢“依周之德”，周為火德，漢也就為火德，這是劉向所認為的漢為火德的由來。劉向運用五行相生的理論，并不僅僅是為了尋找漢代火德的依據(jù)，最終著眼點在于為漢代皇帝尋根，尋找劉氏的古帝血統(tǒng)。劉向的努力一旦成功，漢劉宗族就會從平民而變?yōu)橘F族，即有著高貴的血統(tǒng)，政權(quán)的合法性自然不會被質(zhì)疑。顯然，劉向做到了這一點。

劉向《高祖頌》記載：“漢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于周，在秦作劉。涉魏而東，遂為豐公。”[27](P81)劉向把劉氏的始祖定為唐堯，并且大致勾勒了劉氏的遷徙過程。實際上，劉為堯后并不是劉向的發(fā)現(xiàn)，漢昭帝時眭弘就已經(jīng)提出了這樣的觀點，其言曰：“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28](P3154)漢家堯后與漢為火德是西漢時期已經(jīng)存在的觀點，只是沒有引起漢代帝王、儒生足夠的重視罷了。昭帝時興起的漢家禪讓說，成帝時甘忠可倡言漢家再受命說(赤精子之讖)，形成了一種強大的政治威壓，迫使儒生博士在即將到來的歷史大變革面前思考：是血淋淋的暴力革命，還是溫和的禪讓。劉向、劉歆父子二人給出歷史的答案。

劉氏父子按照五德相生理論推導(dǎo)出來的帝系譜，保存在《漢書·律歷志》，我們將所涉及的古帝依次排列，得到古帝循環(huán)運轉(zhuǎn)的圖式：

太昊(伏羲氏)木德→炎帝(神農(nóng)氏)火德→黃帝(軒轅氏)土德→少昊(金天氏)金德→顓頊(高陽氏)水德→帝嚳(高辛氏)木德→唐帝(陶唐氏)火德→虞帝(有虞氏)土德→伯禹(夏后氏)金德→成湯(殷商)水德→文武(周室)木德→高祖(劉漢)火德→王莽(新)土德→

其中，在太昊(伏羲氏)木德→炎帝(神農(nóng)氏)火德之間多出了并不十分知名的共工，又沒有給予足夠的歷史地位，劉歆的解釋是：“《祭典》曰：‘共工氏伯九域。’言雖有水德，在火木之間，非其序也。任知刑以強，故伯而不王。秦以水德，在周、漢木火之間，周人遷其行序，故《易》不載。”[29](P1012)顯然，共工在此起著襯托的作用，提示秦的水德所處的位置不當(dāng)，所以無法進入五行運轉(zhuǎn)的圖式。即在上邊的圖示中，秦在文武(周室)木德與高祖(漢)火德之間，顯然其間不是水德之位，顧頡剛以為：“共工之所以得列入古史系統(tǒng)，只因他曾有爭為帝的傳說，恰與秦相近似，可以作為閏統(tǒng)的先例。故秦既為水，他亦只得為水；秦既為伯，他亦只得為伯。故‘為水師’及‘伯而不王’諸說必出于重排五德終始表之后?！盵30](P432)前一部分是有道理的，后言“諸說必出于重排五德終始表之后”，稍顯牽強，不足為說。

漢為火德，漢帝堯后，二者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若建立二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必須尋找一種理論承擔(dān)起這樣的職能。鄒衍的終始五德說無法完成這個使命，從黃帝開始的古帝，越過了司馬遷《史記》所及的顓頊、帝嚳、堯舜，直接承繼夏代，很難建立起堯與火德之間的聯(lián)系。劉向?qū)τ陉庩栁逍欣碚撌怯袑ｉT研究的，著《洪范五行傳論》，今佚，僅存的殘章斷句，令我們無法得見其全部內(nèi)容。而《律歷志》所載五行相生理論所生成的帝德譜系，即便劉歆有所增益，劉向的遺意還是可見一斑的。也就是說，劉向用五行相生理論建立起了漢為火德、漢帝堯后的理論聯(lián)系，確立了漢代政權(quán)的合法性以及劉姓圣人之后的高貴血統(tǒng)。

然而，用五行相生理論搭建起劉姓堯后、漢為火德的津梁，劉向的努力并沒有使?jié)h家江山更加穩(wěn)固；相反，加速了漢帝國的滅亡，成為劉漢政權(quán)的噩夢，這是劉向所始料未及的。漢為火德堯后，雖然沒有引起劉漢皇帝的過分重視，但是作為一種政治思想、學(xué)術(shù)假說還是有影響的。漢成帝時期，地質(zhì)災(zāi)害多發(fā)，天象變異，異常天象和五行相生政治假說的配合，又有《春秋》為佐證，王莽認為“漢九世火德之厄”?！皾h家堯后”，堯有禪位于舜之舉，所以，“有傳國之運”。按照劉向五行相生的理論，堯火德，傳位于土德舜。依同此理，劉漢火德，要傳位于土德舜的后人，合乎這樣條件的人選，非王莽莫屬。

王莽自己羅列的家族譜系曰：“黃帝二十五子，分賜厥姓十有二氏。虞帝之先，受姓曰姚，其在陶唐曰媯，在周曰陳，在齊曰田，在濟南曰王?！盵31](P4106)王莽自以為是舜的后裔，代劉氏為皇帝，自然之理?！坝柚适甲婵加莸凼芏U于唐，漢氏初祖唐帝，世有傳國之象，予復(fù)親受金策于漢高皇帝之靈?！盵31](P4108)班固記，王莽受命之時在丁卯日，解釋說：“丁，火，漢氏之德也。卯，劉姓所以為字也。明漢劉火德盡，而傳于新室也。”[31](P4113)王莽始建國，改正朔，易服色，“服色配德上黃”，國號為新，開始了兩漢之際短暫的政治統(tǒng)治。

漢武帝太初改歷之后，終西漢一代，雖有漢哀帝改元易號的插曲，都是以土德自居的。劉向父子以五行相生理論推導(dǎo)出的新的五德說，否認了漢為土德的祖制，提出了漢為火德說，同時推導(dǎo)出漢家堯后，二者的結(jié)合是漢代儒學(xué)理論及政治話語的巨大突破。高祖醉斬白蛇的故事必然是在這一理論形成之后被摻入《高祖本紀》的，同時也有著讖緯的痕跡。

而漢初有沒有尚赤的問題？實際上，根據(jù)文獻記載，漢初確實采用過紅色的服飾。我們排除赤帝子殺白帝子依此形成的尚赤文獻，還有如下的赤色服飾記載?！陡咦姹炯o》載：“立季為沛公。祠黃帝，祭蚩尤于沛庭，而釁鼓，旗幟皆赤。由所殺蛇白帝子，殺者赤帝子，故上赤?！逼渲?，“由所殺蛇白帝子，殺者赤帝子，故上赤”，是解釋旗幟為何尚赤的，應(yīng)該是注文混入正文?！痘搓幒盍袀鳌份d，(韓信)誡曰：“趙見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趙壁，拔趙幟，立漢赤幟?！盵32](P2616)楊權(quán)遂以為：“尚赤，意味著漢人認為自己屬德為火；軍旗用赤，則是按火德立制的表示?！狈Q之為“準火德制”[33](P105)。對此，陳盤比較謹慎，認為：“高祖起兵，旗幟尚赤，雖史漢歷歷言之，可能是事實。然恐當(dāng)時本出偶然，未必即寓帝德觀念……然則僅據(jù)赤幟一事，以為高帝已以火德自居，吾未敢承。”[11](P28)錢穆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他說：“漢初尚赤，只是倉促起事，承用民間南方赤帝西方白帝的傳說?！盵34](P626)有學(xué)者也認同“沒有實行火德制度”的事實[35](P185-186)。雖然軍旗使用赤色，但漢初無火德說，研究者基本達成共識。

三、高祖斬蛇文本生成的時間及其傳播

漢高祖劉邦斬蛇故事，如若流傳在西漢初年，陸賈、賈誼、董仲舒等大儒的著作以及《鹽鐵論》將會或多或少言及，但是在西漢，除了劉向父子提到，并未見諸記載。《漢書·郊祀志》曰：“劉向父子以為帝出于《震》，故包羲氏始受木德，其后以母傳子，終而復(fù)始，自神農(nóng)、黃帝下歷唐虞三代而漢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號，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統(tǒng)矣?！盵7](P1270-1271如果排除《史記》的記載，這是最早記載高祖斬蛇故事的文本，嗣后這一故事才流傳開來。需要說明的是，《全漢文》輯錄張良《與四皓書》，其中有言：“仰惟先生秉超世之殊操，身在六合之間，志凌造化之表，但有大漢受命，禎靈顯集，神母告符，足以宅兆民之心?！贝宋某鲎浴兑笫|小說》，嚴可均認為“非秦漢人語”，是偽作[36](P137)，此論甚確。因為“神母告符”不當(dāng)出現(xiàn)在漢初，此系東漢班固之語。《漢書·敘傳》曰：“皇矣漢祖，纂堯之緒……爰茲發(fā)跡，斷蛇奮旅。神母告符，朱旗乃舉”[37](P4236)，詞源即在此。

張蒼在秦時為御史，掌管四方文書，歸漢后，屢相諸侯王。漢六年(前201年)因功封北平侯，遷計相，以列侯身份輔佐相國蕭何，高后八年(前180年)遷為御史大夫，文帝四年(前176年)拜為丞相，文帝后元二年(前162年)免相。文帝十四年(前166年)，公孫臣上疏欲改漢為土德，以黃龍見為瑞應(yīng)，色尚黃。時為丞相的張蒼，認為漢是水德，“河決金堤”是漢的符瑞。司馬遷說：“漢興三十有九年，孝文時河決酸棗，東潰金堤，于是東郡大興卒塞之?！盵38](P1409)劉邦元年是公元前206年，漢興39年，即文帝十二年(前168年)，黃河之水在金堤潰決。當(dāng)公孫臣提出土德尚黃的問題時，張蒼強為之對，次年(前165年)黃龍見成紀，張蒼自絀稱病老。蕭何在高祖左右建言獻策，熟知高祖身世。張蒼在蕭何相府任官，如果其時有高祖斬蛇故事，豈能不知？何用“河決金堤”作為漢之祥瑞以難公孫臣？且言之鑿鑿曰：“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內(nèi)赤，與德相應(yīng)?！盵3](P1381)高祖以降之西漢詔書、群臣奏議以及儒生博士著述未見高祖斬蛇故事的記載，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漢人信奉符瑞，漢武帝甚至發(fā)詔書探問三代符瑞之事，諸大臣竟無一人言及高祖斬蛇故事，如若司馬遷寫在了《史記》里，怎能秘而不宣？

除了劉向父子，西漢幾乎再無人提及高祖斬蛇的故事。新莽末，班彪作《王命論》以規(guī)諫隗囂，曰：“劉氏承堯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據(jù)火德，而漢紹之，始起沛澤，則神母夜號，以章赤帝之符。”[39](P4208)又曰：“初劉媼任高祖而夢與神遇，震電晦冥，有龍蛇之怪。及其長而多靈，有異于眾，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券，呂公睹形而進女；秦皇東游以厭其氣，呂后望云而知所處；始受命則白蛇分，西入關(guān)則五星聚?！盵39](P4211-4212)顯然，班彪繼承了劉向父子的說法，同時也可以看出，高祖醉酒斬蛇的故事已經(jīng)非常成熟，“神母夜號”典故直接寫進《漢書》也就順理成章了。這一傳承讓我們不得不探討劉氏父子與班氏家族的文化淵源。

從《漢書·敘傳》可知，班斿博學(xué)有俊才，以對策為議郎，遷諫大夫右曹中郎將，與劉向共校秘書，并且負責(zé)向成帝奏告校書之事，后受詔為漢成帝讀書，深得成帝器重，“賜以秘書之副”。也就是說，皇家有的書，班斿家存有副本。《宣元六王傳》云：“時書不布，自東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諸子書”[39](P4203)，大將軍王鳳以為“諸子書或反經(jīng)術(shù)，非圣人，或眀鬼神，信物怪；《太史公書》有戰(zhàn)國縱橫權(quán)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zāi)異，地形阸塞：皆不宜在諸侯王”[40](P3324-3325)，堅稱不許。至此傳遞出三個信息：班斿曾與劉向一起校書，熟悉漢代典籍掌故；班氏家族藏有劉向校書的副本；《史記》流傳不廣，尤其在民間還沒有傳布開來。這就為增刪《史記》提供了可能。

班彪是班斿的侄子，其從父輩或者是劉歆處得知高祖醉斬白蛇的故事也就不足為奇了。班固是班彪的長子，《漢書》充斥著斬蛇的故事，是有其學(xué)術(shù)淵源的。同時，班彪自身就是個史學(xué)家?！逗鬂h書》本傳稱：“繼采前世遺事，傍貫異聞，作后傳數(shù)十篇?！盵41](P1324)朱東潤以為：“從贊論下面，可以斷定一部或全部為班彪作者共六篇：《元帝本紀》、《成帝本紀》、《韋賢傳》、《翟方進傳》、《西域傳》、《元后傳》，其中偶有一兩字底變更，這是寫定時的訂正。”[42]又考證說，《武五子傳》《蕭何曹參傳》也是班彪所作。東漢王充說：“班叔皮續(xù)《太史公書》，百篇以上，記事詳悉，義淺理備，觀讀之者以為甲，太史公乙?！盵43](P615)王充是班彪的弟子，其說具有一定的可信性。《后漢書·班昭傳》明確記載：“兄固，著《漢書》。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詔昭就東觀藏書閣踵而成之?！盵44](P2784)班昭也對《漢書》進行了補作。實際上，一部《漢書》凝結(jié)了班氏家族兩代人的心血。班彪《王命論》最早言及的高祖醉斬白蛇故事，被寫進《漢書·高祖紀》是順理成章的。

斬蛇故事傳播過程中還出現(xiàn)了兩個關(guān)鍵性人物：一是班固稱其為“父黨”的揚雄，其與劉歆同朝為官，又是劉歆之子劉棻的老師，即校書天祿閣，也經(jīng)常造訪班家觀書，揚雄也是熟知《史記》以及高祖斬蛇故事的。揚雄曾經(jīng)批評說：“《太史公》記六國，歷楚漢，訖麟止，不與圣人同，是非頗謬于經(jīng)?！盵45](P3580)《法言》之《問神》《君子》《淵騫》不同程度地對《史記》展開了批評，王充甚至認為揚雄續(xù)補了《太史公書》，即“錄宣帝以至哀平”(《論衡·須頌篇》)，具有良史之才?？梢哉f，揚雄對于《史記》是熟悉的。《劇秦美新》有云：“若夫白鳩丹烏，素魚斷蛇，方斯蔑矣。受命甚易，格來甚勤。”[46](P544)“斷蛇”即為高祖斬蛇故事的概括，也就是班固所說的“斷蛇著符”。如果高祖醉酒斬蛇故事此時尚未寫進《史記》，那就說明，該故事恰好在西漢末期流行，王充的著述可以說明這一點。二是班彪的學(xué)生王充?！墩摵狻分都炂贰冻醴A篇》《宣漢篇》《恢國篇》《紀妖篇》不同程度地記載了高祖醉酒斬蛇故事，以《紀妖篇》為最詳，其與《史記·高祖本紀》《漢書·高祖紀》記載基本相同。所不同的是，王充是在譏諷該故事的虛妄，隱含著對于《史記》以及《漢書》記異的批評。

﹝是﹞何謂也？曰：是高祖初起威勝之祥也。何以明之？以嫗忽然不見也。不見，非人，非人則鬼妖矣。夫以嫗非人，則知所斬之蛇非蛇也。云白帝子，何故為蛇夜而當(dāng)?shù)?？謂蛇白帝子，高祖赤帝子，白帝子為蛇，赤帝子為人。五帝皆天之神也，子或為蛇，或為人。人與蛇異物，而其為帝同神，非天道也。且蛇為白帝子，則嫗為白帝后乎？帝者之后，前后宜備；帝者之子，官屬宜盛。今一蛇死于徑，一嫗哭于道，云白帝子，非實，明矣。[47](P924-925)

遺憾的是，我們不知道王充是在《史記》還是在《漢書》讀到的高祖斬蛇故事，只能判斷出該故事的編造已經(jīng)完成，并且寫入史書。而對于高祖斬蛇故事的批評也見諸朱熹，他以為司馬遷有“穿鑿”之嫌，“做得成者，如斬蛇之事；做不成者，如丹書狐鳴之事?？创说葧瑱C關(guān)熟了，少閑都壞了心術(shù)?！盵48](P2952)清人編次《評鑒闡要》也批評說：“斬蛇夜哭，云氣上覆，多史臣附會興王之詞。然以此而惑眾煽亂者，亦有之矣?！盵49]從《史記》成書至今，鮮有人懷疑斬蛇故事是被人有意識地摻入《史記》的。如果我們刪除斬蛇故事，恢復(fù)《史記》記載的原貌，這樣的批評是不成立的。

東漢初期，杜篤作《論都賦》曰：“天命有圣，托之大漢。大漢開基，高祖有勛，斬白蛇，屯黑云，聚五星于東井，提干將而呵暴秦。”[50](P2598-2599)杜篤為京兆杜陵人，系世家子弟，高祖杜延年為宣帝朝御史大夫。其客居在美陽(扶風(fēng)的一個縣)。第五倫上疏漢章帝有言：“篤為鄉(xiāng)里所廢，客居美陽，女弟為馬氏妻，恃此交通?！盵51](P1399)可知，杜篤與馬氏有姻親關(guān)系。這里的馬氏系指馬援次子馬防這支?！逗鬂h書·馬防傳》載，馬防兄弟“大起第觀，連閣臨道，彌亙街路，多聚聲樂，曲度比諸郊廟。賓客奔湊，四方畢至，京兆杜篤之徒數(shù)百人，常為食客，居門下”[52](P857)。章帝建初三年(78年)，車騎將軍馬防擊西羌，以杜篤為從事中郎，杜篤戰(zhàn)死。

《論都賦》使用了高祖斬蛇典故，作為東漢政治的邊緣人，一個平凡的讀書人，杜篤是如何知曉高祖斬蛇故事的？一個關(guān)鍵性的人物將二者勾連起來，這就是馬援。國師劉歆有一個屬官——隗囂，因通經(jīng)而被舉為國士。王莽敗后，隗囂回歸故里天水，被推舉為上將軍。我們知道，劉歆曾與班彪的叔父班斿共校秘書，因故舊之誼，班彪往依隗囂。此時，馬援也在西州。隗囂“甚敬重之，以援為綏德將軍，與決籌策”[53](P829)，甚至與馬援共臥起。班彪上隗囂《王命論》言及有關(guān)漢帝的內(nèi)容，馬援當(dāng)是熟知的。建武四年(28年)冬，馬援出使洛陽，其對高祖說：“今見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盵53](P830)馬援所謂“同符高祖”，是指漢光武帝劉秀“赤伏符”(1)《赤伏符》系劉秀同學(xué)強華從關(guān)中帶來獻上的，文曰：“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比撼颊J為這是劉秀受命之符，自此稱皇帝。與高祖所謂“赤帝子斬白帝子”(赤帝之符)在理路上是一致的。顯見，馬援是熟知高祖斬蛇故事的，其來源即在班彪的講述。而杜篤馬氏府中聽聞高祖斬蛇故事的，然后以此典鋪排入文章之中，就不足為奇了。

圍繞高祖醉酒斬白蛇故事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的人物圖譜，劉向、劉歆與班斿共校中秘書，高祖醉酒斬蛇故事已經(jīng)開始流傳；成帝將《太史公書》等中秘書賜予班斿，班斿的侄子班彪作了《王命論》，以規(guī)諫隗囂。時馬援為綏德將軍，與隗囂共臥起，是熟知《王命論》“神母夜號”故事的。馬援家族流傳著高祖斬蛇故事，馬援次子馬防的姻親杜篤客居在馬氏門下，知道了該故事，寫進了《論都賦》里。大儒揚雄是班固的父黨，經(jīng)常往來于班氏，遍觀班氏藏書，自然熟知故典?！墩摵狻范啻翁峒案咦鏀厣吖适?，因為王充是班彪的學(xué)生。西漢末期到東漢，有文獻記載的使用高祖斬蛇故事的不外乎以上數(shù)人，又都與劉氏父子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這不能不讓人懷疑《史記》高祖斬蛇故事出現(xiàn)的時間問題。顧頡剛肯定地說：“神母夜號的符瑞，自然應(yīng)當(dāng)待劉向父子發(fā)明了漢為火德的主張之后而才出現(xiàn)，可以無疑了”[30](P339)，誠為確論。

四、高祖斬蛇文本摻入《史記》的兩種可能

高祖斬蛇故事有神化高祖的命意，客觀上說明漢為火德，但是從鄒衍五德終始理論角度講，漢人不承認秦的歷史地位，以為漢直接承繼周代而來，漢則為水德，這樣就造成了實際上的漢承秦制。從漢高祖劉邦建漢一直到漢文帝十三年(前167年)，都是水德，十月為歲首，服色尚黑。同年，賈誼、公孫臣從尊重歷史發(fā)展的角度出發(fā)，即承認秦國是歷史發(fā)展中的一環(huán)，再推鄒衍終始五德，周為火德，秦為水德，漢就是土德。漢相張蒼斷然否定了這一說法，認為漢是水德，只是服飾變成外黑內(nèi)赤。漢文帝十五年(前165年)，黃龍見成紀，出現(xiàn)了公孫臣預(yù)言的祥瑞，因為術(shù)士行詐被發(fā)覺，文帝土德改制便沒有實行。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才實行了漢為土德的制度，新頒太初歷以農(nóng)歷一月為歲首，色尚黃，數(shù)用五，漢代因之進入五經(jīng)博士時代。因此，以鄒衍的終始五德理論，無論如何也推導(dǎo)不出漢為火德。漢不為火德，赤帝子斬殺白帝子的故事就不成立，也就是說，漢初不會有高祖斬蛇故事生成的文化、思想以及政治背景，這個故事是后人加入的。誰有能力及條件將故事加入《太史公書》呢？有兩種可能，即劉歆、班固等都有條件將斬蛇故事?lián)饺搿妒酚洝贰?/p>

第一種可能，劉歆加入《史記》之中

我們知道，漢代正朔問題一直困擾著儒生博士。王者受命改正朔，這是儒學(xué)題中應(yīng)有之義。然而，劉邦建漢并沒有改正朔，而是一切承襲了秦制，這是儒生所不滿的。所以改正朔的事情，時不時被提上政治議程。漢武帝太初改制，既是以國家法典的形式規(guī)定的，也是切實實行了的。然而，漢儒宗師董仲舒總結(jié)先代五行學(xué)說，在肯定五行相克的同時，也強調(diào)了五行相生的觀點。劉向在此基礎(chǔ)上，“以子承母”的規(guī)律，重推五行之運，即重構(gòu)了太昊伏羲氏以來的帝德譜系，得出漢為火德的結(jié)論。元帝、成帝時期，天象驟變，災(zāi)禍屢至，皇權(quán)合法性備受質(zhì)疑，漢家再受命說蜂起，劉向關(guān)于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大膽理論假說，是有其深刻命意的，即在理論上推導(dǎo)出漢為堯后，闡明漢代皇帝的血統(tǒng)問題，消弭天命的質(zhì)疑。需要說明的是，劉向父子提出的漢為赤帝之后即為火德的理論，正史未見西漢有改火德的記載。顏師古注引鄧展語曰：“向父子雖有此議，時不施行，至光武建武二年，乃用火德，色尚赤耳?！盵7](P1271)王莽禪漢，做足了準備工作，也未敢改漢之土德為火德。從赤精子之讖的傳播來看，似乎僅是在民間流傳著漢為火德的說法，遂成為王莽禪漢的依據(jù)。

最先提出漢為堯后的，是漢昭帝時符節(jié)令眭弘，他說：“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盵28](P3154)眭弘所謂“漢家堯后”的論斷不知所出，卻為劉向所接受?！稘h書·高帝紀》述漢帝譜系曰：“《春秋》晉史蔡墨有言，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劉累，學(xué)擾龍，事孔甲，范氏其后也。而大夫范宣子亦曰：‘祖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御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晉主夏盟為范氏?！妒蠟闀x士師，魯文公世奔秦。后歸于晉，其處者為劉氏。劉向云戰(zhàn)國時劉氏自秦獲于魏。秦滅魏，遷大梁，都于豐……頌高祖云：‘漢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于周，在秦作劉。渉魏而東，遂為豐公?！S公，蓋太上皇父。”[54](P81)由此可知，劉向延續(xù)了眭弘的說法，以為漢帝出自堯后，并且用新終始五德說加以證明。劉歆則用文獻證明了乃父觀點的正確性。

劉氏得姓遷徙，見于《左傳》文公十三年、襄公二十四年、昭公二十九年，上文有劉向補足的成分。在河平中，劉向父子共校秘書，接觸到了內(nèi)府所藏的《左傳》，父子曾經(jīng)質(zhì)問《左氏》大義?！稘h書》記載，劉歆接觸到了《左傳》，“大好之”，開始向丞相史尹咸、丞相翟方進受經(jīng)，質(zhì)問大義?！啊洞呵铩纷笫锨鹈魉?，皆古文舊書，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伏而未發(fā)”[23](P1969)。“初《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學(xué)者傳訓(xùn)故而已，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jīng)，轉(zhuǎn)相發(fā)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23](P1967)。所以不待賈逵才提出，劉歆是知道的，甚至是劉歆加入的。《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記載，“在周為唐杜氏”，孔穎達云：“(劉)炫于處秦為劉，謂非丘明之筆，豕韋、唐、杜，不信元凱之言，已之遠祖，數(shù)自譏訐，必將見嗤。”[55](P1979)前人已經(jīng)懷疑劉歆于《左氏》中作偽，疏通證明劉氏的淵源，案底宛然在目，何況劉歆的篡改，一方面為劉氏增添光彩，另一方面，證明了漢家堯后、火德的正確性。

班彪的學(xué)生王充《論衡·案書篇》記載：“劉子政玩弄《左氏》，童仆妻子皆呻吟之。”[56](P1164)與劉歆同朝為官的桓譚《新論·正經(jīng)篇》也說：“劉子政、子駿，子駿兄弟子伯玉，俱是通人，尤珍重《左氏》，教授子孫，下至婦女，無不讀誦。”[57](P39)從側(cè)面說明了劉氏父子對于《左氏》的熟悉程度，然而我們并未看到其他文獻記載劉向、劉歆父子二人論述劉氏為堯后，最早提出劉氏為堯后有文獻證明的是班彪《王命論》以及漢章帝時賈逵。

賈逵是劉歆學(xué)生賈徽之子，劉歆授賈徽《左氏春秋》，賈徽作《左氏條例》二十一篇，傳授賈逵。建初元年(76年)，賈逵對漢章帝說：“五經(jīng)家皆無以證圖讖明劉氏為堯后者，而《左氏》獨有明文。五經(jīng)家皆言顓頊代黃帝，而堯不得為火德?！蹲笫稀芬詾樯訇淮S帝，即圖讖所謂帝宣也。如令堯不得為火，則漢不得為赤?！盵58](P1237)此時，賈逵拜為郎，與班固并校秘書，所以，漢家堯后的文獻詳細出現(xiàn)在《漢書·高帝紀》就順理成章了。

劉氏父子對于《左傳》的精熟程度，附以新終始五德說，從而使眭弘漢為堯后的觀點變得有理有據(jù)。漢高祖醉酒斬蛇的故事，我們不知道具體起于何時，但在《新序·雜事》里有與之相似的故事。

晉文公出獵，前驅(qū)曰：“前有大蛇，高如堤，阻道，竟之?！蔽墓唬骸肮讶寺勚T侯夢惡則修德，大夫夢惡則修官，士夢惡則修身，如是而禍不至矣。今寡人有過，天以戒寡人?！边€車而反。前驅(qū)曰：“臣聞之，喜者無賞，怒者無刑。今禍福已在前矣，不可變，何不遂驅(qū)之。”文公曰：不然。夫神不勝道，而妖亦不勝德，禍福未發(fā)，猶可化也。還車反，宿齋三日，請于廟曰：“孤少，犧不肥，幣不厚，罪一也；孤好弋獵，無度數(shù)，罪二也；孤多賦斂，重刑罰，罪三也。請自今以來者，關(guān)市無征，澤梁無賦斂，赦罪人，舊田半稅，新田不稅。”行此令，未半旬，守蛇吏夢天帝殺蛇，曰：“何故當(dāng)圣君道為，而罪當(dāng)死。”發(fā)夢視蛇，臭腐矣。謁之，文公曰：“然夫神果不勝道，而妖亦不勝德，奈何其無究理而任天也，應(yīng)之以德而已。”[59](P215-219)

此故事不見《國語》《左傳》《史記·晉世家》，賈誼《新書》卷六《春秋》有記載。雖然內(nèi)容不同，但是兩個故事的結(jié)構(gòu)相近。同時從側(cè)面說明，漢初對于蛇的認知，依然停留在邪惡、災(zāi)難層面，而不是祥瑞。《新序》所載孫叔敖殺兩頭蛇的故事則是最好的明證。蛇為龍子的傳說，是漢成帝以后，讖緯大力宣揚的內(nèi)容之一，與感生神話有關(guān)。劉向生活在宣、元、成帝時期，劉向卒后一年，成帝崩。這一時期是讖緯醞釀發(fā)育階段，平帝以后開始大規(guī)模流行；劉向是漢室的忠臣，其所創(chuàng)立的新終始五德說，是為漢室服務(wù)的；從劉向著述不載高祖斬蛇故事，恰恰說明該故事尚未成形。從文獻整理角度來看，劉向謹守了孔子述而不作的圣訓(xùn)，?？薄⒄?，最后繕寫出定本，并無改編增補文獻的記載。所以，高祖斬蛇故事?lián)饺搿妒酚洝返淖畲笙右扇司褪莿㈧А?/p>

劉歆則有與劉向不同的政治立場，他是親王莽的，在新莽代漢的政治操弄過程中，給予王莽最大的理論以及學(xué)術(shù)上的支持，這就是《世經(jīng)》的出現(xiàn)?！妒澜?jīng)》從法理上確立了漢為堯后、漢為火德的理論體系，為“王莽禪讓”提供了堅實的依據(jù)。這一理論成熟時期，也正是讖緯興起之時，赤帝子殺白帝子就有了雙重的意味，也是一把雙刃劍。一是確立了漢皇的血統(tǒng)以及正朔問題，二是承認了歷史發(fā)展的禪讓規(guī)律，而后者恰恰是王莽代漢最強有力的依據(jù)。所以，高祖醉斬白蛇的故事出現(xiàn)得較晚，尤其是讖緯內(nèi)容的附會，是其明證。而劉歆具備摻入《史記》的條件，即河平中就與其父劉向一起校中秘書，將其寫入《史記》是順理成章的。成帝曾將《太史公書》副本賜予班氏，如果將高祖斬蛇故事?lián)饺搿陡咦姹炯o》，必然要在《史記》錄副本之前。如果秘書本與班氏副本記載不統(tǒng)一，很快會被閱讀者發(fā)現(xiàn)。從班彪《王命論》使用高祖斬蛇故事情況來看，班氏藏《太史公書》已經(jīng)存在該故事。所以說，高祖斬蛇故事是在劉歆校書時加入的，揚雄也使用過高祖斬蛇故事，也可證明這一點。那么，有能力和條件加入《高祖本紀》的就是劉歆。

劉歆曾經(jīng)關(guān)注史事，擬補綴漢書?！逗鬂h書·班彪傳》載：“武帝時，司馬遷著《史記》，自太初以后，闕而不錄，后好事者頗或綴集時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闭聭烟淤t注曰：“好事者謂楊雄、劉歆、陽城衡、褚少孫、史孝山之徒也?！盵41](P1325)所以說，劉歆也有補《太史公書》的行動，故劉知己說：“劉向、向子歆及諸好事者，若馮商、衛(wèi)衡、揚雄、史岑、梁審、肆仁、晉馮、段肅、金丹、馮衍、韋融、蕭奮、劉恂等相次撰續(xù)，迄于哀、平間，猶名《史記》?！盵60](P314)于此更增加了劉歆增補《高祖本紀》的可能性?！囤胗鄥部肌贰鞍鄷佔⒔杂兴尽睏l曰：“葛洪云：家有劉子駿《漢書》百余卷，歆欲撰《漢書》，編錄漢事，未得成而亡，故書無完本，但雜記而已。試以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劉書，其所不取者二萬余言而已。王鏊因推論之，謂班書實史才，然其他文如《文選》中所載多不稱，何其長于史而短于文？及觀葛洪所云，乃知《漢書》全取于歆也?！盵61](P106)班固全取于劉歆《漢書》的觀點是不準確的，然而，劉歆《漢書》與班氏《漢書·高祖本紀》有淵源是可以肯定的，資料來源基本相同。此可以從側(cè)面印證劉歆有篡改《史記》的機會和能力。需要注意的是，范曄云“好事者頗或綴集時事”，顯然，已經(jīng)有西漢末期敷衍的故事被補入《史記》之中。

第二種可能，班固等人增補

司馬遷所作《史記》，藏在自己外甥楊惲家一部副本。班固說：“遷既死后，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盵62](P2737)也就是說，西漢成帝時期，民間流傳著《太史公書》。五鳳二年(前56年)，楊惲以妖言大逆不道罪腰斬，楊家藏本不知所蹤，元成帝以后基本無人提到高祖醉酒斬蛇故事，說明民間幾乎沒有《太史公書》，即便有《太史公書》流傳，《高祖本紀》也未載高祖斬蛇故事，這就出現(xiàn)了該故事篡入《史記》的第二種可能。

除了劉向父子以外，最早提及高祖斬蛇故事的是班彪《王命論》。其文曰：“劉氏承堯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據(jù)火德，而漢紹之，始起沛澤，則神母夜號，以章赤帝之符。”這時正是讖緯流行時期，讖緯的痕跡宛然在目。班彪曾經(jīng)采擇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史記后傳》數(shù)十篇，史事未竟而卒于官?！妒吠ā酚浽唬骸敖ㄎ渲校就睫虬啾胍詾槠溲员伤?，不足以踵前史；又雄、歆褒美偽新，誤后惑眾，不當(dāng)垂之后代者也。于是采其舊事，旁貫異聞，作后傳六十五篇。其子固以父所撰未盡一家，乃起元高皇，終乎王莽，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綜其行事，上下通洽，為《漢書》紀、表、志、傳百篇?！盵60](P314)其子班固踵繼其事，同時班固還有另一項使命——在東觀典校皇家秘書。《后漢書·班固傳》記載，漢明帝奇其才，“召詣校書部，除蘭臺令史，與前睢陽令陳宗、長陵令尹敏、司吏從事孟異共成《世祖本紀》。遷為郎，典校秘書”[63](P1334)。高祖醉酒斬蛇故事有可能是在漢明帝永平中期以后，班固等人東觀校書，將后起的故事?lián)饺搿妒酚洝废嚓P(guān)篇章，使其與《漢書》的記載相一致。漢為火德的內(nèi)部紐帶最終得以確立，形成了漢高祖與光武帝在法統(tǒng)上的一致性，東漢建立的政權(quán)自然有其合法性。既達到了宣揚漢為堯后火德的政治目的，也有諂諛“今上”——漢明帝的意味存在。與班固在東觀一起校書的，此時還有賈逵、杜撫、楊終、劉騊駼等，在一定意義上說，高祖斬蛇故事就在很小的范圍內(nèi)流傳。

綜上，漢初承秦制，沿襲故秦正朔服色，并無火德之說。也就是說，沒有赤帝子斬殺白帝子故事產(chǎn)生的思想與政治語境。只有當(dāng)漢家堯后與漢為火德之說充分結(jié)合，做到水乳相融后，高祖醉斬白蛇故事發(fā)生的條件便具備了。劉向、劉歆父子二人的新終始五德說以及《左傳》的出現(xiàn)，成為二者契合的津梁。劉向提出新學(xué)說的目的是在為漢代君主尋找法統(tǒng)與血統(tǒng)的理論依據(jù)，穩(wěn)定處于輿論旋渦中的漢室江山。而劉歆則是王莽的輔弼，堯后火德背后潛藏的是“禪讓”的深層政治思考，父子不同目的的同一論證結(jié)果，恰好出現(xiàn)在讖緯出現(xiàn)并流行的時代，高祖感生、醉斬白蛇的故事便應(yīng)運而生，而后被摻入《史記·高祖本紀》，同時進行一系列的改編，政治目的昭然若揭。最有資格與條件將高祖斬白蛇故事?lián)饺搿妒酚洝返?，一是劉歆，二是撰作《漢書》的班固以及同在東觀校書的賈逵等人。前者在《史記》錄副被賜予班氏之前必須完成，兩本《史記》才不會有差異。后者是在創(chuàng)作《高帝紀》時將高祖醉斬白蛇的故事寫入，以校書之便，將其摻入《史記》，并改動了相關(guān)篇章，使公私所藏的兩本《史記》以及《漢書》的記載，達到高度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