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析茶之為飲聞于魯周公的論據(jù)

薛德炳

（萬源市茶葉局，重慶達(dá)州635099）

1 早期作藥用的“茶”局限在巴蜀

人類利用茶，是因其藥用價值；對茶的藥用功效，也是逐步認(rèn)識積累的。最早利用茶的，可能是川渝東部的巴地民族（云南臨滄發(fā)現(xiàn)有樹齡“3200年”的“栽培型”大茶樹，意即在年那個年月已有人工栽培茶樹?！這需要植物學(xué)、遺傳學(xué)證據(jù)。），他們在熬鹽和采藥的勞動過程中，產(chǎn)生了對能緩解體內(nèi)熱毒的樹葉 kucha持續(xù)的需求。巴人的這一行為表明，在利用茶的初始期，“茶”并不是人類生存、生活的必需品。只是機緣巧合，川渝東部的民族具備了發(fā)現(xiàn)和利用茶必需的兩個條件：有茶樹；當(dāng)?shù)丶爸苓吶巳河谐掷m(xù)及特別的需求。

公元前七世紀(jì)，鱉靈及族人與巫蜑族、苴族受秦、楚擠壓，由川渝三峽地區(qū)溯江而上，利用茶的方法沿途流播，傳到蜀地并宏揚光大（茶的稱呼：由巴地kucha-苴（cha）的語音演變?yōu)槭J-葮萌）[1]。公元前四世紀(jì)，秦惠文王與末代蜀王杜蘆爾虞我詐的過程中由“石牛糞金”的計謀引出的事件：“蜀王別封弟葭萌于漢中（今廣元），號苴（cha）侯，命其邑曰葭萌”（較漢置茶陵縣早百佘年）[2]。解讀事件關(guān)聯(lián)詞義，可管窺作藥用的茶在蜀地的利用及傳播之一斑。秦滅巴蜀而后，作為藥用的茶及利用方法，流傳于巴蜀之外的地區(qū)。

因此，顧炎武《日知錄》才斷言“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飲之事”。習(xí)俗養(yǎng)成，在語言、文字方面方有所反咉。下列引文可見一斑：“秦漢以還，茗未曾有；勃然而興，魏晉以后”（魏了翁《邛州先茶記》）?！安瑁挪宦勈持?；近晉、宋以降，吳人采其葉煮，是為茗粥”（楊曄《膳夫經(jīng)手錄》）。“吳王禮賢，方聞置茗。晉人愛客，才有分茶”（陳繼儒《茶話》）。

《爾雅》作者記錄“茶”時，無恰當(dāng)用字。采用依聲假借法則，用“槚，苦荼”作辭條。槚，是中原地區(qū)初知巴蜀茶樹時，用實指楸樹的別名“槚”字借指茶樹；用巴人呼茶的原始語音kucha，假借“苦荼”作字符表示滋味。此法《說文解字·序》表述為：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托事，借字作音符。槚，苦荼（kucha）二者互訓(xùn)（荼字有cha音，當(dāng)從《爾雅》始），即會意的茶或茶樹。這正是古人造字的六法則之一。

司馬相如《凡將篇》中列舉了二十種藥物，“荈詫”是其一；長沙馬王堆西漢辛追墓出土的“槚笥”與“炙經(jīng)”和五十二例病方（計有243種藥名，半數(shù)不見于本草經(jīng)）放在一起。這兩例佐證有理由讓今人判斷：秦漢之際，茶的利用可能是藥飲或已是日常之飲。西漢晚期，王褒《僮約》中出現(xiàn)“烹茶盡（凈）具”，“武陽買茶”的文字。則用無可辨駁的事實表明：茶的利用已演變成為日常飲用的物品；并且在武陽（今彭山縣）出現(xiàn)了茶的草市交易。

荼有多種釋義，指茶時用雙聲連綴詞“苦荼”以示區(qū)別（這是歷代對《詩經(jīng)》中“荼”是否指“茶”爭論的根源）。單一的“荼”字稱指茶，可能是戰(zhàn)國時冠以人名的私璽“樂荼”，“張荼”，這兩枚私璽的主人或許就是當(dāng)時管理藥茶（槚，苦荼）采、收、貯的官員。明確用“荼”字指茶是楊雄的《方言》（按：引自明.楊慎《郡國外夷考》：“漢志，葭萌，蜀郡名。萌，音芒。《方言》：蜀人謂荼曰葭萌。蓋以茶氏郡也”）。次見王褒《僮約》中的兩個“荼”字。至陸羽著《茶經(jīng)》時，將文獻(xiàn)中指茶的“荼”字規(guī)范為“茶”字，功莫大焉！

2 《茶經(jīng)》沒有引用神農(nóng)“得荼而解之”

“神農(nóng)嘗百草，日遇七十毒”。類似語句，見諸漢以降的多種文獻(xiàn)版本；有代表性的是《新語·道基》、《準(zhǔn)南子·修務(wù)訓(xùn)》。這一語句蘊涵的本意是洪荒時代，人們從漁獵階段向原始農(nóng)業(yè)階段過渡期間，還存在著一個通過采集植物補充食品的階段。尋求、辨識可供族群裹腹的物品，是要冒生命風(fēng)險的！崇拜敢于犧牲自我，甘為族群冒險的偶像；把它歸結(jié)為神農(nóng)符號，是中華民族農(nóng)神崇拜意識的體現(xiàn)。北宋?劉恕《通鑒外紀(jì)》則增添了“神而化之，使民宜之”的言辭。而“得茶而解之”這一句，則首見于清·陳元龍編纂的《格致鏡源》。之前的數(shù)十種“本草”類文獻(xiàn)輯本、原本中，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詞語。表明“神農(nóng)得茶的故事是經(jīng)長時間演化完善的”。近代談茶史，引“神農(nóng)嘗百萆，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是人云亦云。論說者，可能沒有求證引文的可信度或讀過引文的原文。

《茶經(jīng)》云：茶之為飲，發(fā)乎神農(nóng)，聞于魯周公。所列舉的是《神農(nóng)食經(jīng)》：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悅志?！妒痴摗罚嚎嗖?，久食，益意思。《食忌》：苦茶，久食羽化，與韭同食，令人體重。所引唐《本草》：茗，苦茶。葉甘苦，微寒，無毒。主治痿瘡，利小便，去痰渴熱，令人少睡。秋采之苦，主下氣消食。沒有信息表明陸羽引用了《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的辭句作為論據(jù)。顯然，陸羽是基于神農(nóng)傳說和農(nóng)神崇拜的角度在思考。這在陸羽所處的時代，是無可非議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在二十一世紀(jì)之交，仍立足于此思考、探究茶史，則不可取矣。

3 《爾雅》成書年代是關(guān)鍵

陸羽說飲茶“聞于魯周公”，是因《爾雅》相傳為周公姬旦所作。

《爾雅》成書年代和作者頗有歧議：有始于周公，成功于孔門，增補于漢代說；也有學(xué)者考訂為戰(zhàn)國中晚期至漢初的作品；《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是漢代毛亨以后的小學(xué)家綴合舊文加以增益的作品，非周公所作，孔子增補。

前代學(xué)者多認(rèn)同《爾雅》為周公所作；如皮日休《茶中雜詠序》：“姬公制爾雅云，槚，苦茶。即采擷而飲之。豈圣人之純于用乎。抑草木之濟(jì)人，取舍有時也。自周以降及于國朝茶事，竟陵子陸季疵言之詳矣”。蘇軾《寄周安孺茶》詩：名從姬旦始，漸播桐君錄。

茶樹，南方之嘉木。秦嶺、巴山，淮河、長江以北地區(qū)僅在偏南的邊際地區(qū)少有。廣袤的中原大地、三秦地區(qū)少有或沒有茶樹，怎會有表述茶的文字？秦滅巴蜀，作藥用的茶及其利用方法，北越秦嶺、巴山，東下楚湘吳越才廣泛傳播開來?！稜栄拧返淖髡呋蛟鲅a者，假借北方珍貴的楸樹（別名槚），用“槚”作字符喻指南方的茶樹，是雅名；為明其義，用巴地稱呼茶的語音kucha，假借“苦荼”作音符代指，是俗名。陸羽用《爾雅》辭條佐證周王朝時巴蜀地區(qū)茶已作飲品，是歷史局限；現(xiàn)代人再如此信證、引用、傳承就顯得見聞膚淺了。“茶之為飲，發(fā)乎神農(nóng)，聞于魯周公”是前人囿于口口相傳信息和傳抄的文獻(xiàn)資料，立論欠據(jù)，受時代、知識和信息的局限；立此存照，不以為據(jù)，才是茶史研究和茶文化傳播應(yīng)該持有的態(tài)度。

4 《巴志》物貢中的“茶”及“園有香茗”

《華陽國志.巴志》中所列18種物貢之一有“茶”。談?wù)摬枋氛咄ǔＳ脕碜糇C周武王時“茶”已作貢。這是引用者不察常璩撰寫“志”的背景和全文之誤。

桓溫伐蜀，常璩力諫降晉，隨后與李勢轉(zhuǎn)徙江左。但成漢降臣受排擠；常璩亦未受重視，仕途失意。而“常懷亢憤，遂不復(fù)仕進(jìn)，裒削舊作，改寫成《華陽國志》。其主旨在于夸詡巴蜀文化悠遠(yuǎn)，記述其歷史人物，以頡抗中原，壓到揚越，以反抗江左士流之誚貌”[3]。尤其是《先賢》、《后賢》兩篇，極力頌揚巴蜀人士之德業(yè)功名，以傲世勵俗，以抒其不堪江左士人誚貌之怨氣。

《華陽國志》主要記述了自周至?xí)x我國西南部約千五百年的概要，濃墨重述的是漢晉時的巴蜀人物、風(fēng)貌、物產(chǎn)?！捌涞兀簴|至魚復(fù)，西至僰道，北接漢中，南極黔涪”；這是古代巴地（不是巴國）大致的邊際?！巴林参骞?，牲具六畜”，是夸詡“民殷物豐”。列舉的十八種主要物貢也即主要產(chǎn)物和特產(chǎn)，目的是彰顯巴地物產(chǎn)多樣?！捌涔麑嵵湔摺?；“其藥物之異者…”；“竹木之貴者…”；“其名山有…”從文章結(jié)構(gòu)上看，無不是加深巴地物產(chǎn)豐富之意。

秦漢之際，雖然稱呼為“蔎”或“葭萌”或“槚，苦茶”的物品在巴蜀已不鮮見，但仍是作為藥用的。所以，司馬相如才會把“荈詫”列為藥物。從司馬相如到王褒的百余年間，出現(xiàn)了“武陽買茶”，“烹茶凈具”的文字，才標(biāo)志著“茶”由藥飲演變?yōu)椴栾?。茶成為大宗物品（商品）?dāng)是在兩漢之際。因此，閱讀《華陽國志》把茶作為西周王朝的物貢，失察。

常璩列舉了巴地珍、異、貴、名的果、藥、竹木、名山的物產(chǎn)之后，繼續(xù)夸詡巴地：“樹有荔支，蔓有辛蒟（可鮮食或加工蒟醬）。園有芳蒻、香茗”。因前文有“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以其宗姬于巴”……的歷史概述，說茶史談茶文化者多引用“園有香茗”佐證西周初期巴地已有“栽培茶樹”。

茗，在漢?張公神碑中首現(xiàn)：“競苔茗兮給萬錢”，句中的“茗”釋義：茗者為萌之借，萌，為筍竹萌也。

楊雄《蜀都賦》云：“百華投春，隆隱芬芳。蔓茗熒翆，藻蕊青黃”。文中的“茗”字，亦為“萌”之音義，喻藤蔓上芽之初萌，泛著熒熒翆綠的光澤。若理解為茶茗，后文作何解？

清代名臣陶澍（湖南安化人），《詠安化茶》詩：“我聞虞夏時，三邦列荊境。包匭旅青茅，厥貢名即茗”。陶澍認(rèn)為《禹貢》中有“茗”。前輩茶人有文考據(jù)，認(rèn)定“名”是“茗”的通假字。余亦曾點贊、引文；但終覺不對?！队碡暋分星G州：“三邦底貢厥名：包匭、菁茅、厥篚、玄纁、璣組”（標(biāo)點筆者加）。辭條中“底”與“厎”通假，釋義“致”；此處不作“的”解。譯成白話即：三邦致貢的物名…。同書中“西旅底厥獒”，句式一樣，“底”作“致”解。

葭明，秦置縣（公元前 221年），屬廣漢郡。后漢改“明”為“萌”。葭萌，楊慎注《方言》中“萌”音“芒”。王力《同源字典》注音“明”。參考《漢書·地理志》“葭明縣”可知“萌”與“明”可同音。“茗”譽指茶的演化脈絡(luò)或許是：葭萌-葭明-嘉明_茗_嘉茗-佳茗。末代吳主孫皓饗宴時密賜“茶荈”，還不習(xí)慣用“茗”稱茶。晚二十余年的陸璣卻云：“蜀人作茶，吳人作茗”。吳地多用茗譽茶，“采其葉煮，是為茗粥”。故茗字流行于魏晉時期。查《說文解字》許慎尚未收入“茗”字，南朝梁陳間顧野王增補《說文》作為新附字錄入，亦可佐此說。

“芳蒻”，引者多注為“魔芋”。其實“蒟蒻”才是魔芋。芳蒻是指嫩的香蒲草，可織席、包。用來包裹香茗正好。常璩這一段文字所列物產(chǎn)的用詞構(gòu)句，恰好表明茶、香茗是兩漢以降的物產(chǎn)和稱呼。

5 《尚書·顧命》中的“詫”

近代有茶學(xué)者解釋《尚書·顧命》中的“王三宿，王三祭，王三詫”中的“詫”字指茶，實誤?！额櫭窋⑹鍪录谋尘笆强低跫赖斐赏跖c康王登基的儀禮。原文注“宿”：進(jìn)爵也。“祭”：祭酒也。“詫”：奠爵也。禮成于三，故三宿，三祭，三詫，釋義明確。談?wù)摬枋氛哒`解“詫”字的原由，是不明了《凡將篇》中的“荈詫”與“苦茶”一樣是雙聲連綴詞。“荈”為字符，指物，“詫”為音符，釋荈。如孫皓稱“茶荈”，左思呼“荈茶”?！霸尅被颉安琛弊质羌俳琛翱嗖琛钡淖忠?。單一的“荈”字指茶當(dāng)是《爾雅注》為先，單一的“詫”字從未稱茶。說“詫”字是茶的別名，是不明所以者的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