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耕華
呂思勉(1884-1957)。
★呂先生認為私立大學代表著進步的一方,代表著新學術、新思想,負有教化社會的責任。呂先生要提倡傳播新思想、新觀念,那么他半生株守在私立光華大學,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嚴耕望先生的《治史答問》,將陳寅恪、陳垣、呂思勉與錢穆合稱前輩史學四位大家,又說呂先生的“聲光”不如二陳一錢之盛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半生株守”在上海的光華大學。長期任教于光華大學,是否是聲光不顯的原因,這里姑且不論。呂先生從教近五十年,在光華大學達25年。光華大學創(chuàng)辦于1925年,呂先生于次年入校,1952年光華并入華東師范大學,呂先生也隨之進入華師大,可謂與光華大學相始終了。故嚴先生說呂先生“半生株守”于光華大學,確非虛言。
光華是私立大學,薪金不高,呂先生在光華任教時的薪金,大約初到時是160元,最高時是240元。這與北大、清華或其他國立大學的薪金尚有不小的差距。即使如此,光華也是欠薪或打折。1932年,日軍侵入上海,光華延遲開學好幾個月。當時光華欠薪甚多,呂先生“實難支持。適安徽大學開辦,光華舊同事孔肖云任職其中,該校介之來相延,言明決不欠薪”,于是“向光華辭職,光華相留,改為請假”。呂先生赴安大任職三個月,但“其欠薪亦與光華無異”。到“國難”期間,光華教師的薪金更是打對折支付,呂先生的月薪只支付120元。薪金不高,課時倒不少。光華的歷史系,常任在編的教師通常只有四五人。呂先生要任教的課程很多,除了中國通史、中國近代史外,還有史學名著選讀、歷史方法論、史籍文選選讀、文字學等課程,每周課時達六至八節(jié)。之所以絮絮叨叨地寫這些半個多世紀前的陳年瑣細,無非是想引出一個問題:呂先生何以半生株守在光華大學?
自得其樂
史學家黃永年先生有一番解釋,他說:
抗戰(zhàn)前,胡適曾有意邀請呂思勉前往北京大學任教,但被呂思勉拒絕了,依舊留在學界“排不上號”的光華大學。呂先生不去北京大學的理由是:光華的文學院長錢子泉(基博)先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離開光華等于拆他的臺,我不能這么做。(黃永年:《回憶我的老師呂誠之先生》)
黃永年先生是呂先生的學生,他說呂先生不離開光華的理由,應該是可靠而可信的。從語氣上看,似乎他曾就此問題詢問過呂先生。呂先生對任職學校的要求與常人不同,早年曾任教的沈陽高等師范學校,因為被張作霖接管,他便辭職而去。又曾在東吳大學、滬江大學任教,待遇也都不錯,但呂先生認為“在教會學校中,終覺氣味不甚相投”。他說光華大學初創(chuàng)時,“氣象甚佳”,國文系主任童伯章先生,又是常州府中的同事,“再三相招”,盛情難卻。
除了童先生外,光華文學院的同事還有錢基博、蔣維喬、耿淡如等,都是呂先生的好朋友。光華大學雖然在學界“排不上號”,但文學院的這些老先生卻并不在乎,授課之余,頗能自得其樂。1948年12月25日,蔣維喬先生在日記中寫道:“(下午)五時,至任君味知處,光華中國文學系同人聚餐會,會員以能飲者為標準,有呂誠之、耿淡如、沈子元、趙善詒、葉百豐、王乘六諸君,談飲甚歡,至八時后回家。”任味知,即任俠,江蘇吳江人,亦為光華大學教授。到任府處聚餐,還以能飲為標準來邀請與會者,這大概是光華文學院諸位老先生的聚餐特色了。
憚于遷改
關于“半生株守”光華,呂先生自己也有一種解釋。1952年,已進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任教的呂先生,寫有一份《學習總結》,其中有一段,說到“半生枯守”光華的事,他的解釋是:
予自問,性最懶惰,因懶惰故,凡事皆立于旁觀地位,止于表示贊否而已,不肯身當其任。生平不欲作官,亦不肯加入政黨,此亦其大原因。人有問予:在光華二十余年,他校相招者甚多,條件多優(yōu)于光華,何以終不遷改?其大原因,亦在懶惰,憚于遷改而已。雖切身之事,亦多出以敷衍,得過且過。
說“懶惰”而“憚于遷改”,實在是怕“遷改”而影響他原定的研究與寫作計劃。關于這一點,學生方德修有一段回憶說:“先生的淵博學識,還同他一生珍惜時間是分不開的。光華大學還在大西路時,全校師生員工多半在校門外小飯館中就餐,那時,只要在飯館中遇到先生,我總見他在邊就餐邊閱讀書報。先生住在教員宿舍,除去上課,從早到晚都在寫作,直到晚年也是如此?!币驗檎湎r間,所以生活上力求簡單,“切身之事,亦多出以敷衍,得過且過”,以免分心旁騖,影響了讀書與研究工作。嚴耕望先生說的學者要做一個“純凈的學術人”,要做到“工作隨時努力,生活隨遇而安”,呂先生就是一個好榜樣。
喜歡私立學校
除了上述二個原因外,呂先生“半生株守”光華大學,還有一個大家不甚注意的原因,我也是多讀了呂先生的著述,才慢慢體會到的,那就是呂先生在觀念上是喜歡私立學校的。
他說:
社會當過渡時代,往往有新舊二說并行。這二者是有聽其并行的必要的。在此情形之下,私立學校,宜代表較新的學說,以與官立的學校相輔相成。這話理論的根據(jù),事實的佐證太多了,一時不能詳說。然其理自易明,亦不待詳說也。
他又寫過一篇《學校與考試》,認為公立學?!安荒芎蜕鐣倪M化相應”,而要“提倡私塾和自修”,社會應該給公私立的學校,以相平等的地位。他說:
現(xiàn)在的學校,雖有私立,究以官公立為多,不能不說是政治。——教育本系社會事業(yè)。官辦的事情,總不免流于形式,即所謂官樣文章,不能和社會的進化相應。最新的學說,或不能在學校中提倡,私立學校則無此弊。教育不徒貴有形式,而尤貴有精神。教育的精神,是存乎其人的。先秦諸子、佛學大師、宋元諸儒,皆其好例。此等教育巨子,在官立學校中,格于功令,或不能發(fā)揮其所長,在私立學校中則不然。
讀了這兩段文字,我們就可以明白,呂先生半生株守私立的光華大學,是想在私立大學提倡、傳播新學術、新思想與新觀念。提倡怎樣的新思想、新觀念呢? 我們來看看呂先生在光華大學任教“中國通史”所用的教科書(即《呂著中國通史》)。教科書中有“族制”一章,呂先生在論述了中國歷史上家庭制度的變遷之后這樣寫道:
中國社會,(一)小家庭和(二)一夫上父母下妻子的家庭,同樣普遍。(三)兄弟同居的,亦自不乏。(四)至于五世同居,九世同居,宗族百口等,則為罕有的現(xiàn)象了。在經(jīng)濟上,合則力強,分則力弱,以昔時的生活程度論,一夫一婦,在生產(chǎn)和消費方面,實多不能自立的。然經(jīng)濟上雖有此需要,而私產(chǎn)制度,業(yè)已深入人心,父子兄弟之間,亦不能無分彼此。于是一方面牽于舊見解,迫于經(jīng)濟情形,不能不合;另一方面,則受私有財產(chǎn)風氣的影響,而要求分;暗斗明爭,家庭遂成為苦海。試看舊時倫理道德上的教訓,戒人好貨財、私妻子,而薄父母兄弟之說之多,便知此項家庭制度之岌岌可危。
這是教科書的論述,再來看看與教科書內容相應的呂先生所擬“中國通史”的考試題目:
君所讀之中國通史,其作者對于現(xiàn)行的婚姻及家族制度,似抱反對意見,關于此問題,君意以為如何?請直言,各抒己見。
古以多男為福,諺稱養(yǎng)兒防老,然實際上,現(xiàn)代父母欲得其子孝養(yǎng)甚難,試就經(jīng)濟制度,剖析其故。
或謂現(xiàn)在法律,離婚之訴,當定原則上自妻提出者無不許,其說可行否?
教科書中又有一節(jié),論述漢代“翼奉,勸元帝徙都成周。他說:長安的制度,已經(jīng)壞了,因襲了這種制度,政治必不能改良,所以要遷都正本,與天下更始”。與之相對應的考題是:
翼奉謂漢都長安,其制度已趨奢侈,不足以為治,因欲遷都洛陽,果如其說,則今日之首都舍棄南京等舊都會,而別圖營建,甚至各省省會等亦皆如此,遂足以整飭政界之風紀,而增加其效率歟?試以意言之。
這樣的“通史”教學與考試,即便是在民國年代的大學里,恐怕也只有呂先生一人在嘗試著。難怪顧頡剛先生說呂先生的這部教科書,是“純從社會科學的立場上,批評中國的文化和制度,極多石破天驚之新理論”。
兩次致書大學行政會
呂先生不僅在教學上提倡、傳播新思想、新觀念,他更想把學校當做一個新思想、新觀念的試驗場,并借此對社會帶來一點積極的影響。早先他在沈陽高等師范學校任教時,就發(fā)現(xiàn)“此間社會空氣頑固太甚”,說“高等師范究為三省最高之學校,弟頗愿散布革新之種子于數(shù)十青年之心中,展轉流布,必有數(shù)人受其影響者”。
進入光華大學的第二、三年,呂先生就二次上書光華大學行政會,提出《一個足兵足食的計劃》:希望學校當政者提倡、學生帶頭,“造成能戰(zhàn)之民和充足維持民生之食”。他認為“以中國目前之處境,遲早總不免與凌我者一戰(zhàn)”,但一朝起釁,軍略上必有不能堅守的地方,這些地方“室廬器用,必極簡單,俾遷徙便利,即毀之亦所損不多”。當時學校正在擴建學生宿舍,他建議把男生宿舍讓給女生居住,而另造的男生宿舍,建筑上土墻茅屋即可,這樣一旦戰(zhàn)事爆發(fā),這些建筑就不會被敵人利用,放棄也不可惜。他還提議,“將本校學生軍,推行校外”。學校“商同軍事教練,將普通人初步可學之事,編為課程。由本校學生愿任此事者,擔任教練,招近地人民之愿學者學焉”。他呼吁政府“于良民及地方團體之買軍火以自衛(wèi)者,不徒不當禁止之,且當獎勵之,輔助之。如是,民間藏械日多,一旦有事,皆國家之用也”。至于學校的“學生軍,茍能請得軍械者,宜亦勿以自私,當訂立規(guī)則,與近地愿習之人共之”。(《一個足食足兵的計劃》,《小雅》1930年第1期)這兩次上行政會書,似乎未為學校當局所采納。在此之前,類似的計劃,也曾向他曾任教的沈陽高師、江蘇省立師范等學校提出過,“聞者非斥為不可行,即笑為不能行?!?/p>
呂先生第一次《致光華大學行政會書》,稍后刊登于《光華大學周刊》1927年第1卷,大約無人響應討論,遂置諸不論不議之列了。十年之后,日本侵華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戰(zhàn)火延及上海,滬西淪為戰(zhàn)區(qū)。1937年11月,光華大學的校舍為日寇炮火所焚,廣廈千間,夷為平地,十年之功,毀于一旦。今日重讀呂先生上行政會書所云“玩時愒日,使萬事皆隳壞于冥漠之中,其何能淑,載胥及溺,此則可以痛哭流涕者也”。不禁感慨系之矣。
呂先生一直認為,人類最大的缺陷,就是不能利用理性。人人運用理性,自不可能,但總希望有少數(shù)人能運用理性去研究問題,探索改善的方法。這個運用理性研究問題、探索改善方法的責任,應該是由大學擔負起來。他又認為學校的教育,不但要施之于學生,也要擴大影響到全社會。“所以古人不大說教育,而多說教化?!倍凰暈榇碇M步的一方,代表著新學術、新思想的私立大學,更有擔負這一使命的責任。呂先生要站在進步的一方,要提倡傳播新思想、新觀念,那么他半生株守在私立光華大學,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