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藝
在作了拆除老屋兩間危房的決定后,母親匆忙吃了早飯,進(jìn)了老院子。我提了鐵鍬,緊跟其后。
推開老舊的院子門,在門口的過道里,兩樣家族的寶貝靜靜地躺著。一架搖耬,一輛手扶。搖耬靠南墻而立,三齒耬腿已經(jīng)銹跡模糊,勉強(qiáng)地支撐著耬槽。兩根桐木的耬把子經(jīng)年久月,風(fēng)稍微使點(diǎn)兒力,朽屑便紛紛抖落。母親試圖將其靠墻角挪動一番,剛一觸手過去,木耬好似沙建的樓宇,四下松散。母親急忙縮了縮手,把耬槽四面合攏,對齊,從墻角摸索根繩子頭,扎緊了四圍,又謹(jǐn)慎地?cái)[回了原地。轉(zhuǎn)過身,母親找了塊破布綹,去擦拭手扶上的油跡。手扶的油箱頭落滿了塵土,先前明晃晃的身子,如今也已脫落成了黑乎乎的鐵坨坨,三個輪胎廢棄一對半,整個鐵架下面堆滿了枯草,做了野貓的窩。
母親端了半盆清水,蹲下身子,仔細(xì)擦拭著手扶的前架,擋桿,工具箱,油箱體,一遍又一遍地拂去機(jī)身上腐蝕的油漆皮。良久,母親回過頭,示意我找塊雨布,順手扯住,蓋在了手扶上面。一陣細(xì)風(fēng)上身,我和母親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在這欲暖乍寒的季節(jié),往事塞塞率率,忽明忽暗……
秋后,下了幾場好雨,正是犁地耩麥的好時節(jié)。耕牛已經(jīng)罕見,然而代替它的手扶拖拉機(jī)等機(jī)械又短缺得很。祖父四個兒子,五本戶口經(jīng)營著二三十畝良田。父親排行老大,擔(dān)子自然重了些,平日里家族大小事務(wù),父親忙里忙外跑腿打理。眼看大好播種時機(jī),隊(duì)里就兩臺手扶,日夜在地里犁耙,有頭有面人物的土地,不下十天也耕耘不過來。我們家是排不上號的,二嬸子他們甚是著急。祖父也頗為上勁兒,跑了幾個有手扶拖拉機(jī)的戶,人家都不對外。
晚飯后,家族二十幾口人聚集在我們家院子里,七嘴八舌地商量種麥的事兒。祖父蹲在南墻根直梁處,吧嗒吧嗒地抽煙。幾個叔叔唉聲嘆氣地聽著嬸子們發(fā)牢騷。這時,父親風(fēng)塵仆仆地從外面趕了回來,一進(jìn)院子門,就把自行車往灶屋門口一靠,拿起水瓢舀了缸里的水,咕嘟咕嘟灌了兩瓢涼水,咂巴咂巴嘴說:“有救星了,王亮莊四東他舅有臺手扶,剛買一年多,八成新,因他家往城里搬,銷了戶口,急于出手。我是托了人去,好說歹說硬是談妥了——三千塊錢賣給我們。機(jī)器我仔細(xì)檢查過的,一點(diǎn)兒毛病沒有,要知道,新的要七千多呢!”
全家族的人一下子圍了過來,眼睛里擠滿了精氣神。祖父把煙灰子磕了磕道:“三千塊倒是頂尖的值,良心上講,人家拿出急需物件甩了個白菜價。只是,對于咱家來說,這個錢數(shù)目可不小啊,擱一個人身上是斷然掏不出來的?!备赣H搶過話茬兒:“這正是我要講的,求人不如求己,我們兄弟四個一人攤一份子,把這機(jī)器買了,回頭我能修,能使,犁完了咱三十來畝地,還能去給人家加工,平日里旱地澆灌,幾年也就賺回來了?!弊娓嘎犃舜嗽挘X得妥當(dāng),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回頭問三個叔叔:“你哥的話可能使?”叔叔們一個個也頗為興奮:這個緊需物,別家四處托人還購買不到的寶貝,如今這價落在了咱手上,替咱家犁耙利索后還能對外、澆水,綁上架子車?yán)洠瑨焐鲜拮幽雸觥Q十個指頭贊成。祖父回頭對父親說:“趕早不趕晚,趁這晴夜月明,你和老三就帶上錢去開回來吧。明兒個早起,還能犁上二畝地呢!”父親和叔叔們聽了,各自回家把錢湊夠了數(shù),由三叔和父親揣著,連夜去往王亮莊,把這臺手扶開了回來。父親把手扶停在了院子里,圍著它,興奮了大半夜——用抹布擦了又擦,站在那里左看,右看。
那夜,月光很亮。
翌日,父親早早地就起了,把手扶開到北橋加滿了油,停在地頭。過往鄰居有扛著鋤頭的、掂著鐵鍬的……見了,擠擠抗抗靠上前:“文藝的爸,剛買的手扶啊!花多少錢???”
父親低著頭檢查油箱,含糊地應(yīng)著。
“郭喜善,多久開回來的???好使不?趕明兒,給我家?guī)桩€地犁耙犁耙,我還急著忙生意,工錢和人家一樣留啊……”
這時,叔叔嬸嬸們也吃完了飯,一大家族都到齊了。祖父今天穿了一件白棉布衫子,走起路來腳下生風(fēng),布衫子左右擺動。先犁誰家的地,是讓父親犯愁的事情。要從老大這兒犁起嗎,父親是打小就謙讓慣了,他是萬萬做不出來的;要不先犁老四的,他老小,緊著他點(diǎn)兒?父親正準(zhǔn)備搖動機(jī)子下地,這邊,三嬸子嘴嘟囔開了,臉色頓時拉成了灰色。
“我看還是抓鬮兒吧!蹲在地梗的祖父站起了身。到底還是在魚行干了大半輩子的人,順手從布衫里掏了支筆頭,地上撿了半截?zé)熀屑垼环炙拈_,依次寫了一、二、三、四,揉成了團(tuán),雙手捂在手中上下?lián)u晃一番,猛地撒在了老井旁的石礅上。
“你們誰先來?”祖父瞪大了眼睛問。小嬸性情急躁,一個箭步走了上前,抓起一個閃在了一邊去。三嬸、二嬸子在后,各自抓取了一個。石礅上只剩了一個,父親沒得選擇,走過去,拿在了手中,當(dāng)著祖父的面,拆開來,上面赫然寫著個“一”。
“這不算?。≈匦伦ヒ槐?,我家的一塊地馬上就干了水分,沒有了墑情,先犁我家的要緊……”小嬸一邊喊著,一邊把抓的鬮兒撕個粉碎。
“你那塊田急著犁耙,誰家的不等著呢,沒個先后,這鬮兒是白抓了。我們也不讓。”那邊,二嬸子、三嬸子也各自有了意見,一時間亂成一團(tuán)。
祖父朝他們擺了擺手,便再沒了來時的神怡:“罷了,罷了,全當(dāng)我瞎折騰了半個時辰,你們也別吵了,先從老小這犁,地塊小,泥口松,趕上飯時你哥委屈些胃口,摸到天黑不收工地趕,不會誤了耩麥的。”轉(zhuǎn)過身,祖父眼睛里透著委屈,無不心疼地在父親耳后低語:“我知你和文藝媽是最有難處的,眼下這樣鬧,打破了牙往肚子里咽,還不是為了不讓人家看咱的笑話……”祖父說完,倒背著手回去了。
父親沒有作聲,嘆了口氣,從手扶的工具箱取出搖把,掄起胳膊掂了,左手按在機(jī)器的前杠上,右手抓緊了搖把,喊三叔過來打減壓。三叔找個破棉花瓤,蘸了點(diǎn)兒機(jī)油,點(diǎn)了火靠在煙筒處。父親屏住了氣息,把搖把子插入了卡槽,雙腿稍彎,腳死死地踩在石面,右手順時針搖動飛輪,那飛輪嘟嘟地在父親手里喘著氣。父親掄了幾圈兒后,突然使出了渾身力量加快了速度。當(dāng)緊處,聽得從父親口中繃出一個字“丟”,三叔瞬間把減壓松掉手。整個手扶猶如一條巨龍點(diǎn)水,震顫著身軀,“咚咚咚……”地吼叫,冒出一股子黑煙來。父親趁勢緊跟著猛搖那飛輪三四圈兒,說時遲,那時快,身子略微仰后,卡槽取出了搖把子,機(jī)器吼聲震耳欲聾,嚷著要下地出力了。
父親抓緊了前杠,一個縱身跳了上去,左手捏閘,右手掛擋,雙腳左右控制著小后輪。這機(jī)子比老??陕犜挼枚?,像一條壯漢,沉穩(wěn)地開進(jìn)了地里。嬸子們趕緊走前,把個篩子端起,麻利地撒起化肥,一溜溜地順著這起白印。手扶腹部緩緩落下了犁子,父親操控著手扶,南北地身調(diào)頭來回,不大工夫,田埂上便顯出一壟壟線條,翻開的黃土塊一粒粒金子似的躺開來。
天色漸黑時,母親用蒸布包兩個饅頭,水煮的清水河鴨蛋,提了水壺來到田地。父親匆忙地吃了幾口,一整夜沒歇著,硬是把幾十畝地給犁完了。
春種秋收,抗旱拉貨,打場曬糧,一樣也少不了父親,閑不得手扶。盛夏,麥子搶收搶曬,母親和嬸子們用鐮刀一塊地一塊地把麥稈割倒,拿板車?yán)貋?,攤在打好的場里,父親開動手扶,把個石磙往后杠一掛,碾壓了這家,碾那家。麥子就在這咯吱咯吱的石磙下,成堆地脫落到麥秸下。父親停下,拿叉揚(yáng)起了,用掃帚把顆粒掃到一旁,繼續(xù)碾壓,來來回回,反復(fù)幾遍。巴掌大的一片場地,父親開著手扶掛三四擋繞圈兒,一坐半天不動,搞得頭暈眼花的。
待玉米長到二尺高時,雨水也充足,這時給莊稼施二遍肥是有講究的:不能撒在表面,陽光直射,雨水沖擊,肥料等于白用了;要把肥料埋在土里,莊稼的根部。別人家人稀地少,種地好比《朝陽溝》里的銀環(huán)下鄉(xiāng),兩口子半晌午才下到地頭,男人拿鐵鍬在土里刨,女人提了肥料后面丟,一天除了做飯看孩子也能忙完。我們家族就不同于他們,幾個叔叔忙完麥?zhǔn)?,交了公糧就去了遠(yuǎn)門打工,家里剩下幾個嬸嬸縫縫補(bǔ)補(bǔ),喂豬做飯帶孩子,日子一刻都不得閑。如今這地要施二肥,頂著日頭去刨地去?先不說力氣使不使得,單就那烈日曬皮肉,哪個能受得?嬸嬸們看著別家的莊稼因施了肥一個勁兒地上躥,一個個又都犯愁起來。
父親倒是想到了一個法子來。從隔壁王木匠手里借了錛刨,西屋拉出一塊木板平鋪在條凳上,學(xué)著木匠使墨斗從木板的一頭放線,左瞧瞧,右瞅瞅,眼睛便瞇起了一條縫,伸手指捏住墨線,“啪,啪,啪”三下打出三條直線,黑直黑直的。父親雙腿叉開,坐在條凳一端,用身子壓住板子一頭,雙手握緊了刨子柄,腳跟使了勁兒蹬地面,身子前傾,呼哧呼哧地推了起來,那木屑被剝離了板面,天女散花般的四下逃竄……
兩天后,一個嶄新的耩化肥搖耬放在了院子里。耬槽用四塊木板釘圍,三根一端帶齒子的透孔鋼管做了耬腿,兩根桐樹棍用紅繩綁在耬槽左右,算作耬把子。左舍右鄰都來我家看稀罕,木耬威武地立在堂屋門口,像架剛停穩(wěn)的戰(zhàn)斗機(jī)。父親雙手把它提起,扛在肩膀上,母親和嬸嬸用架子車?yán)柿虾痛掷K索,一起向北地走去。
到了地頭,父親放下了搖耬,手掂起耬槽朝北一提,三根耬腿狠狠地扎進(jìn)了土層,母親提了化肥往耬槽倒至三分之二處,雙手架起了耬把子,二嬸子把繩索一頭拴在耬身,另一頭搭在了肩上,并著母親站開來,輕松地向著地中間玉米壟里劃去。父親手里拿根樹枝,一邊在后面搖耬,一邊用樹枝在耬槽撥弄幾下,不讓化肥堵了耬孔。那化肥像雪片一樣,嘩啦啦地順著耬腿的孔鉆進(jìn)了土中。父親搖耬,母親、二嬸子拉耬,耩了北地耩南地,耩了小洼地耩自留地。兩個時日,愣是把傳統(tǒng)的半個月的活兒都干完了。當(dāng)西河灘最后一片玉米地耩完化肥后,父親像個凱旋的將軍似的,把這搖耬用板車推到淺水處,仔細(xì)地去除了耬腿的泥土,里外耬槽,耬把子清洗個遍體,放在烈日里曬干后,才小心翼翼地推了回來,放在了西屋麥穴子頂上……
后來,就有了收割機(jī)、播種機(jī),再逢夏收秋種,村北大路上長龍似的停了一溜兒,價格談攏后,齊刷刷地一眨眼都進(jìn)了地,一天工夫就把整個村的活兒忙完了。手扶和搖耬好像派不上用場了,但父親還是金貴地伺候著,閑暇之余,給手扶換換機(jī)油、充充氣,開到大路上遛遛彎;下雨的時候,取下?lián)u耬,用鐵絲固定固定耬槽,釘錘夯實(shí)夯實(shí)耬腿……樂此不疲地堅(jiān)持著。
大前年,值夏,父親又來電話問:“聽說莊稼正值拔節(jié)吐穗,起了大風(fēng)雨,倒得厲害。咱家的手扶可要仔細(xì)養(yǎng)護(hù),到時候還可以用它掛割臺收拾小塊地……”
又二載,門前那棵老槐樹枯了全軀。父親突發(fā)腦溢血,躺在了病榻上,黑瘦黑瘦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把臉貼在父親胸口,父親眼睛動了動,嘴巴張了張,終沒有問出手扶和搖耬的字……
夢里,大豆黃了,枯焦的豆莢裂開了嘴唇含著圓潤的果實(shí);玉米熟了,脫光了上半身露出金色的身體,一排排地站在西地。
我拿著那串老屋的鑰匙,到處找父親,滿村子地找,找得一身輕汗……父親躺在了那片汗水浸濕過的田地中央,安詳?shù)兀o靜地。父親不再搖他的耬,不再開他的手扶,不再回應(yīng)我了。
父親默默地躺著,成了大地的一部分。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渾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