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佳
2020年11月17日,又有一位外賣騎手找上門來,告訴陳天河,自己被商家打了。
陳天河很快召集到近10名騎手兄弟,騎著電動車去討說法。
那是家只做外賣的鋪子,打人的商家是個圓臉男人,身材高大敦實,隔著取餐窗口和陳天河對罵。其他騎手兄弟杵在陳天河身后,不講話,垮著臉望向商家,變成一塊沉默而形成威壓的背景板。
男人不敢出來,舉著蘋果手機打電話:“喂,110嗎?”
被打的騎手身高不足1米6,警察問他:“怎么打的你呀?”他緊張得說話不利索,半天才講清楚,說中午來取餐的時候,他的美團9號餐不知去向。他和圓臉男子為此發(fā)生口角,對方走出來一拳打在他肚子上,還把他推向墻壁,磕得他腦袋起了個包。
警察聽他講完,厲聲把報警的圓臉男人叫出來。
男人辯稱,二人是互相推搡,不是他單方面施加暴力。陳天河站在一旁聽著,警察不許他插嘴,他卻沒忍住,懟了回去:“你在屋里他在外面,他怎么會去推你?”
最后,圓臉男人賠償了小個子騎手400元錢。
大多數(shù)騎手并不知道陳天河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稱“外送江湖騎士聯(lián)盟盟主”。他的出租屋位于北京東三環(huán)邊上,在十里河一條風(fēng)塵仆仆的巷子盡頭,每天都有形色各異的騎手來往于此。
北京城本是無依之地,騎手從全國各地來,像無根的浮萍,但十里河卻偶然出現(xiàn)了一片屬于他們的江湖。
電動車沒電的會上這里續(xù)航;剛到北京沒地方落腳,能在這里借??;受了委屈的來這兒,盟主會去打抱不平;車子拋錨、路上撞車,總有兄弟能想盡辦法,把他打撈回家。
進入北京11年后,也就是2018年冬天,陳天河再次送起了外賣,沒過兩個月就出了車禍。
出事那天,他給一位客人送餐,湯灑了點,人家說,不要了。他又接一單,在返程的路上闖了紅燈,和小轎車撞上,摔車之后頭著地,側(cè)臉被地面擦得血肉模糊。獨自在醫(yī)院躺了7天,沒有一個人來看他。
2007年第一次到北京,陳天河只有17歲,他早已沒讀書了,五年級就輟學(xué)。最初那幾年,他主要的工作是為一家小餐館送外賣,那時候這份業(yè)務(wù)還沒被系統(tǒng)控制,如何提高送餐效率,得靠人的腦子去打算。
用餐高峰期訂單太多,時常有餐會送晚。陳天河想了個辦法,每天早上9點主動打電話給那些常來訂餐的熟客,提前預(yù)定送餐時間,把時間統(tǒng)一到11點、11點半、12點,規(guī)劃好路線,兩三趟基本就能送完??腿藗兒艽娝瑑蓚€月下來,小餐館的日均營業(yè)額從1200元提升到1800元。
學(xué)來手藝,攢夠資金,他從2011年開始承包網(wǎng)吧食堂,又漸漸開起自己的餐館。
2014年,餓了么和美團打著價格戰(zhàn)跑馬圈地,資本砸出來的鈔票,肉眼可見地落到陳天河這樣的小商戶手上。
那時候,他的餐館入駐外賣平臺,顧客消費滿20元減10元,平臺把減掉的錢都補貼到商戶兜里。他還通過“加一元換可樂”的方式做促銷,營業(yè)額因此翻了倍。
做著小老板,月入五六萬,心變得野起來。2015年11月,拿著一筆貸款,陳天河在東三環(huán)盤下一家700多平方米的飯店,年租金120萬。但大飯店經(jīng)營管理的各個方面,他一竅不通,半年就虧損掉六七十萬。堅持了兩三年,仍未止損。
2018年9月,他把飯店轉(zhuǎn)手,欠下100多萬外債,重新開始送起外賣。就是這年年底,他出車禍后躺了醫(yī)院,沒人來探望他。
從那以后,陳天河開始有意識地結(jié)識更多騎手朋友。因為,“一個人太孤獨了”。
他出車禍后躺了醫(yī)院,沒人來探望他。從那以后,陳天河開始有意識地結(jié)識更多騎手朋友。因為,“一個人太孤獨了”。
送餐的時候,他去跟周圍的騎手加好友拉群,最初的兩個“外送江湖騎士聯(lián)盟”群就這樣建立起來。
成為騎手的一年間,陳天河還感受到,外賣平臺提供給騎手的生存環(huán)境變得更加嚴苛。時間在消失,單價在下降,沒有休息日,事故頻發(fā)卻得不到保障。平臺步步緊逼,但作為騎手,他們卻沒有話語權(quán)。
想要發(fā)出一些聲音,就必須做點什么。2019年7月,陳天河發(fā)動騎手群里的兄弟,把他的微信二維碼印到A4紙上,塑封起來,貼在外賣箱后邊,繞著整個北京跑。從今年開始,他還把自己的騎手生活拍成視頻,發(fā)布到各個平臺。
一年下來,超過1萬名騎手加上了陳天河的兩個微信,450人以上的騎手群,擴張到了15個。
當(dāng)初發(fā)起這個行動時,陳天河給每個貼紙的騎手都編上號,現(xiàn)在已經(jīng)編到了700多號。陳天河成為這片江湖的“盟主”,他的編號是,001。
陳天河的出租屋,在十里河的一條巷子盡頭,這里雖然在三環(huán)內(nèi),卻是北京城的背面。拐進路旁小巷,翻開每個逼仄的房間,都能找到漂泊來此又緊縮著生活的男女。道路坑洼不平,大風(fēng)一吹,陽光下的塵土像海潮一樣掀過去。
馬漢是3個月前跟著同事小江一起來的,他們合租下陳天河隔壁的房間,開始送外賣,大家都叫馬漢“老馬”。
老馬之前在親戚開的廠里做會計,他說那時候過得很頹廢,“在社會上晃來晃去,找不到什么出路,也不知道方向”。十里河流傳著幾則老馬的傳說,“老馬是逃婚來這兒的”,“老馬是富二代,他家里有礦”。老馬總是搖頭否認,但也從不辯白。
時常有兄弟求助,說車在半路沒電了,或是出了其他意外。老馬每次聽到都二話不說去把人接回來,他管這叫“撈人”。
陳天河因此覺得老馬是個極善良的人,他把自己平常拿來玩的寶劍送給老馬,老馬睡覺的時候都把寶劍放在枕頭旁邊。老馬就這樣成了騎手聯(lián)盟的“財務(wù)助理”,副業(yè)就是“撈人”。
后來小江搬走了,屋子里只剩下老馬。他在房間里擺好上下鋪,和陳天河一起去買了4套枕頭和被子,供剛來北京送外賣的兄弟免費暫住。
11月初,有個叫周西航的男孩,從西安騎摩托穿越1200公里來北京,找到陳天河,說自己要送外賣。他來的時候攤開手,掌心里都是水泡。
到北京他身上只剩下800元錢,送了一天外賣,結(jié)果一場大雨把手機主板泡壞了,修手機花了200元。有天他騎摩托跑到北五環(huán),車子在路上壞了,警察又罰他200元,最后是老馬借錢給他,叫車把摩托拉了回來。
不順的事情很多,比如租不起房子,車鑰匙又給弄丟了。特別難受的時候,他問老馬,有沒有安眠藥,想自殺。
老馬沒有安眠藥,老馬只曉得借錢給他。
徐浩出現(xiàn)的時候,滿臉漆黑,老馬還以為徐浩被燒傷了,但其實他就長那樣兒,黑臉上架一副黑框眼鏡,一頭黑發(fā)像個鳥窩。
徐浩喜歡夾娃娃,3年前開始的。以前他是餐館里的服務(wù)生,餐館在大樓5層,夾娃娃的地方在4層,每天上班,他就順路去夾娃娃。10元錢12個幣,他能夾上來7個。他曾經(jīng)花200元錢,把一個機器里所有大娃娃全夾完了,最大的一只是1米8的大熊。
夾娃娃花了他將近1萬元錢,戰(zhàn)利品擺出來能鋪滿三張床,他每天帶著娃娃去上班,總被同事一搶而光。
“有恩于別人”,是在這片江湖中逐漸傳播開的道德律令。徐浩被兄弟們撈得多了,也逐漸變得更加樂于助人。
也許是夾娃娃花光了運氣,他跑單的時候總是倒霉,要么撞車,要么電瓶壞掉。就在前兩天,他為了搶單,忘記把外套收進箱子里,跑完一單才發(fā)現(xiàn)衣服丟了,身份證也在里面。兄弟們?nèi)靸深^要去路上撈他,連警察都囑咐他要小心點兒。
和這些奇形怪狀的人一同來到十里河的,還有好些負債者和破產(chǎn)的人。
陳天河看到一名年紀挺大的男人跑來送外賣,叮囑他“安全最重要”,對方說,“干不動也得干”,妻子透支了7張信用卡,而他的孩子剛上高一。
破產(chǎn)者張健原本是個賣打包箱的小老板,日子頗有些揮霍無度,疫情以來花了十來萬元,破產(chǎn)后跑來送外賣。他仍是一副小老板模樣,笑著說,他的名字是張健,弓長張,啥也不剩,只剩健康。
大家坐在出租屋里聊天,說每個騎手都能漸漸摸索出一套屬于自己的送餐“套路”,核心就是,“不能讓系統(tǒng)玩兒你,你要玩兒系統(tǒng)”。
白天送餐,平臺會給騎手派一些就近的低價訂單,遇到這種情況,張健就會拒絕接受。他會主動搶距離遠的高價訂單,繞著整個北京城轉(zhuǎn),昌平、順義、懷柔,從北京遠郊一直跑到河北三河市。
等到天色漸晚,就要準備往回跑,騎手心里得有數(shù),要接哪個方向的訂單。這時候就可以接受系統(tǒng)的安排,算法會逐漸把他們引導(dǎo)回家。
“有恩于別人”,是在這片江湖中逐漸傳播開的道德律令。徐浩被兄弟們撈得多了,也逐漸變得更加樂于助人。
前不久他路過三元橋,看見有個騎手出車禍,外賣灑了一半。他聽見騎手打電話給客人,說把沒灑的餐品送過去,灑了的就由自己來賠。
徐浩心想,“壞了”。趕緊回頭,把電話要過來,開口就說:“不好意思姐,我這兒出了點交通事故,沒法給你送了?!?/p>
甭管外賣灑沒灑,徐浩挨個撥電話過去給客人道歉,說全灑了,送不了。
接著給商家打電話,說出車禍,要商家把餐全部重新做。
然后打給122報警,讓交警開了事故責(zé)任認定書。騎手逆行過橋,全責(zé)。有了責(zé)任認定書,他讓騎手趕緊打電話聯(lián)系客服善后。
如果當(dāng)時徐浩沒有幫忙,那位騎手將會為一箱子外賣賠償將近2000元錢。但在他的幫助下,平臺很快把這箱外賣的損失補上了。騎手最后只賠了300多元。
許多騎手都是看到陳天河發(fā)的短視頻以后,來十里河找到他的。張健總覺得,盟主身上有種人格魅力。他來之前,在視頻里看見盟主幫許多騎手打抱不平,就覺得這個人值得信任。
陳天河在視頻里記錄下每次處理送餐糾紛的全過程,反復(fù)告訴兄弟們,起沖突的時候“可以罵,但不能打”,人家打了你,就打電話找警察,“維護自己的合法權(quán)益”。
后來,有個美團騎手“三問王興”的視頻躥紅網(wǎng)絡(luò),那個兄弟問美團創(chuàng)始人王興,為什么送餐時間從50分鐘降到30分鐘?為什么超時以后不問原因就對騎手扣款,申訴不會通過?為什么超時訂單會被投訴、差評、封號一天,而且客戶退貨的訂單還要由送餐的騎手買單?
陳天河看見有網(wǎng)友留言說,要是認為外賣平臺的規(guī)則不合理,你不干不就行了嗎?他氣得問候人家祖宗八代,說:“你錯了。我喜歡這份工作,我熱愛這個職業(yè)。但這個世界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我們想讓它變得少一點,這有什么錯?”
2019年“雙十一”前夕,外賣平臺統(tǒng)一壓低騎手送餐的單價。大家都在抱怨的時候,陳天河發(fā)動大家拒絕接單,前3天不送美團,后3天不送餓了么。他讓大家各自打印這個行動的通知,貼在外賣箱后邊。
結(jié)果傳單還沒發(fā)出去,他就因此被拘留了26天。
不少學(xué)生找上門來,找陳天河做調(diào)研,或者拍紀錄片。曾有個女生在他送外賣時跟拍,客人開門取餐看見了鏡頭,沒有當(dāng)面溝通,卻在陳天河離開之后投訴說他侵犯自己肖像權(quán),要他賠錢。
人家打來電話:“我先跟你說一下我的身份,我是中國政法大學(xué)法學(xué)研究生,知道我為什么跟你杠了嗎?無論是報警還是上法庭,無所謂,這算我專業(yè)范圍。”
他問對方,“有什么證據(jù)證明視頻拍到你了?”對方不答。糾纏到最后,客人說:“我也沒必要坑你錢,我知道你不容易?!?/p>
陳天河一聽這話就火了。他告訴那個人,誰都不容易,別說我們不容易,“我們都是這個社會正常秩序的一部分”,我正常地干這份工作拿工資,不需要同情。
他在十里河的“家”,是個10平方米出頭的房間,衛(wèi)生間靠在角落,旁邊剛好能放下一張床,頂上吊著節(jié)能燈。2020年11月21日,北京下了一場雨夾雪,屋子里沒有供暖,只好把插電的暖氣片搬出來用。
有時候老馬走在路上,會一邊走一邊抬頭望,說:“你看見了嗎,在那邊?!彼抗馔断蛞箍?,銀鉤一樣的月亮,斜釘在天上。
白天,陳天河會說,這房間已經(jīng)很好了,2007年剛來北京,他住的地下室只放得下一張床,返潮時節(jié),被褥天天都得拿出去曬。到了晚上,再問他,住在這里真的讓他覺得過得很好嗎?
他陷入沉默,只說,“你猜。”
中秋節(jié)不回家,陳天河會讓兄弟們買來魚蝦,在只放得下一個燃氣灶的臺子上,給大家做出一席飯店桌上的那種大餐,熱氣騰騰的。
他用來做菜的豆瓣醬是自己做的,他用來炒菜的油里有一股花椒的香氣。做幾年飯店老板,他曾經(jīng)連續(xù)工作36小時沒有休息,最后一切都落空了,欠一屁股債,留下來的只有這身大廚的本事。
這是北京,他們安身立命的城市。有時候老馬走在路上,會一邊走一邊抬頭望,說:“你看見了嗎,在那邊?!?/p>
他目光投向夜空,銀鉤一樣的月亮,斜釘在天上。
但他們都說,這輩子都不會覺得北京是屬于自己的?!耙驗樗屇銢]辦法安定下來。”在十里河的出租屋里聚餐時,大家用紙杯喝酒,用面碗盛飯,碟子不太夠,大不了把菜放到電飯鍋蓋子上。一屋子單身漢,沒有姑娘。
北京下雨夾雪那天晚上,有兄弟打電話給陳天河,說自己被保安打了。他要進溫特萊中心送餐,進門掃碼,時間緊急,沒有來得及把二維碼給保安細看。保安攔住他,把他推倒在地上。
陳天河讓他報警,最后保安在大廳里跟騎手道了兩次歉,沒賠錢,這事也就了了。
陳天河趕到時,騎手情緒已經(jīng)平復(fù)下來,只是講不明白自己的感受。他問:“是不是就是心里不服氣,想讓人來評判一個對錯?”騎手說“對對對”,搗蒜一樣點頭。
從十里河到溫特萊中心要騎行7公里,去支援的路上,陳天河一直罵電動車速度太慢,說,急死人了。一路開過最繁華的國貿(mào)CBD,立交橋上嵌著金黃色燈帶,在雨夜里流光溢彩,但他從來無暇欣賞這些景致。
那時候我問他,“你說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什么呀?”
他的電動車穿行在為兄弟打抱不平的路上,回答說,“吃不飽的時候就是為了吃,在你吃飽喝足以后,你就為了尊嚴”。
(文中陳天河、馬漢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