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官話中的若干方言本字考釋

歐陽國亮

(中國刑事警察學(xué)院 文件檢驗技術(shù)系，遼寧 沈陽 110035)

一、引論

方言口語中經(jīng)常有一種特殊的言語現(xiàn)象，即某個詞有語音和語義但卻不知其對應(yīng)哪個漢字，人們把它通俗地稱為“有音無字”現(xiàn)象。漢語在分化出不同方言的過程中，由于音義的發(fā)展演變，詞的音義與字形逐漸失去聯(lián)系，此現(xiàn)象應(yīng)運而生[1]。作為官話次方言之一的東北官話，就有很多詞有音而無字。我們采用音韻學(xué)、語義學(xué)、方言學(xué)的相關(guān)方法，綜合詞源、語義、音理三個方面考釋出了其中的部分本字。本字考釋主要有三方面依據(jù)：一是《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廣韻》、《集韻》等字書韻書對本字的釋義和注音[2-4]，二是東北官話語音與中古音的對應(yīng)規(guī)律，三是字義的相關(guān)性。本文行文體例及相關(guān)說明如下：(1)體例上，考釋本字時先列本字及音標(biāo)，再釋字義，并舉東北官話例句，而后列出古文獻(xiàn)中有關(guān)該本字的釋義，最后對東北官話語音與中古音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和演變規(guī)律加以說明。(2)所求本字按東北官話聲韻調(diào)順序依次排列。(3)大部分本字是東北官話區(qū)共有的，少數(shù)僅僅出現(xiàn)在東北官話區(qū)中的某一個地方，本文一律予以收錄。

二、本字考釋

【菢】［pau41］孵蛋。東北官話將母雞孵蛋稱作“抱”。例如：“咱家母雞正抱蛋呢！”實際上“抱”并非本字，其本字當(dāng)為“菢”。“菢”在古代就是孵蛋的意思，如《廣韻》：“薄報切，鳥伏卵”。又《集韻》：“薄報切，鳥伏卵”，兩書注音及釋義相同，本義皆指鳥孵蛋。韓愈《薦士》有言：“鶴翎不天生，變化在啄菢”，其中的“啄菢”即“禽鳥幼雛破殼而出”之義。再從音理上看，“菢”是并母豪韻去聲字，今東北官話并母逢仄聲讀不送氣清音［p］，豪韻讀為［au］，去聲今仍讀去聲調(diào)。綜上，東北官話中表“孵蛋”義的音節(jié)［pau41］所對應(yīng)的漢字當(dāng)為“菢”。

【扽】［t?n41］拉緊，拉直。東北官話將物體拉緊或拉直稱為“扽”。例如：“你的衣服皺巴巴的，用手好好扽一下。”對于其釋義，古代字書基本一致。例如，《廣韻》：“扽，撼也?！薄都崱罚骸耙?。”魏張揖《廣雅·釋詁一》：“扽，引也?！蓖跄顚O疏證：“《玉篇》：扽，引也；撼也。古通作頓?！鄙鲜鲠屃x中的“撼”和“引”都是“牽引”和“拉”的意思。至于“扽”的注音，《廣韻》《集韻》都注為“都困切”，屬端母恩韻去聲。今東北官話端母讀為［t］，恩韻讀為［?n］，去聲仍為去聲。綜上，東北官話中有“拉直”和“拉緊”義的音節(jié)［t?n41］所對應(yīng)的本字當(dāng)為“扽”。

【竳】［t??44］站立。東北官話將嬰兒學(xué)站立稱作“打竳竳”。例如：“你孩兒多大了呀，都打竳竳了呢！”“竳”較早收錄于北宋的《集韻》：“都騰切，音登。竳竳，立貌?！薄傲⒚病币嗉础罢玖⒌臉幼印?。可見，今東北官話中的“竳竳”與中古時期的“竳竳”語義相同。近人修訂的《奉天通志·方言》中明確表示東北官話中“竳”是方言存古：“此方言之存古誼者?！盵5]再從音理上看，“竳”據(jù)《集韻》屬端母登韻平聲，今東北官話端母讀為［t］，登韻讀為［??］，古清聲母平聲今讀為陰平。據(jù)此可知，東北官話中表“站立”義的音節(jié)［t??44］所對應(yīng)的本字即為“竳”。

【抻】［tsh?n44］拉直，伸展。例如：“你多抻幾個懶腰，免得鬧腰疼?！睎|北引進(jìn)的特色飲食“抻面”的“抻”亦即“拉開”之義?！都崱罚骸稗?，展也，抻物長也?！薄稄V韻》：“申也，引也?！币馑际菍⑽矬w伸直、拉伸。不少古文中也運用過此義。例如，清小說《野叟曝言》：“那知素臣手指一抻，兩眼已開。”《說岳全傳》：“普風(fēng)抻手就在豹皮袋中摸出這顆黑風(fēng)珠來?！敝劣凇稗印钡淖x音，《集韻》注音為“癡鄰切”，屬書母臻韻平聲。今東北官話書母部分聲母為［tsh］，(遼寧境內(nèi)的東北官話翹舌歸平舌，吉林、黑龍江多數(shù)方言分平翹舌。本文按沈陽方言注音)臻韻讀為［?n］，清聲母平聲今讀為陰平。綜上，東北官話中有“拉直”和“伸展”義的音節(jié)［tsh?n44］所對應(yīng)的漢字當(dāng)為“抻”。

【濎】［ti?21］濁水沉淀。東北官話里將濁水沉淀變清澈說成“濎清”。例如：“杯里的水有點臟，給它濎清一下再喝?！薄稄V韻》：“濎，濘水貌。”“濘水”亦即濁水。例如，南朝梁蕭子云《玄圃園講賦》：“中有蘭緒化池，綠流濎濘?！苯駯|北官話中的“濎清”意思為“濁水澄清”。至于“濎”的字音，《廣韻》：“都挺切?！睂俣四盖囗嵣下暋＝駯|北官話端母讀為［t］聲母，青韻讀為［i?］，上聲今仍讀為上聲。綜上，東北官話中表“濁水沉淀”義的音節(jié)［ti?21］所對應(yīng)的本字當(dāng)為“濎”。

【嫽】［liau21］挑逗，招惹。東北官話口語中常說“嫽扯人”。例如：“你干啥呀，老愛嫽扯人?！薄皨弧敝钢鲃尤フ腥呛吞舳簞e人，常帶貶義。古漢語中“嫽”有兩個含義，見《集韻》：“嫽，朗鳥切，音繚，好貌；一曰戲也?！钡谝粋€含義指相貌姣好。例如，漢傅毅《舞賦》：“貌嫽妙以妖蠱兮，紅顏曄其揚華?！钡诙€含義指挑逗和戲弄，《說文》也有相關(guān)釋義：“嫽，戲也?！笨梢姡瑬|北官話中的“嫽”保留了第二個含義。從音理上看，《廣韻》給“嫽”注音為“力小切”，屬來母簫韻上聲。今東北官話來母讀為［l］聲母，簫韻今讀為［iau］，次濁聲母上聲今仍讀為上聲。綜上，東北官話中表“招惹”和“挑逗”義的音節(jié)［liau21］所對應(yīng)的本字即為“嫽”。

【蹘】［liau44］快走，跑。東北官話在特定語境下將快走、跑說成“蹘”。例如：“你蹘哪去了？半天找不著人?！痹撟治匆娪凇墩f文》，在漢代以前的文獻(xiàn)中亦未檢索到該字，大概當(dāng)時“蹘”尚未產(chǎn)生。南朝《玉篇》收錄該字并釋義：“蹘，走也?！彼未额惼吩凇队衿返幕A(chǔ)上進(jìn)一步釋義：“蹘，一曰足相交。”可見，這兩部字書明確記載了“蹘”的詞義。至于它的讀音，《集韻》注為“蹘，力交切。”“蹘”屬來母肴韻平聲，今東北官話古來母讀為［l］聲母，肴韻今韻母為［iau］，由于“蹘”是古次濁聲母平聲字，今東北官話讀為陰平調(diào)。綜上，東北官話中表“快走”和“跑”義的音節(jié)［liau44］所對應(yīng)的本字即“蹘”。

【薅】［xau44］除去田地里的雜草。例如：“我一天能薅個一畝三分地呢！”許慎《說文》：“薅，除去田草也?！薄稄V韻》：“薅，除田草也?！币恍┕偶斜悴捎昧诉@些意義。例如，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水稻》：“稻苗漸長，復(fù)須薅?！薄稘h書·王莽傳》：“予之南巡，必躬載縟，每縣則薅，以勸難偽。”從《說文》的記載可見，“薅”至少在漢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至于其讀音，《集韻》注音為“呼高切”，屬曉母豪韻平聲字。曉母今東北官話在洪音前讀為［x］聲母，豪韻今讀［au］韻母，古清聲母平聲今聲調(diào)讀陰平。值得一提的是，今東北官話中的“薅”在詞義上還引申出“修理”和“打理”的意思，如“薅羊毛”。

【爨】［tshuan44］一種用烈火燉煮的烹飪方法，東北官話把煮湯說成“爨湯”。例如：“咱中午爨點丸子湯。”該字在上古時期已出現(xiàn)。例如，《周禮·天官·亨人》：“職外內(nèi)饔之爨亨煮?！薄吨芏Y·夏官·挈壷氏》：“及冬，則以火爨鼎水，而沸之而沃之。”《左傳·宣十五年》：“析骸以爨?！鄙鲜隼渲械摹办唷苯葬尀椤爸螅丁?，此義在古代不少字書中也作了明確解釋。例如，《說文》：“爨，齊謂之炊爨?！薄稄V雅》：“爨，炊也?！敝劣凇办唷钡淖x音，《集韻》：平聲清母桓韻七丸切。清母今東北官話在洪音前多讀［tsh］聲母，桓韻今讀［uan］韻母，古清聲母平聲今讀為陰平。綜上，東北官話中表“煮”義的音節(jié)［tshuan44］所對應(yīng)的本字當(dāng)為“爨”。

【黢】［t∫hy44］形容黑。東北官話把某物黑乎乎的樣子說成“黢黑”或“黑黢黢”。例如：“你干啥了呀？整得手黑黢黢的。”實際上，“黢”本身就是“黑”的意思?！都崱罚骸镑瘢谝?。”《字匯》：“黢，黑也。”“黢”字在東北官話里不單用，多數(shù)情況下用作形容詞詞尾，與“黑”搭配，從而更加突顯“黑”的程度。有時，也說“黢黑”?！都崱方o該字的注音為“促律切”，屬清母術(shù)韻入聲。今東北官話清母有兩個聲母［tsh］［t∫h］，在舌面元音前讀［t∫h］，術(shù)韻今東北官話在精組聲母前讀為［y］韻母，古入聲今派入四聲當(dāng)中。因此，東北官話中形容黑的音節(jié)［t∫hy44］相應(yīng)的本字當(dāng)為“黢”。

【覷】［t∫hy44］半瞇著眼睛仔細(xì)看。例如：“他眼睛不好使，看東西要覷著看才能看清楚?！薄墩f文》：“覷，拘覷?！薄熬杏U”意為看東西時眼睛受拘束?！稄V韻》：“覷，伺視也?！薄八乓暋奔纯拷础！坝U”在近代漢語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例如，《太平廣記》：“有抱持文案，窺覷門中而將入者?！薄段鍩魰罚骸皫熤毕掠U。士曰：一等沒弦琴，唯師彈得妙?！薄短莆氖斑z》：“試覷龍變化，凡情那測知?！睆囊衾砩峡?，“覷”屬古溪虞韻平聲字。今東北官話溪母三等字讀為［t∫h］聲母，虞韻讀為［y］韻母，清聲母平聲今讀陰平。綜上，東北官話中表“半瞇著眼睛仔細(xì)看”義的音節(jié)［t∫hy44］所對應(yīng)的漢字當(dāng)為“覷”。

【璺】［u?n41］東北官話將器物裂開說成“裂璺”。例如：“杯子不小心碰撞了一下，結(jié)果裂璺了?！逼鋵?，“璺”是一種比較古老的說法，至少在漢代就已存在了。例如，漢揚雄《方言》載：“北燕物破而未離謂之璺?！逼渲兴f的“物破而未離”即物體破了但尚粘連，亦即裂開之意。后來的韻書也作了相關(guān)釋義。例如，《廣韻》：“璺，裂也。”又如，《集韻》：“璺，玉破也?！痹撟值摹稄V韻》注音為：“亡運切?！睂傥⒛肝捻嵢ヂ暋＝駯|北官話微母讀為零聲母，文韻今讀為［u?n］，古去聲今扔讀為去聲。綜上，東北官話中表示“開裂”義的音節(jié)［u?n41］所對應(yīng)的本字當(dāng)為“璺”。

【抈】［yε21］將物體折彎或折斷。例如：“你可別把這鐵絲抈折了?！薄墩f文》：“抈，折也。”例如，揚雄《太玄·羨》：“車軸折，其沖抈?！鼻骞痧プ⒃唬骸疤w上九車軸折其衡抈，按今人謂手折物為抈，本此?！庇帧秶Z·晉語》：“其置本也固矣，故不可抈也?！本渲械摹皰`”意義皆為“折”?！都崱纷⒁魹椤棒~厥切”，屬疑母月韻入聲。今東北官話在疑母細(xì)音字錢讀零聲母，月韻今讀［yε］韻母，入聲已派入今四聲。綜上，東北官話中有“折”義的音節(jié)［yε21］所對應(yīng)的漢字當(dāng)為“抈”。

三、余論

由于東北官話的語音、詞匯和語法系統(tǒng)上與普通話相對較近，學(xué)界長期以來對它的研究都不夠重視，很多問題尚未進(jìn)行深入的探究。例如，東北官話的歷史源流問題，與周邊方言的關(guān)系問題以及字詞方面的發(fā)展演變問題，等等[6]。綜觀國內(nèi)方言研究成果，涉及東北地區(qū)方言的還是相對較少，而關(guān)于本字考釋的成果則更少。

就東北官話而言，考釋本字主要有這幾方面的意義：一是本字往往都是古語詞，字音也常常是“白字音”。因此，不管是詞形還是語音上都保留了古代的形式。這樣，就能夠透過這些字去探尋東北官話與古代語音對應(yīng)的常例和變例，從而有助于了解東北官話詞語同古漢語詞匯的關(guān)系。例如，東北方言口語中把“街”讀成“該”，實際上是方音存古現(xiàn)象[7]，由此可以窺視古代或近代東北方言的某些特點。二是從東北官話中的一些本字，能夠看到東北官話在演變的過程中不同的歷史地位，有助于探明東北官話歷史上與其他方言或語言的言語接觸以及詞匯傳承、借用的情況，從而為其進(jìn)行歷時研究提供依據(jù)[8]。三是東北官話的很多本字，在今天的共同語中已經(jīng)不再使用或者很少使用（例如，表“折斷”意思的“抈”）。這些字，為印證古代文獻(xiàn)中的某些詞義提供了活生生的語言素材，因此具有一定的文獻(xiàn)學(xué)或?？睂W(xué)價值。

2015年，我國從國家層面發(fā)起了中國語言資源保護(hù)工程，在它的直接推動和感召下，東北官話引起了學(xué)界的關(guān)注，并引發(fā)了研究的熱潮。我們應(yīng)當(dāng)注意的是，在推動?xùn)|北官話等方言資源保護(hù)的同時，也要加大對其本體的研究力度，對一些基礎(chǔ)性的素材予以發(fā)掘和分析。只有這樣，才能在百花齊放的方言研究中讓東北官話占有更高領(lǐng)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