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體論之哲學地位芻議

劉永金

（1.河北科技師范學院，河北 秦皇島 066004；2.河北師范大學，河北 石家莊 050024）

本體論需要認識論來說明本體是能夠為我們所認識的， 我們應(yīng)該具有認識本體論對象的能力，“未經(jīng)認識論審查的本體論是無效的”，這就構(gòu)成了本體論的認識論問題。但是，本體論所研究的是一切知識之基礎(chǔ)，它是超越于經(jīng)驗的，因此本體論的對象是無法認識的，但卻需要認識上的說明，這一矛盾構(gòu)成了哲學本體論與認識論的緊張關(guān)系。

一、懷疑主義對本體論的詰難

本體論的對象究竟是否存在？ 如果存在我們能否認識它？ 據(jù)此，懷疑主義發(fā)起了對本體論的挑戰(zhàn)。古代的懷疑主義體現(xiàn)了徹底的懷疑精神， 幾乎將本體論置于死地。在近代哲學的討論中，懷疑主義表現(xiàn)得更為深刻， 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唯理論哲學的懷疑論者笛卡爾和經(jīng)驗論哲學的懷疑論者休謨。

笛卡爾是十七世紀法國杰出的哲學家， 他確立的第一個哲學命題是“我思故我在”，這個命題來之不易， 因為這是他在提出徹底的懷疑之后才得出來的。 笛卡爾站在懷疑一切的角度與立場，承認了“自我”存在的科學性和合理性，他認為“自我”存在的問題是無需證明、不言而喻的，其道理非常簡單：當我們從普遍懷疑原則思考問題時， 有一個問題是無法進行懷疑的，即“我在懷疑”；但是我在懷疑的過程屬于思想的過程， 因此我們在懷疑時可以被認定為我們在思想；正因為此種原因：懷疑活動與思想活動的自明性，懷疑活動主體的“自我”存在便是科學合理、毋庸置疑的命題。所以笛卡爾自信地提出“我思故我在”的代表性論斷，并“把‘我思故我在’看作是絕對可靠，牢不可破的真理，甚至認為‘連懷疑派的任何一種最狂妄的假定都不能使它動搖’”[1]（501）。 因此，他把“這條真理”當作他所“研求的哲學的第一條原理”，或整個體系的“基石”。

實際上，笛卡爾的懷疑并不是真正的懷疑，而僅僅是一種論證策略。從更深層次挖掘會發(fā)現(xiàn)，笛卡爾的懷疑方法又不僅僅是策略問題， 而是將懷疑作為一切認識的起點和前提， 凸顯了懷疑的主體——人的作用， 使近代思想實現(xiàn)了從信仰神到信仰人的理性的重大轉(zhuǎn)變。當然，笛卡爾在確立“我思”“我懷疑”的前提時，丟掉了外在的客觀世界，如何從“我思”跨越到對外在世界的把握成為笛卡爾哲學難以解答的問題，這個問題也就是二元論的內(nèi)在矛盾問題，這既是笛卡爾哲學的困境， 也是整個近代西方哲學的困境。

與笛卡爾相比， 休謨的相對徹底性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今天仍然很難令人愉快地接受。 智者們懷疑神、懷疑宇宙，但他們絕對相信人的感覺；笛卡爾懷疑一切感覺經(jīng)驗，卻絕對相信理性；貝克萊懷疑一切客觀存在，卻相信主觀的精神自我和上帝。而休謨的懷疑則是具有一定相對性，他懷疑人本身，因而也就懷疑與人發(fā)生關(guān)系的一切：宇宙、上帝、感覺、理性、自我等。他的矛頭直接指向任何形式的形而上學假設(shè)。 “溫和的懷疑論”是休謨對自身懷疑理論的綜合性評價，當然用“不可知論”對其加以指稱似乎更為合理與恰當。

休謨的反形而上學主要是通過懷疑論、 不可知論和相對主義表現(xiàn)出來。 他首先表示了對經(jīng)驗以及建立在經(jīng)驗觀察之上的歸納法的懷疑。 他也像貝克萊一樣，認為一切知識都源于經(jīng)驗知覺，知覺分為兩種：印象和觀念。他說經(jīng)驗教導我們除了印象與觀念之外，什么東西也不向人的心靈呈現(xiàn)，因此我們不能想象和形成超出印象、觀念的任何事物。既然只能知道自己的感覺經(jīng)驗， 那么我們就無法保證知識的真理性和普遍性， 休謨也就必然不相信建立在感覺經(jīng)驗基礎(chǔ)上的歸納方法能達到具有普遍性的客觀真理。 休謨反形而上學的另外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抓住了因果關(guān)系這一范疇展開了論證， 擊毀理性至上主義及其演繹方法。 他對形而上學批判最徹底的一步是他對“精神自我”和“上帝”的否定。 可以說，“休謨徹底打倒了知識領(lǐng)域中的形而上學”[2]（164）。 他最先由對經(jīng)驗、理性、自我、上帝的懷疑走向了認識論和道德上的相對主義。 人的局限性決定了人的一切知識都不是絕對的，而是或然性的。 確定性、絕對真理僅僅是人的主觀習慣而已。在這個意義上，他的不可知論僅僅是相對于終極真理而言的， 人不是什么知識也沒有，而是人不可能有任何關(guān)于終極解答的知識?！靶葜冇眠@種方式徹底取消了本體論問題。雖然單純從經(jīng)驗論的角度批判本體論， 但這是形而上學本體論無法逃避的問題”[3]（96）。

二、本體論的“居死而生”

來自懷疑主義的挑戰(zhàn)使形而上學本體論不得不思考自身的合理性問題， 本體論必須為自身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作出說明， 這個哲學任務(wù)自近代哲學初期開始受到重視， 德國古典哲學家從康德到黑格爾更加殫精竭慮致力于此，意圖得到根本的解決。

康德十分自覺地承擔起了解決形而上學本體論困局的任務(wù)， 他說：“世界上無論什么時候都要有形而上學；不僅如此，每人，尤其是每個善于思考的人，都要有形而上學。 ”[4]（163）康德企圖通過先驗唯心主義的理論解決舊的哲學是否可能存在的問題， 因為以前的哲學是研究運用理性去認識世界、 上帝與靈魂這一類東西。康德已經(jīng)證明這些東西都不能認識，形而上學關(guān)于這些內(nèi)容的論證都是虛偽的、矛盾的，因而它就不能產(chǎn)生什么成果，只能作為一種“理性的自然趨勢”而存在。但是康德也不是完全否認哲學存在的權(quán)利， 他否定了舊的唯心論的唯理論與唯心論經(jīng)驗論的形而上學的“存在”，企圖另外建立科學的形而上學。他的二元論、先驗唯心主義和不可知論的哲學只是達到這種科學形而上學的“導論”。 康德現(xiàn)在只能作批判理性的工作， 以便從批判中培養(yǎng)出科學的形而上學的幼芽來， 這也是他對形而上學如何可能的解答。

黑格爾從自身獨特思維體系出發(fā)， 首先肯定了康德對于理性批判的“思路”，當然這個思路并非徹底與完善。真正要考察的不是理性有沒有認識能力，而是理性自身有沒有批判自身。依照黑格爾的主張，對于理性批判的關(guān)鍵在于“自我批判”，而針對理性進行自我批判的過程實際上是關(guān)于知識的自身辯證運動。 他認為康德的問題在于沒有看到知識與對象在變化過程中的相互作用，把知識看做是靜態(tài)的、一次性完成的。與此相反，知識應(yīng)該是一個辯證的運動過程，如果認識是一個運動的過程，那么就不存在什么自在之物，知識自己考察自己，理性批判是理想的自我批判， 一切問題在認識的辯證運動過程中得以解決。 “黑格爾成就了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最高追求”[3]（97）。

當然，海德格爾在其主要哲學著作《存在與時間》中，自稱他的哲學的最后目的，是要建立一種本體論，用以取代傳統(tǒng)哲學關(guān)于本體論的理論。為了完成這一使命， 他運用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作為他的本體論哲學的方法論基礎(chǔ)。海德格爾主張要“摧毀傳統(tǒng)的本體論”建立新的本體論，就是要以“在”的問題為線索，把“在”的問題突出出來，講明“在”的意義是什么來研究本體論問題。 海德格爾通過采用“新”視角即“在”的問題，探求關(guān)于本體論的真相、性質(zhì)以及規(guī)律等，實際上是想將本體論從“無根”變?yōu)椤坝懈?；堅持無根的本體論的哲學家，他們總是在探尋“存在”究竟為何物， 這個探尋的最終目標或本質(zhì)便屬于一種“存在”，然而回歸到現(xiàn)實，結(jié)果恰恰相反，這種“存在”僅僅是站立在“存在”反方的“非存在”。這無疑是在表征著他們都把存在理解為同本來沒有對立的“有”，結(jié)果排除了“存在何以成為在”的在，丟掉了問題的根基。

作為基本本體論的“在”是通過“在”所處的過程、時間顯現(xiàn)出來，這個“在”自然就是本體論的“根”。海德格爾認為，它在人的“自我”身上，因為人的生存總是與其自身的“在”有關(guān)系，它在現(xiàn)實生活中總是作為時間性的形態(tài)展現(xiàn)的。 人的“自我” 存在就是“在”的方式，人是其存在的“看守者”研究存在必須從“存在的看守者”人開始的。海德格爾從“在”開始，進一步引伸出“我在”“親在”的意義，認為在“在”中總是“我的在”。 世界并不是獨立于我之外，而是把“我”包圍在其中，成為為我所用的一切事物。總的來說，在海德格爾看來，人生活在世界上，是不確定的，它在人們之中已喪失了個性，喪失了本質(zhì)；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只表現(xiàn)為拜物教的關(guān)系；人只有在“親在”時，不斷地進行反省，在反省中體驗到“我的本真的存在”。

三、本體論的“無可避免”

形而上學本體論在面臨懷疑主義的詰難時，一直在為自身的合理性與合法性而努力辯護著， 并試圖探尋出規(guī)避懷疑主義致命一擊所造成傷害的路徑。 究其始終為自身辯護的根本原因在于形而上學的“無可避免”。

（一）西方哲學發(fā)展史邏輯主線

雖然“本體論”發(fā)展到十七世紀才有了如此確切清晰的名詞與概念， 但是諸多哲學家均不約而同地視其為從偉大先哲柏拉圖至德國古典哲學集大成者黑格爾的傳統(tǒng)哲學的主干或“第一哲學”。 基于此，“本體論”的關(guān)鍵性地位不言而喻，“它是各個哲學分支的理論基礎(chǔ)，是理論中的理論，哲學中的哲學；其他哲學問題都是圍繞著建設(shè)、運用或懷疑、反對本體論而展開的。 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主要流派大多也是通過對本體論的不同程度的批判而發(fā)展起來的。 治西方哲學史而不通曉本體論，猶如入廟宇而不識佛”[5]（115）。

簡而言之， 本體論是西方哲學發(fā)展史的邏輯主線。 早在古希臘時期柏拉圖理念論思想中便蘊含了關(guān)于本體論問題的基本概念與“原型”，他依托蘇格拉底的相關(guān)哲學思想， 切實體會到可感世界的豐富多彩與變化不居， 表達出超越可感世界具有第一性的、永恒普遍的東西，也就是理念。通過理念，我們可以深刻挖掘出事物的本質(zhì)。毫無疑問，柏拉圖針對理念論問題的相關(guān)論證與闡述尤其是相互間關(guān)系部分，發(fā)展成為了后人所謂本體論的開端。亞里士多德哲學包含著本體論， 并且本體論作為一門獨立的學問始于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 而后發(fā)展到中世紀，神學在西方國家思想領(lǐng)域占統(tǒng)治地位，由柏拉圖開創(chuàng)的本體論竟在神學中得到成熟， 基督教神學成為本體論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隨著時間的推移發(fā)展至近代時期，認識論問題逐漸被放置在關(guān)鍵位置。在形而上學整個發(fā)展歷程中， 本體論同認識論之間并非簡簡單單地相互關(guān)聯(lián)， 重點在于本體論自身具有的特殊性難題直接涉及認識論問題， 進而作用于認識論相關(guān)形式的認知， 最為明顯地表現(xiàn)在理想主義與經(jīng)驗主義兩大流派的出現(xiàn)以及它們各自面臨的那些問題。從康德、黑格爾到海德格爾等諸多哲學家均展現(xiàn)出對本體論問題的濃厚興趣， 無論他們是采取贊成的態(tài)度還是采取反對的態(tài)度， 從一定程度反映出本體論在哲學史中的核心地位。

（二）最浪漫的理性之終極關(guān)懷

西方哲學史上的“理念”“實體”“原子”和中國哲學史上的“道”“理”……這些抽象而玄妙的本體論概念作為某一哲學家的核心范疇， 是其龐大的理論體系在邏輯上的起點與終點。 整個哲學體系以及與之相對應(yīng)的整個宇宙始于斯而終于斯， 其發(fā)展過程既是邏輯的自身展開， 也是宇宙的自身運動。 也就是說，形而上學總是要尋找到一個終極的超驗本源，并在認識論上認為把握了這個本源就認識了 “完全”“永恒”意義上的真理。 以“存在”為出發(fā)點，所謂的“本源”便是獨一無二、切實存在的實體；從“根本屬性”出發(fā)，它便是絕對的、無限的和永恒的；從“意義”或“作用”出發(fā)，毫無疑問，它賦予宇宙以同一性，并成為萬事萬物得以存在與發(fā)展變化的最終動力。 簡而言之，形而上學是對人類提問的終極解答。

用“一”包容“萬有”、用簡單純粹的成分彰顯出龐大的封閉體系屬于形而上學的明顯特質(zhì)。 在社會歷史觀上， 形而上學總是為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描繪出一個理想的藍圖， 并相信歷史的發(fā)展必然按照這個先驗的藍圖，走向最完善的社會。 從另一角度看，形而上學不僅僅是指那些具有上述“色彩”的哲學家或者哲學流派，還是側(cè)重于“人”自身本性的思維方式，最直接的目的是追根究底式地解決問題。 正是基于人類無時無刻挖掘終極歸宿的自慰心理， 解決問題的“終極答案”正隨時等待被探尋與發(fā)現(xiàn)。 哲學是研究宇宙、社會和人的本質(zhì)及其運動規(guī)律的學問，是人的理性把握和自覺意識的結(jié)晶?！靶味蠈W是理智的生活，與那些非理性的沖動無關(guān)。追求統(tǒng)一、完整、有序、單純、高潔是形而上學的特征，它已經(jīng)用各種有力的論證為自身建立起一座純凈的紀念碑， 不允許有任何雜質(zhì)摻入其中。 ”[2]（5）所以說，形而上學是最浪漫的理性之終極關(guān)懷。

（三）馬克思哲學變革重要基礎(chǔ)

馬克思主義哲學對本體論的態(tài)度是我們格外關(guān)心的問題。 如果人們了解本體論哲學的形態(tài)及其特征， 那么他們會毫不遲疑地說，“馬克思主義對本體論是批判的，并且正是通過對本體論的批判，才實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對西方哲學的革命性變革。 ”[6]（49）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 關(guān)于馬克思主義哲學本體論的研究與探討，成為諸多學者“論辯”的焦點。在這場爭論中，馬克思主義哲學被稱作形形色色的本體論，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物質(zhì)本體論、辯證唯物主義本體論、實踐本體論、客觀本體論以及物質(zhì)—實踐本體論等。正是由于此種原因，進一步深刻挖掘馬克思看待本體論問題的觀點與態(tài)度， 不僅有助于我們搞清本體論哲學的本質(zhì)特征及其歷史命運， 而且有助于正確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及其在西方哲學中所起的革命性變革的意義。

“馬克思主義哲學創(chuàng)始人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不僅是、而且主要是對本體論的批判”[7]（137）。 黑格爾的《邏輯學》就是本體論。黑格爾的《邏輯學》分為“客觀邏輯”和“主觀邏輯”上、下兩篇，按黑格爾自己的說法，“客觀邏輯”是對“昔日形而上學”的“取代”，首先是取代了“本體論”，其次也包括取代“其余的形而上學”[8]（47-48）。作為純粹的哲學原理，它既凌駕于一切學問之上，便當跨越自然、存在和意識。 黑格爾明顯考慮到這點，因而使本體論登峰造極，發(fā)展到了它的頂點。 然而，當黑格爾宣稱這個最高、最一般的原理就是絕對精神、一切都是絕對精神的展開時，本體論的唯心主義實質(zhì)也就一覽無余地敞開了。 這個唯心主義是依托于本體論表達出來的， 馬克思之于黑格爾唯心主義的批判，實質(zhì)上就是對本體論的批判，當然這種批判是揚棄式的，吸收其辯證法的合理內(nèi)核。毫無疑問， 馬克思成功打破了純粹思辨哲學在思想領(lǐng)域內(nèi)登峰造極的重要地位， 將實踐范疇帶進大眾的視野，強調(diào)與呼吁哲學家走出書齋，堅持認為雖然批判的武器至為關(guān)鍵， 但是依然無法取代武器的批判。在西方哲學中，以黑格爾為主要代表的思辨哲學被馬克思深刻地批判， 甚至直言：“現(xiàn)在哲學已經(jīng)變?yōu)槭浪椎臇|西了。 ”[9]（416）當然，馬克思以此種方式宣布舊哲學“終結(jié)”具有理論與實踐雙重內(nèi)涵與作用，彰顯出馬克思主義哲學革命性變革的突出影響。

早在古希臘時期哲學的萌芽階段， 諸多哲學家所探尋的世界本源問題便已為本體論的逐步發(fā)展奠定堅實基礎(chǔ)。 直到西方哲學的第二次轉(zhuǎn)向即古代哲學本體論到近代哲學認識論轉(zhuǎn)向的悄然發(fā)生， 使得本體論與認識論之間的關(guān)系慢慢緊張起來。 懷疑主義首先對本體論問題發(fā)出詰難，可謂致命一擊。但與此同時， 諸多哲學家亦為本體論合法地位作出有效辯護，使其“居死而生”。 實際上，本體論在哲學中的地位至為關(guān)鍵，甚至可以說是處于核心地位，主要表現(xiàn)在：本體論是西方哲學發(fā)展史的邏輯主線，是最浪漫的理性之終極關(guān)懷， 是馬克思哲學變革的重要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