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我們老家原來就屬于新風(fēng)井公社,全公社又便宜又好的打鐵鋪子,在我們村東頭。一胖一瘦父子倆在兩間門面房里打鐵。兒子叫馬瘦子,生下來皮包骨,長大了還皮包骨。他爹結(jié)婚前身子就胖,婚后越長越胖,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村里人都跟他叫馬胖子。我們村里人用的鋤、鏟、鐮、刀、鍋、鏟等,都要經(jīng)過一胖一瘦的父子倆的手。年景不好,田地不出效益,打鐵鋪子的生意反而不差。手藝能活人。那段時間,兒子馬瘦子經(jīng)常抖著突起的肩胛骨,一邊喘氣,一邊笑。一笑,渾身沒肉,只有肩胛骨在抖。
馬瘦子說:“照這樣,日子就好了。”馬胖子繼續(xù)敲,火星四濺,敲得兒子以為爹沒聽到。
“我說,照這樣,日子就好了?!瘪R瘦子連比劃帶說,那對肩胛骨又在抖。
馬胖子嘆著氣:“你看村里今年收成又不好?!?/p>
馬瘦子說:“咱們生意好啊。四里八莊都來找咱們打鐵?!?/p>
馬胖子搖了搖頭,嘴上說著:“這也不好,也不好。村里人都看著呢。”
這天,村西頭一棵臭椿樹上拴了一頭羊。一個陌生人想牽走羊。就這件事惹出了大麻煩。
我姥爺坐著跟我說他們當年這件事時,抬頭看了看頭頂?shù)某舸粯?。那年月不比現(xiàn)在太平,人也跟現(xiàn)在不一樣。那棵臭椿樹下亂起來,還真是挺亂的。當時,村里人不準陌生人把羊繩索解開,后來有聲音說,他是偷羊的! 那人趕緊解釋說,羊是自己的。見大家不聽,就說我認識打鐵鋪子的馬瘦子,他可以作證。
大家就喊:“找馬瘦子來對質(zhì)嘛!”
等馬瘦子來到臭椿樹下,還沒走進人群中,就聽得到人群里有人喊:“馬瘦子和小偷肯定是一伙的。這年頭都吃不飽飯,你看他爹那么胖!”
這功夫,馬瘦子被一股攢動的人流,推倒在地。等大家亂了一陣,回頭再看臭椿樹下的羊和那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
村民把一身土的馬瘦子,吊在臭椿樹上。
村主任問:“那么地,那人叫個啥?”馬瘦子說:“剛在人群外面被打倒了,沒看見里面的人?!?/p>
“那么地,哪個大隊的你總知道吧?”馬瘦子說:“我不是說過了?沒看見里面是誰啊?!?/p>
“沒看見,不等于不知道。這么多人,怎么不說別人,非說認識你?!?/p>
馬瘦子一時竟不知怎么回話。
至今,誰也不知道那個生人是哪個大隊的,叫啥名字。
天黑之后,人群散去,馬胖子才扶著傷痕累累的兒子回家。馬瘦子躺著,呼呼喘了一夜的氣。后來我想,一夜加一個半天,大概就把那身干癟軀體里的氣都呼呼喘光了。他死的時候,他爹馬胖子在打鐵鋪子打鐵。從那兩間門面房經(jīng)過的人,朝里面瞧一眼,并不像往日那樣跟他打招呼了。
新風(fēng)井公社黃國璽公安,人只有一米六五,臉色總是蠟黃蠟黃的,很嚴肅,看著不好惹,大家叫他“黃矬子”。他為馬瘦子之死來馬州大隊的第一天,一口棺材就擺在了我們村大隊部的門口。一個胖子在門口大罵。黃矬子走過去,叫他先停下。
“你是誰? 別耽誤我申冤!”“我叫黃國璽?!?/p>
“黃國璽是誰? 不認識你,我就認識馬主任?!?/p>
“馬主任認識我?!?/p>
“他認識你,你們就是一伙的……”說到這里,馬胖子想起什么似的,哭了。
后來的幾天,黃矬子幾次坐在打鐵鋪子了解情況。馬胖子回憶起那天就是哭兒子死得冤。隨他黃矬子多不好惹,村里十幾口子沒人承認打過人,也沒了證人。為什么要打他? 是啊,這對鐵匠為村里人打過不少工具呢!
最后案子不了了之。
黃矬子離開村子的那天,跟馬胖子小聲道歉。馬胖子走上前去,說:“黃警官,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好人?!?/p>
從那之后,打鐵鋪子就關(guān)張了。我姥爺說大家修鐵具、打盆子還不是都得去又貴又不好的打鐵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