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宮紅

吳其林

立秋摘花椒，白露打核桃。地處魯中山區(qū)的老家東欒宮村盛產(chǎn)花椒，家家戶戶都有上百棵，收個幾百斤椒皮子司空見慣。每年這個時節(jié)漫山遍野的花椒紅，成了鄉(xiāng)人的晴雨表。

風(fēng)調(diào)雨順花椒長勢好，高興;乍暖還寒或天旱無雨傷了花椒，著急;看著紅艷艷、稠乎乎的花椒，喜;望著一堰堰、一片片，一天天摘不完的花椒，愁。有時也氣，花椒不成穗，這枝幾粒，那枝幾穗，摘吧費時不見成果，不摘吧又有些不舍，這樣的稀粒子能不氣？對著樹說句臟話，泄泄私憤，似乎也合情理。就這樣，鄉(xiāng)人對花椒，有喜有憂，有急有怨，有笑有罵，拿得起卻又放不下，著實有些趣味了。就說母親吧，常抱怨花椒“不養(yǎng)老不養(yǎng)小”，比養(yǎng)活孩子還難，掐得手疼，摘得腰疼腿疼，生了氣就對父親說，快砍了這些帶刺難摘費時的椒樹子?？傻诙煲淮笤?，她一準(zhǔn)又催促父親上哪坡摘花椒了：“那里的花椒（粒兒）張嘴了，不快摘就要落了。”

看花椒喜，摘花椒苦;賞花椒有趣，掐花椒犯愁?；ń烦墒煸谑钅┣锍酰啥涑伤爰t又俊，成片的梯田，一行行一堰堰，不亞于香山賞紅葉，誰人看著不喜？可摘紅椒就不易了。每穗花椒總伴著兩三個尖刺兒，伸手去摘，不是被枝兒劃著，就是被刺兒刺著，手捏花椒粒，麻麻的椒水滲入刺扎的手指肚，鉆心地疼。我自小隨父母上坡摘花椒，成家后回老家?guī)兔φń?，起初小心翼翼，生怕被枝劃著，被刺刺著。隨著速度加快，放松警惕，被劃被刺在所難免?！八弧钡刮豢跉?，肯定是刺著了，手立時縮回，對著嘴“哈”一下，隨之一句“唉喲——佛”，這成了鄉(xiāng)人挨扎挨痛受麻的共同發(fā)聲，因痛而生的象聲詞。

摘花椒有摘花椒的“行頭”。一柄花椒鉤子。取一長約四五十公分、半厘米粗細的鐵絲，一頭向內(nèi)彎鉤，一頭向外彎鉤，形如中部拉直拉長的“S”。它的作用很大，夠花椒枝子，拉住樹枝子。最實用的是上鉤下掛，上鉤樹枝，下掛筐子，既掌控著花椒枝，又掛著盛放花椒的筐子，像桿秤。樹枝是秤桿，筐當(dāng)秤砣，鉤子掛哪哪就是定盤的“星”。一只盛放花椒的筐子，也叫提籃，單個挎著，一對著扁擔(dān)挑著。這種筐大多用柔韌的荊條、果樹枝編成，長約四五十公分，寬、高約三四十公分，兩頭彎彎隆起，中間自然下凹，編上手腕粗的系子，裝個三四十斤鮮花椒不成問題。一把花椒剪子，即果剪，不像布剪紙剪那樣直來直去，它的頭部呈半圓形，上片如刀，下片似月牙，中部裝一彈簧，手握剪把，用力壓動，“咔嚓”一聲，拇指粗細的枝子就斷了。它的把兒中彎，便于手握。尾有襻帶，不用時就襻上，保管安全?，F(xiàn)在有專門的花椒剪子，像布剪，很靈巧，成穗的花椒一剪一剪，一穗一穗落下。相比手掐，較為快捷。一頂帽子，男人戴竹編的圓帽，防扎又防曬;女人戴布帽，遮陽帽，脖子臉全都罩著;配上套袖，防曬防蚊蟻叮咬。母親摘花椒，用一把小雨傘，來到花椒樹旁，撐開傘，一個倒掛金鐘，傘柄鉤住樹枝，手起落剪，咔咔咔，嚓嚓嚓，傘面上落滿了穗穗花椒。一條高凳子，有木頭的，有鐵的，有整個的，有合頁的。合頁的，每頁形如梯子，扣上掛鉤，相當(dāng)穩(wěn)固。摘高大或邊沿的樹枝，它大有作為。攀爬而上，站在凳面上，取鉤夠枝，掛上筐子，即摘。站在高凳上摘花椒，腳的活動空間有限，當(dāng)然不能靈活轉(zhuǎn)動，時間一長雙腿發(fā)麻打戰(zhàn)，加之踮腳伸胳膊，一天下來累得夠嗆?！罢ń?，站高凳，一天能長幾公分?！编l(xiāng)親們愛打趣。

摘花椒有技法，不亞于十八般武藝。

手上有動作。一曰掐，一手捏住技，一手用拇指、食指對掐，掐著掐著指甲就疼了。要是遇上陰雨天或早晨有露水，指甲掐軟了，掐不動了。二曰揪，那些不成朵、不成穗的稀粒子，五指并攏一拽一揪下來了。三曰劈，有分開、分裂之意，一枝上有穗花椒，掐了大穗的，劈小穗的。鄉(xiāng)人們講，摘花椒是最好的修剪。一般一大穗后面連一個“蛤蟆眼”，是來年長花椒的地方。這個“蛤蟆眼”要留著，留多了也不行，得有間隔，該掐就掐，該劈就劈，確保來年花椒成朵成穗。

身上有配合。樹形矮小，站著摘是常態(tài)。但這樣直立摘花椒比較罕見，不是弓著身子，就是探著。花椒枝低，當(dāng)然不能直立，只能弓著;樹枝高大，伸出堰外，用鉤子鉤住枝子，探著身子，手像探照燈一樣，聚焦花椒，掐一把放一把，再探出身子摘一把放一把，幾個往復(fù)，呼吸急了，汗也出了。

腳下有功夫。直立好說，不是蹲著，就是弓步。蹲著易麻腳麻腿，弓步得使勁。夠過樹枝，弓步助力，拉住樹枝，快速地掐、揪、劈。要是爬上樹，腳上會吃緊，或踩在樹杈上，或一上一下來個壓腿式弓步，或在樹間來個金雞獨立，但凡哪一種，都撐不了多長時間，得像打太極一樣不時變換姿勢，緩解壓力。我老家有一“在意人”，摘花椒提前備足功課。他帶把鐮，每摘一棵前，先用鐮把一一將枝干的花椒刺打磨掉，一修理就是個把小時，遂有調(diào)侃：某某某摘花椒——忒在意。在意是在意了，可這磨刺還是誤了摘花椒的工夫，摘得又慢，自然落在后頭。

樹高，還靠綁、拴、拉等輔助招式。扁擔(dān)用得上，扁擔(dān)鉤子鉤住樹枝，一人或幾人搭手拉拽，另一頭的扁擔(dān)鉤子鉤在另一株的枝干上，所鉤的樹枝向下折彎，自然就夠著了。有的用繩子，一頭拴住樹枝，一頭拴在另一棵的樹干上，或用腳踩住，拉近樹枝摘。有些樹枝不是老化，就是被蟲子鉆了，拉著拉著，摘著摘著，“咔嚓”一聲，折了斷了。每每此時，鄉(xiāng)人總會發(fā)一聲臟話，然后自我解嘲：好歹斷了，往后可省事啦。

摘花椒算不上重活，可也不是什么好活。暑熱天，徒手摘，夠花椒，掐穗子，一摘一整天，一摘就是個數(shù)月，別看活路不重，可要熬日頭、挨刺扎，老人和孩子的確干不了。不養(yǎng)老不養(yǎng)小，倒也是實情。每逢摘花椒季，家家戶戶都是早出晚歸。早吃早飯，帶上午飯，摘一天將近10個小時。這時節(jié)，白天家家鎖門閉戶，全在坡里。哪家來客人了，值班村干部會在村委用大喇叭喊：某某某聽到廣播請回家，家里來客了。即使用上了手機，山上信號差，還是廣播喇叭好用。鄉(xiāng)人晚上也不閑著，曬干的花椒要收，干葉子要簸，種子要篩，秸稈要剁細，每天都要忙到很晚。第二天照舊全天候上坡摘花椒，一堰趕一堰，一坡接一坡，從暑末一直摘到中秋，天天如此?；ń肥粘珊霉倘桓吲d，可整天的耗時耗力，就是鐵人也吃不消。要是遇上連陰雨，摘下來的花椒沒法曬，看著發(fā)愁，想想來氣，“這不養(yǎng)老不養(yǎng)小的東西”自會脫口。

摘花椒也有愜意的時候。早些年，家家有收音機，上坡摘花椒聽收音機成時尚。聽歌聽新聞，邊摘邊聽兩不誤。下午六點半，山東廣播電臺定點評書聯(lián)播，《楊家將》《岳飛傳》，“上回書說到，楊老令公碰死李陵碑……”東坡、西坡，南坡、北坡，全都是劉蘭芳播講的評書，那抑揚頓挫的播講，模擬的炮聲、馬鈴聲、馬蹄聲，此起彼伏，響徹山野。幼時，跟祖父摘花椒，他邊聽評書邊摘花椒，時不時發(fā)一聲感嘆：“唉，這大宋朝啊，出個好忠臣，就出個好奸賊?！比缓笏o我講，出了個楊繼業(yè)楊家將，出了個潘仁美;出了個岳飛岳鵬舉，出了個大奸臣秦檜，講一些關(guān)于他們的傳說掌故，我聽得津津有味。

村里有個莊戶劇團，在劇團唱戲的，我們叫戲花子。他們上坡摘花椒總喜歡唱兩口?！皝砹税吵Ｉ阶育垖ⅰ背?，突然傳來一聲“唉喲——佛”，挨扎了，嘿嘿?！肮忸櫝瞬皇?？這一心不當(dāng)二用?。　钡剜従与S之調(diào)侃，忍也忍不住就笑了。戲花子憤然罵一句，不唱了，默默地摘花椒了。山坡里只聽到咔咔嚓地剪穗、剪枝聲?，F(xiàn)在，人人有了手機，下載歌曲，下載視頻，下載評書戲曲，進山摘花椒，除了咔嚓聲，還有樂曲聲、評書戲曲聲，邊聽邊摘，平添了幾分情趣。

我自小跟家人上坡摘花椒，常挨刺扎，曾一度幻想發(fā)明一種摘花椒的神器，以解摘花椒之痛。它狀如手套，配有形如指甲的鋼片兒，兩手套上，所到之處逢花椒必摘，還不挨扎不被劃，輕便神速?？赡挠羞@樣的工具？我們小孩子想的是花椒怎么掐，大人們想的是花椒怎么賣，怎么賣個好價錢。早些年販子進村收花椒，很挑剔?？瓷珴?，把手伸進袋子里掏出一把椒皮子，驗種子含量，驗秸稈多少，純皮子很難，難免有椒種子。一番討價還價，也難以賣上個合心的價。趕集去賣，販子多，價格會高些，但也有風(fēng)險。村里一位老大爺趕集賣花椒，販子給了一疊嶄新的錢，回家讓年輕人一看，全是假幣，你說坑人不坑人。趕集賣花椒常有被騙被偷的，辛辛苦苦摘下來的花椒無端泡湯，能不心疼？誰也想賣個好價錢，有的戶主花椒多，看著今年花椒行情好，就一等再等，一拖再拖，今年等到明年，花椒色澤差了，也等不出個好價錢。那些年販子坑人，他們收花椒是雞蛋里挑骨頭，收足了再加椒種子、摻假，一販再販讓鄉(xiāng)人純正的花椒背上了黑鍋。

其實，老家的花椒有名，分小椒子、大椒子，小椒子穗小果粒實，大椒子穗大果粒飽滿。因色澤紅艷，麻香入口，遂取名小紅袍、大紅袍。隨著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推進，老家欒宮花椒產(chǎn)業(yè)文章開始做活作大。鄰村南欒宮已舉辦了兩屆花椒節(jié)。村里走發(fā)展花椒產(chǎn)業(yè)和生態(tài)養(yǎng)生休閑產(chǎn)業(yè)的路子，聯(lián)系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在村里建立高品質(zhì)花椒研發(fā)基地，花椒注冊商標(biāo)“欒宮紅”?；ń饭?jié)已成為花椒采摘、休閑旅游、銷售科研、推動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交流盛會。該村村支書王子云說：“紅紅的花椒‘結(jié)出了好日子?！?/p>

上網(wǎng)搜到《花椒》詩：“欣忻笑口向西風(fēng)，噴出元珠顆顆同。采處倒含秋露白，曬時嬌映夕陽紅。調(diào)漿美著騷經(jīng)上，涂壁香凝漢殿中。鼎餗也應(yīng)知此味，莫教姜桂獨成功?！贝嗽姷莱隽嘶ń返男蚊?、色韻、味香，欒宮的花椒節(jié)則搭建了體驗、交流、推介的平臺。

欒宮紅，老家的花椒有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