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越
中南民族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4
公元1368 年正月,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建立了大明王朝,年號洪武。而元順帝被朱元璋趕到大漠以北,但仍保有殘余勢力,史稱“北元”。而云南被控于梁王把匝剌瓦爾密(忽必烈第五子——云南王忽哥赤的后裔)之下,臣屬于“北元”。最開始,明王朝對云南采取中和的態(tài)度,并兩次派遣使者入滇勸梁王歸附朝廷,在《明史·云南土司列傳》第二百一卷中記載,“洪武六年,遣翰林待制王祎等赍詔諭梁王,久留不遣,卒遇害。八年復遣湖廣行省參政吳云往,中途為梁使所害。”①為了鞏固剛建立的大明王朝政權的穩(wěn)定,因多年戰(zhàn)爭消耗,所以明王朝無力對云南邊陲用兵進行武力征討。
經(jīng)過十數(shù)年的苦心經(jīng)營,明王朝囤力逐漸強盛,統(tǒng)治逐漸穩(wěn)固,具備了征服云南的實力?!睹魈鎸嶄洝分杏涊d,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 年)九月,朱元漳對文武大臣們說:“云南自昔為西南夷,至漢置吏,臣屬中國,今元之遺孽把匝瓦爾密等自恃險遠,桀驁?;?,遣使招諭,輒為所害,負罪隱匿,在所必討”②。同年,朱元璋親自指揮部署,命穎川侯傅友德為征南將軍,永昌侯藍玉、西平侯休英為左右副將軍,攻打云南梁王,爆發(fā)了白石江戰(zhàn)役,之后占領了素有“咽喉要塞”之稱的曲靖,接下來又對云南各地方進行征討。而在這之后發(fā)生了土官集眾攻云南城,并被斬首數(shù)萬的事件,但是《明史》中對其的描述,輕描淡寫,細節(jié)不明確,邏輯上也不夠有說服力。于是,筆者提出幾點疑惑,并希望一一解答。
在《明史·云南土司列傳》第二百一卷中,記錄了這樣一段歷史事件,即“十五年,友德等分兵攻諸蠻寨之未服者,土官楊苴乘隙作亂,集蠻眾二十余萬攻云南城。時城中食少,士卒多病,寇至,都督謝熊、馮誠等攖城固守,賊不能攻,遂遠營為久困計。時沐英方駐師烏撒,聞之,將驍騎還救。至曲靖,遣卒潛入報城中,為賊所得,紿之曰:‘總兵官領三十萬眾至矣。’賊眾驚愕,拔營宵遁,走安寧、羅次、邵甸、富民、普寧、大理、江川等處,復據(jù)險樹柵,謀再寇。英分調將士剿降之,斬首六萬余級,生擒四千余人,諸部悉定?!雹?/p>
筆者認為這段歷史事件并不是十分詳細,史料中只記載了“楊苴做亂,集眾攻城”、“沐英剿降之,斬首六萬人”,而至于楊苴作亂的前因、沐英與楊苴交兵的具體細節(jié)以及斬首六萬人的經(jīng)過并未具體說明,而對于該事件的后續(xù)也不見于任何史料記載。因此筆者搜集、類比《明史·列傳》(第十四卷)、《明史·沐英傳》、《明史紀事本末》(卷十二)、《滇考》、《欽定續(xù)通典》(《兵》卷)、《炎徼紀聞》(卷四)、《七修類稿》(卷九國事類)、《南詔野史》、《三家世典》(一卷)等史料,旨在對該事件還原,并且對明廷采取的治理云南的方式給予評價。
1.《明史·列傳》(卷十四)、《明史·沐英傳》在內容上幾乎與無《明史·云南土司列傳》無任何出入。
2.《三家世典》(明)郭勛所撰寫。郭勛為明初開國勛臣武定侯郭英六世孫,但該書有意抬高郭氏家族地位,對沐氏的描述或多或少有偏誤,不能全為所信矣。其內容為“王師已東,云南諸蠻部乘之以叛,圍城二十萬眾。都督馮誠以孤軍固守,伏強弓弩于埤,賊近,輒射之。賊少怠,則出擊之。賊不敢即攻城。英將銳兵一萬赴援,至曲靖,遣一健步懷檄入城,約為內應。為賊所得,詰之,賊皆錯愕,轉相告報,解圍宵遁。英既入城,賊散走,安定羅次、邵甸、富民。晉寧、大祺、江川諸山猶據(jù)險立柵,分兵殲滅,斬首六萬級,生擒四千人,諸部復定。”④比《明史》對楊苴集眾攻城的細節(jié)描寫的更多一些,但是其根據(jù)何如,還尚未可知。不知道是否為郭勛對該事件的主觀想象。
3.《欽定續(xù)通典》(《兵》卷),為清乾隆三十二年因奉敕而撰?,F(xiàn)代文獻中對該書的記載不多,而該書對此事件的時間記載極為簡略,“土官楊苴復叛,糾集二十萬眾圍城,英時在烏撒,聞之即遣兵赴援。至曲靖,先遣一健卒入報城中,為賊所得,給之曰:‘總兵官已領三十萬大軍至’。矣賊眾駭愕宵遁,英追討于諸,寨悉殲之”⑤。而從這則史料可以看出,清朝人對土官楊苴的態(tài)度是“復叛”,是叛亂的罪名。但該書并未記載斬首之事,為什么把這一事件抹去?
4.《明史紀事本末》(卷十二)、《滇考》中,更詳細的描述了這個事件,“九月(洪武十五年),傅友德、沐英等分兵攻未服諸蠻,以指揮馮誠守云南。諸蠻見大軍出,謂城守虛弱,遂相煽叛。土官楊苴尤杰黠,紿其下曰:‘總兵領大軍歸矣,云南城可圖也。’遂糾眾至二十萬,會于城下,合三十六營兵攻城。時城中乏食,士卒多病,倉猝聞寇至,頗以為憂。誠與指揮謝熊以孤軍嬰城拒守,備樓櫓戰(zhàn)具,多置強弓弩于城上。賊至,輒射之,多應弦而斃。伺賊少怠,出奇兵擊之。賊不能攻,遂圍城為久困計。時沐英駐師烏撒,聞之,選精騎萬余來援。至曲靖,先遣人潛入城報知,為賊所得,紿之曰:‘總兵官領大軍三十萬至矣?!\相顧駭愕,拔營夜遁去,至安寧、羅次、邵甸、普寧、大祺、江川等處,據(jù)險樹柵,欲圖再舉。英至,與馮誠等合兵剿捕之,斬首六萬余級,生擒四千余人,諸部復定?!雹拊撌妨现懈唧w的描述了楊苴將二十萬兵分成三十六個軍營,進攻云南城,并說明了馮誠及手下如何做防守。但因該書是清朝編撰,所以在內容上可能做了刪減增編,可增加的細節(jié)來源為何卻無法知曉,因為即使明代的史書對該事件的記載也很少?!睹魇芳o事本末》這本書是清代學者谷應泰所編撰的紀事本末體史書,該書詳于政治,略于經(jīng)濟和典章制度,且選錄的歷史事件也不夠全面,但因成書較早并且書中有的內容依據(jù)野史傳聞,間有失實之處。
《滇考》一書中描述的該事件與《明史紀事本末》幾乎相同,是馮甦于清康熙十九年編寫的,該史書應該和《明史紀事本末》的史料來源應該趨同。
5.《七修類稿》(卷九國事類),是明代郎瑛撰寫的文言筆記體小說,該書為作者致力于學問考辨的一部專著。且有許多內容,為史書所闕,有很高的史料價值?!端膸炜偰刻嵋分袑ζ渥隽嗣枋觥啊卜痔斓亍?、義理、辨證、詩文、事物、奇謔七門……皆明《會典》及《明史》諸志所未及,亦間有足資考證者。然采掇龐雜,又往往不詳檢出處,故踳謬者不一而足”⑦。可見,雖然該書在史學界有很高的價值,但是由于缺乏史料依據(jù),而且,就本事件而言,在《七修類稿》中,郎瑛的說法是“云南叛酋楊苴等,斬首九萬級,檄定百蠻之種,威加八佰之邦,云貴俱平。”⑧這個“斬首九萬級”又是一個新數(shù)據(jù),而其根據(jù)為何,也不好鑒定。而且書中對楊苴的形容直接用“叛酋”二字,可見從正史中的“土官”到“叛酋”,楊苴的個人身份問題,直接發(fā)生了質的定性問題。有關楊苴的記載很少,只知他是當?shù)赝凉伲P于楊苴作亂的前因在史料中尚未出現(xiàn),為何郎瑛判斷楊苴為“叛酋”?可見后世對楊苴這個人的身份認同是很模糊的。
綜上,是對“洪武十五年沐英斬首六萬級”事件記載最具代表性的幾部史書,對楊苴集眾二十萬并攻云南城的始末也有大致的描述,可是對于當時的細節(jié)還是少之又少。下面我來提出我看到這段史料發(fā)現(xiàn)的幾個疑點。
1.疑點一:“楊苴趁隙作亂,集蠻眾二十萬攻城”中“作亂”為何?
所謂的“趁隙作亂”,到底為何意?從這句話里,只能分析出明廷與云南土酋立場的不同?!白鱽y”的背后又有何深層意義?楊苴是當?shù)赝凉?,而楊苴在行為上看似“攻”,實則為“守”?!岸f眾”里不僅是士兵、土官親信,更多的一定是當?shù)氐睦习傩?,那么老百姓的造反到底是因為什么?在《明史》中,只是對楊苴的行為做了描述,但并未描述具體原因,楊苴為什么要起兵攻城?一般來講,只有當?shù)乩习傩諏χ醒胝胁粷M情緒才會被迫無奈的起兵造反,而非謀反。而史料眾卻未記載楊苴攻城原因,而無論何事,事出必有因,有因才有果。
2.疑點二:史書對斬首人頭數(shù)量記載不一
《七修類稿》中,對以楊苴為首的造反者“斬首九萬級”,這個數(shù)據(jù)和《明史》中的數(shù)據(jù)截然不同,為什么會由六萬變成九萬,郎瑛的《七修類稿》到底參考的何種史料?一方面,郎瑛贊同了這個歷史事件,另一方面,他又與《明史》中對該事件的描述有出入。而且《明史·云南土司列傳》中,對楊苴等蠻眾的處置是“斬首六萬余級,生擒四千余人”,按常理來講,一個戰(zhàn)役對俘虜?shù)奶幹茫欢ㄊ巧鼙葦厥椎囊?,斬首對象也大多?shù)是高層領導,而一個集團里,肯定是領導者少,基層人員多,對基層人員的處置大多是教化與安撫,重整編排。為什么斬首數(shù)比生擒數(shù)還要多?
3.疑點三:史書中未記錄封賞
平定云南之后,史書中并未對該事件記錄封賞,無論在《明太祖實錄》中還其他詔令類史書中都是空白的,這又是為什么?洪武十五年“沐英斬首六萬級”,“六萬”的人口數(shù)量不是小數(shù)目,為何這么大的歷史事件,沐英等部眾這么大的功勞卻未出現(xiàn)在史料典籍中,那對這個事件,明朝到底采取什么樣的處理方式是極其有研究意義的,因果相照,而如此大的事件前因不詳,后果不明。確著實讓后人莫名其妙,所以對該歷史事件的真實性有待商椎。
“楊苴集眾二十萬攻云南城”的歷史事件是否真實存在?楊苴集蠻眾攻云南城,之后被斬首六萬級,如果這件事是真實存在的,那么如我前文所疑惑的那樣,為什么斬首的人數(shù)比生擒的人還要多?那么筆者在這里下了一個結論,就是明軍殺降,殺降意指如果另一方投降還要繼續(xù)殺掉投降者。那么在歷史上,明軍對楊苴率領的蠻眾就是這種暴虐的殺降行為。而且,二十萬的蠻眾大多數(shù)都是老百姓,這樣等于屠殺百姓,老百姓其實最為單純,只要減輕稅負維持生計,也就不會反抗,而明廷這么做的意義無非是趕盡殺絕。
在洪武十五年沐英奉命起兵云南之前,“上遣潁川侯傅友德、西平侯沐英將兵破鄯闡,梁王把都鴆死,段明懼,乃馳書友德等,其略曰:大理乃唐交綏之外國,鄯闡實宋斧畫之余邦地,莫能酬中國之郡邑,民莫能列中國之營屯,征之而徒勞甲兵,寬之而海納鱗介。乞依唐宋故事,頒降云南玉印一顆,《大統(tǒng)歷》一本,律令一部,比年小貢,三年大貢,則君臣之間兩無猜疑,上下之分各安勞逸。”⑨梁王死后,段氏馬上向傅友德發(fā)去書信,其意在投誠,段氏希望與明廷的交往亦像昔日與唐、宋之交,希望與之發(fā)展良好的交往關系,還保證會向明廷進貢,但卻遭到沐英拒絕,并且沐英還侮辱了前來的使者,并諭令其快速降明。后段氏再上書,其略曰:“善闡危如登天,大理險倍投海,計如漢武習戰(zhàn),僅置益州,莫能全土。雄若世祖,駐蹕只緣善闡,分裂余區(qū)。自古以講和為上,全師為奇。大國既有其兵,小國亦有其備,迨乎糧盡馬死,將獨兵離為天下笑?!倍问咸岬揭虻乩砦恢门c環(huán)境的原因,益州、鄯闡這兩個地方很難駐扎軍隊,動用武力也很難完全控制,漢武帝大動干戈,僅僅設置了一個益州郡,元太祖親自出征,也只是為了一個小小的鄯闡。段氏勸明廷不要興師動眾,因為“方今天下平猶易,自古云南守獨難”(《段世上潁川侯·方今天下平猶易》)。從滇人角度,希望保持獨立,但又懼中央王朝之威,采取對中央王朝進貢的方式來“講和為上”,這樣明廷也可以與云南互交,滇人也可以很大程度獨立。但傅友德等聞后大怒,“督兵并進,明兵大敗之,擒俘京師,云南悉定,分置府縣比之中州矣?!睆亩问仙蠒膬热輥砜?,這已經(jīng)是服軟的態(tài)度,但是明軍依然要督兵并進,最后云南悉定,這只是暫時穩(wěn)定的局面。明朝這樣做的目的要控制住云南,但代價就要犧牲當?shù)氐拿癖?,而手段便是趕盡殺絕。
戰(zhàn)爭中最無辜的是百姓,而這是明廷對付云南采取的態(tài)度。明朝沐英鎮(zhèn)守云南時實行了一次云南版的“焚書坑儒”,在《滇系·典故系》(清朝中葉師范的歷史著作《滇系》)卻用簡短的文字記錄下了一切:“在官之典籍,在野之簡編,全付之一炬?!币舱沁@一句,從傳統(tǒng)史書中分離出來,表達了滇人的立場。這也說明了明廷對云南的治理不夠合理,未考慮當?shù)匕傩赵V求。
對比其他史書對該事件的描述,《明史·土司列傳》的描述還是中肯的,明廷沒有給楊苴下“叛”的罪名,雖然細枝末節(jié)無法推敲,但是至于這個歷史事件的確存在,但其性質來講,就應該是立場問題。而明朝平滇的過程,通過這個歷史事件就可以看出,近乎殘忍。正如段氏所言,滇人的立場大概是希望從講和中求發(fā)展,而且希望通過進貢的方式與明廷互不犯邊,但在明初當朱元璋建國還并未穩(wěn)定之時,明廷也曾派使節(jié)前往云南卻慘遇害,明廷對云南的控制急切難當,卻在平復云南的過程卻未考慮后果,此為治理不當。明廷采取集權專制的統(tǒng)治手段,民眾只能通過無力反抗來維護權利。在此事件中,明廷應該采取尊重民族文化、多招撫、輕武伐的治理手段。民生是一個國家的根本,沒有了民,國家也無法繼續(xù)根深在這片土地上。
注釋:
①[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二百一.云南土司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99:8064.
②黃彰?。ㄐWⅲ?《明實錄》卷一三八.《明太祖實錄》.北京:中華書局,2016:2179.
③[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二百一.《云南土司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99:8064.
④郭勛.《三家世典》.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等點校.《國朝典故》卷四三,第1050 頁.
⑤《續(xù)通典》.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1663-1664.
⑥[清]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第二冊卷十二.商務印書館,民國,26:51.
⑦[宋]柳永撰.《四庫家藏》子部典籍概覽(二).山東: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745.
⑧[明]郎瑛.《七修類稿》卷九《國事類》.北京:中華書局,1959:137.
⑨[明]田汝成.《炎徼紀聞》卷4.北京:中華書局,1985.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