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名解

施洪波

“木心”二字，初視極簡，細思之，則覺有無窮之味在焉。于此，讀者無不嘆服，一如嘆服其文其人。然其名何來？其意何在？專家學(xué)人，非無釋者，惜心它顧，未能肆力于此，往往憾于粗略。今小子不敏，欲藉諸賢之基，多方管窺，縱橫考索，以窮筆名之淵源，以發(fā)“木心”之秘奧，故細述如下。

一、源儒說

此說肇源于作者本人，其于《文學(xué)回憶錄》中談《詩經(jīng)》時，忽插一語：“古說‘木鐸有心，我的名字就是這里來?！庇谔圃娬n畢，作者為眾學(xué)員各賦一絕之余，亦自賦一首，其詩有“一夕絳帳風(fēng)飄去，木鋒含心終不知”之句，可見其對“木鋒含心”之偏愛。遍搜典籍，皆無“木鋒有心”之語，此當(dāng)為作者融種種記憶于一爐，參以已意之結(jié)果。

“木鐸”一詞，五經(jīng)中數(shù)見。《書·胤征》謂：“每歲孟春，遒人以木鋒徇于路?！睗h鄭玄作《傳》釋之日：“木鋒，金鈴木舌，所以振文教?！薄吨芏Y·秋官司寇第五》論士師之職：“掌國之五禁之法……皆以木鋒徇之于朝，書而縣于門閭?！薄吨芏Y·天官冢宰第一》論小宰之職日：“帥治官之屬而觀治象之法，徇以木鐸?！编嵭⒃唬骸肮耪邔⒂行铝睿貖^木鐸以警眾，使明聽也。木鋒，木舌也。文事奮木鐸，武事奮金鋒?！贝私钥擅髂捐I乃大事警示之響器，而尤重其文事文教之功能。《論語·八佾》儀封人之言日：“二三子何患于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碧煜聼o道，何以興之？必藉圣人文教之功焉。木鐸乃聲源之所在，眾耳之所聽，眾目之共視，此亦猶圣人乃文教之中心點，大道之傳播者，其要實在文教上。

其后《漢書·食貨志上》曰：“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日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顏師古注：“鐸堅貞不屈，大鈴也，以木為舌，謂之木鐸。徇，巡也。采詩，采取怨刺之詩也。”揚文教之功，察民生之情，木鐸復(fù)增采詩之意。四方之音，融于一鋒，頌美之音，怨刺之詩，兼包并蓄，同行不悖。

《隋書·經(jīng)籍志》更謂：“古者圣人在上，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guī)誨，土士傳言而庶人謗。孟春徇木鐸以求歌謠，巡省觀人詩，以知風(fēng)俗;過則正之，失則改之，道聽途說，靡不畢紀?！薄搬吣捐I求歌謠”之意不變，然“道聽途說，靡不畢紀”者，則世間萬事萬物，無不在木鐸中矣。木心先生，隨才縱橫，用力多方。其文博雜，靡不畢具，正合此木鐸之論。木心之意，其在斯乎？

周文化何以郁郁乎文哉？蓋上承先王心法，時取四方之音。故令周官行諸國而觀禮，搖木鋒以采風(fēng)。即此言之，木鐸之心，自有廣取博收，薪火相傳之意味，此正木心學(xué)問文章特色之所在也。

二、源易說

儒道同視《易》為其經(jīng)典，《易》自有其獨立性，故此處分而論之。源易之說又分二途：一取“木心”之堅定，一取“木心”之自然。

“木心”堅定說，見諸《周易·說卦傳》之坎卦，其辭日：“其于木也，為堅多心?！笨藏?，內(nèi)陽外陰，內(nèi)剛外柔，水心之堅亦猶木心之堅也。此正是木心性情之寫照。中國古有成語日“木心石腹”或“木人石心”，皆以喻志之堅，非誘惑可動心者，可資印證?！澳拘氖埂闭Z出宋張邦基《墨莊漫錄》第五卷：“而君介然，不蒙顧盼，亦木心石腹之人也。”“木人石心”語出《晉書·夏統(tǒng)傳》：“統(tǒng)危坐如故，若無所聞。充等各散曰：‘此吳兒是木人石心也?！?/p>

“木心”之自然，見諸《周易·說卦傳》之巽卦。巽為木，就其易象言，木為生，為長，為破土，為自然，得木之心，即得自然之情。中國文人，木心先生最賞陶淵明，正在乎其自然也。木心于《文學(xué)回憶錄》中數(shù)言，若喻中國文學(xué)為塔，陶淵明當(dāng)穩(wěn)坐塔尖。即《素履之往》一書，亦多見激賞。摘數(shù)語以證：

有時，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淵明。

臻于藝術(shù)最上乘的，不是才華，不是教養(yǎng)，不是功力，不是思想，是陶淵明、莫扎特的那種東西。

木心《九月初九》談中國人與自然之關(guān)系，亦不難見作者尚存自然之心。

中國的人和中國的自然，從《詩經(jīng)》起，歷楚漢辭賦唐宋詩詞，有著相互參透的關(guān)系，中國的自然滋養(yǎng)了中國的人，中國的人親近著中國的自然。

三、源佛說

木心弟子陳丹青先生據(jù)木心《文學(xué)回憶錄》（陳丹青整理出版）所載，以為“木鋒之心”系佛家語，或即佛教中“木心御虎”之言。木心曾于《竹秀》一文中述及莫干山遇虎之狀：“某夜，果有虎叩門……它用腳爪嘶啦嘶啦地抓門，，我恬然不懼而竊笑，斷定它進不來……虎去矣，也不聞它離去的腳步聲，虎行悄然無跫，這倒是可怕的?！贝伺c佛教“木心御虎”之傳說倒略有近處。

據(jù)木心自述，其外婆精通《周易》，祖母幼時即為之講《大乘五蘊論》，其易學(xué)佛學(xué)知識來之有自。自其諸作視之，易學(xué)佛學(xué)修養(yǎng)皆非泛泛。其取佛家木心之堅定意，與前之“源易說”實亦相嚙合。其實，以木心之古典涵養(yǎng)，及對東坡之喜愛，其名與東坡或亦當(dāng)有所瓜葛。蘇軾《自題金山畫像》乃其名作，涵道融佛，于自嘲中自有悠遠意韻。錄東坡詩如下：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生平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心似已灰之木”，雖出自莊子“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莊子·齊物論》）之語，然自魏晉間，融合佛道，此亦成佛家常用語。蘇軾另有詩即用佛家意：“祗園弟子盡鶴骨，心如死灰不復(fù)溫。”（蘇軾《王維吳道子畫》）“心如死灰”者，當(dāng)去除意欲之念，而生自然之心，順應(yīng)天地，忘物忘我，以至于物我兩忘，起于物，終于物，由出生人死而出死入生，亦即是佛教涅槃境界。木心先生于此意甚稔，文多有述及者。

四、源耶說

在上述諸說之外，童明教授以為“木”字隱指“‘十字架上之‘人”，亦即取意耶穌?？寄拘钠湫衅湮模瑢嵱谢骄裨谘?。木心以為“十字架代表個人的極致的美，然后，再象征救贖”。

“十字架上之人”，巧妙至極。十字架上之人，自是指耶穌而言，則“木心”兼有“基督之心”與“心向基督”之意。以木心《文學(xué)回憶錄》新舊約四講證之，確然如是。木心自稱對《新約》讀過不下百遍，對耶穌的敬仰推祟貫注于字里行間。

“耶穌是集中的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是分散的耶穌?！弊髡咴?，“木心”者，乃賞其筆畫，取“木”之集，取“心”之散，實與此語相通?！澳尽敝础啊旨苌现恕薄?，即耶穌，“耶穌是集中的藝術(shù)家”;“心”之散，“天下只有一個耶穌”，一耶穌之心散而為天下藝術(shù)家之心，恰如佛教永嘉大師證道歌所言：“一月普現(xiàn)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p>

“每個偉大的心靈都有一點耶穌的因子，做不到，無緣做，而見耶穌做到，心向往之?！闭瞧洹靶南蚧健敝硎觥！耙d是天才詩人，……他的人格力量充沛到萬世放射不盡。所以他是眾人的基督，更是文學(xué)的基督。”他還借芥川之口表其感恩之心：“即使基督教滅亡，基督的一生永遠叫我們感念?！蹦拘奶寡裕骸拔业奈膶W(xué)引導(dǎo)之路，就是耶穌。”文學(xué)之“木心”，對耶穌亦是推崇備至。

木心曾言：“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難?！笨寄拘纳?，八十余載，出蒙人屯，歷艱履難，屢復(fù)屢剝，猶不滅其殉道之心。藉耶穌之精神，一腔心血，盡集于藝術(shù)之十字架中，渡盡劫難，于垂暮之年，卻似基督般重獲新生。

五、木心自道

木心，原名孫璞，字仰中，此見父輩之期望——質(zhì)如璞玉，行尚中庸?！把觥庇谐缟幸?，“中”乃儒之極。誠然，仰中或亦有俯仰無愧于中之意。父輩取名，儒意濃厚。后牧心之號，當(dāng)承仰中而來。何則？欲仰求中道，必當(dāng)反身而誠，反求諸己，以蓄養(yǎng)其心，見其光明自在的本性。后改“牧心”為“木心”。木心之前半生，牧心;后半生，木心。由牧心而木心，正可見木心思想之變化。牧心，有為，有法，是一種建構(gòu)的態(tài)度;木心，無為，無法，是一種解構(gòu)的精神（土最具傳統(tǒng)之象征，而木必破土而后生）。觀木心生平，幼承舊學(xué)，兼以佛道。長而學(xué)問西漸，厭儒門而尚西風(fēng)。鄙孔氏之拘謹，欣佛道之絕塵。效莊生曳尾之自在，揚六經(jīng)注我之精神。以高揚傳統(tǒng)之姿，行解構(gòu)傳統(tǒng)之事?！对娊?jīng)演》即是其例?！端芈闹?，亦多六經(jīng)注我之證。

就其更名，作者曾于《海峽傳聲》中釋曰：

“牧”字太雅也太俗，況且意馬心猿，牧不了。做過教師，學(xué)生都很好，就是不能使之再好上去：牧人牧己兩無成，如能“木”了，倒也罷了。其實是取其筆畫少，寫起來方便。名字是個符號，最好不含什么意義，否則很累贅，往往成了諷刺。自作多情和自作無情都是可笑的。以后我還想改名。

名乃符號，以簡為上。先生又曾自云，“木心”乃取“‘木字筆畫集中，‘心字筆畫發(fā)散”之意?！皠h繁就簡三秋樹”，皮毛落盡，精神獨存，無意之意乃佳，確是木心精神！然果僅如是乎？非盡然也。蓋文人多有頑心，木心尤甚。其思如天馬行空，其語似天女散花，嬉笑調(diào)弄，隨興所至，實不能以常式概之。其于《文學(xué)回憶錄補遺·木心談木心》首篇即數(shù)言“不能太老實”之意。略引如下：“凡問答，采訪，不能太老實”，“不能太老實”，“大家寫作不要太老實”。何以故？木心說：“每個人要保留一點神秘感，使人不知你。藝術(shù)家要保留一份‘神秘感，保護自己?！?/p>

名之形象，以簡為尚;而其內(nèi)涵，自當(dāng)愈富愈佳。木心自謂：“我喜歡模棱兩可，不是多一可嗎？”此最能見其用心。筆者于此不吝筆墨，細推“木心”大名之淵源，暫行“模棱多可”之能事，管窺復(fù)蠡測，若先生有知，其許之乎？斥之乎？私揣先生之性情，或是一笑了之罷！

夏春錦先生《木心筆名芻議》一文（《木心研究專號。木心美術(shù)館特輯2016》，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

版社2016年版）對木心一眾筆名皆有論述，于“木心”一名反未盡全力，本文對此有所借鑒，謹致謝焉。

有關(guān)《文學(xué)回憶錄》原文皆引自木心：《文學(xué)回憶錄》，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后不標注。

孔穎達：《尚書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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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公彥：《周禮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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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玄齡：《晉書卷九四，夏統(tǒng)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430頁。

木心：《素履之往》，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46頁。

木心：《素履之往》，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104頁。

木心：《哥倫比亞的倒影》，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

同上，第22頁。

馮應(yīng)榴輯注：《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641頁。

王先謙集解：《莊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頁。

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三，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08頁。

木心：《素履之往》，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51頁。

木心：《魚麗之宴》，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頁。

鄭績：《浙江現(xiàn)代文壇點將錄》，海豚出版社2014年版，第4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