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中你最明亮

南風

（一）

雨季。

我在學(xué)校對面的巷子，又一次見到那個流浪的少年。

他十六七歲模樣，臉龐瘦削，穿著白色斗篷和草鞋，腳趾甲里都是泥垢，像是從垃圾桶里撿來的。黑色的頭發(fā)中藏著少年不該有的大把銀絲。

他就站在小巷的盡頭，沒有撐傘，身體卻沒有濕。他有一張好看的臉，一只眼睛上綁著紗布，剩下一只墨綠色的眼睛望著我。

雨聲如注。他伸出手，嘴角微微張開，好像要對我說什么。

“喂，讓你帶的東西帶了沒？”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楊慧嚼著口香糖，站在高處的臺階上俯視我。

我像游戲中被操作的人物一樣，乖順地轉(zhuǎn)過身，顫抖著手，從背包里拿出一塊用塑料紙包裹著的金色手表。

楊慧一把奪過去，粗暴地扯開塑料紙，將金色手表佩戴在手腕上，向身邊的兩個高個子朋友炫耀。

她們是高中部的女孩子，比我大兩歲。小時候，我們并沒有什么不同?？赡骋惶欤齻兒鋈痪烷L大了。她們忽然就會化妝，穿著也發(fā)生了改變，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她們先進入了大人世界，組織了自己的俱樂部，說著許多我聽不懂的話題。我對她們的世界一無所知，而她們卻看著我長大，對我的秘密了如指掌。

“放心吧，你爸爸進監(jiān)獄的事情，我們在學(xué)校會守口如瓶的。”楊慧拍了拍我的肩膀。

“謝謝?！蔽业拖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道謝。

“對姐姐們，當然要學(xué)會感恩?！彼N近我的書包，從上面拽走了一個紅色超人圖案的鑰匙鏈。

“這個……這個不行?！蔽夜钠鹩職狻?/p>

楊慧挑了挑眉：“哦？”

“這個太舊了，下次我給你們買新的，一人一個?！蔽乙е齑?。

楊慧冷笑道：“這東西是你爸送你的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好好表現(xiàn)，下次帶我說過的那條項鏈過來，鑰匙鏈就還你?！?/p>

“還有件事——”楊慧瞇起眼睛，望著遠處，“那個要飯的男孩，是你的朋友嗎？”

“我不認識他?！蔽姨痤^。他還站在原地，聽到我的回答后，他轉(zhuǎn)身離開，消失在小巷深處，好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二）

我叫白依，今年初中二年級。曾經(jīng)，我是小區(qū)里最富裕的孩子，住在三層復(fù)式的洋房里。

去年，爸爸因為一起金融案件進了監(jiān)獄。離開的那個晚上，他在我的手上塞了這個超人鑰匙鏈，對我說，他不在的時候，超人會代替他保護我。

我們的房子被銀行收回，我跟著媽媽，租住在洋房對面、小巷深處的閣樓里。新家的面積，還沒有以前的廚房大。

在以前的朋友中，楊慧是唯一知道我家破產(chǎn)事情的人。班級里，大家以為我還是曾經(jīng)那個天之驕女。我不敢說出真相。幸好，學(xué)校要求每天穿校服，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早已買不起高檔貨。為了買體育課穿的潮牌運動衫，我連續(xù)半年都沒有吃早餐，只為了不被同學(xué)們發(fā)現(xiàn)我貧苦的生活。人有朋友，才不會寂寞。如果他們知道我真正的樣子，我就會失去擁有的一切。

楊慧是個善于利用人心的女孩。

一天，我和小伙伴們在洋房小區(qū)的門口告別后，目送小伙伴們走遠，我才回到自己真正的家。

“白依，你還要演到什么時候？”楊慧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刀子一樣割在我的心上。

“你還想做那個大家眼中住在城堡里的公主，對嗎？”她拿起手機，拍下我和身后筒子樓的合影。

從那天起，我的世界崩塌了。我成了一個沒有姓名的小偷，為楊慧偷了許多她想要的東西。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告訴任何一個人，因為打從第一次軟弱地低頭開始，我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很多個晚上，我躲在被窩里，沒有聲音地哭泣，不敢讓媽媽聽見。

那時候，我多么希望早點長大，離開這個小區(qū)，離開這個城市，找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再也不回來。

（三）

在那些黑暗的歲月里，那個小巷深處的少年，反復(fù)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

夢境是潮濕的，雨一直下。他站在那里，只有一只墨綠色的眼睛。他為什么總是戴著眼罩？夢里，我摘下他的眼罩。

我的瞳孔放大，從夢中驚醒。

醒來后，窗外也下著雨，雨聲和夢里一樣清晰。我忘不了那眼罩下面黑色的窟窿，好像宇宙中的黑洞，讓我不寒而栗。

有些事情，需要我們跌入谷底才能明白。無論活到多少歲，成長的代價就是遺忘。我以為只要遺忘了不好的事情，就能長大。直到后來，我才明白，那些因為恐懼想要遺忘的東西，一直都在那里，遲早會在我最不希望的時候，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當商店的老板抓住我的手腕，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感到全身都在發(fā)燙。商店門口，那條金色的項鏈，就被我攥在手上。四周的人們指指點點，我逃無可逃。

“你是不是一中的？”老板指著我的校服。

我全身顫抖。

“我現(xiàn)在就給你們學(xué)校打電話。小小年紀，不學(xué)好！”老板掏出了手機。

我閉上眼睛。

“這個項鏈多少錢？我付了?！币粋€聲音響起。是那個一身破爛的少年，他拿著一個信封，放在柜臺上。

老板打開信封，抽出了一疊紙幣，睜大了眼睛。“你又是誰？”老板松開我的手腕，拿起褶皺的紙幣，放進驗鈔機。

“我是他的朋友。”他真摯地望著我，露出一個質(zhì)樸的笑容。

我盯著他的眼罩，又想起了那個可怖的夢境。

（四）

“為什么要幫我？”小巷深處，我問他。

雨又落了下來，卻自動避開他，他像是生活在一個看不見的保護罩里。

“你都不記得了嗎？”他的眼神里有失落。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那些錢，我會還給你的?！?/p>

“我沒有給他錢，他想要什么，那個信封里就會出現(xiàn)什么。”

“你會魔法？”我吃驚。

“魔法因為相信而存在?！彼柭柤?。

“謝謝你幫我。如果沒有這條項鏈，我的生活就完了?！?/p>

“如果你把項鏈給那個女孩，你的生活才完了?！彼櫭?。

“我沒有別的選擇?！蔽覈@氣。

“只要你愿意面對真實的自己，永遠都有機會選擇重新開始?！彼麑ξ艺f。

“你到底是誰……”我盯著那些飛離他的雨滴出神。

“有個地方，我想帶你一起去?！彼麖钠婆f的牛仔背包里，掏出一把更破舊的雨傘，撐開充滿鐵銹的傘柄，對我微笑。

“你不是不需要撐傘嗎？”我不解。

他沒有回答我，一直往前走，我跟在他的后面，走到了小巷的最深處。那里只有惡臭的垃圾桶和可憐的流浪貓，還有一面灰色的墻。他用傘尖敲了敲墻，墻上忽然出現(xiàn)一扇門，門上出現(xiàn)一個鑰匙孔。

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破舊的傘，四周的雨點飛速旋轉(zhuǎn)，凝結(jié)成一把銀色透明的鑰匙。

鑰匙落到我的手上。

“打開這扇門。”他微笑。

我將銀色透明的鑰匙插進鑰匙孔，“吱呀”一聲，一個全新的世界在我面前打開。

大雨如注，我的身后是鋼筋水泥的現(xiàn)代城市，而門后面，是一片原始叢林。

（五）

“我是森林之子。森林正在一點點消失。這是個老套的故事，我相信你一定從電影里看過。曾經(jīng)，我們的家園很大，現(xiàn)在如你所見，我們的空間越來越小，只能把自己藏在城市的墻里面。我的職責是守護這片森林。曾經(jīng)我打敗過惡龍，現(xiàn)在卻輸給了推土機……”他帶著我穿梭在叢林深處。四周的一切，看起來是這么的陌生又熟悉。

森林深處，有一間樹屋。曲線優(yōu)美的小屋由深淺不一的木色組成，門口還有一架掛在樹上的雙人秋千。樹屋的平臺上有一座繩橋，跨過湖泊，通向?qū)Π丁?/p>

“這是？”我站在樹屋的木門前，才發(fā)現(xiàn)，木門和我的校服都是綠色的，我好像要融化成這森林的一部分。

少年打開門，對我說：“歡迎光臨寒舍?！比缓髲拇斑呎艘恍┍『?，為我泡了一壺薄荷茶。

我環(huán)顧四周，望見窗外的森林中，有許多狐貍在穿梭。那些狐貍都一身雪白，眼睛如同墨綠的寶石。

我望了望窗外的狐貍，又望了望少年墨綠色的眼睛，驚呼出來：“難道你是？”

他笑了笑，揉了揉我的頭發(fā)，好像我才是一個小動物：“以前你總叫我白狐哥哥，現(xiàn)在都不認識我了?！?/p>

“我之前來過這里嗎？”我有些困惑。這張原木色的茶幾，這個陶瓷茶杯，窗臺的薄荷，還有空氣里潮濕又悶熱的味道，這一切比我生活的都市還要真實。

“等你變成了真正的大人，就會忘記這里的一切?？磥?，這一天來得更早了一些?！彼攘艘豢诒『刹?，笑聲里有落寞。

確實，爸爸被帶走以后，一天又一天，我開始承認自己的平庸，只希望生活的假象不要被拆穿。

“馬路對面的富人區(qū)，曾經(jīng)是白狐們的家園，現(xiàn)在被推平了。那里還建了一個高爾夫球場，我們曾經(jīng)探險的洞穴和山坡，如今正好成了完美的球洞。”

“我們一起去探險過？”我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一些夏日的往事。我低下頭，那些往事的碎片，浮現(xiàn)在茶杯的水面上。

夏日炎炎，5歲的我和白狐少年一起在森林中探險。那時，他還是個年幼的小狐貍，剛剛修煉成人形，尾巴還露在外面。

那時，我是個勇敢的女孩。森林中的怪獸都沒有讓我害怕，我跟在白狐少年的后面，趴在他的尾巴上，讓他帶著我飛躍森林，飛過湖泊，飛到山頂。我們停下來，仰望滿天繁星，四周一片寂靜，連風的聲音都沒有。距離日出尚有一個多小時，星辰從天上鋪到地下。我們仿佛被包裹進一個無邊天際的星空水晶球里，整個宇宙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我們倒?jié)M薄荷茶，舉杯敬向天空。

為什么如今，越長大的我，反而越軟弱呢？甚至比不上那個5歲的自己。

茶杯上的水忽然翻滾起來，烏云浮上水面，惡龍盤旋在森林之上。那只惡龍沖向我，想將我吞噬。

白狐少年抱住我，用身體擋住巨龍尖銳的牙齒。

惡龍說，一個愚蠢的人類小孩，值得你這樣？

白狐少年咬著牙站起來，全身都是血，他捂住我的眼睛，說，她是我的朋友。

惡龍說，給我一只眼睛，那里有你一半的靈魂。給我一只眼睛，我就放過這個女孩。

幼年的我拼命搖頭。白狐少年吹了一口氣，我沉沉睡去。

多年以后，我的淚水掉到茶杯里：“你為什么要救我？”

“大人才考慮前因后果，小孩子只管去做了。”他笑了笑。

他曾為我放棄了一半的靈魂，我卻像丟垃圾一樣丟掉了那段記憶。

“那時你幼兒園畢業(yè)。在一次郊游中，你闖入了我們的世界。我伸出手，你并不害怕我，還幫助我包扎了傷口，和我一起探險。我們還約定，一起再飛去山頂，看一次日出。這個約定，還算數(shù)嗎？”

我擦了擦眼淚，哽咽道：“算數(shù)，但我還要處理一件事?！?/p>

“請你等等我——白狐哥哥?！蔽姨痤^。

（六）

小巷。楊慧嚼著口香糖，打量著我空空的雙手。

“項鏈呢？”她把口香糖吐在我的校服上。

“我還給老板了?！?/p>

“看來你是不想過好日子了。”

“楊慧，那條項鏈并不能給你帶來自信。很多大人都告訴我們，金錢和財富能給我們帶來自信，但這是錯的，只有接受自己，才能讓我們克服自卑。只有信心本身，才能給我們信心。超人鑰匙鏈，我已經(jīng)不需要了，希望它也能給你面對自己的勇氣?！蔽肄D(zhuǎn)頭離開。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今天走了，明天全校都知道你家破產(chǎn)了！”楊慧嘶吼。

我當然沒有再回頭，因為在小巷深處，有我真正的朋友。

人海中，他最明亮。

他向我伸出手。

我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