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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部黃昏

    2020-12-06 10:50:36呂新
    花城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銅鼓姥姥

    呂新

    月亮也一直沒出來,看不出遲早,大約就是前半夜和后半夜開始交接互相錯身的那時候,聽見旁邊院子里的胡榮榮在叫媽,說,媽,關(guān)守城的那個破頭往哪兒放呀?差點兒把我絆倒。

    聽見郭有梅說,先扔到南墻根那兒再說。

    胡榮榮說,萬一讓二寶吃了呢?

    郭有梅說,都長了蛆了,二寶才不吃呢,二寶又不傻。前半夜叫乏了,早就睡著了。

    又說,別拿手拿,踢過去就行啦。

    就聽見用腳踢著,有個東西咕嚕咕嚕地往南墻根那兒滾去。

    郭有梅說話有些不太利索,不像平時那么清楚,應(yīng)該是嘴里正叼著煙的緣故,怕一說話煙掉了,只能那么嗚嚕嗚嚕地說,要不是太熟的人,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么,換一個生人,一句也別想聽清楚。郭有梅對胡榮榮說,四月天,有的地方的樹已經(jīng)綠了,大風還刮著,你姥姥,還穿著有蟲眼的白皮襖,一個槍一樣的東西放在她的腿上,旁邊還有你大姨姥姥拿來的一筐干糧。本來就是一筐干糧,可有人非說是手榴彈,原因就在于是兩種干糧,你大姨姥姥又在上面放了一層干糧,中間用一塊布隔開。據(jù)你姥姥說,有一個歪戴著帽子的人非要看。

    那就叫他看看嘛,干糧又看不壞。

    你姥姥還倔,還非不叫他看。你姥姥說,是哩,就是哩,你不怕一看響了。

    腳步聲咚咚的,房頂上隱約有瓦聲響起,好像有瓦在風中尋短見,自己把自己弄碎了。

    姥姥咋會有槍?哪來的槍?胡榮榮越聽越覺得奇怪。

    郭有梅說,哪有槍?其實不是槍,就是一把笤帚,包起來很像一把槍。

    姥姥出門咋還帶著笤帚?有啥用?往哪兒坐的時候拿出來掃一掃?胡榮榮說。

    郭有梅說,不知道,這得問你姥姥去,我也不知道她為啥要帶個笤帚。

    胡榮榮說,姥姥是不是也重男輕女?

    郭有梅說,是呢,那咋不是,重得還厲害呢,和大多數(shù)的爹媽一樣,也是兒子第一。有兒子,兒子就是理所當然的第一,要是沒兒子呢,姑娘也湊合。

    胡榮榮說,她自己也是個女人,還重男輕女。

    郭有梅說,女人們,尤其老了以后,都那樣,自己把自己看成是一個老祖宗、源頭,其實那個家姓啥,有沒有傳宗接代的,關(guān)你啥事,你當初不也是一個外來的人么?你嫁到王家了,你就是王陳氏,你就以為你真的是王陳氏?命中注定的王陳氏,永不再變了?隔上一年,甚至明天,一個姓李的娶了你,你轉(zhuǎn)眼就又成了李陳氏,李門陳氏,有啥正經(jīng)?不用說兒子一輩的了,就連孫子們有沒有孩子,她們也著急得不行,怕續(xù)不上,到處禱告,燒香磕頭。

    胡榮榮說,可是姥姥對我挺好呢。

    郭有梅說,你又不是她的姑娘,你是她的外孫女,她親你是另一種親。

    胡榮榮說,對你差點兒?

    郭有梅說,說起來也不差,不過總不如兒子。攢了一小壇雞蛋,一直舍不得吃,就等著給兒子回來吃。后來,可后來了,可能也是覺得找到你舅舅沒多大希望了,她也有點兒灰心了,那些雞蛋也不能再放了,你姥姥就說,去他媽的,咱們吃了算了,再不吃就孵出小雞了。

    胡榮榮說,雞蛋壞了?

    郭有梅說,有的確實不行了,拿到燈前或者亮處一照,能看見里面有黑烏烏的東西。

    胡榮榮說,那就是壞了,要不就是真的有了小雞。

    郭有梅說,孵也沒孵過,哪來的小雞。

    姥姥那么厲害,姥爺還敢打她?胡榮榮說。

    郭有梅狠狠地吸了一口煙說,也就那么一回,那也是你姥爺年輕不懂事的時候。

    胡榮榮不解,以后再沒有?

    郭有梅說,沒有,主要是沒有理由。家里全靠你姥姥呢。

    胡榮榮說,沒理由?要是有理由呢,就是說還會打?

    郭有梅說,咋聽話呢?有也不打,我不是說過那是年輕不懂事么,你姥爺其實并不厲害。

    胡榮榮說,聽你這么說,姥姥難道也會縫衣裳?

    郭有梅說,那咋不會,會,只不過針腳比別人的大一些,不過也能穿。

    胡榮榮說,煙灰,煙灰,那么長了還不磕。

    郭有梅說,你姥姥那個人啊,有時候也沒意思,特別沒意思。有一年過端午的時候,我頭上插了一朵野花,她看見了,啪的一下就給打掉了,以后我也再不插了,誰愛插誰插去。

    胡榮榮說,是怕你野?我原來聽人們說,姥爺好像是個二不愣。

    郭有梅說,誰說的?不能這么說你姥爺,他那個人只是不愛操心。

    胡榮榮說,你看你,這不是在說閑話么,又急了。

    郭有梅說,噢,公正地來說,有點那個勁兒。

    胡榮榮說,我出生得遲,從來也沒有見過他。

    郭有梅說,這會兒不是能見了么,聽說他就在上仙人掌那一帶,每天看人下棋、熬糖。

    從這兒往北,山就開始像圓形的包袱,當然不是那種一個人挾起就走的小包袱,而是另外一種面目或形廓的大得幾萬個人也背不動的包袱。一座山與另一座山中間大都有銜接,有洼地,有草甸,甚至是小型的草原,很像是人胸前的那種情景,其實確切一點兒來說,更像是很多女人頭對頭地仰臥著的樣子。為什么是女人,不是男的?因為就不像男的,男的躺下不是那種樣子,他們更像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溝壑或石頭。這些多少年容顏不改的女人,這些遼闊的女人,一路上起來又下去的女人,各仰臥各的,各自都看不見別人仰臥的樣子,最多只能看見自己胸前的那兩座山,她們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像自己這樣的女人,更不知道前面的早已綿延著排列到了哪里。從多少年的情形來看,胡世赳覺得,更大的原因可能還在于她們多半認為自己是唯一的,僅有的,不以為還會有別的,更難相信長得也和自己差不多。就像日常里的很多女人一樣,她躺展了,就以為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躺展了。

    這樣說來,那就應(yīng)該是一些女里女氣的山?這么說好像也不對,應(yīng)該說它們有女人樣,有女性色彩,雌性的。有人說他,說胡老師,虧你還是個老師,雖然每一屆的學生只有二三十個,有時甚至還不到二十個,像一支隊伍的殘部,可那也仍然還算是個老師,你真的不知道咱們周圍那些山是什么樣子?你說不知道啊,這么大這么重要的事情我哪能知道,哪能懂得?女人樣的山,還雌性的,都沒聽說過呢。越說越近了,再說就連溫度和呼吸也出來了。再說那些耗子一樣的孩子們,其實跟著我也學不上個啥,我將就著教他們一些帶有濃重的嚴重的地方口音的漢語拼音,好多音我自己也發(fā)不準,他們也就只能跟著我將錯就錯,一錯再錯。越教越害怕,心里常打鼓,帶著這種口音出去,進入社會,他們將來是要吃虧,讓人笑話的呀。別人會說,拼音是你們體育老師教的吧?這話還真是說對了,我還真的客串過一段時間的體育老師,領(lǐng)著他們一趟一趟地原地轉(zhuǎn)圈跑,做狼吃羊、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春天栽樹,秋天的時候上山上刨干草,割麻黃。起初人也年輕,還有些許理想,常聽見心里在咚咚地打鼓,覺得愧疚、不安,尤其害怕和不希望自己那種可笑的口音通過他們的成長擴散和流傳出去,后來也就慢慢地一年一年地麻木了。除了難聽的方言口音,當然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錯別字,看見一個不認識的字,就會根據(jù)其形狀和模樣去琢磨,去猜測,覺得像是個什么字,可能是個什么字,臨了就連蒙帶猜地念出來了,孩子們懂個啥,還以為你是對的,肯定也就跟著你瞎念一氣,你怎么念他們就怎么念。這種事不光是眼前瞎念一下,要是有那么簡單就好了,從小種下的毛病,就像頑固的鄉(xiāng)音,好多人一輩子也都再也改不了啦。其實有那個瞎琢磨瞎猜測的工夫,去查一下字典不就都解決了么,很多人就是不想去查,寧愿瞎念,這種人當然也包括你在內(nèi)。有時候也明知自己不對,可就是改不過來。那些山像什么?其實你早就發(fā)現(xiàn)山形像極了仰臥著的女人,再沒有任何比那更恰當更真實的比喻,可是從來也沒有說出過口,當然不能那么說,是不是?無論心里覺得它們再怎么逼真再怎么像,也不能說。你要是那么說了,一夜之間就會把自己弄黑了,漆黑一團,都不用別人上手涂抹。不是么?你發(fā)現(xiàn)趙亢龍說話的聲腔像個女人,結(jié)果就這一個發(fā)現(xiàn)把趙亢龍給得罪了,且得罪的痕跡還很深,接著又拔地而起,由最初的不快直接上升為堅硬的仇恨。事情的麻煩之處和可悲之處還并不在于你得罪了趙亢龍,而是你壓根就不知道已經(jīng)得罪了趙亢龍,你還像原來一樣,以為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實際上早已寒暑交替,天翻地覆了。其實你那算是什么發(fā)現(xiàn),很多人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沒有人說而已。

    所以胡世赳,每次在這路上走,每次他就想,還是把它們形容為包袱吧,巨大的包袱。

    很多年,他一趟一趟地翻越這些巨大跌宕的包袱,因為隔一些時日,就會有事情毛發(fā)一樣生出來,火星一樣迸出來,毛發(fā)能剃,很多事情卻剃不了。去學習,去受訓,有時去看望一個將不久于人世的親戚,也有時趁星期天去城里買一點不得不買的日常用品。再節(jié)省,再緊困,有些東西也還是不能不買,比如手電筒里的電池,舊的已經(jīng)軟得流了湯,你能不買兩節(jié)新的?手電筒要靠電池來養(yǎng)活,才能發(fā)光、照亮,不買,就等于那個手電筒也沒用了,作廢了,那又是多大的損失?比如女人們縫衣服用的線,雖然布料是個比那更大的麻煩和難題,還不知在哪飄著呢,但是線你起碼總得有吧?遙遠的未來,或者不久的將來,萬一某一天你走著走著突然跌倒,嘴啃泥的同時撿到一塊布料呢,或者有人意外地饋贈了一塊呢,可是你滿家里連一根線也沒有,那時候你怎么辦,你又如何把它們縫成衣裳?你的心里每天都被這些針腳或巖石一樣的東西占據(jù)著,堆積著,布滿了雜亂無序的劃痕和損傷。你進去檢點,拿起這個,一手灰;拿起那個,塵埃又翻滾著蕩起。只有當出了門以后,那個擠滿了灰塵和雜物的心里才會空出一些地方。那些遍布在山上的各種毛細血管一樣的路,多半呈黃白色,遠看卻又潔白,柔軟,有著綢帶的模樣,正在前方和更遠處不出聲地飄蕩著,悠悠緩緩地爬行著,伸展著,它們認識這個叫胡世赳的人么,知道是他又來了么?這事還真不一定哩,按道理不應(yīng)該不認得,甚至有可能不用看身影,光聽走路的聲音也能聽出來,很多時候是咚咚的,也有的時候是噗噗的、哧哧的,鞋底始終摩擦著腳下的路,那就是他走累了的時候。去參加本系統(tǒng)的學習班,快到駐地時忽然看見陽光下活動著一個微黑窩囊的身影,好一會兒你才認出那就是你,頭上多出一塊瓦狀的東西,像古人的帽檐,又仿佛天靈蓋被揭起,正在頭頂上一起一落地隨風飄揚,才猛然發(fā)現(xiàn)帽子上還連綴著一塊粗白的孝布,你趕快扯下來,一只野兔,也可能是一只小狐貍直直地站在不遠處看著你,兩只小爪舉在胸前。這事它們看見沒什么,這要是讓韓科長看見了,不罵死也得糾纏死。要是再讓鐘部長發(fā)現(xiàn)了,那就更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后果,誰都知道,鐘部長一貫的作風就是穩(wěn)準狠,乘勝追擊,他一揮手,下面的小嘍啰們就齊聲吶喊,沖啊,殺呀!

    有一回你領(lǐng)著學生們上山打沙棗,面對那些涌來涌去的熙熙攘攘的群山,你問他們像什么。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有的說像饅頭,當然是巨大的饅頭,十萬個人也吃不了的、十萬個人也只能啃下一個小角的那種饅頭。還有的說像大炮,巨大的大炮。唯有一個比別的孩子大一兩歲的明顯老成的家伙卻什么也不說,只是一臉看不清深淺的笑,表情很復(fù)雜,更嚴重的是很下流,一看就覺得后面多半藏著什么東西。那時候他心里不禁暗暗一驚,覺得那家伙說不定也是看出了什么,看出了這山地的真容,只是不便說出來,怕別的孩子笑話,更怕日后落下話柄。大一兩歲真的就有大一兩歲的不一樣。這樣看來人真是每一天都不會白過,或許每一天每一刻都在讓你增高,加厚,變寬,累積到一定的時日,然后再依次遞減,縮小,變輕,形如灰燼。那時候他就想,說不定他看到的也正是你曾經(jīng)看到的。就像太陽烤人,明晃晃、熱辣辣的光線下,并不是某一個人覺得有針在背上扎,可能很多人都會覺得有針在背上扎,包括那些素日和你不對的人,各方面都說不到一起的,甚至仇人。

    也并不是每一座山之間都有洼地,有的就沒有,好不容易爬上來,往下一看,發(fā)現(xiàn)本應(yīng)該有的洼地不知什么時候已被砍得無影無蹤,一點兒都不剩,光溜溜地,直筒筒地,從上到下,削砍得那個整齊,直接就看到了溝底,甚至有時連溝底也不是,是看不見底的深澗。那時候,就像人生走到了絕路上,兩腿酥軟,眼前暈黑,看見天空也正在歪斜,仄傾,吱吱作響,一副很快就要塌下來的樣子。再往后,就全是這樣的了,刀劈斧砍,棱角分明。

    那時候,那些永生永世都無法對他人言的令人心虛不安的發(fā)現(xiàn)也就又會從遙遠的心底一路小跑著或者大步流星地來到眼前。為什么,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她的胸前只有一座山,像一頭單峰的駱駝,沉睡在途中,那一座哪去了?中間的洼地或草原哪去了?風從四面八方刮來,互相糾纏一陣后,又各自遠去,有赤焰般的喊殺聲和蒼白的勸解聲零星地留下,以后又演化為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每次碰到這樣的事情,他都會覺得有東西被沿途留下了,不再繼續(xù)跟著跋涉和轉(zhuǎn)戰(zhàn),因為他不止一次地打量和凝視過他們,那就是一些逐年掉隊的魂靈。不過,這樣的一些事情,無論是否屬實,與他個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當然沒有,他也從來都沒有那么想過,只不過一路上枯燥地走著,閑著也是閑著,看到了什么,隨便瞎想想而已。只要一轉(zhuǎn)彎再看見別的什么,或者想起一件什么事,先前的一切很快就會又被忘得一干二凈,就像從來都不曾有過一樣。等到山路走完,下了平地,看見遠處的房屋漸漸地多了起來,街道布置在其中,人稠雜起來,就又會有和先前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冒出來,洇出來,牢牢地攫住你的心思。不過那多半也是暫時的,一眨眼的事,因為很可能用不了多久,走完一條街,甚至才剛剛走了一多半,就又有意想不到的東西進駐你的心里。你想推開它們,趕走它們,有些一趕就走了,有的卻頑硬強橫地住下就不走了,很快又深深地扎了根,甚至還占據(jù)了很大一塊地方,迫使別的一些東西被擠壓迅速排擠出去。

    媽,飯我已經(jīng)做好了,您吃一點兒再走。

    不吃了。

    再大的事也不能不吃飯,何況也不在于這一點兒工夫。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就在你扒拉那兩口飯的時候,把一個最好的機會給錯過了。

    哪能那么巧,您這說得也太玄乎了。

    世上的事,有時候就是那么巧,就是那么邪,經(jīng)常巧得邪得叫你干瞪眼。

    我說不過您。

    媽主要是不想吃,心里亂糟糟的。

    別亂糟糟,亂也沒用。

    那能由人么,誰想亂,我也不想亂。

    說不定有啥事把他絆住了呢,不要盡往壞處想。

    你以為我想往壞處想?你還不知道你媽是啥人?一開始真是啥也沒想。

    就想他也許碰到了好事,沒顧上跟咱們說。

    是,我倒愿意他一不小心做了大官,忘了爹娘;或者叫天上掉下的金元寶砸暈了,半天醒不過來,回不了家??墒悄阌X得能那么想么?

    金元寶沉墜墜地壓在他的身上,想翻一下身都不容易呢。

    你也沒正經(jīng)。

    媽你咋想起來我這兒了?

    順路拐進來看看你,看見你沒事,我也就放心了。

    我再給您準備點兒干糧。

    唉,有這么一陣閑工夫,飯也早就吃完了。把飯給我拿來吧,反正已經(jīng)是個遲了。

    就是,這就對了,就算是上法場,也還得讓吃飽呢。

    姥姥,于成萬說在高城看見您了。

    于成萬是誰?

    是我們這里最勤勞的一個人,一沒事就去山里砍酸刺,手上全是各種各樣的傷口。

    我不認得。

    您不認得他,他認得您,他說他出北門的時候看見您了,見您在城門口的臺子下坐著。

    姥姥誰也不認得。有一天在四方,糊涂得能把月亮認成日頭。心里還一直奇怪呢,咋今天的日頭白洼洼的?

    姥姥,我也見過白天出月亮的呢,有時是早上,有時是后半晌,真的就是一個白月亮,像是被釘住了,回不去了。姥姥您說它是提前出來了,還是頭一天黑夜完了就沒回去?

    有人在房后咚咚地跑,院里又傳來響動,忽然有兩個孩子來找胡世赳,一個手里拎著一個瓶子,用一根細繩拴著,另一個拿著一個彈弓,從外面走進院子里的時候還在不停地把彈弓上的皮筋揪得啪啪直響,不知啥時候落在墻頭上的兩只灰喜鵲被撲棱棱地驚起,卻也并沒有走遠,還在附近一帶盤旋著。二寶起初還很生氣地沖著他們叫,但他們一面叫著二寶的名字,一面伸手摸它的頭,二寶很快就不再叫了,先是用嘴試探,接著就用嘴蹭他們,伸出舌頭舔他們的手,尾巴搖得嘩嘩的。郭有梅看了半天也沒想起他們是誰家的孩子,只知道他們都是胡世赳的學生,就對他們說胡世赳到城里辦事去了。兩個孩子互相看了看,然后又一起看著郭有梅。郭有梅以為他們說完就要走了,卻沒想到兩個孩子站著沒動,似乎還有話要說,還有事情要做,又似乎是在等著郭有梅的吩咐和回話,他們的那種老實聽話的樣子讓郭有梅略為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平時他們可都是些野得不能再野的孩子,撩貓逗狗,爬樹上房,沒有他們不敢做的,這會兒卻一個比一個老實。郭有梅于是就多問了一句,問是誰要找胡世赳。

    兩個孩子說,是校長。

    郭有梅說,是校長么?校長要找他做啥?

    一個說不知道。

    另一個說,好像是想要和他喝一壺。

    郭有梅說,喝一壺?喝一壺啥,酒還是水?

    那個孩子說,當然是酒,喝一壺就是喝酒的意思,哪有喝水的,喝一壺水有啥意思。

    校長是個很愛喝酒的人,甚至有些嗜酒,這郭有梅也知道,可是胡世赳卻并不很愛喝酒,平時在家里都不喝。忘了是哪一年了,有一天早上,郭有梅碰見校長,兩個人對面站著說話,校長身上的那種深重濃烈的酒氣忽然不斷地粗暴地朝郭有梅奔騰洶涌過來,很快就把郭有梅包圍籠罩了。郭有梅當時就想,這個人早上還喝酒?回家以后和胡世赳說起,胡世赳說不可能,肯定是頭一天晚上喝得太多,酒勁還沒有散完,正好讓你趕上了。郭有梅不知道校長為什么非要找胡世赳喝一壺,放著那么多喜歡喝酒的人不找,卻非要找一個不太喜歡喝酒的人。

    郭有梅問兩個孩子,你們校長這會兒是不是已經(jīng)醉了?

    兩個孩子說,沒有,沒醉,看上去好好的,挺正常,還能說話呢。

    其中一個又說,還沒開始喝呢,哪能醉了。

    郭有梅就對他們說,人還沒回來呢,等回來我告訴他吧。

    兩個孩子互相又看了一眼,可能是覺得把話已經(jīng)帶到了,就走了。他們邊往出走邊小聲商量著,好像又要去一個什么地方,郭有梅沒聽清,她看見那個用一根細繩拴著的瓶子搖搖晃晃地跟著他們走,離地一尺多,不知道瓶子里面裝的是啥,也說不定就是一個空瓶子呢。

    啊,向陽飯店!

    你聞到餡餅已經(jīng)出鍋,餛飩們嘈雜混亂地擁擠在鍋邊,像一群等待渡河的士兵。隔著臨街的那幾塊一米見方的玻璃,你看見白案組組長抽著煙,頭上的白帽子握在另一只同樣白乎乎的手里,叉在腰上,靠墻站著。一隊蒼蠅排成雁陣,正在半空中優(yōu)美地通過。你看見有一男一女兩個戴著白帽子穿著白色工作服的人拿著蒼蠅拍子正在慢慢地瞄準目標,屏聲斂氣,腳步放慢,輕到幾近沒有聲音,玻璃上啪的一下,沒打住。一個蒼蠅劃出一條自然的弧線,笑著說,我在這兒呢。又轉(zhuǎn)移到墻上、圓桌上,啪啪幾下。你看見很多蒼蠅在竊笑、微笑、沉默,有的低著頭,搖晃著渾圓或瘦削的肩膀,眼里笑出淚花。還有的笑得前仰后合,露出寬大的板牙和板牙中間很寬的牙縫,年輕一點兒的不會盤腿,坐在桌子上不住地打滑,往下出溜。

    啊,黎明照相館!

    從照相館的門口經(jīng)過時,聽見里面一個很干很冷的聲音在說,坐正嘍,笑一笑。你心里一驚,你見過這個照相的,一個潮乎乎的胖子,沒想到發(fā)出的卻是這樣干冷的一種聲音。

    穆財主并不是一個真的財主,只是他的名字。

    咋叫了這么個名字?我一直還以為他真是個財主呢。

    還不是因為當時覺得好聽么,爹媽給他起的,為了他將來吃穿不愁。

    實際上呢,正好叫反了?

    窮得叮當響,家里六個孩子,臺階一樣,一個比一個高一點點。一到了吃飯的時候,伸過來一堆手,都分不清是誰的,只看見一個又一個的碗擠來擠去,外人更分不清誰是誰的。

    我見過他六月天蓋著棉襖睡覺。

    有一年說他這個名字不行,把他摁到一個黑房子里頭,叫他改名字,一開始不改。不改也不罵他,也不打他,就只用一個辦法:餓他,使勁地餓他。原以為起碼得餓個兩三天才會有結(jié)果,沒想到才僅僅餓了一天就再也扛不住了,第二天天還沒亮就啪啪地拍門,說愿意改了。問他想改個啥,他說啥都行。有人就說,叫牛糞也行么,他說行,別說牛糞,雞屎也行。

    后來改成了啥?

    你不知道?

    不知道。

    穆朝陽,一個很鮮亮的名字呢,比他原先的那個好多了。他原先那叫啥名字!

    我沒聽說過,從來也不知道還有這么個名字呢。

    那是因為沒人叫,人們都還叫他原來那個名字。在人們的眼里,無論改成啥也都沒用,他永遠還是原來的那個他,就連會計的賬上也還始終趴著“穆財主”三個字呢。

    咋沒給他改成穆仁智呢?

    不能改成那,改成那他就更完了,一輩子也別想翻身了。

    媽,你聽見孤山那邊的鼓風機響了么?

    沒聽見。

    前天我就沒聽見。

    咋了?

    人們說孤山的鼓風機要是不響了,就要出事了。

    出啥事?

    那誰能知道,人們那么說,肯定是不好的事。

    那也不一定,哪能那么準。

    好事不準,不好的事一般都很準呢。

    噢。

    媽,你在想啥?

    在想你姥姥,這時候也不知道到了哪兒了。

    我聽于成萬說,他在高城看見過姥姥。

    高城?這是啥時候的事?

    最少有一個多月了。

    那你回來也不說?

    我忘了。

    于成萬咋會看見你姥姥?他到高城做啥去了?

    那誰能知道。

    于成萬是個財迷精,啥也不管,就知道悶頭鬧錢。

    聽三青說,他們家的院子里已經(jīng)鋪上磚了。小孩子們想進去耍,翻跟頭,于成萬就不讓,除了很兇地喊喝那些孩子,還把大門關(guān)得死死的,就怕把他家的磚地踩壞了。

    鬧成金鑾殿也沒人去。小孩子們不懂事,沒見過磚地才往他那兒跑。

    我就在想,就算別人不去,那他們自己平時還不走路了?

    我猜他們也會小心地走,慢慢地,捉鬼一樣地走路。因為,就算是他們自己家里人把磚地踩壞了,于成萬也會氣得罵呢。

    盡管并沒有聽見明顯的腳步聲,但她還是一下就覺得有人進來了,只不過來人并沒有進屋里來,只是在院子里晃了一下,影子一樣,然后就又走了,像是被風抬著裹著飄出去的。她握著菜刀走到堂屋的門前,透過一小孔玻璃朝外面看了一下,院子里空蕩,寂靜,確實沒有人,但是在南房的西墻邊,往大門口拐的那兒,她明顯地覺得看見有一種衣服的顏色剛剛閃了出去,出去時還把南房的西墻捎帶著掃了一下。事實上她也并沒有看見是什么樣的衣服,什么樣的顏色,只是一種感覺,覺得它們在她來到窗口之前剛剛一溜煙地飄逝著閃了出去。

    她推開風門,呸了一聲。

    她低聲說,狗雜種。

    墻頭上的一只灰喜鵲忽然站了起來,有些驚恐地看著她。她對它說,臥著哇,不是說你。

    街上沒有狗,當然也看不見一只雞,不過你聽說有些人家是養(yǎng)著雞的,至于養(yǎng)在什么地方,那就不知道了,各人有各人的辦法,各家有各家的秘密,至少表面上是看不見的。你從臨街的一些人家外面路過,絕不可能看見一個里面有叫聲或者翅膀蹄子亂拍亂動的雞窩或兔窩,最多只能看到放在窗戶下的一只壞了的水桶或者一堆碼得整整齊齊的劈柴。偶爾有時候還能從某一孔窄小的玻璃窗戶上看見里面的窗臺上放著一盆或者幾盆花,也只能瞥見有紅的花、綠的葉,至于是一品紅還是美人蕉,則從來都很難看清。說有時,說偶爾,也就是因為那樣的時候并不是很多,大多數(shù)的人家還是比較凌亂和馬虎的,風馬牛的東西放在一起,棉襖上臥著貓,雨衣下面很可能還掛著一把二胡。人出門,不是頭發(fā)上沾著顯眼的棉絮,便是一頭亂草,或者有一小撮甚至幾撮秀發(fā)頑強地站著,不聽話地支棱著,身上也是披掛著零碎的線頭或者掉下來的頭發(fā),白森森的皮屑。有的人家,家里有勤快的人,有愛干凈整潔的人,才會有那種閑情和喜好,種幾盆花。大凡那種人家,不光是里面整潔有序,門前也打掃得很干凈,連一根雞毛、一根草棍都沒有,早上起來還會在那些已經(jīng)風化磨蝕得很厲害的碎磚上面灑一點兒清水。不要小看那一瓢或半盆清水,灑了和沒灑完全不一樣,灑了就會有一種雨后的清新和濕潤。屋檐下吊著一串干豆角,幾根來年打籽做種子用的老黃瓜,都是些平常之物,真正有點價值的怕丟失的東西從來不會放在外面,這也很能看出這家人的仔細和謹慎。

    城郭微小而陳舊,毛茸茸的有了很多黑綠苔蘚和豁口的城墻。短短的幾條灰色的街上,最常見的是馬車和自行車。馬車有三匹馬拉著的車,也有一匹馬或者一頭驢拉著的。前者就比較正式了,走起來也很是威武,馬蹄聲響亮,鈴鐺清脆,看見這樣的車過來,行人就會馬上站住,等它過去。與前面那種正經(jīng)的馬車相比,后者則更有點兒像隨意出沒的流竄犯,由于車型小,更靈活,能出現(xiàn)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也能在某一條最細窄的最想不到的小巷子里碰到它們,也不知道土撥鼠或耗子一樣地在搬運什么,忙亂什么。往往趕這種車的也大都面色黧黑,像是常年混跡于爐膛灶火間,常年被煙熏著,要是再加上人本身也長得矮小,就極容易被忽略,不大會有人注意,甚至就在你的身邊或前后不遠處走著,也常常會被看不見,除非拉車的那頭馬或驢的嘴不小心碰到了你,你才會真正地發(fā)現(xiàn)了它們,看見一輛足夠孤獨的驢車,正從一片陰影里出來,或者一直就在烈日下烤曬著。這樣的驢車,有時無聲無息地停在路邊、人家的房后,趕車的要是再戴一頂寬一點的草帽,會像蘑菇,會連眉眼都看不見。

    在已經(jīng)過去的那兩三個月里,姥姥差不多每天都在行走,四處打探,尋找舅舅的消息和下落,身上背著的小面口袋里裝著干面餅,那就是她最主要的干糧。姥姥那個人,對別人嚴,對她自己更嚴。雖然有時候走著走著忽然覺得餓了,雖然干糧也就在她的身上背著,也不需要請示誰,和誰商量,隨時都能吃,但是也絕不隨便吃,仍然還是像平時在家里一樣,嚴格堅持正經(jīng)的三頓飯甚至兩頓??纯匆呀?jīng)到了甚至早就過了吃飯的時間,就找一棵樹下或者一層臺階,坐下,從口袋里拿出干糧,一邊吃,一邊觀察眼前和周圍的情況,順便也還能捋一捋這些天來的所見所聞和已經(jīng)去過的那些地方,再順便總結(jié)一下這些天來的經(jīng)驗和教訓,為下一步的行動理出一些頭緒或眉目。每一次總結(jié),也都有收獲,也都會總結(jié)出不少問題,發(fā)現(xiàn)某一天的費勁行走完全沒有任何意義,搭了工夫費勁不少不說,大方向還是錯的,驢唇不對馬嘴,越走越離譜。還發(fā)現(xiàn),那次在機械廠附近,嘴還是懶了一下,當時就應(yīng)該過去再多問幾個人,說不定就能問到一些有用的情況,結(jié)果還是嘴懶了一下,沒有去問。當時也確實想問來著,可是后來怎么就忘了問呢?武裝部的紅墻外面碰到一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人,以為是個熱乎人,卻沒想到原來是一個只會行走、會喘氣的冰坨子。那么,怎樣判斷已經(jīng)到了吃飯的時間呢?主要靠抬頭仰望,看太陽在天上的位置。姥姥從來都把太陽叫作日頭,感覺有時像是在說一個人,特指一個親近卻又遙遠的法力無邊的人。要是碰上陰天,天上沒有太陽呢?那就只能靠自己的經(jīng)驗和感覺去判斷了,覺得可能已經(jīng)到了該吃飯的時候了,或者覺得還早。這主要說的是路上人煙稀少,甚至四周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那時最可靠的就是太陽,太陽不會騙她,也不會騙任何人,怕就怕當你最需要它的時候它正好不在天上。那時候人就比較糊涂了,天地混沌,白天像晚上,或者大風刮著,從天上到地上,再到身邊,周圍既沒有可以參照的,也沒有一個能打聽的,就只剩下一個人判斷和琢磨了。判斷對了你就對了,會省不少事,要是判斷錯了,接下來那就不知道會有多麻煩多費勁。那時候,你就得要為你的愚笨和無腦無心、有眼無珠付出相應(yīng)的,甚至更多更大的代價。風中看見遠處影影綽綽的好像有山墻,有人家,有的房頂上還冒著一股一股的煙,等到走過去以后才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假的?不過在姥姥看來,這些都不重要,都能忍,也能克服,挺一挺也就都過去了。

    姥姥,世上的厲害的東西里面,你最怕狼還是最怕鬼?

    這兩種東西啊,實際上都怕,不過最不好打交道、最難對付的還是人……

    狼和鬼好打交道?

    它們啊,基本和人沒有交道,你見過它們和誰有交道?

    姥姥,從南梁到城里,一趟就七八十里路,來來回回多少趟,你是怎么去了的?

    還能咋去,一步一步走去的。

    李成茂他們住的那一塊的人說您有翅膀呢,說平時藏著從不拿出來,等到了路上,一看路上沒人的時候,就拿出來了,就嘩的一下展開了。

    準備起飛呀?

    對。

    你連這也不懂?他們那是在編排你姥姥呢,恨不得把我說成是妖怪。

    那種話其實也說過呢,說您變成一個圍著頭巾的仙女,一招手,武裝部的吉普車就吱的一聲停住了;往看守所的大鐵門前一站,兩扇黑漆漆的大鐵門就嘩的一下全開了。

    說沒說過我是鐵扇公主她媽,紅孩兒他姥姥?

    那倒沒有。

    肯定也有呢,只是你沒聽說。可惜你舅舅不是牛魔王,要是,還用我這么到處亂跑么。

    她說沒有,其實有,胡榮榮也聽到過,只是她沒好意思告訴姥姥。人們傳說一個人和堆砌一個人是很厲害的,就像眾人拾柴火焰高一樣,無數(shù)雙手,很快就把一個人裝扮起來了。

    胡榮榮回到娘家,和郭有梅說起她見到姥姥的事。

    郭有梅說,別人出去不敢說,你姥姥出去我放心。我說過想陪著她,她去哪我去哪,好讓她也有個伴,人家還不讓呢,不要我,說嫌我累贅呢。

    胡榮榮說,姥姥是沒問題,咱們兩個加起來也不如姥姥。

    郭有梅說,十個咱們兩個加起來也不如你姥姥。

    一年前,結(jié)過婚不久的胡榮榮第一次回娘家,才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婆家那邊的一個本家兄弟就來了,聽見一輛自行車一陣稀里嘩啦地亂響,隨后本家兄弟連才就在那種嘩啦作響的聲音之后出現(xiàn)她們的面前,像是從昏暗的舞臺一側(cè)倉皇上來的一名小爐匠,人尤其顯得渺小,模糊,其實連才不至于那么小??匆娔禽v自行車以一種歪斜茍且的樣子將就著靠在樹下,看見連才的帽子上縫綴著一塊粗糙的白布,胡榮榮和郭有梅都嚇了一跳,眼眶突突地跳,一看那陣勢,就知道婆家那邊有人死了。是誰?她們想到了好幾個年紀大的人,平時有病的人,只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會是來柱,胡榮榮的男人。胡榮榮的眼睛猛地睜大了一下,一句話沒說就跌坐到地上,隨即又暈厥過去。郭有梅跪在地上,一邊掐胡榮榮的人中,一邊問連才,來柱是咋死的?連才說是悶煙,昨晚臨睡前灶膛里還有火,他也沒管,就那么睡了,早上起來,人早就硬了。胡榮榮后來蘇醒過來以后,郭有梅問她,你沒告訴他睡覺前要把火滅了?胡榮榮軟軟地躺著,有氣無力地說這事他也知道,懂得。又說,這會兒說這些還有什么用。連才在一旁說,我們經(jīng)常也不滅火,也就那么睡了,一直也都沒事。停了一會兒后又說,一定是昨夜后半夜的時候風向變了,煙出不去了,沒有出路就只能再順著原路回去。連才說他親眼見過,說有時候刮的是亂風,不是順著一個方向刮,而是來回變,忽左忽右地變,忽前忽后地變,根本不知道也看不出到底刮的是什么風。那繚亂的風就在煙囪的出口那兒左右開弓,打耳光一樣,呼的一下打過去,再呼的一下扇回來,打得煙在里面上不來,出不去,都在里面窩著,憋著,看那情形,更好像是存心要把下面房子里的人熏死、悶死。

    媽,來柱來了,就在大門外站著呢,不敢進來,怕你罵他。

    胡說個啥!想嚇死我?

    你不罵他?

    我哪兒敢罵他,他這會兒已經(jīng)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沒人再敢罵他。

    你不認他這個女婿了?

    我倒是想認呢……是他不認咱們了。

    打發(fā)完來柱以后,胡榮榮就經(jīng)?;貋?,有時候天很黑了,以為肯定不回來了,猛然聽見外面有丁零零的自行車鈴聲響起,郭有梅就知道她又回來了。腳步聲噔噔的,那就是穿著皮鞋,要是聲音很輕或者完全沒有聲音呢,那就是又換成了布鞋。把車子在院子里支好,黑咕隆咚地進來,摘下頭巾?,F(xiàn)在她時常罩著兩種顏色的頭巾,有時是紫色,有時是墨綠色。婆婆有一次從門縫外面偷看她,她就把她的那塊紫色的頭巾蒙到臉上,不一會兒竟然睡著了,讓老太婆除了站得腰酸腿疼,瞄得眼睛干澀,再沒有任何收獲。來柱死后,胡榮榮覺得她至少有兩次看見來柱回來了,一次是在她和來柱自己的那個家里,一次就是在娘家,躲在大門外不敢進來的那一次。這種事,沒有人會相信,連自己的媽都不信,還有誰能信,所以胡榮榮也寧愿相信是自己眼花或幻覺。在她自己家里的那一次,她正睡著,突然被一陣臉盆掉下來落到地上的聲音驚醒。地是磚地,嶄新的青磚,所以臉盆的咣當聲很響。臉盆平常就放在專門放臉盆的那個鐵圈里,可以說連同它下面的那個鐵架子一起就是為了專門放臉盆而量身打造的,很多人家里都有,除非連下面做支撐的那個鐵架子也一起倒了,此外臉盆再沒有絲毫獨自掉下來的任何可能。響亮的咣當聲中,她睜開眼,朦朦朧朧地看見來柱好像就站在堂屋通向里屋的門口,呆呆地站著,整個人冷冷的、木木的,不說話,看著她。此外他的臉上和身上還有一種顏色,一種說不上是青白還是偏藍或者偏綠的顏色,也有點兒像高大的墻角下或者房屋的背陰處的苔蘚的那種清冷和涼氣……她驚叫了一聲,里屋的門忽然開了,有人叫著她的名字從外面進來,一切隨即結(jié)束。她看見臉盆真的就在地上,這是最讓她吃驚和害怕的。臉盆在架子上放得好好的,怎么會掉下來?是來柱弄下來的么?他要干什么,像往常一樣要洗臉?后來她想,那好像更像是一個夢呢,夢外面的人走進來,或者撞進來,夢就破了,碎了,不再成形。夢有點兒像一個蜘蛛網(wǎng)呢她覺得,不過可沒有蜘蛛網(wǎng)結(jié)實,比那種亮晶晶的絲線纏繞起來的格局脆弱多了,幾乎容不得哪怕任何一點點的破損或震動,甚至還不如吹出來的一口氣。不信你試著忽通一下,或者一個激靈,打個冷戰(zhàn),很快就什么都沒有了。

    家里有一個小凳子,那是來柱以前經(jīng)常喜歡坐著的地方,來柱就坐在那上面和她說話,或者看著她。胡榮榮后來就不能再看那個凳子,一看就會覺得來柱正坐在上面,即使不看,背對著它的時候,也會覺得來柱還在那兒坐著,就把它拿了出去。一開始放到了墻頭上,結(jié)果自那以后總是影影綽綽地看到好像有人在墻頭上坐著,面對著窗戶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不得不又拿下來,放到一堆爛椽子中間。過了兩天,卻發(fā)現(xiàn)又被婆婆不聲不響地撿了回來。郭有梅問,拿回來放在哪兒了?又給你送回來了?胡榮榮說,放到他們自己屋里了。郭有梅說,那你就不要再管了,你還體會不到,當媽的,那上面有人家兒子留下的念想呢。

    郭有梅又說,你姥姥哇還不是一樣,我病了,她都顧不上來看一下,就顧著尋她的兒子。

    胡榮榮說,我不是對來柱沒感情,我就是怕那種東西,一想起來就頭皮發(fā)麻。

    郭有梅說,我要是死了,你也會怕么?

    胡榮榮說,肯定會。

    郭有梅說,我還指望你給我穿上最后那一身衣裳呢,看來是指望不上了,你都嚇成那樣。

    胡榮榮說,該穿的再怕也得穿。

    又說,咱們這是在說啥,姥姥還沒考慮那事呢,你倒先開始想了。

    在云西茶坊的路邊,姥姥坐在一個樹墩上,一邊吃著干面餅,一邊留意著過往的行人。旁邊一個和她有著差不多同樣經(jīng)歷的老太婆,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渾身上下灰騰騰的,此前一直看著姥姥,明顯有一種想上去搭話的沖動。后來果然就一點兒一點兒地挪動著離姥姥越來越近,終于挪到了姥姥身邊,對姥姥說,他嬸子,又碰見您了,我光是在糧食局的門樓里就見過您好幾回呢,這還不算在法院外面,在體育場的跑道上,在冰棍廠對面,在郵電局旁邊。

    糧食局外面有一個門樓,上面有頂子,三伏天能遮陰,下雨天能躲雨,那下面經(jīng)常有人,領(lǐng)著孩子的,挎著籃子的,肩上搭著口袋或挎著包袱的,有時甚至還有趕驢的也會擠進去。

    姥姥說,噢,你見過我?還好幾回?

    老太婆說,那咋沒見過,早就很熟了。我每一回來,碰不上別人也總能碰見您。不是好幾回,沒有一百回,也有幾十回了。他嬸子,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沒有人比您更堅強更勞苦。

    姥姥說,快別這么說,我有啥堅強的,我和你是一樣的人。

    老太婆說,我說的是真心話,我佩服您哪。

    姥姥說,我哭的時候你沒見過呢。

    老太婆把一雙三角眼睛瞪圓,說,不能哇?他嬸子,您也會哭?

    姥姥說,憑啥我就不會哭?我不是人?

    老太婆把三角形的眼睛彎成兩條線笑了。

    姥姥看見她嘴上灰撲撲的,一看就知道她啥也沒吃,就問她,早就過了吃飯的時候了,你咋不吃干糧呢?

    老太婆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她那有些干裂的嘴唇說,早上吃過了,我不餓。

    說不餓,一雙三角眼卻不時地偷偷瞟一眼姥姥手里的干面餅。

    姥姥說,我早上也吃過了,這會兒覺得餓得很。

    老太婆說,他嬸子,不瞞您說,我一天吃兩頓飯,早上吃了,趕黑的時候再吃一點兒就行。

    姥姥說,是舍不得吃吧?出來東奔西跑,風吹日曬,哪能不餓。

    又說,你也不想想,你要是餓病了,倒下了,再也出不來了,你的事情咋辦,誰能替你?

    姥姥說著,掰了一塊干面餅給她。姥姥把面餅遞到她的眼前,老太婆慌亂得又是擺手,又是往后退縮,忸怩了半天,最后總算不好意思地接住了。吃第一口的時候,面餅一半含在嘴里,一半露在外面,用一種獻媚的表情討好地看著姥姥,這讓姥姥自己有點兒承受不住了。姥姥就對她說,你就自自然然地吃吧,就當是吃你自個兒的,你把我弄得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嬸子,您這餅子里還放了糖精?

    放了一點兒。

    甜絲絲的呢,我一吃就吃出來了。

    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放一點兒好,出門在外的,要不嘴里太寡了。比不放好吧?

    好吃得很呢!一看您就是那種講究的人。

    不過就是放了一小撮糖精,哪有啥講究的。

    咦,這還不講究!還要咋講究?我們平常就啥也不放呢。

    吃著姥姥給她的干面餅,老太婆竟然擠出幾滴稀疏的淚水,低下頭,悄悄地用手抹了。

    剛才,林場那邊有一個人轟雞一樣就是在轟她,嘴里

    地吹哨子一樣地響著,說著“嘁”“去”之類的一些字眼,老太婆且戰(zhàn)且退,兩條腿老樹根一樣彎曲著向后移動著,灰白的頭發(fā)被風刮著,飛舞著,一邊退卻一邊還故作強硬鎮(zhèn)靜地和那個人叫喚了幾句。憑著多年來的經(jīng)驗,姥姥已大致猜出她出來是干啥的了,后來一問老太婆,果然也是為了她兒子的事。

    臨出門前,胡世赳問那個嘴邊有一撮毛的賣貨的附近哪有廁所,那人看了他一眼,好像沒聽見一樣,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又做別的去了。胡世赳推開那兩扇斑駁的木門,走了出來。

    街上的房屋雖然高矮不齊,但都緊緊地挨著,一看就不會有廁所。有的甚至還是兩家共用著一堵墻,更說不定房梁上面也是通著的,互相都能聽見對方的說話聲。胡世赳看見有人站在墻角,背對著街上,身體一抖一抖的。接著又看見一個人站在一根電線桿子前,直接尿到電線桿子上。他們看上去是那么的自然,從容而又無比的放松。胡世赳看著他們,在心里問自己,你能么?你也能像他們一樣最省事最快捷地把自己的那點事情馬上解決了么?

    很快就有了回答,就像從一口井里上來一只桶,水面上印刻著兩個字:不能。

    胡世赳站在路邊,暗暗地咬著牙,身上一陣一陣地襲來的那種緊迫感讓他忽然變得有些神不守舍。他看著街上那些過來過去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不再具有各自的姓名和身世,也不再具有任何的識別性和觀賞性,瞬間變成一些純粹的影子和聲音,亂七八糟地過來,又面目模糊地過去。影子,聲音,確確實實就只是一些紙片一樣的影子和聲音,灰蒙蒙地在街上急疾或者黏稠地過著,流動著。而它們,早就從一個遙遠的地方起身,嘩嘩地來了,進駐到了他的身上。就因它們的到來,用不著拿手去摸,他就知道臉已經(jīng)變得很硬了,嘴緊緊地閉著,好像更擔心它們會急中生智甚至慌不擇路不顧一切地從嘴里奔涌出來,因為他覺得聽見了它們的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這更讓他對那兩個人充滿了羨慕,看人家嘩嘩的,熱氣騰騰,一瀉千里,淋漓盡致。其中一個,背對街上站在墻角的那個人,一條胳膊上還扎著一個紅色的袖章呢,應(yīng)該是一個在這街上負有某種職責的人,連那樣的人都能,而他卻不敢也不能過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敢過去,不能像他們一樣。深井里仿佛有一個聲音正在邊上升邊說,你當然不行,好歹你也還是個老師呢,在大街上就隨便解開褲子?你要是實在想解你就解吧。

    我不解,胡世赳說,我也覺得是一件很羞的事。

    身邊沒有人,胡世赳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他看著那兩個人輕松自然地先后離去,他們就像在街上臨時站住和一個熟人打了一個招呼,更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說心里話,他多少有一點佩服那兩個人,佩服他們的隨意和若無其事,在一種最為正常自然的行走中一抬手就化解掉了眼前的煩惱和困局。而再看他自己,更像是一個被麻煩纏身的人,臉上漸漸泛起焦躁,眼里也開始有煎熬駐進。這以后,他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尋覓。他走著,感覺自己已被擰成一根繩子,那繩子反復(fù)扭曲,不斷絞結(jié),變得越來越緊,越來越僵硬。街上的房屋就像從同一種模具里脫出來的,他不需要細看就知道沒有自己要找的,他一目十行地走著,又時刻小心地辨認著,很擔心在哪個地方會一不小心漏過去。在一個臨街的門口,有一位老人坐著,盯著掛在前面樹上的一個鳥籠子。他向老人打聽,老人用手指了一下街的對面。

    一個高深的大型載重卡車可以輕松穿過的門洞,初進入時有些幽暗,過了門洞卻豁然開朗,有人家,有菜地,有煤山。一個穿著一條紅毛褲的男人,手里端著一個鋁制小鍋,臉色蒼白浮腫地站在院子里,胡世赳向他詢問,那人的手指朝里面的更深處指去。穿過幾戶人家門前自制的柴扉籬排,很快,胡世赳就看見有成排的平房,大多是綠油漆的門窗,也有一部分是橙黃色,但都無一例外地緊閉著,給人一種遺棄的荒無人煙的感覺和印象。在那些房子的盡頭,甚至還有一座孤零零的白色的二層小樓。這地方有一種氣象,荒敗卻威嚴,寂寥而又不乏肅穆甚至緊張,有一種集體或公家的痕跡,卻沒有那種煙熏火燎的日常生活的氣息,當然也就更沒有柴米油鹽的痕跡,這一點,從那些局促齷齪的擠成一團的門前圍擋著柴扉籬排屋頂上堆放著亂七八糟的油氈和廢舊車胎石棉瓦的自建房屋前一拐過來的時候,胡世赳就已經(jīng)看到并感覺到了。胡世赳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曾經(jīng)屬于什么部門,什么性質(zhì)。胡世赳從那些房子前走過,看見有的門窗上掛著窗簾,有的則從里面糊著報紙,甚至還有用木板釘起來的。在一間里面糊著發(fā)黃的舊報紙的房子前,胡世赳略為停留了一下,正在抬起頭看時,一旁的那扇門忽然開了,從里面呼地沖出來兩個人,扭住胡世赳的兩條胳膊便拉了進去。

    他們說他們早就發(fā)現(xiàn)他了,看見他一直左顧右盼,賊頭賊腦,就知道他跟蹤他們已不是一天兩天了。胡世赳正要說話,后面一只腳已將他踹倒,接著又有一只手把他揪起來。

    胡世赳說他進來是找?guī)?,有人說這個大院子里有。

    聽到他這樣說,有人笑了一下,他們當即覺得這個人既陰險又愚蠢,既狡猾又幼稚。胡世赳聽到他們說的都是本地話,和胡世赳自己的口音完全一樣,其中只有一個人好像是尾音拉長上揚的渾山口音,渾山距離這里雖然也有二三百里的路程,可畢竟也屬于同一個地區(qū)。

    從門前并不狼藉的荒草和那寂靜得更顯荒敗凄涼的外表下,你無論如何都很難想象這房子里面會有人!而實際的情形是,不僅有人,而且有好幾個人,像是在開會或者商議一件什么事情。甚至在靠窗戶的地方放著的一張桌子上還有一部電話,兩個搪瓷臉盆,只是因為一進來就被打懵了,胡世赳還沒有來得及發(fā)現(xiàn)。胡世赳從外面被拖進來以后,看見他們有的坐著,有的站著,但是胡世赳完全沒有看清他們的長相,因為首先映入他眼睛里的是一個跪在地上的人,雪白的麻繩,五花大綁著——是他的小舅子郭照業(yè)……胡世赳瞬間就驚呆了。

    胡世赳無比驚愕地說,照業(yè),你怎么會在這兒?你媽正在滿世界找你呢!

    (事后,胡世赳曾匆忙而短暫地想了一下,一路走來,沿途經(jīng)過了那么多的地方,為什么非要在那間里面糊著舊報紙的房子外面站住呢?那是什么?那也許就是一個人的命吧?除了命,除了命中注定,他再想不出任何一個合理的且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

    屋里的幾個人看見他認得郭照業(yè),不禁都在吃驚之余相信他們此前的觀察和判斷都是非常準確的,而之后所采取的果斷措施也顯然是對的。幾個人互相看看,好像一時也沒了主意,事情完全讓他們沒有料到。當然,到這時為止,他們還不知道這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要是知道是姐夫和小舅子碰到了一起,說不定會驚得把一張臉翻轉(zhuǎn)過去。這時,一個臉色黑得鐵片一樣的人站起來說,行呀,你真是厲害,一下就找到了你要找的人,多秘密的地方也難不住你。

    胡世赳說,我不是找人的,我就是進來上個廁所。

    那人說,我們不是三歲的孩子。

    另一個也說,就是,這么大的城里,哪兒也不去,直奔這里就來了。你怎么不到西關(guān)的毛驢店去?怎么不到南門的大水坑去?警犬也沒你這么厲害。

    警犬也得拜你為師呢。渾山口音的那個人說。

    胡世赳說我沒事去那兒做啥。

    好一張利嘴!還挺有理。

    忽然有人走到他身后,伸展開一只手,用手掌做砍刀,在他的后脖子上狠狠地砍了一下,他的腰不由自主地往下一墜,接著又不聽使喚地往上一提,一下一上,全是由突如其來的生疼在調(diào)節(jié)和做主。他感到脖子后面迅速出現(xiàn)了辛酸、火辣的一圈,與他的項上人頭之間形成了一道明顯的溝壑或分界線,瞬間讓它們成為兩個部分和兩種東西。他忍住從遠道而來的眼淚,沒有讓它們流出來,當然不能讓它們流出來,一個被鹽和其他滋味腌過很多年的成年人,砍一下那算什么?在那同時,也沒有讓他的那些古板庸常的牙齒在他們的面前齜出來,倒不是有意要保護它們,掩護它們,讓它們在他的嘴里隱身、藏匿,乃至憋死,只是因為齜出來也并非是英勇兇猛的獠牙,要是有幾個兇悍尖銳的獠牙,那倒也還值得一齜,他們看見了,至少會有一種出乎意料的慌亂,更說不定會就此停止對他的砍伐和糾羈,放他走。這種砍法,他當然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太熟悉了,是學校里某些男老師對付某些頑劣男生時慣用的手法,每次砍之前竟然也會有一番象征性的磨刀的動作,把準備做砍刀用的那只手立起來,在另一只手上唰唰地摩擦幾下,表示刀已經(jīng)磨過了,然后就開始砍,往往一掌砍下去,能頓時砍出兩汪眼淚。不管你多頑劣,那么來一下,也足以讓你齜牙咧嘴地疼上半天。他背朝門口的方向坐在一個長條凳上,看見青烏烏的磚地上全是亂七八糟的煙頭,還有一些撕碎了的紙片。在他被拽進來之前,那些碎紙片就已經(jīng)有了,他不知道他們撕了什么,但是他當然知道是誰砍的他,就是那個鼻子有點兒發(fā)紅的人,留著背頭,看上去至少也是個文明人,至少也應(yīng)該是高中或者中師畢業(yè),可沒想到出手竟也那么重,人真是不可以貌相呢。他聞到他的那只手上有紙煙和香皂混合的氣味,并不是很強烈,只是如絲絲縷縷的鼻息一樣從他的脖子后面繞著傳送過來,就好像有一個人趴在你的脖子后面悄悄地喘氣。又聽見有人叫他尚主任,便知道他姓尚,和尚的尚,是的,一定是的,至于是什么部門的主任,那就不知道了。

    尿了。胡世赳忽然聽見他們在說。

    他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誰尿了?一只貓?一條狗?一個人?聽他們的語氣,更像是在談?wù)撘粋€不懂事的還在襁褓中的孩子。他打量一下周圍,并沒有那么幼小的一個孩子。從趴在地上變成坐在靠墻的長凳上,就像做了一個夢,不久又到了地上,就像又做了一個夢,卻不是前一個夢的延續(xù)。臉貼住濕漉漉的磚地,睫毛上沾滿灰塵,有的灰吊子呈粘連狀,珠簾一般垂掛在眼前。朦朧和粘連中看到一條不知從什么地方來的溪流越過山岡和溝梁,來到平地上,開始往一些磚縫里匯聚,沙沙地下滲。也并沒見有人在半路攔截,小溪水為什么不再歡快不再清亮?是自帶泥沙還是有山洪注入?他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他?;璋蛋档奶焐铮灰娨恢霍せ以谏厦?,他盯著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又看錯了,經(jīng)驗告訴他,那并不是一個簸箕,而是父親的一只手。一只手有那么大么?有,當然有,有時候就會有那么大,尤其是從下往上看的時候,更尤其是從睡夢中被驚醒或者打醒的時候。父親的簸箕忽上忽下地扇動著,問兄弟幾個到底是誰尿的,兄弟幾個互相推諉。一般的做法是首先把自己拎起來,摘出來,放到一條線的外面,然后再回過頭來指認他人。就在他試圖把自己拎起來接著再摘出來的時候,看見地上濕了一大攤,心里頓時就先虛了一半。那時候他就有點兒懷疑是不是自己尿濕了那片地方,試著活動了一下兩條腿,發(fā)現(xiàn)褲筒里面濕淋淋的,才知道真的是自己尿了。

    于是他說,不用再找了,明人不做暗事,是我尿的。

    可能多半是由于身體里面突然的騰空和輕松來得有些太過于意外,整個人還沉醉在其中,猛一下還出不來,眼睛也沒有來得及睜開,臉上和身上微微地顫抖著,他都不知道它們是怎么出來的,也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他躺在地上,閉著眼睛對他們說,我這一泡尿啊,從鼓樓那兒開始,光在小南街和北大街就打了兩個來回,憋了太長時間,現(xiàn)在終于尿出來了,終于解決了一個大問題。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嘴邊浮現(xiàn)出些許舒心而輕松的微笑,他說話的那樣子像個瞎子,臉上的表情更像,屋里的那幾個人好像都看見了,只有他本人沒有看到。

    操著一口渾山口音的那個人說,一切都會解決的。

    又是渾山人!他們就愛說話。如果有一堆人,遇到事情,第一個站出來說話的一定是渾山人。他不明白渾山那個地方的人怎么會那么說話,為什么一定要把每一句話的尾音都拉得那么長,上揚得那么高。很多人都覺得渾山人精明,強硬,不太好惹,常常還會有那么一點兒不講理,這已經(jīng)成為除渾山人以外的其他地方的人差不多的一種共識。這會兒他好像多少有些明白了,除了人本身就強硬厲害,和他們的那種說話的腔調(diào)也大有關(guān)系。每一句話的尾音往上一揚,一抬,話里的那種強硬、不滿、不耐煩,包括譴責和最終的決定就已經(jīng)都出來了。這樣的一種人,這樣的一種說話方式,無論與誰展開交鋒、斗爭,誰都會敗下陣來。他不斷地對你說,不斷地用他的那種奇怪的聲音折磨你,最終你只能告饒,好好好,就按你說的。

    隱約好像還記得,至少有兩次,在手工業(yè)管理局門口和北街小學的門外,他覺得自己就快要不行了,就要完了……有幾個瞬間,也差一點兒就朝一根電線桿子后面走去,但是最終還是沒有邁開腿。那么,是什么讓他沒有走到那些墻角或電線桿子后面去?他閉著眼睛想啊想,想起一些燈捻般的所謂意志,小黃花一樣地長著,瘦弱地開著,但更多的更跨越不過去的還是心里那種怎么攆也攆不走的羞恥心,正是它們,緊緊地拽住了他,尤其那所小學,尤其那些眸子黑亮黑亮的小孩。那時候他們正在課間活動,羊羔一樣,小狗一樣,到處奔跑,在跑動的同時也能看到門外的大致的情景。一個人,一個成年人,你能在那些黑亮黑亮的眸子面前解開你的褲子?有人當然能,但他胡世赳卻無論如何都不行,他咬著牙從他們的面前走過。

    他看見郭照業(yè)嘴里塞著一塊灰黑色的毛巾,彎腰曲背地蹲在那里,曾經(jīng)有一瞬間好像在向他使眼色,但胡世赳卻不明白郭照業(yè)要說什么,更看不懂他的眼色。他想,如果能離開這里,有機會出去,首先要做的就是趕快回去告訴家里,尤其是要告訴郭有梅和她媽,讓老太太不要再到處亂跑了,因為他知道郭照業(yè)在哪里了,只是不知道照業(yè)他出了什么事,怎么會被囚禁在這么一個地方,要不是他因為找?guī)`打誤撞地進來,恐怕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他看看那幾個人,此刻他們正圍成一個圈,抽著煙,低聲說著什么。不久以后,胡世赳被兩個人推搡著向外走,他們從背后擰住他的手,怕他跑了。那也是他此生最后一眼看到郭照業(yè)。

    一只腳邁到門外時,聽見屋里響起咚的一聲,郭照業(yè)一頭撞到了那個紅磚的灶臺上。

    每次來,都能看見一個很瘦的人生著氣從里面沖出來,氣得臉色發(fā)紅或發(fā)白,偏分頭上的一縷頭發(fā)耷拉到眼前,有時候手上會拿一沓材料。也就是他,經(jīng)常沖人們喊喝一頓,讓大家不要胡鬧。這個身材瘦得像麻稈兒一樣的人,溜肩膀,腰尤其細,比很多女人的腰還要細。一開始她們不知道他為啥要生那么大的氣,也不知道在生誰的氣,每次一出來,腳步都踏得很重,像是要把地上踏出一個坑來,一看那就是真生氣,兩條胳膊揮舞著,手上要是正好拿著一沓什么材料,那材料也就跟著一起嘩嘩地響。時間長了以后才知道生的正是她們這些人的氣,是她們讓他不省心。每回她們一來了,里面就會把他派出來,他一出來臉上就準是陰天。

    老太婆對姥姥說,他嬸子,您不認得他吧,我可是早就認得他,二人臺唱得可好了!你看他那身量,你看他那腰、那眉眼,天生就是又會唱又會跳的,好多女的都還不如他呢。有的女的,唱《掛紅燈》《五哥放羊》,腰笨得像懷了六七個月的,水缸一樣,那能蹦起來?

    姥姥抽著半支她自制的卷煙說,他倒是不笨,走路就像風擺柳,一看就是個賤人。

    老太婆小聲說,他嬸子,就這個瘦鬼,除了《掛紅燈》《雙開門》,還會唱《十八回》呢。

    姥姥說,噢,你聽過?

    老太婆說,聽過,那年在沙家灣,我正好在我妹妹家,他們在那兒唱,看的人可多了。

    姥姥說,我只聽說過名字,一回也沒有看過。

    老太婆說,我倒是聽過好幾回呢。他嬸子啊,我跟您說,可不是我想看,我老不正經(jīng),實在是動不動,一不小心就碰上了。沒辦法哩,碰上了就得聽,不想聽不好意思聽也得坐在那兒聽,也不能走,因為后面還有別的節(jié)目呢,你要是半中間走了,那不是把后面的全誤了。

    姥姥說,會唱那個的人可不多。

    老太婆把手一拍說,要不咋說是人才呢,沒有兩下能改了行?

    姥姥說,靠唱那個就行?就能改了行?那怕是不行呢。

    老太婆說,誰說是憑那個了?憑《十八回》當然不行。您看,他原來不是還啥也不是嘛,跟著別人到處打溜溜,應(yīng)該是后來才慢慢地變成今天這樣的,這會兒多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那憑的是啥?咱們也不知道人家憑的是啥,就知道一定是有本事,有辦法的,那還不是本事?我看是和腦子靈、會說話、會來事有關(guān)。一般的人,都是沒嘴的葫蘆,本來就不會說,就算是有,也往往說不出來。你說不出來有啥用,啥用也沒有,你就真是個竇娥也沒用呢。

    姥姥說,據(jù)我看見的,咱們這個地方,至少就有十來個竇娥。

    十來個?老太婆說,他嬸子,您說少了,可不止呢。有些是不出來,您沒見過。我們村里的胡山羊,魏仙女,丁虎生他爹、他大爺,都是,這還沒算上別的村里的呢。胡山羊是腿斷了,想出也出不來,每天坐在門口看天,流口水。魏仙女腿倒是沒斷了,卻只能爬著走。

    姥姥說,還漏了一個呢。

    老太婆說,漏了誰?

    姥姥說,你——

    老太婆張開沒牙的嘴笑了。老太婆對姥姥說,您又拿我開心。

    姥姥說,每個人都要急慌忙亂地生兒育女,生了他們也不知有啥用。你說,要是沒有他們,我們這陣子不是好好地在家里坐著么,還用得著東奔西跑地出來受這罪?

    老太婆就說,自古遺留下來的,誰要是沒有,又會比誰都著急,會覺得自個兒天生就比別人短一截兒,求天跪地地四處禱告。又說,他們本家的一個侄兒,兩口子每年必去廟里,平時逢初一、十五必燒香。另外醫(yī)院也斷不了常去,每一趟回來,包里全是一包一包的藥。

    姥姥說,那叫兩條腿走路,也叫雙管齊下。

    老太婆說,幾管也不行,沒用。后來還是從別人那里抱養(yǎng)了一個,這會兒已經(jīng)十來歲了,腦后留的小辮還沒剃,看人,和人說話,從來用的都是白眼兒。光白眼兒也就算了,還動不動就呸人,慣得已經(jīng)沒樣了。我早就看出來了,一看那就不是個省油的燈,將來有他們受的。

    姥姥說,這會兒他們還經(jīng)常往廟里去么?

    老太婆說,早就不去了,覺得有了,用不著再去了。

    姥姥說,凡是去廟里的,大多是這種人,一覺得沒用了就不再去了。

    老太婆翻著眼睛,看著姥姥。

    她們坐在樹下等著。瘦子說要進去請示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進去好半天了,卻還不見出來。有風刮來,有很厚很稠的灰黃和黃白的塵土刮起,帳幔一樣,她們被霧騰騰灰蒙蒙地遮住,連先前坐在一起的人都看不見了。老太婆在風塵里問,他嬸子,您還在么?姥姥回答說,在。聽聲音也并不遠,就在旁邊,卻又奇怪地覺得是在一個很遠的地方。兩雙滿是青筋的手就互相尋找,摸索,忽然終于碰到了一起,互相就緊緊地抓住,沒再松開。那時節(jié),世界一下不在了,時辰也跟著沒有了,她們唯一能做的只能繼續(xù)坐著,等著。事實上,世界在的時候,時辰在的時候,她們所能做的也還是那些。過了一會兒,那厚重的帷幕般的黃塵慢慢地變薄變稀以后,她們才又漸漸地浮現(xiàn)出來,看到周圍的一切,看見身邊的人,頭上身上全是土,純粹就成了一個土人,要不是眼睛還能轉(zhuǎn),嘴還能張開,光看外表,完全就是從土里刨出來的一個個幾千年前的土人。變得土眉土眼的老太婆對姥姥說,我還以為您不在了呢。姥姥說,我能去哪。姥姥看見老太婆滿臉全是一層細細的黃土面,感覺是仔細地均勻地敷上去的,整張臉上,只有兩個眼睛是紅的,下眼瞼那兒還聚集著一些爛紛紛的像是被鉸碎了的紅赤的肉。

    媽,你給姥姥帶了啥干糧?

    你姥姥人家自己還帶著呢,我又給她烙了幾個餅。

    油酥餅?

    哪是油酥餅,就沒油,一滴也沒放。我本來想少放一點兒油,你姥姥不讓放,說一來浪費油,二來最關(guān)鍵的是要是放了油,反倒不能長久保存,幾天以后就都壞了。

    不放油就壞不了?

    那還用說!不放油,幾年也壞不了。無非就是越來越干,到最后就干得咬不動了,不過要是拿水一泡,就又軟了,和新的一樣。

    姥姥又吃不了多少。

    就是,就是因為是你姥姥,又吃不了多少,我才敢烙餅。要是換成一個年輕后生,那可給他烙不起,一口袋面也不夠他吃的,只能給他蒸窩頭。

    桂魚的姥爺來了,桂魚她媽兩天給她姥爺吃了十個雞蛋,桂魚她爹回來就開始和她媽打架,已經(jīng)打了十來天了還在打,家里的玻璃都打爛了。

    啥女婿,那還能叫個人么!

    桂魚也覺得她爹不是人。她姥爺來一趟不容易,四百里地呢。

    午后過去了一大半,郭有梅看見屋里的光線客人一樣開始告辭,撤離,紛紛地走了,都退到了窗外,窗格子上又鍍上了一層黃澄澄的金。她站在地上目送著,忽然聽見二寶在外面大叫,叫聲中又聽見一個人在用和二寶同樣大的聲音說,有人么,家里有人么?快把狗看??!

    郭有梅聞聲出來,看見一個生人站在街門口,手里提著一個很舊的上面有兩根帶子的那種簡易的黑色的手提包。二寶確實正在對他齜牙,除了大叫,還發(fā)出一陣陣低沉的嗚嗚聲。

    郭有梅說,別怕,不咬。

    來人有些害怕又氣惱地說,不咬?誰說不咬!都撲過來好幾回了,不咬你是真的。

    聽他這樣說,郭有梅差點兒笑出來。她叫住二寶,二寶趴在地上,眼睛卻還看著來人。

    好像是縣醫(yī)院的一個人,終于邁過門檻進來了,長得像個馬猴,一邊的臉上還有一小片樹葉狀的印記,不知通過什么方式,在某一天的黃昏時分找到了郭有梅,讓她去醫(yī)院領(lǐng)人。

    郭有梅問,領(lǐng)誰?

    來人認真地端詳了一下郭有梅,然后不緊不慢地說,從年齡上來看,應(yīng)該是你的男人。

    郭有梅說,我男人?

    來人說,你男人不在家吧?

    郭有梅說,不在。

    來人說,那大概就對了。

    在郭有梅的印象中,凡是醫(yī)院的人,都應(yīng)該穿著白大褂,甚至還應(yīng)該戴著口罩??墒茄矍暗倪@個人身上卻沒有一點點和醫(yī)院有關(guān)的東西,既沒穿著白大褂,更沒有戴口罩,相反卻戴著一頂有些軟塌的帽子,身上也不知穿著些什么,郭有梅沒看清,反正和醫(yī)院無關(guān)??墒呛髞恚忻泛鋈挥终J為他是醫(yī)院來的人了,因為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見過這個人,一年前或者半年前,有人來他們這一帶宣傳預(yù)防什么傳染病,這個人好像就在其中,當時也穿著一件白大褂,至于是不是醫(yī)生,那卻不知道。不過最關(guān)鍵的還是他臉上的那一小片樹葉狀的印記,那是能讓郭有梅想起他來的一個最重要最醒目的標志。郭有梅覺得臉上有那種記號的人并不是很多,甚至十分稀少,就算有,也不能都在同一個位置上,親兄弟之間也不會有那種巧事。

    他們說話的時候,有很多蝙蝠在附近一帶飛來飛去,不斷地發(fā)出噗噗的飛翔聲。如果閉上眼睛,不看它們,會以為是有很多綢緞或者布做的小旗子正在黃澄澄的夕照里迎風招展。人站在院子里,臉上和脖子后面有時候會被蝙蝠在低飛的過程中不小心摩挲一下,擦著飛過。不過好像也并不影響說話,那個人至少有兩三次很自然地把手伸到后面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郭有梅說,我讓他去城里買點兒東西,他咋就去了醫(yī)院?

    來人說,好像不是他自己去的,是有人送他去的。

    當下,郭有梅就跟著那個人去了醫(yī)院,去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黑了。郭有梅看見亮著燈的醫(yī)院大廳,不斷地有人進出,有的抱著衣物,有的拎著飯盒,還有的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棍,獨自站著。就要往里走的時候,那個人卻說人不在里面。接著又指了一下醫(yī)院大門東邊的一片小樹林,小樹林很黑,旁邊有兩間紅磚的小平房,屋檐下有一盞霧霧的不太明亮的燈。

    郭有梅問,那是啥地方?

    那個人說,你說那是啥地方?先進去認認吧,看看到底是不是,別鬧錯了,要不是更好。

    是四月的最后幾天,草還沒綠,到處枯瑟干黃,風刮得有些怪里怪氣,你本來覺得刮的是南風,可是一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其實是北風,這就讓你有些鬧不明白了。你又轉(zhuǎn)過身去,發(fā)現(xiàn)還是南風,那時候,你就有些心慌了。稍微鎮(zhèn)定了一會兒,試著慢慢地一點兒一點兒地再轉(zhuǎn)過身,剛一轉(zhuǎn)過來,迎面涼颼颼的,就發(fā)現(xiàn)刮的又是北風。這一下,徹底懵了,就站在原地,不敢再隨便亂動了,整個人就好像被五花大綁地捆住了一樣。天地固然有太多叫人看不懂也想不明白的問題,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就連多年來最為熟悉的風也有多種招數(shù)和另外的好幾副面目,平時都藏著掖著,某些時候有意無意地隨便使出一招,就足以叫人跌入云里霧里。有的人就此帶著滿心的疑惑過完后面剩下的時光,更有的忘記了來時的原路,從此不再回來。

    她說紅鳳凰,粉鳳凰……

    姥姥問她,你在說啥?

    她說我在說這花呢。

    是杜鵑花,粉紅的一片,就開在姥姥家的窗臺上,她從外面一進來的時候首先就看見了。

    山野里當然沒有杜鵑花,方圓幾百里以內(nèi)的山野也沒有,全是些耐旱的高寒植物,說耐旱說耐寒,其實也非常不準,一上了凍,就都干了。花也少,還短命,快六月才慢慢地開了,八月份一過就都死了。僅有的兩棵杜鵑花長在兩個花盆里,這還是從姥姥家里拿回來的呢。一開始她不拿,沒想過要拿,但是姥姥對她說,你能拿就拿走吧,拿回去好好養(yǎng)著。

    姥姥,您不要了?養(yǎng)了好幾年您不要了?

    想要呢,咋不想,可是想要也不能要了,要不起了,姥姥實在是顧不上它們了。人一走,門一鎖,等再回來的時候,它們肯定早就都死了,想也能想得到。

    不能把它先寄放到別人家里么?

    那多麻煩人家?雖然不是個人,不用和人家搭伙吃飯,可也得讓人操心它呢。

    姥姥,那我就先替您養(yǎng)著。這么好看,要是死了太可惜了。

    你也覺得可惜?姥姥就是不放心它們。

    我從外面一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它們了。

    你不拿,我也得給了別人,總不能眼看著它們死了,明知道它們肯定要死。

    姥姥,我先替您養(yǎng)著,等您再回來,或者以后再不出去了,我再給您拿來。

    兩盆花,費那勁做啥!來回七八十里地呢,姥姥以后要是想養(yǎng)還能再養(yǎng)。

    姥姥您很會養(yǎng)花呢。

    姥姥早就發(fā)現(xiàn)了,姥姥其實不配有這些東西呢,那得是那些有用不完的閑工夫的人才行。

    然而,讓她們沒有想到的是,那個瘦子又一次哄騙了她們,除了沒有任何一點點指示帶出來,他本人也一去不復(fù)返了,進去了好長時間都沒再出來。他們坐在地上,也有的站起來走一會兒,都在用手拍打著身上的土,一邊拍打一邊朝那個門里望著。他們中間,有手帕的用手帕擦擦臉,沒有手帕的就用手在臉上來回抹幾下,要是手比臉還臟,那就更越抹越臟。

    瘦子再出來的時候,有人因為等得不耐煩或者又有別的事已經(jīng)走了,但老太婆和姥姥還在。她們看見他的瘦長臉上的表情恨恨的,還有一些垂頭喪氣,便分析他很可能又是從里面被攆出來的,硬著頭皮出來的,要依他本人的意思,當然是不想出來的,更不想面對這么一些人。他先是靠在門前的柱子上,點著了一支煙,然后抬起頭看著天,一條腿輕輕地抖動著。

    老太婆看了一會兒后說,看看,二人臺的動作又快要出來了,想起了往年的鼓點和胡琴聲。

    姥姥說,他好像在里面挨了罵。

    老太婆說,當干部是好,不過可遠沒有他從前走臺子那么自在呢。

    不過讓她們又沒有想到的是,瘦子根本不承認他從前唱過戲,更別說是連戲也算不上的那種不入流的二人臺。看看剩下沒幾個人了,他就過來說,別人都走了,你們怎么還不走,還在等啥?想等著入席宴請你們一頓?幾個人呆呆地坐著,誰也沒有說話。坐在姥姥旁邊的老太婆忽然說,那娃,我看過你的戲哩,你唱得真好。聽到這話,瘦子明顯地吃了一驚,但是更好像是平地里閃了一下,被嚇了一大跳。他看了一眼老太婆,說你胡說什么呢,誰唱過戲?認錯人了吧!老太婆說,那咋能認錯人,太熟悉你了,認不錯的,能認錯親戚們的孩子也認不錯你哩。接著又一連串說出幾個二人臺的劇名。瘦子嫌惡地在自己的身上拍打了兩下,又在袖口那兒撣了兩下,然后冷著臉對老太婆說,我再說一遍,我沒有唱過戲,更沒有唱過什么二人臺。這一下,她們就都有些愣了,尤其那個老太婆,即刻陷入一種夜半三更般的迷糊之中。她告訴姥姥,她是這樣覺得,唱過就是唱過,沒唱過就是沒唱過,怎么能不承認呢,還一下就把那么些年全都抹平抹掉了,那難道不是他曾經(jīng)走過的路么,說不要就全不要了,說不承認就全沒有了,那些都沒有發(fā)生過?更何況那也并不是些啥見不得人的事。姥姥就說,你沒看出來么,他就是要讓人覺得他媽一生下他來就是一個既沒經(jīng)過風又沒見過雨的干干凈凈的人,福洞里長大的,別的都沒經(jīng)歷過。老太婆呆呆地想了一會兒后說,他嬸子,我又說錯話了吧,暴露了人家鍋底下的黑。她們都看出他明顯不想讓人知道他過去的那些事。

    不過,一個明顯的事實是,自那以后,自從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人里有他過去的觀眾以后,再看那兩個老太婆的時候,就和看別的那些人不一樣了,瘦子的眼里就多出了一份以前沒有過的警惕和陰鷙,他實在不知道她們哪年哪月在哪個犄角旮旯里看過他的演出……那樣的一筆又雜又亂的糊涂賬,永遠也算不清了,花紅柳綠,陰晴圓缺,連泥帶水又煙熏火燎,無數(shù)個白日和夜晚重疊在一起,難解難分。是的,誰也別想算清楚,沒有人能理得清那一切。

    這一天晚些時候,兩個老太婆和瘦子小小地吵了一架。

    是瘦子本人先挑起來的,也不再說先前的那種要宴請她們的冷嘲熱諷的話了,而是用手指著她們,說她們坐在這里很危險,就像坐在懸崖邊上??此齻兒孟駴]有聽懂,就又說她們坐在這里,本身就是在犯罪。姥姥問他,已經(jīng)犯下了?他說對,正在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犯。聽見他這樣說,坐在姥姥旁邊的老太婆就小聲說,你還會唱《十八回》呢,你那不是犯錯誤又是啥。老太婆的聲音很低,低到只有姥姥一個人才能聽見。姥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把老太婆的話原封不動地說了出來,只不過是大聲地說出來的。從這時候起,姥姥變成了老太婆的一個擴音器、大喇叭,老太婆每次小聲地說一句,姥姥就大聲地把她的話擴出來。

    姥姥說,你還會唱《十八回》呢,你那不是犯錯誤又是啥?

    就像發(fā)生了一件天崩地裂的事,瘦子的一張本來五官夠得上端正的臉上瞬間就變得十分可怖,好多地方都移走了,不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兩個眼睛扯成小旗子的樣子。他臉色煞白又黢青地對她們說,你們這兩個死老婆子,不要血口噴人!小心我讓公安局抓你們!

    老太婆低聲說,那更好,正好把你那事情跟他們也說一說,還正愁找不見他們呢。

    姥姥大聲地說,那更好,正好把你那事情跟他們也說一說,還正愁找不見他們呢。

    作為擴音器和喇叭的姥姥,自然也及時地把老太婆的這句話大聲地擴送了出去。

    瘦子呢,聽完這句話,忽然啞了,半天再沒有作聲,他臉上那些先前移走了的地方慢慢也都又回來了,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都又回到了各自原先的位置上。從這以后,無論人多還是人少的時候,他都很少再與她們對視,尤其盡力避免眼神上的交接或碰撞,一旦發(fā)現(xiàn)就要碰上或者感覺可能要碰上兩個老太婆的目光,就即刻閃開,更多的時候他不看她們。他不看她們看哪兒呢?看別的人,看別的地方。有一天她們坐在路邊,看見他下班回家,從他手上提著的一個黑包里探頭探腦地伸出幾根綠葉,姥姥認為是要移回家里去的吊蘭草,老太婆則非說是一把韭菜。有拖拉機過來,黑煙小山一樣彌漫著聳起,瘦子就在那陣黑煙里不見了。

    小五把趕來的那輛小驢車藏在一個黑暗的地方,驢和車也都是臨時和隊里雇來的,誰雇就記在誰的往來賬上,年底結(jié)算。駕車的小驢沒見過世面,也或許是緊張或生疏的緣故,就像一個鄉(xiāng)下的孩子到了城里,一停下來就又拉又尿,還不停地用蹄子刨地,甚至還嗷嗷地叫喚了幾聲。小五就趕快去安撫它,摸它的臉,說它,行啦,悄悄的啊,一會兒咱們就回家。

    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傍晚了,這中間郭有梅回去過一趟,就是去找小五,因為除了小五以外,郭有梅實在是再想不出任何一個人能夠幫她做這件事?;厝サ穆飞?,郭有梅渾身酥軟,昏昏沉沉中第一個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的人就是小五,也是唯一的一個。當然還有他們的榮榮,可是做這樣的事,沒有一個男人還真是不行。郭有梅想,就去叫小五吧,也只能去叫他,麻煩他了,好在一個人一輩子只死一回,并不是經(jīng)常死。要是經(jīng)常死,那可真有點兒死不起了。小五并不是她們的親戚,只是胡世赳從前教過的一個學生,因為人好,所以盡管很多年已經(jīng)過去了,和老師的關(guān)系反而比從前上學的那時候更好了,有時候甚至情同父子。知道老師沒有兒子,每逢老師家里一有事情,只要知道了,小五就準會來幫忙,干完活,常常連飯也不吃就又走了。所以郭有梅回到村里后,連家也沒回,直接就去找小五?;丶胰ビ惺裁从茫裁从靡矝]有,郭有梅想,除了對著墻發(fā)愣,就是看著窗戶著急,回去了也還是沒辦法,還得出來。郭有梅找到小五的時候,小五正在水泵房前彎著腰,兩只手上全是瀝青一樣的黑油。

    小五,小五!你在做啥?

    雖然不是那種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的響天晴日,卻也是正經(jīng)的白天,小五聽見有人在叫他,可是怎么又覺得是一個昏昏沉沉的黑漆深夜?小五看見是郭有梅,見她容顏失色,一張他不再熟悉的臉分明又是一張灰白的死人的臉,身邊好像還影影綽綽地開著一些黑色的花。

    小五本來想問她,怎么會有那么多黑色的花跟著你來了?你沒看見么?可是卻沒有問出口,因為小五不知道它們是一路跟來的還是她領(lǐng)來的。最終他說的是,水泵壞了,我來看看。

    小五在這世上啥也管不了,只有這個柴油機和水泵歸他管,眼下其中的一個也像一個人一樣病了,小五來了半天,它一聲未吭。一進門小五就對它說,你哪兒難受,跟我說說唄。

    看見旁邊沒有別人,郭有梅就對小五說,你胡老師死了,你去幫我們把他拉回來。

    聽到是胡世赳老師的死訊,就像冷不丁頭上響起一個炸雷,小五簡直不能相信,因為就在幾天前他們還見過,說過話。可是看到郭有梅那種樣子,就知道這事是真的,并不是瞎說,更何況說這話的人是師母郭有梅本人。這一下,小五好像也多少有些明白那些黑色花朵的來意了,它們靜悄悄地跟著,也有時飄蕩著涌來涌去。問是咋死的,郭有梅搖著頭說不知道。

    小五說,我這就去雇車。

    連手都沒顧上洗,小五從地上抓起一把土,擦了擦手,然后又去鎖上水泵房的門。鎖門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里面的那個“病人”?;剡^頭,看見郭有梅和那些黑色的花都在等著他。

    聽見范光明的一個胳膊發(fā)出嘎巴的一聲,我們都在心里說完了,斷了,肯定斷了。田雪英好像已經(jīng)完全忘了自己也是當事人之一,一邊上去拉扯張所兵的衣服,一邊對張所兵說,行啦,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張所兵說,不能再打?你好好看著哇,可要打呢,今天要是不把他打死就沒完。那時候,范光明的兩條胳膊已經(jīng)從后面被反剪起來,擰到了一起,臉朝下,鼻子已經(jīng)壓扁,貼在桌子上,上半身也趴在桌子上。張所兵的兩個眼睛急速地耗子一樣地朝四周掃視了一下,我們覺得,張所兵一定是想找一根繩子或者一根鐵絲一類的東西,想把范光明的那兩只擰到一起的手捆起來,不過卻并沒有找到,因為哪里也沒有他要找的那兩種東西,就只好又把他那急切兇狠的眼神收了回來,重新放到了范光明的身上,確切一點來說是重新放到了范光明的后背上和后腦勺上。知道張所兵接下來很快又要出手了,這對我們來說卻是出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難題,沒怎么打過架的我們卻判斷不出重點在哪里,張所兵可能要從哪里下手。于是,就覺得該是我們上手的時候了,就一起上去把張所兵抱住,拉開。

    特別需要說明的一點是,我們并不是旁觀者,并不是一直看著范光明在挨打而沒有人敢上前去,因為在這以前,我們什么也不知道,連張所兵是啥時候來的都不知道,更做夢也想不到他會來。誰能想到那么遠,那么復(fù)雜?以前從來也沒來過,誰能想到他會來?就算做夢,夢上一百個人也夢不到他。那時候,我們正在旁邊的另一間屋里談?wù)撐覀兊男∞r(nóng)場究竟應(yīng)該種些什么作物的問題。按校長的意思,他主要是傾向于種麥子,李連柱則認為應(yīng)該種土豆,溫子明說的是蘿卜,段婷婷和康白銀贊成種胡麻。想種什么的都有,高拴財甚至提出種西瓜或者香瓜,立即招來眾人的一致抨擊,誰會種西瓜或者香瓜,你會么?高拴財立即不再吭聲,瞬間癟了下去。大家說什么的都有,卻唯獨沒有一個人提出種高粱或者玉米,為什么呢?原因可能就在于大家都讓那兩種東西給吃怕了,所以才沒有一個人提議。在所有這些意見或者建議中,我最贊同的還是李連柱和溫子明的意見,那就是種土豆或者蘿卜,因為劃撥給我們的那一小塊地最適合種那兩種,然而校長卻一直尖聲叫嚷著要種麥子。校長說,麥子,麥子啊麥子!一定要種麥子!我們都不知道他怎么了,表現(xiàn)得像個不懂事的任性的孩子一樣,明知道麥子收成不好,是所有莊稼里產(chǎn)量最低的一種,屬于我們的那一小塊地連一百斤麥子也打不了,還一個勁地“麥子麥子”。校長對于麥子的這種不管不顧的酷愛和深切的向往讓我們感到無比的詫異和費解,他在說那些的時候,我們注意到他的兩個眼睛里都綠汪汪的了,像是綠色的麥苗在隨風蕩漾。好像就在那時候,隔壁忽然有了動靜,我們覺得是出事了。我們立刻終止了討論,開始往出跑。我們也是在猛然聽到這邊的房倒屋塌的響聲以及田雪英的尖聲哭喊以后才剛剛跑過來的,是他們之間的事情本身發(fā)展得太快,再加上張所兵的來勢也過于迅猛,每一個動作都快得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在我們沒趕到之前,先是一記直拳,一記表面上靜悄悄實則卻又快又準的直拳,接著一個“黑虎掏心”,又接著是一個“泰山壓頂”,范光明就已經(jīng)被徹底壓下去了,這都是后來我們聽說的,范光明本人當然不會說,屬于他本人的丑事、羞事,當然不能說也說不出口。我們趕到的時候,范光明起是已經(jīng)從地上起來了,卻又正在被重新摁倒,上半身趴在桌子上,臉和鼻子被壓扁,鼻孔壓成一條線,嘴好像比原來正常的時候大了一倍,在桌面上擠成一種不規(guī)則形狀,我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樣的一番情景。

    還需要說明的一點是,范光明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呢,就在我們把張所兵拉開并抱住的時候,老范就像毛驢尥蹶子一樣,從后面抬起一條腿給了張所兵一下,踢到了張所兵的襠里。

    張所兵因此就在我們的裹挾中抽搐著對我們說,你們看看,這是個啥人?

    再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張所兵是田雪英的男人,而田雪英和范光明都是我們的同事。

    校長終于鬧明白了,校長在終于鬧明白他們之間的事情以后,吃驚得兩個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校長說好狗日的,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竟然一點點也不知道,我又聾又瞎啊。這一下輪到校長難受了。前一天刮了大風,好多人都捂著臉,失魂落魄地到處亂撞,第二天不刮風了,校長仍然捂著臉。問他為啥還捂著臉,校長說羞哩,覺得沒臉見人呢。我們說是他們的事,你又沒做啥,羞啥?難道和你也有關(guān)?他說,唉,可沒那么簡單呢,還有別的婁子呢,麻煩不小呢。看他臉上的表情:他面無表情,不過又可以說有很多種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主要以呆傻為主,就像是拉尿到了褲子里一樣,因為他剛剛才把田雪英作為模范報了上去。說田雪英啊,這一回可把我害死了。又說那種事都長著腿呢,而且比飛毛腿還要飛毛腿,跑得比風還要快。我們聽了,頓時覺得他的手上扎滿了細密而又難纏的棘刺,豬鬃一樣,卻遠比豬鬃難對付多了,短時間內(nèi)休想清理干凈。又見他整個人走路都是歪的,走一會兒就會停下來,好像鞋里進去了釘子或小石子,這件事讓他徹底忘記了堅持要種麥子的事。

    關(guān)于小農(nóng)場里到底應(yīng)該種什么,唯獨沒有聽取范光明和田雪英的意見,后來問他們,他們說啥都行。夏天里,好多學生都在他們的作文里這樣描寫道:我們的小農(nóng)場五顏六色……

    這一回,他們基本沒有瞎寫,也沒有照抄報紙或黑板報上的話,尤其是開頭部分,他們的觀察大體是對的。不過讓我感到難過的是,剛勉強好了還沒一會兒,到了后面,他們就又開始瞎寫了,整段整段地抄著報紙上的話,還有一些不知從哪里聽來或者學來的話,甚至還出現(xiàn)了三個字的成語,這讓人不禁想起三條腿的蛤蟆或三條腿的貓。我的心里開始有些涼了,在這個問題上,能說他們已經(jīng)沒什么救了么?我好像提前看到了十年后、二十年后的隨便某一天,還是在這同一片土地上,他們正在熟練地重復(fù)著他們父一輩就有過的各種姿勢和動作。

    不過,這話我對誰也沒說過,只是讓它們在我心里停留了一小會兒,然后就放它們走了。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們肯定又是到醫(yī)院去了,要不就是又搜尋偏方去了,尋到了么?

    尋到了,是黃家洼的一個大仙給的,這一回說不定有效。

    去那里的人多么?

    多,我們足足等了兩天才輪上。

    兩天?那你們住在哪兒?

    有親戚的就住在親戚家,那是個別的人,誰能碰巧在那兒有親戚?大多數(shù)的都沒有親戚,都坐在街上,等候在離那個門不遠的地方。你得時刻看著、盯著,萬一輪到你了,你不在呢。

    那吃飯咋吃呢?

    不吃,我看好多人都不吃,或許吃了我沒看見。不過我知道有人帶著干糧呢。

    你說你看見我姥姥了,在哪看見的?也是在那兒?

    不是,是在四方。

    你肯定是我姥姥么?

    你姥姥是不是高個子,灰白頭發(fā)?

    是。

    那就是了。我當時就覺得面熟,在哪兒見過。海螺說好像是你姥姥,我就一下想起來了。

    她也不認得你吧?

    不認得。好像有一個人在罵她。和她在一起的還有一個老太婆,個子小小的,另外一個人拉開一扇門出來,往她的腳下潑了半缸子水,水里還有一些濕漉漉的黑葉子。

    那肯定是喝剩下的茶水。

    我得走了,今天回去就得要試那個偏方呢。

    你去吧,但愿靈驗,但愿這一回沒白跑,能頂事。

    你咋了,沒精打采的?

    我把姥姥給我的一盆杜鵑花養(yǎng)死了。

    你姥姥給你的?你姥姥哪有杜鵑花?

    咋沒有?姥姥親自給我的,姥姥可會養(yǎng)花了。

    你就哄你媽哇,姥姥會不會養(yǎng)花我還不知道?

    你知道啥?

    我知道你姥姥不會養(yǎng)花。

    你才是瞎說呢。姥姥養(yǎng)得可好了,紅彤彤的一大片。

    我咋不知道呢?

    你說這話我才奇怪呢,姥姥真的養(yǎng)得可好哩,你卻說她不會養(yǎng),連自己媽會啥都不知道。

    還是杜鵑花?

    對,杜鵑花。

    我好像從來都不知道有這么回事。

    你有多久沒去過姥姥家了?

    去年還去過呢,是我沒看見?

    窗臺上紅彤彤的一片,你能沒看見?

    叫你這么一說,說得我心里毛颼颼的,等再去了我得好好看看。

    再去了你可就真的啥也看不見了。沒有了,啥也沒有了,都空了。

    沒有了?

    沒有了,凡是活物都沒有了,花也沒了,雞也沒了,因為姥姥一鎖門,就沒人能管它們。

    看見郭有梅把十塊錢折疊到一起塞到那個人的一只手里,那個人仿佛怕冷似的把那只手又插進身上的一個兜里,小五就知道沒問題了,行了,他們可以把胡世赳老師抬到他趕來的那輛小驢車上去了。趁著夜色和周圍一帶樹枝的掩護,他們嘁嘁喳喳地走著,吃力而又驚慌地走著。那個人其實也還不錯,看他們很費勁,還上來搭了把手。小五抬著前面,兩只手從兩邊的腋下伸進去抬住肩膀,胡世赳的兩條腿包括兩只腳主要是靠他托著的。最后還囑咐他們,路上萬一碰上人,萬一有人問起,就說人還活著呢,就說拉的是一個病人??匆娝麄儙讉€人都有些驚恐,就又說,按道理應(yīng)該沒人問,更不會有人上來細看。黑更半夜的,這時候路上應(yīng)該沒什么人了,就算有人,而每一個在路上的行人心里至少也都有著三分以上的驚恐和不安,要緊的首先是保證自身的平安,少有人會管別人的閑事,除非碰上了聯(lián)防隊的人。

    黑漆漆的夜,小五趕著車,小毛驢的尾巴不時地揚起來,毛簌簌地拂到他的臉上。

    郭有梅說,這么黑,要是有一盞馬燈就好了。全忘了,啥也沒想起來。

    小五說,也怨我,雇車的時候就應(yīng)該想到的,連馬燈一并借上。

    郭有梅說,咋能怨你。要是沒有你,這會兒還不知是啥樣呢。

    小五說,這種話就不要說了,我又不是外人,還是先想想最要緊的事才對。

    郭有梅說,最要緊的事是啥事?

    小五問郭有梅,回去以后去哪兒,直接拉回家里么?

    郭有梅說,不能,不能回家,那肯定不行。

    這事其實小五也知道,不能把一個死在外面的人拉回去,那樣一來,他們馬上就會成為所有人的敵人,引起眾憤,多少年了,還沒有人做過這樣的事,他們也不敢。所以小五覺得,這才應(yīng)該是眼下他們最為要緊的事情,別的都能克服,唯有這件事卻沒辦法克服,必須得想出個辦法。所以,有一陣工夫,他們不得不停下來,站在路邊,望著黑茫茫的夜,商量著到底應(yīng)該把人拉到哪里才對,才合適。郭有梅沒有主意,胡榮榮更是不懂,她們都看著小五。

    也確實就像那個人說的一樣,這一路上,他們基本沒碰見什么人,有時候看見一個影子,唰的一下過去了,就知道可能是一個騎著車子的人。也有夜行的拖拉機,突突突地走著,前面的大燈開著,兩個黃色的碗一樣,又像是兩個碗大的又黃又圓的眼睛,眉心很寬地鑲嵌在黑夜里,出現(xiàn)在對面,不過這樣的車從來也沒有理會過他們,更好像是壓根就沒看見他們。

    又一個影子唰的一下過去了以后,小五在黑暗中說,實在不行,就去夢家灣吧。

    郭有梅說,夢家灣?

    夢家灣距離他們村里還有將近十里地,小五所以想到了夢家灣就是因為連他也不知道那一片地方究竟屬于哪里,還由于夢家灣那一帶全是荒坡,從來沒有人耕種,那里有的只是山岡和洼地,既有高大的巨樹,又有很多小樹林子。小五覺得把人埋到那里,麻煩可能會小點兒。

    郭有梅說,那就夢家灣吧。

    郭有梅知道夢家灣,胡榮榮也不止一次地去過那里,每年的春天,村里的女人們都會去那里拾撿地皮菜。夏天到來的時候,整個夢家灣開滿了各種野花,尤其以金盞花最為耀眼。

    這樣,路過夢家灣的時候,他們就把死人從車上抬下來,先寄放到了荒坡下的一個現(xiàn)成的小土窯里。小五又抱來一些樹枝和石頭,掩堵在小土窯的外面。那時候天還沒有亮,但是他們重新上路,開始往村里走的時候,看見東邊的天底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溜沙子一樣的白色。

    郭有梅說,快亮了。

    胡榮榮那時候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聽見郭有梅說天快亮了,也忽然想起了時間。她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輕聲說,快五點了。

    郭有梅說,走了整整一黑夜。又說,幸好剛才沒人看見。

    他們?nèi)齻€人都不說話走著,看見小毛驢的嘴里不斷地噴出一些霧霧的白氣。從燕子崖那兒要拐彎的時候,胡榮榮忽然尖叫了一聲,哭喊著說有人從后面拽住了她,把郭有梅和小五也都嚇了一跳。小五停住車,過去看時,發(fā)現(xiàn)后面并沒有人,是一個樹杈鉤住了她的衣服。

    郭有梅說,我還以為是他追上咱們來了。

    小五趕著車,邊走邊說,天一亮就得去請木匠。

    郭有梅問,請誰,王貴還是板眼?

    小五說,這兩個人可能都不行了,可能得去別的村里請。板眼聽說跌壞了腰,不能動了。王貴現(xiàn)在連徒弟都沒有,就他一個人,更何況又正在給夜校做板凳,他想來也來不了。板眼為啥跌壞了腰,因為翻墻頭;為啥要翻墻頭,因為要逃跑;為啥要逃跑,小五卻沒來得及說。

    已經(jīng)漸漸地能看見村莊的模樣了,他們忽然看見整個村莊都是黑藍色的,這情景尤其叫郭有梅和胡榮榮吃驚不已。這像是村莊的某一個側(cè)面,好多年來她們好像才是頭一次看到,因為她們從來都不知道也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她們多年住著的這個村子竟然還有這樣的一副面目。這會兒看起來,村莊很像是一個走馬燈呢,暗中一直都在轉(zhuǎn)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這樣的一番情景不小心轉(zhuǎn)到了她們的面前。她們很清楚地記得,坐落在村前的那些房屋,大多數(shù)都是土黃色的,只有幾間是青色的,甚至還有一些白墻,院子里有碾坊的潘壽桃他們家,外墻就全是白色的,可這時候一律都藍幽幽的。她們吃驚地看著,又吃力地想著,住在那些藍幽幽的房子里的都是些啥人呢,難道她們都認識,甚至還很熟?可是,難道又真的不認得么?

    不過,要是用另外的一種眼光去看,要是站到更高更遠的一個地方去看,整個我們這一片地方,就是一個巴掌,甚至很有可能連一個巴掌也算不上。要是按照這種比例算下來,我好像大概知道我們是誰了,我們十有八九只是一些虱子,甚至是虱子的那些還不會邁步的兒女。

    但是,不管怎樣,我都不想也更不會去詛咒這片土地,我不怨她,即使哪一天她把我一口吞了,再咬爛,嚼碎,吃得連一點點渣子都不剩,那是她的事,或許那也更是我的命。

    姥姥,您知道我爹他已經(jīng)不在了么?

    瞎說,我看見他正在黑板上寫字呢。

    姥姥,您一定是看錯了,你看見的一定不是他,是別人。

    是別人?我看見穿著白襯衫,衣襟掖在褲腰里,那不是他?

    姥姥,那是以前的他,他以前確實就是那樣的。

    那也說不定,姥姥的兩個眼這么多年早就叫風吹壞了,一見風就流淚,眼前模糊得啥也看不見。

    那沒風的時候呢?

    沒風的時候是干的,又干又澀,就像車軸沒油了那樣。

    是不是眼珠子轉(zhuǎn)一下也會覺得磨得疼?

    那倒不至于,要是那樣的話,怕是就快瞎了,離瞎不遠了。

    姥姥,您能看見我臉上的這幾個黑斑么?

    你臉上有黑斑?啥時候有的?

    姥姥您沒看見?真的沒看見?

    沒看見。姥姥只覺得你臉還挺白的。

    姥姥您又看錯了,不白了。

    晚上的時候,關(guān)守城來了,一進來就皺著眉頭說,你們不要以為我想來得不行,你們這個家,我其實一點兒也不想來,拿八抬大轎抬我也不想來呢。

    她說,那你還來?沒人請你來,更沒有八抬大轎去抬你。

    關(guān)守城說,我不想來,是因為你們做的事,不來又不行。

    又涼颼颼地說,兩代人,兩個寡婦,有時候?qū)嵲谝彩怯X得你們可憐呢。有幾十號人都鬧著要來呢,有的拿著鐵鍬,有的拿著斧子,他們來了你們能招架得住?是我攔住了他們,是我不讓他們來,讓他們各回各家去。我對他們說我去就行啦,一兩個女人,用不著這么多人。

    她立刻沖到他的面前,有些羞憤又氣惱地說,是我們愿意當寡婦么?我們自己愿意的?

    關(guān)守城躲開她,走到一邊說,算了,不說這些了。我是來通知你們一件事,說完就走。

    馬車昏昏沉沉地走著,不過馬身上的鈴鐺卻是醒著的,一路上都在清脆歡快地嘩啦啦地響著,這車幾天前才給一戶人家娶過新媳婦兒,幾個鈴鐺是現(xiàn)裝上去的,事情完了還沒顧上往下取。鈴鐺上還系著手絹那么大的紅綠兩種顏色的綢子,聲音響亮,顏色鮮艷,路過一些村子,就會有人出來看,女人、男人,站在村口或路邊,甚至還常有滿頭大汗的小孩在揚起的塵霧里跟在后面跑一會兒,就是為了聽鈴鐺的聲音,看那紅綠兩種顏色的綢子火焰或花一樣在路上走著、飄著??纯措x村里已經(jīng)越來越遠了,就不再追在車后面跟著跑了,都站住,轉(zhuǎn)身又往村里跑。人心里有事那是人自己的事,鈴鐺可是從來都不管人是啥心情,不管你麻煩還是高興,只要馬車一走,它就會響,一路上嘰嘰喳喳地說著,丁零哐啷地晃著、唱著。

    路過長流水,長流水的人們在看著他們。

    路過圪料坡,圪料坡的人也在看著他們。

    路過白土溝,路邊有人問,車上坐的是啥人?

    沒有人回答,趕車的人帽檐捂在眉毛上,半睡半醒地趕著車,馬車嘩啦啦丁零零地走著。

    遠遠地已經(jīng)能看到西王莊的房子和樹木了,虛虛的,淡淡的,朦朦朧朧的,若有若無的,像是遠在天邊,用蘸水的毛筆畫抹了幾下,卻又并不是。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西王莊的人們就該不干了,就該也拿著鐵鍬和斧子出來阻止甚至圍攻他們了,更何況本來他們要來的也就是這里,馬車于是就在一片梁上停了下來。梁上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樹,一看就是一個向來都沒有人煙的地方,白天的時候都是這樣,到了夜里,除了月亮或星星,就更是啥也沒有。沒有人煙就對了,就是要找這樣的地方,有人煙還不行呢,哪怕有最不起眼的一點點兒也不行。郭有梅和胡榮榮都從車上下來,在她們下來之前,小五最先跳下車,往一堆濕土前走去。她們看見有另外兩個人早就已經(jīng)先來了,拄著鐵鍬,站在坑前,不一會兒第三個人也已經(jīng)從墓坑里爬了上來。最先扔上來的是一把鐵鍬,接著是一把洋鎬,最后上來的才是那個人,滿身的土,頭上眉毛上也頂著土。墓已經(jīng)挖好,也是一片荒地。必須得是荒地,小五說,是荒地還不一定行,不是就更不行了。那三個人,只有一個長得很粗壯,膀大腰圓,另外兩個很瘦小,光看外表以為沒啥勁,卻沒想到三個人的力氣都大得很。他們是南面黃家洼的,剛在旁邊的柴村做完一件同樣的事,正打算要回去,小五不知怎么聽說了,就及時地截住了他們。

    小五對著墓坑說,胡老師,以為夢家灣行,沒想到夢家灣也不行,村里不讓在,就在這里給您找個家吧,您好好地安息吧。

    風吹著她們,她們回頭望了一眼,看見有一個旋風,好像穿著半透明的雨衣,正在墳地里扭動著,旋轉(zhuǎn)著,慢慢地往高處走,最后好像是腳一蹬地,呼的一下就上去了,飄走了。

    康白銀在表彰會上發(fā)言說,等閑識得東風面,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會議結(jié)束后,康白銀從后面追上我,問我認不認得霍家堡的黑大明,我問他要干什么,他說他的小姨子一家人想要把戶口從十二窯的山上遷移下來,遷到平川里條件比較好一點兒的霍家堡,只要霍家堡主事的黑大明同意了,事情就算成了。我說我不認識黑大明,見也從來都沒見過。又說,你不是先進工作者么,還怕他個黑大明,他敢不同意?不管他是黑大明還是白大明,只要你把自己的身份亮出來,往他的眼睛里一戳,他都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康白銀臉紅了,一時有些急眼地說,你諷刺我。

    又說,這能頂啥用,到了黑大明那里,還不是照樣被撅回來,他才不管你那些。

    我是在和他開玩笑,我知道康白銀不是那種愛占便宜的人,基本老實得像一截木頭,從來不會為自己去爭取什么榮譽,是大家呼啦一下把他選上去的。于是,我向他說起了一個人,一個叫黃貴人的人,說要是這個叫黃貴人的人能出面,很可能黑大明那邊就基本沒問題了。我也想不起是從什么時候腦子里有了這么一條線,好像是聽誰說過,說黃貴人說話,黑大明一般是會聽的,至于為什么,卻好像又沒人知道??蛋足y說他既不認識黑大明,又不認識黃貴人,兩眼一抹黑,無論走哪條路都不通,都堵得死死的。又問我是怎么認識黃貴人的。我其實和黃貴人也并不熟,嚴格來說,就連說是認識都有些勉強。我為什么知道黃貴人?因為我曾經(jīng)在平川聯(lián)校帶過兩年初中,班上有一個叫黃薇薇的女學生,她爹就是黃貴人,她是黃貴人的二女兒。康白銀聽說了這些后,當下就把我看成是他的救星,對我說,抽一個星期天,咱們啥時候去找找你那個學生,讓她跟她爹說一說,要是能把她爹說動了,就再讓她爹去跟黑大明說。我表示沒問題,可是有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是都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年了,我不知道黃薇薇這會兒在哪,什么情況,只能通過別的學生,慢慢地打聽??蛋足y說,這事著急也沒用,你慢慢地打聽吧。又說,他的那個小姨子說了,說事情要是能辦成,能讓他們一家人離開那個苦寒高山上的每年九月份就開始下雪的十二窯,那就是他們一家人的大恩人,必有重謝。

    康白銀抹了一把鼻涕,好像事情已經(jīng)辦成了似的,掰著手指頭說,黑大明肯定是要謝的,還有你,這又跑出來個黃貴人,還有你那個學生,黃貴人的二閨女,都要謝的,都跑不了。

    我說我就不必了,不要考慮我。

    康白銀說,不能不必!沒有你這個線頭,就永遠扥不出后面那一串人來,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缺了哪一環(huán)都不行,就像幕布不拉開,戲就永遠開不了場,這件事你就是幕布,沒你哪行。

    這是啥聲音,又有鑼又是鼓的?

    是南園那邊在唱戲呢。姥姥,三青她姥姥還想和您一起看戲呢。

    三青她姥姥?她倒逍閑,姥姥可沒有別人姥姥那么有福氣呢。

    姥姥您不去看?

    不去。人坐在戲臺下,魂兒也不在那兒,那還看個啥。

    姥姥,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您,可總是忘了,您出門為啥總要帶個笤帚?

    你說呢?

    到了哪兒了,拿出來掃一掃?

    你把你姥姥說得太嬌貴了,姥姥可沒那么講究。辟邪的。

    辟邪的?能辟了么?

    老太太,還是少說兩句吧,說多了對誰也沒什么好處,好多事情你又不知道,既吃不準又不懂,我們還經(jīng)常措手不及,經(jīng)常吃不準呢。

    什么,不走了?還想訛我們?想得倒不賴,越說越來勁了,還想安營扎寨?你安一個試試?看見沒有,上面那兩排窯洞,你以為是住人的?全住著武器呢。

    行啦,別說你沒見過世面,別拿這個來做遮擋,我們也沒見過,咱們今天就瘋子對傻子。

    早上一醒來,張銅鼓從屋里飛奔出來,爬上梯子往隔壁的院子里看,看見院子里還和往日一樣荒草叢生,沒有任何動靜。一部分房頂露了天,幾根椽子從梁上耷拉下來,其中一根落下來的時候正好戳爛了窗戶,把一個上面畫著一個紅圈的椽頭露在朽爛歪斜的窗戶外面。大門是從外面上了鎖的,也不知是誰鎖的。這按說就應(yīng)該是正常情況,也是他平常知道的,可是……張銅鼓扶著墻頭,站在梯子上愣了一會兒,把那個院子仔細地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然后才有些不甘心地回去。因為他覺得,好像在哪些方面總有些不對勁,在他的某種意識或者記憶里,那個院子應(yīng)該是光溜溜的,沒有荒草,就算有一些雜物,也斷然不應(yīng)該是滿院子的荒草。如果真就是滿院子的荒草,那個東西又怎么能骨碌碌地滾動呢?如果沒滾,他聽見的又是什么呢?可是,好幾年了,滿院子的荒草,苦味,那也是真真切切的,沒有絲毫做假的,他也是知道的,就隔著一堵墻,再清楚不過,滿村里也再找不出一個比他更清楚的了。

    看見趙玲已經(jīng)醒了,張銅鼓猶豫了一下,對趙玲說,昨天夜里,旁邊那家人好像回來了。

    趙玲說,哪家人?誰回來了?

    張銅鼓說,還能有誰,郭有梅她們家。

    趙玲說,你就胡說吧,都已經(jīng)死了好幾年了。

    張銅鼓說,我就知道你不信。

    趙玲說,誰能信,沒有人會信。我要是也這么說,說郭有梅和榮榮又活了,你會信么?

    張銅鼓說,榮榮也死了么?好像她和她姥姥都還在,只是沒人知道她們在哪。

    他忽然又愣了一下,好像又聽到一種嗡嗡嚶嚶的嘈雜,聲音既遠又不遠,不遠時甚至好像就在窗外,頓時覺得臉上的皮肉在沙沙地響,一遍一遍地被抻開后又復(fù)原,變得很緊很硬。

    趙玲說,別的人沒辦法,死了也就死了算了,榮榮結(jié)婚還不夠一年,幸好沒孩子。

    張銅鼓說,她不是瘋了么,就她那樣,沒孩子更好,有她那么個瘋子媽,孩子也好不了。

    趙玲說,她要是不瘋,也不會砍死她的親媽。

    張銅鼓定了定神,問趙玲,你知道關(guān)守城到底去哪了?

    趙玲說,關(guān)守城?你要不說,我都想不起這個人了。早先聽有人說去了草原,在二連。

    張銅鼓說,那他中間有沒有回來過?他們家的人有沒有去看過他?

    趙玲說,別人家的事,那誰能知道。

    張銅鼓說,好,那就讓他在二連繼續(xù)住著吧。

    聽說是在那里放羊。

    不管他放啥,放羊還是放馬,隨他的便。

    女人說他放著自己家火燒眉毛的事不著急,反倒對別人家的事很上心。女人說的還是宅基地的事,都已經(jīng)說了好幾年了,從那邊的院子里一沒人的時候起,他們就開始想著再換一塊地,重新起兩間房子,離開現(xiàn)在這個無論怎么看都很不吉利的地方。一家人有一個人不在了,那很正常,可是郭有梅家所有的人都不在了,讓誰說也不能說是正常的。他們的房子緊挨著郭有梅家的房子,從郭有梅家再往西是一條路,要是也有人家,說不定人家早就搬走了。守著身邊這么一個陰森森的荒院子,他們也時常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灰蒙蒙的。也不能全怨人神經(jīng)過敏,也許就因為挨得太近,有時候確也能聽到一些奇怪的響動,或者明顯地感受到一種沒有真憑實據(jù)的不祥。有一年,一個明晃晃的月亮地里,聽見旁邊的院子里有人竟然在唰唰地掃院子,他們沒敢過去看,而是關(guān)上門回了屋里。郭有梅活著的時候,就經(jīng)常那么掃院子,榮榮和胡世赳有時候也掃。他們不敢想,萬一真的看見郭有梅拿著掃帚的背影呢?

    門一響,關(guān)守城搖搖晃晃地從外面走了進來,一張臉紅漲著,說話,看人,都斜著眼睛。

    關(guān)守城說,我今天可是喝多了,你們誰也別招惹我。

    先是在門框上咚地撞了一下,撞得連窗戶和窗戶上糊著的紙都在呼嗒呼嗒地響,就像外面在放炮,接著就醉醺醺地往灶臺上坐。灶臺上放著一盤燴菜,公正地來說,說良心話,他并不是成心要往那個盤子上坐,確確實實是因為迷糊得沒看清,剛坐下,就聽見盤子在他的身底下爛了,他自己也聽見了一陣嘎巴聲。關(guān)守城有些不好意思地從灶臺上站起來,紅漲著臉,醉眼蒙眬地轉(zhuǎn)過身,看著那個已被他坐碎了的變成幾瓣的盤子和盤子里面的菜,卻完全不知道在他的褲子后面已經(jīng)粘連了很多的菜,有豆芽,有葫蘆條,有土豆片,葫蘆條和土豆片因為被壓扁壓實了,就都緊緊地粘貼在他的褲子上,豆芽和蔥絲則像一些顫顫巍巍的胡須一樣絲絲縷縷地垂掛著,還有湯水滴答著,也由于粘得不牢,他一轉(zhuǎn)身一動就往下掉一些。

    并不是一個雨天,可是她看著,覺得看到了很多只踩在渾水里的腳,心里漸漸泥濘極了。

    今年好像沒有人在東山上取石頭,所以很少聽到炮聲。往年的時候,差不多每天都有咚咚的炮聲傳來,震得地動山搖,坐在家里,看見整個房子都在顫抖,發(fā)動,像是要起身離去。

    六月的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里,人都走光了,知道我回去吃完飯以后還要來,校長就讓我順便去他家?guī)退∫缓胁枞~過來,見我沒穿雨衣,只戴著一頂草帽,校長就把他的一件雨衣拿出來,并不容分說地裹到我的身上。我問他為啥不自己回去,他說他這里有客人,走不開。

    雨淋淋地下著,路上沒有人,只看見一只避雨的貓。我穿著校長的雨衣到了校長的家門口以后,校長的兒子大龍在我背后叫了一聲爹。我回過頭,對他說,我不是你爹,你爹他有事回不來。大龍看見是我,先是吃了一驚,接著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還以為是我爹呢。

    回家的路上,麻繩一樣的雨線落在我的身上,其實更準確一點兒來說并不是落到了我的身上,而是落到了校長的雨衣上。那么,在這雨里,到底是我濕了,還是校長的雨衣濕了?答案好像很明顯,應(yīng)該是后者。這以后,我就在雨里想一個事情,就像剛才,我要是一直不轉(zhuǎn)過身來,那我就一直是校長,是大龍的爹,至少在校長的兒子大龍的眼里是這樣的。不過,只要一轉(zhuǎn)過來呢,瞬間就不再是校長,順理成章地也就不再是大龍的爹。這么看來,一個人,一個東西或者一件事情,是與不是,好像也就是一瞬間一眨眼的事。原以為有多么的重大,多么的金科玉律,千山萬水,不可更改,不可逾越,其實也不過是一張紙的正反兩面。在我短暫地兼任校長,兼任大龍他爹的那一個濕淋淋的瞬間,我還是我原來的兒女們的爹么?如果不是,那他們的那個父親是誰,又到哪里去了?在那個瞬間,他們的父親是否又另有其人?

    接下來,又有一連串的事情來了。我是誰?是那個只有周圍一小部分人所認識的胡某人么?表面上看好像是這樣,你把你的慣常的名字和那一副已被周圍人熟悉的頭臉提供出來,展現(xiàn)出來,冒雨站著或者迎風走著,別人一看就會立刻認出,這是某某,甚至還會略有外溢,外溢到某些你并不認得卻覺得你似曾相識或有所耳聞的人。不過,當把所有這些外表的特征全部隱去,再扒去衣服甚至皮肉骨骼,只把一個人的喜怒和全部的心思愿念裸露出來,擺放出來,還會有人認得這是誰么?相信沒有人能做得到。無論換成誰,即使明確告知你,這是你最為熟悉的一個人,你也照樣瞠目結(jié)舌,茫然四顧,因為你根本認不出這是真正的誰,你把最熟悉的幾個人分別過一遍,最后仍然沒有答案,眼前這黑紅的一堆或一點兒心思和愿念,到底姓張還是姓李,沒有人能認得出來,甚至自己也無法認出自己的。父親當年賦予了我這個名字,恐怕也只是出于相對的用心再加上更大的隨意,事實上可供他選擇的范圍有無限之大,無限之寬廣,比如他給我取名胡風或者胡雨、胡雪,胡天或者胡地,胡星星或者胡月亮,胡小馬或者胡鴿子,胡狗子或者胡蝲蛄,胡山峰或者胡地洞,事實也肯定是無論他當年選取了什么,決定了其中的哪一個,我將來都得頂著它,以它為名頭,在世間的某一個角落里坐臥行走,早出晚歸,或者曉宿夜行。那么,我是此時的我,還是另一個此前從未呈現(xiàn)過的我?

    回到家,見女人正用一塊廢舊油氈把一堆劈柴苫起來,在那個過程中,還不時地把一只手放到頭頂上擋雨,明顯是無用功,明顯沒有任何意義,卻還在不時地做著。這個女人,她是你此生最理想的伴侶么?一個問題突然滑落出來,如同一只蜥蜴從柴垛上跳入水里。卻過了很久才有了答案,回答是混沌的,不是一道晃瞎眼的閃電,更像是站在一片稠乎乎的泥水里,可是那又能怎么樣呢,大半輩子已然過去了。你讓她回去,你把剩下的磚頭壓在油氈上。

    好好的,咋說死就死了呢?

    沒說要死,事先可沒說過要死。

    噢,我是說,咋一下就沒了呢?要是病了好幾年的一個人,那還有個防備。

    不知道。說實話,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

    聽說身上不止有黑青,還有傷。

    你也知道了?你是聽誰說的?

    人們,我也是聽街上的那些人們說的。

    看來是人們都知道了,是有黑青,還有傷。

    那也就是說,叫人打過?

    應(yīng)該是,不過我真是不知道,真是不知道發(fā)生過啥,這事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他才能說得清。不過你看,他也不能說了,他把這些都帶走了。

    那也不一定,好多事情其實都黑洞洞的,說不定連他本人也說不清呢。

    真要是像你說的,那就更沒人能鬧得清了。

    今天咱們碾出來的這點兒米,你先拿上回去,后面的算我的。

    不,你先來的,要拿也應(yīng)該是你先拿。

    這有啥先來后到的,又不是排隊買東西。你先拿上回去,我不著急,一會兒還會有人來幫我的。

    真的有人要來幫你?我是打算要和你一起推完的。

    真的,這還能有假,說話的工夫就來了。你快回去吧。

    還是你最好。

    這有啥,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快走吧,回去吧。

    那我就先走了。

    姥姥和他們接上話了?

    接上了,只不過沒接成。早就都不靈了,人老了,他們認為她說的話古板得可笑,就跟扔了塊石頭差不多,只換來那些人的一片笑聲。有一個人在上面笑得最厲害,左搖右晃的,一不小心閃了下來,聽說跌壞了腿。

    沒讓姥姥賠他的腿?

    他自己要笑,自己跌壞的,咋能讓你姥姥賠。

    姥姥也真是夠膽大的,哪兒都敢去。

    當媽的為了孩子,能豁出去,尤其你姥姥,老母雞一樣,老鷹一樣。

    大姨姥姥認識的那個人也不頂用?

    那是個騙子。不過好像也不能說他是個騙子,反正是不頂用,除了沒用,還給你添麻煩。

    一個沒用的人,非說自己有用,把自己打扮成個有用的人,那還不是騙子?還要咋騙呢?

    大姨姥姥也是一片好心,她還不是想幫你姥姥?讓那個騙子又吃又喝,還留在家里住了好幾天,那人還瞎出主意。凡是她覺得有點兒用的就都撿起來,不管人還是事情,哪怕一個線頭!就連打地窖的時候也想著你姥姥,到哪了,吃了沒,黑夜睡覺的地方潮不潮,有風沒有。

    我明白了,難怪最近總是有人在后面不遠不近地跟著我呢。

    你說啥?有人跟著你?

    我啥也沒說。橋斷了,我從橋上下來的時候就看見了。

    你好好說話,別嚇唬我。

    我沒好好說話?我這不是在好好地說話么?

    你說啥有人跟著你,還說橋斷了,說得怪嚇人的。

    當然有,只是你看不見罷了,和你們這種人永遠很難說到一起去。

    我們這種人?那你又是哪種人?

    不和你說了,我得出去看看他們還在不在,前天就躲在電線桿子后面。

    從孫玉喜家的羊圈那兒一拐過來,張銅鼓就覺得頭頂上面有個黑黢黢的東西,是突然多出來的一部分,他一抬頭,猛然看見半空中坐著一個老女人——張銅鼓先是狠狠地被嚇了一跳,接著又覺得這個女人有點兒面熟,卻又一下想不起是誰。再一看她的身后,哪是什么半空中,她是坐在一個高臺上,手里轉(zhuǎn)動著一個木吊槌,正在一聲不吭地捻羊毛。又看她身后那個院子,那不是關(guān)守城的家么?那眼前這個像一塊黑鐵一樣的女人,就應(yīng)該是關(guān)守城的女人了。關(guān)守城的女人他難道不認得么,當然不是??墒牵钡竭@時張銅鼓也還是沒有辦法把眼前這個獨自坐在高臺上捻羊毛的老女人和印象中的那個皮膚很白的女人重疊成一個人。張銅鼓不禁在心里驚呼,幾年沒見,她可是老得太厲害了,怕是關(guān)守城本人見了也會不認得呢。

    有喜鵲在周圍喳喳地叫著,是在幾棵樹上,很多,有黑的,也有灰的。

    有人抱著一只身上既有紅毛又有綠毛的雞從小路上過來,是國賓。

    張銅鼓看著上面,問國賓,這女人還沒嫁了?

    國賓說,應(yīng)該沒有,要是嫁了早走了。國賓也抬頭往上看了一下,就像看天上的云彩。

    張銅鼓又抬頭往上看了一下,看見她還在一直捻羊毛,兩個眼睛看不出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身體一動不動,木吊槌在她的前面無聲地嘩嘩地轉(zhuǎn)著??此臉幼?,好像并沒有看見他們,似乎也不知道下面有人。張銅鼓的印象漸漸地清晰了起來,記憶好像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從地平線的盡頭,背負著一些東西,吃力地走著,慢慢地回來,想起了她從前的樣子。

    國賓說劉二廣的女人就走了,嫁到桃木溝去了,嫁的那個人也姓劉。

    張銅鼓說,真會嫁,這樣就不會因為孩子姓啥打麻煩了,姓誰的都行。

    國賓說,對,即使有麻煩,也屬于一家人內(nèi)部摩擦。

    張銅鼓說,對,這也不容易碰到呢。

    國賓問張銅鼓怎么會在這里觀察這個女人,張銅鼓說正好路過,忽然看見了,覺得她又生又熟,就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其實呢,是在到處尋找張保,但轉(zhuǎn)了一大圈都沒找到。

    國賓說,好像在毛驢店呢,在和誰說話。

    張銅鼓說,那我得趕快去,要不然一會兒又不見了。

    為了節(jié)省時間,以免張保又跑了,張銅鼓決定不走大路,從最近的一些小路上穿插過去。從他和國賓說話的地方再往南幾步,就是王四牛的房后,張銅鼓繞過王四牛的房后,從紀真龍家的院子前經(jīng)過,看見昔日把一家人遮掩得很神秘的院墻幾乎已變成平地,當然不是直通通的平地,而是那種有障礙的平地,上面堆積著殘垣斷壁的平地。眼前的荒敗破落的景象讓張銅鼓感到吃驚,要不是到處犄角旮旯地找張保,他平時也很少到這一帶來。紀真龍他們這一家人,也是死的死、亡的亡,剩下的好像也早就聽說不在了,可是……房頂上的煙囪里卻有煙正在冒出。張銅鼓匆匆地看了一眼,不知道是又有人回來了,或是有乞討要飯的住了進去。時常有一些乞討要飯的人,會選擇那些久無人住的荒院子、空房子,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仔細觀察,在確定了確確實實沒有人煙后,會把自己安頓進去,作為今后一段時間甚至相當長一個時期內(nèi)的一個大本營,讓自己也變成一個有家的人。在他之前,門上可能沒有鎖子,甚至有可能連門也沒有,他住進去就配了鎖子鑰匙,天亮后鎖上門出去,天黑以后再回來。也有的,手里有了一點點積蓄,漸漸地就不再到處討飯了,開始做起了別的。一個叫破五的山東人,就不再四處出擊了,丟了先前用來乞討的棍子和油膩黑亮的口袋,在山崖下打了幾孔窯洞,以最低最便宜的價格專門留宿那些住不起正經(jīng)店的。除此以外,還學會了干一些劁豬騸羊的營生,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就是他最主要的也是唯一的工具,時常揣在褲兜里,從誰家外面經(jīng)過,到了誰家的院子里,碰上適齡的豬羊,碰上邀請,馬上就能開始。先用隨身攜帶的小刀劃開一個口子,再把手伸進去把要取的東西掏出來,眨眼的工夫就完了,小豬被放開,帶著一些血,痛苦地號叫著遠去。可能也是因此緣故,他的身上尤其手上,一年到頭都有一種很重的腥氣。小豬們好像逐漸也認識他了,一看見他過來就大聲叫喚,然后箭一樣地逃走。

    張銅鼓急急地走著,看見趙老虎家的那個十四五歲還在尿炕的孩子坐在房頂上,面朝南看著遠處,好像在等待著什么。等待什么?看著那個略有些孤獨的身影,張銅鼓想,等待被褥晾干,再上去把它們再一次尿濕?又往前走,看見那個院子里的鐵絲上果然晾曬著東西。

    禿鷹家、劉志海家,倉庫、牛欄,柱子朽壞得體力已嚴重不支、露出里面如蛀牙般層層石頭的河邊小廟,小廟旁邊的癩頭家,癩頭家旁邊的瘦牛家……這些矮小擁擠的連環(huán)畫一樣的人家,這些沒有人翻看的越來越酥脆發(fā)黃的連環(huán)畫。張銅鼓從癩頭家與瘦牛家中間的夾道上穿過時,看見癩頭站在搖搖欲墜的廟下,看看周圍沒人,把帽子從他的那個石灰?guī)r般的頭上摘下來,拿在手里,用另一只手拍打著頭頂。為什么要拍打?因為拍打可以一定程度上止癢。癩頭的那個頭上,長著一層一層的白森森的石灰片,用手一摳,就能摳下完整的一片。癩頭不想戴帽子,因為戴上帽子以后,頭上就會癢得難受,奇癢難耐,可要是不戴帽子,又會受到人們的取笑和嫌惡,只能在沒人的時候才能把帽子摘下來一會兒。張銅鼓走了幾步,又返回去,看著癩頭。正在專心拍打頭頂?shù)陌]頭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人在看他,立即停止了拍打,并迅速地把拿在另一只手里的帽子戴到了頭上。張銅鼓看見癩頭白了他一眼,像是飛過去一只白鳥。

    最初的幾回,發(fā)現(xiàn)人沒了,郭有梅嚇得不輕,就心急火燎地到處去找。后來,也就慢慢地習慣了,發(fā)現(xiàn)反正不管多遲,到時候都準能回來,就漸漸地沒有一開始的時候那么擔心了。不過,跑得最遠的一次并不在周圍,竟然跑到了四十里以外的高城,那一次可是把郭有梅嚇死了,以為徹底丟了,找不到了,沒想到兩天后坐著陳士奎的拖拉機回來了。陳士奎去高城拉東西,在街上發(fā)現(xiàn)了她,然后就把她拉回來了。從拖拉機上下來,在郭有梅和陳士奎說話的那個過程中,一轉(zhuǎn)眼又不見了。郭有梅找遍了附近一帶,也沒有看見一點兒影,后來回到家里,看見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先回來了,站在院子里,面對著窗戶,照鏡子一樣,左歪一下,右斜一下,一只手抬高,一條胳膊舉起來,嘴里喃喃噥噥地說著什么,聲音低到無法聽清。

    凳子仰面朝天地翻倒在地上,毛衣用一張報紙包著,藏在桌子后面。一個白色的塑料發(fā)卡藏在鏡框后面的灰塵里。窗戶的玻璃上不知用什么畫的,紅艷艷的一大片,擦也擦不掉。

    這些都是胡榮榮留下的。

    郭有梅一邊擦著,一邊看著畫在玻璃上的那些東西,既不像云彩,也不像霞光,更不像是衣服或日常所用的別的什么東西。后來她好像看出一點兒什么眉目,懷疑那很可能是一些花。

    每天糟蹋一點兒,破壞一點兒,比如用剪子把一塊手絹剪成一些細條,然后把其中的兩根扎在頭發(fā)上,剩下的都編成一條繩子。要是用一種公正的眼光來看,繩子編得還不能不說精致。比如把一些每天都要用到的東西悄悄地藏起來,包括吃飯用的碗和筷子、菜刀、勺子或搟面杖。到吃飯的時候,郭有梅就得到處去找,有時候藏得不深,一找就找到了;但也有的時候到處都找不見,問她,也不說,只是嘻嘻地笑,或者很生氣地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理睬。那時候,比那更早一些的時候,郭也梅就知道不對了,她在心里自己和自己說,麻煩來了,一個很大的麻煩又來了。甚至常常還有不認識她的時候,眼神恨恨地看著她——郭有梅很怕那種眼神。

    除了破壞和糟蹋,當然也有不破壞、不糟蹋的時候,比如掃地,明明早就已經(jīng)很干凈了,滿地上連一顆米那么大的沙子也沒有了,可是還要不停地掃,一遍一遍地掃,郭有梅無論怎么說也沒用,根本就不聽。胡榮榮一邊掃著,一邊很神秘地抬起頭,除了用嘴,兩個眼睛和一張臉上的表情也都在說話,先是警惕地朝四周看看,然后兩條眉毛飛揚,壓低聲音告訴郭有梅說,地上還有腳印,所以必須得掃,而且要掃干凈,要是不掃干凈呢,夜里你就別想安生地睡著??匆姽忻凡惶嘈诺臉幼?,就低聲而很著急地說,看見沒有,多明顯的兩個腳印,你怎么就看不見呢?你這么遲鈍,這么呆傻,將來一定是要吃大虧的。郭有梅瞟一眼地上,看見光溜溜的地上,并沒有什么腳印。不過郭有梅也順著她說這回看見了,還檢討自己以前一直受到蒙蔽,啥也看不見。聽郭有梅這么一說,她也高興了,把掃帚死死地摁在地上,用力掃著。

    知道夜里為啥常有亂七八糟的聲音么?

    不知道,為啥?

    就是它們在作怪。

    誰?這兩個腳???

    對,一到夜里就都站起來了。

    這兩個腳???

    唉,你呀!我本來不想說你,想給你留點兒面子,可是不說不行,還是得說你幾句。你又被一種表面現(xiàn)象迷惑了,你真的以為這是兩個腳印?你想得真是太簡單了,一點兒腦子也不動,事情有那么簡單么?要是真有那么簡單,你也能去當諸葛亮了。你見過女的諸葛亮么?

    沒見過。

    因為就沒有,你到哪兒見去。

    你是說這不是兩個腳???

    笑話!當然不是,不過表面上看著像,所以就把你們這類人都迷惑住了。其實是兩個人。

    兩個人?

    明白了吧?

    連你也不是女諸葛亮?

    我還不行,還可得修煉呢。

    要修煉幾年呢?

    幾年?你以為是過家家呢?五百年也不夠呢,也還是一鍋夾生飯,最少也得一千年。

    你修煉哇,你好好地修煉哇,媽是沒希望了。

    你太悲觀了,希望還是有的……有太陽,有星星有月亮,就還有希望。一到村外,我們迎面就碰上了大片的青草,沒有人知道它們是從哪里來的,它們在起舞的同時,還一層一層地翻卷著涌過來,逼過來,包圍我們。青草味濃郁到嗆人的地步,我們中間,有人開始頭疼。

    是誰在頭疼?是你么?

    頭疼的是袁運喜,不是我,我還沒有那么想不開。

    校長本來讓袁運喜帶著卷子去葛家?guī)X監(jiān)考,不過就在袁運喜認真準備了一番,回家理了發(fā),又換了一身新衣服,背著一個挎包就要出發(fā)的時候,忽然又不讓他去了。不讓袁運喜去讓誰去呢?接著就點了我的名,讓我去。我說我什么準備也沒有呢,既沒換衣服,手邊一時又連個挎包也沒有,就這么赤條條地去?校長說,你赤條條?你一絲沒掛?接住又說,換啥衣服?讓你去是讓你去監(jiān)考,又不是讓你去相親,換衣服做啥?學生們要看的是卷子,又不是你!我說監(jiān)考起碼也應(yīng)該有個監(jiān)考的樣子,就這么穿得像個討吃要飯的一樣去?校長說,你穿得像個討吃要飯的么?我低頭看了看自己,雖然穿得也確實不好,可是實事求是地說,距離我們常見的那些到處討吃要飯的人還是有一定的距離的,就以我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要是站在一戶人家的門外,人家大概不會以為我來是想跟他們要一口吃的。校長后來又說,沒有挎包,難道連手也沒有了么?這以后,我也就不再說什么了,把一沓卷子拿手里,就出發(fā)了。

    葛家?guī)X是一個很小的村子,有沒有一百個人,好像也說不準。地勢是逐漸升高的,前一半時間主要是在沒有人煙的曠野里穿行,到后面就開始弓著腰爬坡。我拿著印在白紙上的卷子趕到葛家?guī)X的時候,那里的老師和學生們說,遠遠地就看見我了,看見我在長滿雜草的路上走著,有時候又好像一只從半空中落下來的鳥一樣在地面上飛著。為什么會給人一種鳥的感覺和飛的印象?他們說主要是看見頭發(fā)和衣服都在飄揚,手里的卷子也在飄揚,所以像飛。

    他們給我倒了一碗滾燙的水放到我的面前,水太燙,得等一會兒才能喝。讓我沒想到的是,就在我等著水稍微晾涼一點兒的那個過程里,李連柱忽然以一種出乎意料的甚至完全超出常理的蓋上十八層被子也夢不到的方式和結(jié)果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也許說出現(xiàn)也還不夠很準確,說降臨可能更貼切得多。當然也不能說他是忽然從天上掉下來的,因為分明也就是從門外走進來的,當時那情景,更像是一陣風把他吹過來的,送進來的。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走進來的李連柱,看見李連柱也是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接著,李連柱避開眾人,單獨把我叫了出去。

    李連柱開門見山地對我說,是校長讓他來的,他是來換我的,讓我回去,他來監(jiān)考。

    我說,咋不早說?

    李連柱說,誰知道他想啥。

    這以后,我沒再說什么,把卷子交給李連柱,就開始往回返,沿著來時的路。

    回來以后,我也沒去問校長,為什么突然讓李連柱去換我,為什么不一開始就讓李連柱去葛家?guī)X,我不想問他。他后面要是有什么說法,我倒想聽聽,要是沒有,要是裝著混忘了,裝著壓根就沒這么回事,那也就算了。人世間的事情,又有多少是能夠說清楚又能道明白的。不過,回來以后,我卻聽說袁運喜得了一種頭疼的病,疼起來的時候要死要活,在炕上翻滾,甚至拿頭撞墻。按規(guī)定監(jiān)考是有補助的,袁運喜難道是因為失去了掙補助的機會才導(dǎo)致頭疼欲裂?聽說針也打了,藥也吃了,卻都不管用,眼下又正用中醫(yī)治療。我想起袁運喜理了發(fā),換了一身新衣服,斜挎著一個挎包的樣子,像極了一個正準備要結(jié)婚的喜悅無限的新郎官。

    有一天回家的路上,我決定順路去看看袁運喜,走進他們家以后,看見這位“新郎官”正臉朝下在炕上趴著,頭上插滿了各種型號的長長短短的銀針,從貉狐溝請來的一位老中醫(yī)正在旁邊坐著。我對袁運喜說,不要疼了,你還沒出發(fā)呢,而我已經(jīng)到了葛家?guī)X了,一碗水還沒晾涼呢。要是按照某種比例來說,我應(yīng)該比你更疼呢。袁運喜嘟囔著說,你這是哪里的算法。老中醫(yī)起身,彎著腰又從針包里抽出一根銀針,拿在眼前看了看,用手捻著插進去。

    一個完全偶然的機會,從獾子溝的一名瞎眼婆婆的隨意的敘說中,我終于了解到一件事情,那就是校長和李連柱的關(guān)系問題,他們不僅僅是同事關(guān)系,而更是一對“夾山”兄弟。什么是“夾山”兄弟?同父異母或者同母異父的就叫“夾山”兄弟,意為不那么親近、緊密,中間好像夾著一座山。親兄弟之間沒有夾著那樣一座山,所以親兄弟就叫兄弟,從來不叫“夾山”兄弟。這么多年,沒有人知道校長和李連柱竟然是一對“夾山”兄弟,也沒人能看出來。

    星期一見到校長,我們互相點頭,打招呼,誰都沒有說什么。中午回家的時候,竟然一不小心又走到了一起,一開始明明路上沒有人,也不知他是從哪兒鉆出來的。校長給我一根煙,接著又把一只手搭到我的肩上,對我說,雖然說起來都是同事,可是我覺得在所有咱們這些人里,咱們倆還是最親近的。我說我也一直都這么覺得。然后我們一起放聲大笑。校長抓著我的肩膀?qū)ξ艺f,有什么困難就和我說,我會盡我最大的力量,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你要是瞞著不說,那就不夠意思。不過你要是想當局長,想當縣長,想腰纏萬貫,那我可做不到,那已經(jīng)超出我的能力范圍了,就是把你這個老兄活活地累死,甚至讓我死了再重新活一遍,也給你辦不了。我說在你的領(lǐng)導(dǎo)和指揮下,只有高興,沒有困難,更沒有麻煩和任何非分之想,校長聽了,又是一陣爽朗的大笑。后來不知怎么又拐到李連柱身上,校長說實在是不太喜歡那個人呢,說起來好像也沒有太大的不是,可就是喜歡不起來,還不僅僅是自私的問題。又說早就想把他弄走,可也不那么容易弄走呢。我說連柱還是很不錯的,甚至非常不錯,不能弄走,弄走了只能是我們的損失。校長說唉,比你可差遠了,沒法比呢。

    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要是在從前,要是放在年輕的時候,放在那種人人可能都曾有過的多愁善感,水分充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青年時代,我可能會把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詳細地記錄下來,可是現(xiàn)在我不會那樣做了。記錄下來干什么?是要讓誰看的?讓別人看么,那還不如直接把這事說給別人,豈不更省事?專門寫給自己看么,自己心里清清楚楚,又有什么記下來的必要和意義?既沒有目的,又不追求意義,那記錄這些所為何故?是現(xiàn)時不看,等留著將來老了的時候再看么?那你想說明什么?事實上沒有用,別的沒有,它最多只會讓你想起曾經(jīng)是多么的泥濘。

    六棱鏡只有六個面,即使多棱鏡也只不過比六棱鏡又多了幾個面。那么,一個人到底有多少個面呢?這事至少我不知道,更說不上來。對于我來說,一個人就是一個深淵,一個無盡的深淵,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個無盡而漆黑的深淵。以前,裴安順說他至少有兩副心腸,白天一副、夜里一副,或者人前一副、人后一副,外面一副、家里一副,我還不信,現(xiàn)在信了。

    姥姥,對不起。

    對不起姥姥,我把您給我的杜鵑花養(yǎng)死了。

    姥姥,我每天都給它們澆水,從來也沒有怠慢過它們,可它們還是死了。

    對不起姥姥,我不想讓它們死,可它們不聽我的,還是死了,手一碰,花瓣就掉下來了,紙一樣。我把它們撿起來,再按原來的樣子安上去,它們就不干了,臉就黑了,臉上的皺紋也越來越多。又過了一天,好像中了毒,全身都黑烏烏的了。姥姥您見過有人嘴唇發(fā)黑,冒著白沫么?換果的三姐也住在娘家,經(jīng)?;璧?,平均兩個月昏倒一次,嘴角上全是白沫沫。

    對不起,姥姥!

    不好意思,我又來了,還是覺得在你們家等他比較保險。

    你們還沒吃飯吧?

    張銅鼓問了兩句,張保的女人劉翠萍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張銅鼓坐在張保家的一個凳子上,一開始是坐在炕沿上的,在炕沿上坐了半天,才猛然意識到可能離人家女人有點兒太近,因為他能很清晰地聞到她臉上抹了油的味道,所以這以后才又從炕沿上轉(zhuǎn)移到了地上的那個凳子上。張保的女人劉翠萍已經(jīng)有好一會兒沒和他說話了,劉翠萍也坐在炕沿上,兩條腿從炕沿邊上耷拉下來。張保的女人劉翠萍正在用一團細毛線織著一個東西,究竟是什么,張銅鼓卻沒看出來,劉翠萍也沒告訴他。這個晚上,張保的女人劉翠萍大部分的時候都低著頭,手里的幾根黃色的毛衣針挑來挑去地織著。張銅鼓坐在凳子上,背靠著后面的一個柜子,一會兒看看劉翠萍,一會兒又瞅一眼那幾根黃色的出來進去又上來下去的毛衣針,他實在看不出劉翠萍手里織的是一個什么。一個長條形的領(lǐng)子?一只毛線手套?在那個過程中,劉翠萍有時會抽出一根毛衣針,在自己的頭發(fā)里輕輕地劃兩下,像是在思索著什么,然后就又開始不聲不響地織。劉翠萍用毛衣針在頭發(fā)上劃的時候,也仍然不看他。張銅鼓想,肯定不是一件毛衣,要是一件毛衣,劉翠萍的胸前就會有很大的一堆??墒墙又忠幌耄芸炀陀肿约和品俗约合惹暗牟孪?,怎么就能肯定她織的不是一件毛衣呢,要是一件毛衣剛開始織,那也不是很短的一條,很小的一點點么?萬丈高樓平地起,任何一件毛衣不也都是從最初很小很窄的一小溜開始的么?所以這么一想以后,張銅鼓就又回到了先前的原點上,原地轉(zhuǎn)了一圈,仍然還是不能確定劉翠萍手里正在織的是一個什么東西。

    先前和劉翠萍并排著都坐在炕沿上的時候,因為距離太近,張銅鼓就不敢盯著人家硬看,只是偶爾偷偷地瞟一眼,然后就又把臉轉(zhuǎn)過去了,一邊說著自己急需一塊宅基地的話,一邊看著屋里正面的擺設(shè)。等到后來轉(zhuǎn)移到凳子上以后,就覺得能正面看劉翠萍了,還因為她大部分的時候都半低著頭,看一下,她也不一定能知道。那時候,張銅鼓突然發(fā)現(xiàn)劉翠萍的臉其實也并不像平時看到的那么白,上面竟然也有好些黑點呢,眼眶下面,鼻子兩邊,啊,等等,不只是有黑點,還有兩個綠點呢。張銅鼓就覺得奇怪了,一般人臉上都是黑點或者紅點,怎么還會有綠顏色的點點呢?張銅鼓可是從來都沒有見過。劉翠萍,臉上咋會有綠點點呢?

    大約七點多,不到八點的時候,劉翠萍放下手里的那幾根毛衣針,洗了手,開始蒸包子。面原來是早已發(fā)好的,包子餡也是早就拌好的,就放在一個盆子里。劉翠萍一會兒揉面,一會兒又要坐在板凳上拉幾下風箱。那時候,張銅鼓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像個障礙,占據(jù)著人家的板凳不說,本身坐在那里,就對于過來過去的劉翠萍形成了一種妨礙,劉翠萍好幾次都不得不奓著兩只面手從他的臉前和身后繞著走。明白過來以后,張銅鼓就向劉翠萍建議,她只管安心包包子就行啦,拉風箱的事她就別管了。張銅鼓說自己反正坐著也是坐著,而她又忙不過來。劉翠萍一開始不同意,非要自己拉,后來看到張銅鼓坐在板凳上不起來,執(zhí)意要幫她拉風箱,就不再堅持了。這樣,張銅鼓就呼嗒呼嗒地拉起了風箱,劉翠萍讓他停的時候他就停下,讓他拉的時候再拉,還不時地瞄一眼灶膛里的火勢,發(fā)表著關(guān)于火大火小的意見和評論。

    就是不一樣,黑夜還吃包子。張銅鼓一邊拉著風箱一邊想道。

    一口氣蒸好兩籠包子后,張銅鼓也完成了拉風箱的任務(wù)。屋里彌漫著一場大霧一樣的蒸汽,劉翠萍在白皚皚的大霧中出沒,張銅鼓也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腰。劉翠萍拿出一個包子讓張銅鼓吃,張銅鼓說不吃。這以后,劉翠萍洗了手,重新拿起了那幾根毛衣針,又織了起來。

    你們還沒孩子?

    好半天了,織著她那個還沒有成型的還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的東西,劉翠萍終于問了張銅鼓這么一句話,不過即使是說話的時候,劉翠萍也并沒有抬起頭看張銅鼓,她的眼睛仍然還停留在她手里的那個東西上。那時候張銅鼓好像正在走神,不知在想什么,也許什么也沒想。不過,寂靜中他聽見劉翠萍說話了,卻沒聽清她在說什么,再加上劉翠萍的聲音本來就不高,甚至可以說非常低,張銅鼓就不知道劉翠萍說了一句什么話。好不容易這個女人開口說話了,張銅鼓就很想知道她說了一句啥,更為關(guān)鍵的是,要是不知道她說的是啥,你又如何接住她的話并回答她?張銅鼓覺得,要是不知道人家剛才說的是啥,你簡直就完全沒法讓自己開口。

    于是,張銅鼓看著劉翠萍,說,你說啥?

    劉翠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說,你們還沒孩子?

    原來她問的是這么一句話,這一次張銅鼓聽見了。張銅鼓說,沒有。

    這以后,劉翠萍就又沒有話了,又把頭低下去,一只手很靈活似乎也很有規(guī)律地運動著。張銅鼓想,聽清楚別人說什么,真的很重要,就像剛才,人家問的是孩子的事,可是你要是沒聽清卻又自以為聽清了自作主張地回答說我吃完飯了,或者說我一會兒回去再吃,那成了啥?就憑那一句話,劉翠萍要是把你當作一個神經(jīng)病看待,那也很正常甚至完全說得過去呢。

    趙玲本來去年又有了,可是去白廟看了一場戲,回來后就又沒了。張銅鼓思忖著,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劉翠萍。想了一會兒,覺得還是算了,劉翠萍的臉上雖不陰沉,卻也絕不晴朗。

    寂靜中,更遠處——他看到一個孩子,那是他們的兒子小虎,誰也沒有想到,三歲的小虎,騎著一輛最簡易的玩具車,竟一溜煙地騎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了。張銅鼓平時不讓自己想這些,可是這會兒,耳朵里不斷地回響著那輛玩具車吱吱扭扭的響聲,還夾雜著別的一些聲音,艷陽天和風聲交替著出現(xiàn)。張銅鼓看了一眼墻上的表,吃驚地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晚上十點多了,可是張保還沒有回來。張銅鼓就想,這么遲了,人家女人可能要睡覺了。又想到張保,家里包子已經(jīng)蒸好了,也不回來吃。這么看來,張保這個人還是存在的,真實的,只是他很難見到罷了,每次都差那么一點兒。明擺著的事,蒸了那么多包子,劉翠萍一個女人,哪能吃得了,更何況劉翠萍還是那么一個女人,話少,力氣小,想來胃口也大不到哪里去。這樣想著,就從凳子上站起來對還在繼續(xù)織毛衣的劉翠萍說,等不回來了,又白跑一趟,我也回呀。

    聽見張銅鼓這么說,劉翠萍就立刻放下手里的毛線和竹針,也站在地上,擺出一副送客的樣子。這以后,張銅鼓在前面走,劉翠萍跟著走在后面,出了屋里,又穿過院子,等到張銅鼓一出了街門,就聽見身后的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接著又是一陣稀里嘩啦的插門上鎖的聲音。

    張銅鼓回過頭看著黑暗中的街門,就覺得面前的這個家以后不能再來了,很明顯的已經(jīng)叫劉翠萍很討厭了。整整一個晚上,劉翠萍幾乎就不怎么和他說話,很賣力拉了那么一氣風箱,也根本不解決什么問題,該冷臉的還照樣冷著,冷冰冰,冷森森,很像是一塊焐不熱的石頭呢,這么個女人啊。以后,要找張保,也只能在別的地方找了,包括張保家的附近一帶。

    這一年,張銅鼓一次也沒有遇見過張保,說一次少,真的就是一次也沒有碰到過,有時和別人說起,還沒有人信,都以為他夸張,因為別人都能見到,唯有他碰不見。比如就在幾天前,王世榮說他路過榆樹院的時候,看見張保了,背著手,不知在那里說什么。說著便自告奮勇地帶著張銅鼓去堵,還說十拿九穩(wěn),并且還問找到以后怎么辦。張銅鼓說,找到以后我重重地謝你。王世榮就說,說好了啊,可不能反悔。就快速地往榆樹院走,很快就到了榆樹院,一問,才知道張保才走了,又說連五分鐘也沒有。兩個人聽說后就趕緊往出追,可是找遍了附近一帶,連張保的一點兒影子也沒有。那時候,就連覺得十拿九穩(wěn)的王世榮也徹底愣住了,歪著頭,站在那里,好一會兒既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不過對于張銅鼓來說,卻一點兒也不奇怪,因為這太正常了,太在意料之中了,如果要是真的突然看見了張保,那反倒會把張銅鼓嚇一大跳,會覺得什么地方或者哪些方面一定出了問題,事情變得很反常了。有相當長一個時期了,雖然明明白白地知道他有家室,有妻兒,更有職務(wù),不過在張銅鼓的眼里,張保早已不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滴水、一股煙,在張銅鼓不找他的時候,他是活著的、存在的,像是活動在一堵墻的后面,一張牌的背面,和除張銅鼓以外的其他人打招呼、說話,除了肩負著外面的身份以外,還同時兼任著一個女人的男人,兩個孩子的爹,做著他該做或不該做的一切。但是只要張銅鼓一開始行動,開始追趕或者四處搜尋他的時候,即便是一滴水,也是一滴不能讓張銅鼓發(fā)現(xiàn)的水,在張銅鼓即將到來的時候,迅速地讓自己蒸發(fā),要是來不及蒸發(fā)和曬干,便眼一閉滲入到地下;即便是一股煙,也是一股不能讓張銅鼓看見的煙,在他即將出現(xiàn)的時候,飛快地飄到空中,然后迅速散開。不,應(yīng)該說沒有然后,沒有那么啰唆和復(fù)雜,應(yīng)該是在上升的過程中就什么也沒有了,應(yīng)該說是邊走邊消失的才對。

    村里像你這么糊涂愚昧的女人,現(xiàn)在還有多少?

    多了,基本都是,有的還不如我呢。

    不行,得想辦法,要改變這種情況,這樣長期下去怎么得了。

    你有辦法?

    你先別得意,不要高興得太早,也包括你在內(nèi)呢。

    我知道,我肯定也在內(nèi)呢,我沒高興。

    每次做完飯以后,郭有梅都要首先把菜刀藏起來,或者放到碗柜的深處,或者用別的東西壓住,遮擋住,等到做下一頓飯的時候再拿出來。除了菜刀,另外還有斧子鐮刀一類的危險的東西,那也是都需要藏起來的。這會兒不同以往了,以往這些東西都是不需要藏匿的,都在它們各自應(yīng)該在的位置上。有時候看見胡榮榮的一雙眼睛亮閃閃的,接近于賊亮,好像在到處找什么,郭有梅的心就會跳得撲通撲通的,她就怕她哪一天忽然對那些菜刀斧頭一類的東西發(fā)生了興趣,那可能就預(yù)示著將要有更大的麻煩來了吧?所以,一句話,盡可能地不能讓那些東西出現(xiàn)她的眼里,不讓她看見。眼睛看不見,首先就應(yīng)該算作是第一層的預(yù)防和保護,郭有梅覺得,憑她現(xiàn)在的樣子,看不見的東西也許她不大能想起來,而要是想不起那些東西,不惦記那些東西,而它們也不招惹她,不刺激她,不進入到她的眼里,距離危險也就會相應(yīng)地更遠一些,少一些。而有些事實也在慢慢地證明,郭有梅想的是對的,她的擔心也是對的。

    剪子也不見了。好像有好多年沒見過它了。

    有一天,在從她的婆家回來后不久,胡榮榮這樣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道。

    從娘家到她婆家之間的那條路,她應(yīng)該是永久地記住了,每次都是一個人,從來也沒有出過什么差錯,即使是后來有了這樣的病以后。當然,也從來都是突然就走了,突然又回來了,事先從來不和任何人說,包括郭有梅,包括那邊的公婆。只有一次,回來告訴郭有梅說,在那條路上,她碰到一個人,有人要賣給她一匹馬,她沒要,因為沒用。沒用其實還在其次,更主要的還是覺得那馬看上去有些奇怪。這以后,那個人又要扶她上馬,要讓她騎馬去看海,比畫著唱著,我為你牽馬拽鐙……她聽出他說的其實是一個水庫,就是不遠處的孤山水庫。

    對郭有梅說,我要馬做啥,沒用。再說,馬是集體財產(chǎn),私人咋能擁有?

    又說,一看那就是個瘋子。

    說這些的時候,是大聲地說的,說完以后,朝四處看看,那一刻,沒有人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反正郭有梅是不知道。又看見郭有梅站在地上愣著,就很快又過來,把嘴貼著郭有梅的一個耳朵,小聲地說,其實也不是沒用,那么大的一匹馬,那咋能沒用?你知道么,我主要是怕犯錯誤,集體的財產(chǎn),個人咋能據(jù)為己有?你明白我說的話么,能明白么?人生雖然漫長,可是人生的路上,關(guān)鍵之處,要緊的地方,卻往往只有那么幾步,走不好就全完了呢。

    郭有梅說,犯錯誤的事咱們不做。

    聽郭有梅這樣說,她眼里頓時浮現(xiàn)出一線笑意,像一灣水,淺淺的,彎彎的,接著又伸出一只手,贊賞地拍了一下郭有梅的肩膀說,嗯,你還算是個明白人,也終于說了句明白話。

    貼著郭有梅的耳朵說話,小聲地說,低聲地說,把聲音壓到最低,這也是她近一個時期以來新養(yǎng)成的一個習慣,差不多一半以上的話都被她嘁嘁喳喳、詭詭秘秘地說成了一種悄悄話。郭有梅覺得,那么說話,她一定是覺得旁邊站滿了人,盡管很多時候只有她們兩個人。

    能看出來,有時是自己對自己說話,說的聲音也并不大,一副好像很沒辦法的樣子。那時候郭有梅正在外屋的地上盛好一升米,準備借給住在村西的三狗他媽,實際上自己家里的米也已經(jīng)很少了,可郭有梅還是決定借出去,不能讓人家白開一次口,多維系一份人情就多一條路,不然就會立刻變成一堵墻,擋住你的去路。這樣的墻,不需要有多少,更用不著上升到密集的程度,往往是只要有那么幾道就夠你受的了,讓你發(fā)現(xiàn)你已無路可走。郭有梅豎起耳朵聽著,聽見胡榮榮只是自言自語地說剪子不見了,并沒有拼命地尋找,也沒有大喊大叫。郭有梅就告誡自己,不要出聲,不要去接她的話茬,就讓她自己一個人嘮叨一會兒也不妨事,嘮叨一會兒,再過一個時辰,說不定就已經(jīng)全忘了。要是順著她,也和她一起談?wù)撈鹉羌?,那可能就會像把一個東西扔進火里,越燒越紅,燒到最后誰也不知道會是一個怎樣的結(jié)果。郭玉梅想起自己藏在一個包袱里的那把剪子,這會兒覺得是不是應(yīng)該藏得再深一些。

    晚上,沒有再提剪子的事,只是一個人窩在一個墻角里,小聲地唱了一會兒,唱著唱著,后來就睡著了。郭有梅心里掠過一陣驚喜,郭有梅就怕她再提剪子的事,更怕她在心里惦記。要是光看她睡著以后的樣子,看上去那分明就是一個正常的好好的人,要是不醒來,不說話,誰也看不出會有什么毛病。郭有梅想起了從前,想起她沒病的那時候,竟從來也沒聽她唱過。

    深夜,有流星嗖嗖地劃過,好像一些接到開會命令的人,正在心急火燎地趕往某個地方。

    半盆水倒到院子里后,郭有梅拎著盆子,站在門口,吃驚地看著。

    有流星嗖嗖地劃過,像小隊的人馬,正在急疾地趕往某地,有迷路的一頭栽進山里。

    我慢慢地走著,走一步,看一眼,走一會兒,停一會兒。

    我要是說我以后還會回來的,有誰會信呢?同樣,我要是說我以后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來了,又有誰會信呢?猛一聽上去,這就叫人不知所措了是不是?表面上看好像是這樣,不過在過了那些圓形的包袱般的山地以后,我漸漸地想明白了一些東西,為什么非要叫人信呢,這件事情真的就那么重要么?實際好像沒那么要緊,不是么,信了怎樣,不信又能怎樣?況且這種事究竟誰說了算,好像誰也不算。話再說回來,你對別人的所說和所做又信過多少,又當真過多少?不是也一樣當作馬戲或者事故圍觀一下,還有很多時候甚至圍觀也不去圍觀,只是遠遠地瞟一眼,就讓它們永遠地翻過去了么?你過去了,他也過去了,過不去的和一時過不去的只有當事人自己。就像洪水過后,泥糊糊里只剩下一棵形容枯槁的樹,那即便是一名當事者,它至少得需要好幾年才能緩過來,別的同類和它有關(guān)么?無關(guān),沒有誰能替它,更沒有誰愿意替它。不過,憑什么讓別人替?要知道從始至終你也不曾替過誰。猙獰之手、庸常之面大白天造訪,或者夤夜叫門,該誰的就是誰的。倘或過門不入,或與你擦肩而過,那只能算作是你的造化。直接地來說,你的造化便是他人的不造化,反之亦然。它講述自己及其家人的夢一般的故事或遭遇,有愿意聽的會停留一下,不愿意聽的連停留也不會停留,直接掠過,或者視而不見,去奔赴各自的盟約。沒有盟約的,寧可在大地上游蕩,在角落里昏睡。

    星辰清朗,晶明,可是映襯它們的夜空卻是暝晦的,黑暗的。

    一個酒瓶蓋,兩個酒瓶蓋,三個酒瓶蓋,四個酒瓶蓋,五個酒瓶蓋,六個酒瓶蓋,七個酒瓶蓋,八個酒瓶蓋,九個酒瓶蓋,十個酒瓶蓋,十一個酒瓶蓋,十二個酒瓶蓋,十三個酒瓶蓋,十四個酒瓶蓋,十五個酒瓶蓋,十六個酒瓶蓋,十七個酒瓶蓋,十八個酒瓶蓋……

    一朵玫瑰花,兩朵玫瑰花,三朵玫瑰花,四朵玫瑰花,五朵玫瑰花,六朵玫瑰花,七朵玫瑰花,八朵玫瑰花,九朵玫瑰花,十朵玫瑰花,十一朵玫瑰花,十二朵玫瑰花,十三朵玫瑰花,十四朵玫瑰花,十五朵玫瑰花,十六朵玫瑰花,十七朵玫瑰花,十八朵玫瑰花,十九朵玫瑰花,二十枝杜鵑花,二十一枝杜鵑花,二十二枝杜鵑花,二十三枝杜鵑花,二十四枝杜鵑花,二十五枝杜鵑花,二十六枝杜鵑花,二十七枝杜鵑花,二十八枝杜鵑花……

    去往孤山水庫的路上,她的嘴里一直這樣不停地說著。走在她旁邊的那個人她覺得見過,也可能認識,可是卻想不起他是誰,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不過,自從他從后面把他的一只手伸進她的褲子里以后,她就覺得這個人有點兒不那么好對付。因為,在他的那只手伸進來以后,她覺得不光是一只手,一起伸進來的應(yīng)該還有一把銼,好像就是木匠們常用的那種銼,正在很猛烈地銼著她的皮肉。這以后,她就不能好好地走路了,她就懷疑他有可能是個木匠。她扭麻花一樣扭了幾個來回,發(fā)現(xiàn)不頂事,就抓住那只手,拔蘿卜一樣把它拔了出來。轉(zhuǎn)過身,看見他的手里卻是空的,什么也沒有,也沒有聽見他的那把銼掉到地上后的響聲,就奇怪了。

    銼呢?你的銼呢,沒拿出來?

    哪有銼,沒有銼。

    聽他這樣說,她就覺得那把銼還應(yīng)該在她的身上,就在她的褲子里,她伸了伸腿,卻沒有東西掉出來;又把腿抬起來,放下,還是沒見有東西掉出來;又原地跳了兩下,還是沒有。

    不要跳了。這就是海,好看哇?多大的一片海。

    確實,眼前全是水,遠得都看不清對面的東西。

    我有三毛九,一毛買冰糖,一毛買咸鹽,剩下一毛九,劉全全拿走。

    劉全是誰?

    劉全全拿走,剩下一毛九,劉全全拿走。

    只要你聽話,我給你三毛九。

    我不要你三毛九,我就要一毛九。

    好,那就一毛九,我給你一毛九。

    她看著他,眼睛里有了亮光。

    沒有一毛九,給你兩毛。

    我就要一毛九。

    真是個死心眼兒,兩毛不比一毛九多?

    就要一毛九。

    好,我給你兩毛,你再找給我一分,這就成了一毛九了。是真的,沒哄你。

    還有完沒完?能不能快點兒?

    后面忽然又多出來一個人,不知什么時候上來的,一張猿人的臉,黃澄澄的牙,一嘴很長的大黃牙,把兩顆玉茭粘住,接起來,正好是他一顆牙的長度。不過,中間兩個門牙更長,大概需要六顆玉茭,分成兩組,再粘接起來。黃牙主要是對這個把銼藏起來的人表示不滿。

    黃牙說,拿著兩毛錢,也想來占個便宜。

    木匠樣的說,是她非要一毛九,怨我?

    黃牙說,快點哇,麻煩死了。

    木匠樣的說,那也得講究個先來后到哇?我先來的,對不對?

    黃牙的聲音越過他的肩膀和頭頂,沖著她大聲地說,我給你五個三毛九,十個三毛九。

    她說,剩下一毛九,劉全全拿走。我就要一毛九。

    木匠樣的回頭對黃牙說,顯得你有錢?一上來就瞎咋呼。

    黃牙笑著說,唉,愣死了。

    他們面前的那片水,有的地方發(fā)藍,有的地方發(fā)綠,還有的地方則好像生了褐紅色的銹,不過他們中間可沒有人顧得上去想其中的原因。一部分山映在水里,多數(shù)的時候顯得安安靜靜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模怯袝r候會突然打一個冷戰(zhàn),渾身哆嗦一下,像是受到了驚嚇或者推搡。

    回去的路上,路過大水坑的時候,張銅鼓摔了一跤。好像也并沒有啥東西絆他,走著走著就摔倒了。張銅鼓倒在地上,自己都覺得失笑,幸好是這么一個黑漆漆的夜里,沒人看見,要是在白天……忽然他不笑了,因為感覺嘴里熱乎乎的,還有東西順著嘴角往外流。用手抹了一下,覺得手上有些黏,就覺得可能是血了。還有鼻子,鼻子里也是熱辣辣的,唰唰的,下面黏糊糊的。胡亂抹了幾下,張開嘴往出吐的時候,聽見嘴里有東西在嘎啦嘎啦地響,頓時就懷疑有牙掉下來了,掉下來的牙和那些沒掉下來的牙在嘴里相遇,磕碰在一起,就發(fā)出了那種嘎啦嘎啦的響聲。這以后,他又張開嘴,同時伸開一只手接著,果然有兩個牙隨著黏熱的血一起到了他的手里,被他接住了。舌頭在嘴里迅速掃巡了一遍,很快又探測到兩個最新的豁口,像小時候換牙的那時候一樣,用舌尖舔了舔,先舔到一個洞,接著又是一個洞,便知道豁口那里已沒有牙了,這才明白牙并不是磕斷了一部分,而是兩個牙都掉出來了。

    他抬頭看了一下,沒有月亮,只有星星,星星很冷很高遠地鑲嵌在黑藍色的天上。

    從地上起來的時候倒是很快就起來了,除了覺得身上虛弱,沒有勁,好像受到了一次重重的驚嚇,別的倒沒有什么。當然,臉上和嘴里的疼痛是一下去不掉的,鼻子也還在酸。拿手摸了摸臉,感覺臉上變得很高,很鼓,顴骨那里正在一絲一絲地疼,便知道顴骨也碰破了,是那種見風以后的疼痛,破處就像灑了酒精或鹽一樣。另外,臉上摸上去還有些細膩的感覺,他當即就知道那應(yīng)該是撲倒以后臉上就沾滿了地上的細面面土,那種土沾到人的臉上或手上,臉和手就會變得很細。這以后,他慢慢地往家里走,腦子里傳來趙玲看見他以后的尖叫聲。

    和他想的一樣,趙玲看見一張血糊糊的嘴和一張浮腫得又高又鼓的其間還夾帶著血絲和血污的灰色的臉在門響過之后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時,果然嚇得驚叫了起來。張銅鼓對她說,別怕,小時候讓馬蜂蜇了就是這樣的。這樣說的時候,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張又鼓又腫的紫漲漲的臉,兩個眼睛被擠成一條線。除了這些,還有暮色、莊稼、煙,煙里模糊的人臉和身影。

    趙玲以為他叫人打了,他告訴她只是摔了一跤。

    好好的,咋就摔了?

    張銅鼓說,明天再和你說。我先睡呀,身上一點兒勁也沒有。

    第二天醒來,張銅鼓張開嘴,讓趙玲看,說短了兩個牙。

    趙玲說,牙呢,在哪,我看看。

    張銅鼓說,扔了,當時就扔了。

    趙玲說,扔了?

    張銅鼓說,不扔了還有啥用,你還能再安上去?

    趙玲說,好好的,咋就能摔倒?

    張銅鼓說,我也不知道。張銅鼓說著,看著窗外,好像在回想著什么。

    趙玲說,就怨張保。

    張銅鼓說,對,除了怨我自己,還有就是他。那個狗東西,我再也不去找他了。

    在和張銅鼓說話的時候,趙玲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一夜之間,張銅鼓老了十歲也不止,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人。好像還不僅僅是老,還有陌生,還有別的。那張臉,除了讓她覺得陌生,生分,還有些怪怪的東西,變得她都快不認得他了。每次她從外面進來,都會不由自主地下意識地在門口停頓一下,就感覺炕上坐了一個生人,一個她從來都沒見過的人。

    趙玲對張銅鼓說,你最少老了十歲,我這還是少說了的。

    張銅鼓凄涼地笑了一下說,有可能。我也覺得從里到外好像突然皺了一下。

    從這一天起,張銅鼓就時常覺得身上沒有勁,大部分時候都睡著,有時候穿好衣服起來,也還是在炕上坐著,背靠著墻。趙玲發(fā)現(xiàn)他的脖子好像比原來變長了也變軟了,軟軟地支撐一個頭,頭好像更軟,經(jīng)常動不動就垂在胸前。坐在屋里,聽見野貓在旁邊的院里凄厲地叫。

    張銅鼓對趙玲說,貓叫得人心里好麻煩,你能不能出去把它趕走?

    趙玲說,哪有貓?

    張銅鼓說,叫得這么厲害,你沒聽見?就在旁邊那個院子里。

    趙玲就出去,踩著梯子上了墻頭,往旁邊的院子里看,卻并沒有看見有什么貓,別說野貓,家貓也沒有。不過,荒草叢里似乎有東西在活動,卻看不出是什么。又從梯子上下來,撿了一塊小石頭,又踩著梯子上去,把手里的小石頭往草叢里扔去,好像聽見草里唰的一聲。

    趙玲問張銅鼓,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在做啥?

    張銅鼓說,還能做啥,睡著,要不就坐著。

    趙玲對張銅鼓說,你快快地好吧,等你好了,先去給你鑲兩個牙。

    張銅鼓說,這樣不好看?

    趙玲說,好看不好看也得鑲,不然呢?你準備后半輩子就這么豁牙露齒地過呀?

    張銅鼓說,鑲兩個金牙,大金牙。

    趙玲說,難看死了!你不怕人說你是壞人?電影里好多壞人都有金牙。

    張銅鼓說,我是在瞎說呢,金牙不光難看,也不是誰想鑲就能鑲得起的。

    趙玲說,鑲得起也不鑲,除了難看,還惡心。

    張銅鼓說,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張保的女人,臉上不只有黑點,還有兩個綠點點呢。

    趙玲說,劉翠萍?綠點點?

    張銅鼓說,對,還是墨綠色的。

    趙玲說,你咋知道?

    張銅鼓說,那天在他們家,我看見的,就是后來我摔倒的那天。

    趙玲說,就是從他們家出來以后摔倒的?

    張銅鼓說,就是。

    趙玲說,劉翠萍,我也有可長時候沒見過她了。

    張銅鼓在趙玲的臉上看了一會兒以后說,你沒有,你就有兩個粉刺。

    趙玲說,想叫我也有綠點點?

    張銅鼓說,綠點點不好,我看見她那兩個綠點點就覺得不干凈,她讓我吃包子我也沒吃。

    趙玲說,還叫你吃包子?還叫你做啥了?

    別的就沒了。張銅鼓說。他沒有提幫劉翠萍拉風箱的事,他覺得提了不好。

    后半晌,沒有太陽了,天氣灰蒙蒙的。

    郭有梅先是隱隱約約地好像聽見一聲鑼聲,以為接下來還要敲,后面卻再有沒有了。她也就是那時候才回來的,就像幾天沒吃過飯,一回來就在柜子前吃了兩碗飯,是站著吃完的。

    郭有梅說,出去混了一天,連一頓飯也沒混上。

    她說,他們以為我喝酒了,我說我沒喝。

    說著又踮著腳沒有聲音地走過來,貼著郭有梅的一個耳朵,壓低聲音,滿是神秘地說,實際上我喝了,我是騙他們的才那樣說。

    你是在哪喝的酒?

    一毛九。

    看見她頭上扎了好多小辮,褲子上全是土,郭有梅就想拿笤帚幫她掃掃。來,給你掃掃。郭有梅還是盡量溫和地對她說的,卻沒想到她一下跳開,站得遠遠的,接著又一彎腰,咣當一聲,從褲帶上掉下來一把菜刀,把郭有梅嚇了一跳,兩個眼眶頓時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提防了那么長時間,看來防來防去還是沒防住,這是啥時候藏了一把刀?郭有梅想著,伸手去撿,卻有一只更快的手搶在她之前拿了起來。先前沒拿菜刀的時候還好好的,臉上也并沒有出現(xiàn)兇狠之色,這會兒手里握了菜刀,臉上的神色也一瞬間跟著變了,還像一只惱怒的狗一樣齜出了牙。郭有梅驚愕地看著。郭有梅想了一下,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想把刀要過來。

    把刀給媽。

    給你?憑啥給你?

    憑我是你媽。

    嘁!少來這一套,我還不知道你是誰?還想冒充我媽。

    榮榮,我真的是媽。

    你這一套,騙騙小孩子還行,想騙我,你想錯了。

    你連媽也不認得了么?你想想看,你才吃的那兩碗飯,是誰給你做的?

    聰明一點兒的,你就趕快走,不然別怪我不客氣。小心我敲死你!

    這成了啥了,連媽也敢敲?把刀給我,我給你做飯去。

    不吃!你無非是想在飯里下點兒藥給我,以為我不知道?

    郭有梅裝著要去柜子上拿東西的樣子,故意不看她,慢慢地朝柜子前走去,實際是想趁她不注意把刀奪下來。不過,就在她忽然轉(zhuǎn)身,伸出手要奪刀的時候,一邊的肩膀上已經(jīng)被狠狠地砍了一下。又接著,帶著重重的鐵銹氣的刀來到了她的脖子上、臉上和頭上,郭有梅忽然感到身上乏累得厲害,就像一口氣走了七十里路以后的那種感覺,郭有梅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坐一會兒哇,躺一會兒哇,累死了。郭有梅聽見自己對自己說,又覺得好像是年輕的時候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她躺在地上,看見屋頂上紅紅黃黃的一片,一會兒懷疑是火,一會兒又覺得好像是外面照進來的晚霞。聽見遠處的地里有人在喊叫,卻聽不清在喊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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