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zé)o聲（外一篇）

◆計虹

1

小腳，一條腿跛著，終日忙碌著矮小的身影。說話嗓門有些大，不時地在吆雞喝狗喊孩子。她是無數(shù)家庭婦女中最普通的一個，識不多的幾個字，卻可以瞬間算出要買的物品價值多少。

家里人口很多，四個孩子，孩子又各有兩個孩子，拉起手來是一大串。從我記事起，就只看見她的雙手一直在做活，雙腳一直在邁著碎步忙活。其他人讓她歇歇，她總說，不累不累，就聽說病死的沒見干活累死的。那人還想和她辯論一下，怎么就沒有干活累死的時，她已經(jīng)一跛一跛地走遠(yuǎn)了。

偶爾有點閑工夫，她的身邊圍著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聽她講忠義楊家將、講穆桂英掛帥、講水滸里的好漢替天行道，這些故事或許已經(jīng)翻來覆去講了一百零八遍，可每一次聽都會讓小家伙們不是叫好就是沉默不語，每一個故事都告訴小家伙們什么是忠誠，什么是義氣，什么是愛國愛家，你又怎么可以成為一個像這些英雄好漢一樣對國家有用的人。她喜歡聽?wèi)颍３е覀兟牳鞣N的戲，戲里面每一個發(fā)音都在講禮義廉恥孝悌忠信，聽?wèi)蚩磻蚴撬o我們?nèi)松系淖钌鷦拥囊徽n。

2

門口來了一個乞丐，一個臟乎乎的女人，站在大門口，不說話，就那么站著。她看見了，笑著把她領(lǐng)進(jìn)了家。給她打水洗干凈了臉和手，找來一身她穿的衣服，讓臟女人換下那身破衣服，端來熱騰騰的饅頭、稀飯和咸菜。臟女人洗干凈后，其實還有些好看，眼淚拌著稀飯進(jìn)了肚子。在拉家常中，才知道臟女人是逃婚出來的，頭一個男人死了，婆家把她賣給了一個年齡很大的光棍，在抵抗無用后，她找機會逃了出來，一路乞討著回娘家去。她陪著臟女人流了很多淚，晚上，她們躺在一個炕上，她從未想過這是個乞丐一般的女子。第二天，她給臟女人一些路費和干糧，在臟女人撲通一聲地下跪中，她說，使不得使不得啊，誰還沒個遭難的時候……

3

秀英嫂又來我家了，依舊是青一塊紫一塊，看來又被上二哥打了。她趕緊給她上藥、揉搓，陪著又掉了許多淚。每一次的原因都差不多，上二哥賭輸了，喝了酒，心情不好對她撒酒瘋。秀英嫂是個好看的女人，像電視里的女人，長長的辮子，大眼睛，睫毛是那么的長。身材是高挑的，是凹凸有致的，就連我這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都?xì)g喜看她，怎么就那么好看呢？這么好看的女人說話也是那么的好聽，柔柔的，溫溫的，不像我們的母親，說話總是高八度，一說一打鳴。上二哥看起來也還算英俊，就是個頭矮小了些，可他有一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被他忽悠的姑娘那可數(shù)不清啊，秀英嫂就是被這一張嘴從遙遠(yuǎn)的山西哄到了我們這個邊區(qū)小縣城。

新婚的日子里，上二哥對秀英嫂是甜蜜的溫柔的，可隨著日子的一天天過去，秀英嫂的肚子大了一次又一次，有了兩個活潑可愛的兒子后，上二哥也因為生意上的不順，遂染上了賭博、喝酒的惡習(xí)，從此秀英嫂也開始了地獄般的日子。在這里，秀英嫂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唯獨和她成了忘年交。平常的日子里，秀英嫂基本就長在我家了，幫她縫被子、洗衣服，做各種活計，秀英嫂的公婆對她不是特別歡喜，總覺得她這個遠(yuǎn)嫁的漂亮的女子一定是有過什么不能為人所道的經(jīng)歷才會選擇他們?nèi)绱似接沟膬鹤?，公婆看她的眼神總是帶有猜忌、質(zhì)疑和瞧不起。只有在她這里，秀英嫂才享受到了如母親般的溫暖。她給秀英嫂講女人一輩子怎么過，講怎么伺候男人，講怎么帶孩子，她用各種故事與話語寬慰這個苦命的女子，在她眼里秀英嫂就是她失散很久的女兒一般。

她的生命里原本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那一天，家門口來了個和尚，她興沖沖地給師父送去了布施，師父卻送了她一句話，讓她痛苦了一輩子。師父說，你命中有二子二女。說完，飄然而去。當(dāng)時她聽了并不以為意，以為這個師父的道行不過如此。就在兩個月后，噩耗傳來，在鄉(xiāng)下插隊的大兒子，才剛滿十八歲的大兒子，在回家路上，被一輛大掛車的后掛給掛到了車轱轆下，司機毫不知情地開走了。等到路人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失血過多沒有了氣。她見到兒子的那一刻一滴眼淚都沒有，從頭至尾都是一個木頭人一樣。直到聽人說，孩子沒結(jié)婚還沒成人，不能埋，就這么處理了吧。她才哀嚎出一聲：“不可以啊……”在她的堅持下，兒子葬在了墳地，卻沒有豎碑?；亓思业娜兆?，她依舊忙忙碌碌，只是臉上沒了笑容，別人也不敢過分打擾她。想著忙著也好，過些日子就好了。

大女兒回來了，和丈夫吵了架回來的。自己的心情很不好，更不會去在意她的心情。她從地里刨土豆回來，感覺要虛脫了，就和衣躺在了炕上。大女兒進(jìn)來了，看著滿身土的她躺在她剛換了單子的炕上，立馬爆發(fā)了，沖她大吼大叫，歇斯底里。她沒說話，默默地起來出了門。從街上下來的秀英嫂喊她，她沒聽見，繼續(xù)走著，一跛一跛。秀英嫂怕出事，跟在她身后，她一直走了很久，走到了離家很遠(yuǎn)的一處荒灘，她撲倒在荒灘上，嚎啕大哭。秀英嫂后來說，那是她這輩子聽過的最凄慘的哭聲。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淚也哭干了，她又一個人爬起身來，拍凈身上的塵土，往回走。秀英嫂依舊跟在后面，沒敢上前，或許這個世界上只有秀英嫂這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那些從她肚子里滾落出來的女兒卻似陌生人般冷漠。

此后的每個大年三十，她都會把自己關(guān)在一間小屋里，直到家里開始準(zhǔn)備年夜飯了，她才從屋里出來。后來的后來，我們才知道，她是用這樣的方式治療她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她沒有一刻忘記她最為乖順的大兒子。多年后，我找到了一個詞來形容她——隱忍。

秀英嫂跑了，跟個山西來的貨車司機跑了。上二哥為了面子說是秀英嫂回山西娘家了。可大家都知道，秀英嫂被他打跑了。至于秀英嫂怎么和那個山西的貨車司機好上的，所有人都無從知曉。上二哥又喝醉了，喝得臉紅脖子粗的他闖入了我們家。她趕緊給上二哥端來了熱茶，上二哥一把打翻了，質(zhì)問她秀英嫂怎么和山西佬勾搭上的，是不是她牽的線？她撿起茶缸，對上二哥的質(zhì)問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平日里怎么對人家女子的你不知道嗎？再待在你身邊，她只有死路一條。上二哥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醒，聽完了這話，便搖晃著身子走出了我家門，從此再沒有來鬧過。但此后我們家又時不時的多了兩張嘴，就是秀英嫂的兩個兒子，他們常常沒有人給飯吃，她就每日里都差我們?nèi)グ阉麄兒皝?，說，多兩張嘴就加一勺水，稠了稀了總能混飽肚皮。

4

小麗又哀嚎著來我家求救了。

“奶啊奶啊，快去救我媽啊，我爸要打死她了……”

手里的搟面杖都沒有來得及放下，她就跛著那雙裹腳飛奔出門。小麗的爸爸總是打她的媽媽，不是撒酒瘋，是因為她媽生不出兒子。小麗已經(jīng)是她爸冒著被開除的危險生下的第三胎，可還是個丫頭片子。那第二胎更慘，一生下看是個丫頭直接就扔在別人家門口，報了死亡。小麗的媽就為了自己這不爭氣的肚子天天挨打受氣。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到了小麗家。小麗的爸正用腳踢小麗的媽，小麗媽嘴里罵罵咧咧的：“打，你往死打，自己沒用生不出兒子，就會打人！是男人你今天就打死我……”在佩服小麗媽的勇氣的同時，我也著實被小麗爸的狠嚇著了?！澳憬o我住手，你個愣頭青！”她大喝一聲，小麗爸立馬停了手，我們站在一邊有點想笑，因為想起了小麗爸的外號“愣子”，還真是名副其實。

她拉起了小麗媽，邊拉邊說，你這嘴不能告?zhèn)€饒嗎，非和個愣頭青對著干，你得了啥好了？小麗媽這時才放聲痛哭起來，姨啊，讓他打死我吧，我死了他好再娶一個給他家生兒子傳宗接代啊……隨著小麗媽的一聲一聲的痛訴，你仿佛聽到的是千百年來女子的痛訴，在我們縣城和鄉(xiāng)下有多少這樣的好女子因為生不出兒子而飽受折磨，精神的肉體的。

就像家后面的曾爺爺家，他家的院子很大，人口又不多，就把一部分房屋租給了一個跑大車的。跑大車的王哥，個頭不高，身子微顯單薄，一見人就笑瞇瞇的，很溫和的樣子。他家里有四個孩子，三個女孩一個男孩，就是被超生罰的不行了才從老家出來跑車。他家的女兒，依次叫招弟、盼弟和來弟，多么直接而明確的表白。在一次閑聊中，才知道王哥的媳婦也是被“千錘百煉”過的，別看王哥平時溫和老實，犯起倔來六親不認(rèn)，操起啥砸啥，三個女兒都是在父母親的一次次的戰(zhàn)斗中慢慢長大。直到第四個孩子終于是個帶把的，王哥才一下子沒了往日的氣焰，恐是這些年王嫂遭受了太多，現(xiàn)在的她是潑辣的，一副雄赳赳的模樣，王哥則總是一副笑模樣，一直地陪著笑臉，尤其是見到了小兒子，那更是像個老哈巴，三個女兒已經(jīng)抽開了身條，對父親也是頤指氣使的樣子，但是這個時候的王哥似乎什么都很滿意了，任你怎么對他，他永遠(yuǎn)一副樂呵呵的模樣。

什么時候小麗媽也能生個兒子呢？

5

二舅的婚事恐怕要告吹了。

在我們得知消息的時候，是媒人打來了電話，二舅在銀行處了個女子，要和已經(jīng)訂了婚的舅媽吹。爺爺回來轉(zhuǎn)告了電話內(nèi)容后，小腳的她二話沒說，啟程去了二舅工作的地方。

二舅生性是綿軟的，像爺爺，面對怒氣沖沖的母親的到來，他原本打算為了愛情頑抗到底的心立刻蔫了。這個時刻，這個個頭還沒有一米五的小腳女人，頂起了舅媽家的一片天，在她的威嚴(yán)下，二舅立刻偃旗息鼓，斷了念想，乖乖的定日子準(zhǔn)備結(jié)婚。

對于后來二舅的生活，在外人眼里或許是美滿幸福的，但是性格剛烈性情陰郁的舅媽也讓當(dāng)初做決定的她吃到了千古難題婆媳問題的苦頭。她的剛烈和舅媽的陰毒，在一派平和下卻醞釀著巨大的風(fēng)浪。這個風(fēng)浪，她在的時候并沒有爆發(fā)，她走后，就如爺爺?shù)脑挘阕吡耍@個家就散了……

6

寫到這里，這個“她”漸漸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她不是別人，她是我母親的母親，南方人叫外婆，北方人叫姥姥，而我因為自五十六天起就由她拉扯成人，就像家孫一樣，我喊她奶奶。

奶奶走了。

她走的時候，其實是痛苦的，我一直想不通這樣一個好人為什么要離開得如此難？吃一口吐一口，吃什么吐什么，嘴邊因為擦啊吐啊，都淹得又紅又爛，身體幾乎瘦成了一團(tuán)爛棉絮。就是這樣，我從單位回去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她睜開眼的第一句話是，讓你媽給你弄點飯。我該怎么忍住我的眼淚和難過？天天盼我長大，我長大了，你老了，我有能力了，你卻走了……

一直想給你寫點什么，一直在心里默默地想。你的一生不過是勞苦大眾中最普通的人的一生，沒有多大的事，但在我們心里比什么都大。對你的想念，沒有文字能表達(dá)完整，寫下的這些不過是為了安慰我自己。

回憶總是溫情

前段時間，因為工作上的原因，回了一趟我的母校——寧夏大學(xué)。說來，從單位到學(xué)校開車不過半個小時車程，就是這樣，我也很多年沒有去過。2018 年母校的六十大慶，幾個要好的同窗本來商議要回去重溫一下大學(xué)時光，后來也因為各自的工作生活而擱淺。一天天的不知道忙什么了。

同行的人開車進(jìn)入校園的時候，天色微暗，沿著一條寬闊的道路漸漸深入到校園的中心地帶。沿途有一個大操場，華麗得有些不像話，干凈的草坪，泛著紅光的塑膠跑道，各種健身器材五顏六色地靜立在操場的周邊。操場前有一個小廣場，立了一個雕像，一個女子，車過得有些快，沒來得及看清楚是哪個真神。車行至一處熱鬧的地方，我說這個地方似曾相識，朋友笑了，老大，這就是當(dāng)年上課的主樓啊，這是當(dāng)年的男生樓4 號樓，前面是女生樓1 號樓，朋友也是我的學(xué)弟，比我小幾屆。他倒是經(jīng)常來這里會朋友，很是熟稔的樣子。

哦，哦，哦……我一副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的憨態(tài)，看著當(dāng)年最為高聳的主樓，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的架勢，威風(fēng)早已不再。男女生宿舍樓幾經(jīng)修繕，外墻的斑駁，遮不住內(nèi)里的繁花遍及。朋友說，1 號樓改成研究生樓了，里面“豪裝”了一下，有了獨立的洗漱間。聽到“獨立”二字的時候，我的心劇烈地抖了一下，多好啊。想起當(dāng)年剛住校，宿舍經(jīng)過一個假期的擱置，窗戶又是最普通的，西北的風(fēng)沙大，推開宿舍門，灰塵積了幾寸，到處一片狼藉，我和一起來報名的母親看著這個環(huán)境和條件心寒了半截，我的臉色尤其不好看，后來才知道，我住的這個文科樓是寧夏大學(xué)建校時的第一棟樓，可以說是見證了學(xué)校成長的古董級建筑了。宿舍的灰塵鋪天以及它的臟亂，在我和母親的奮戰(zhàn)下，基本窗明幾凈，其間，有同屋的也來報到，看見我們在塵土飛揚的宿舍干得滿頭的汗和灰混成了泥，估計是嚇著了，客氣地寒暄了幾句就說先去報到，一會兒回來幫忙，然后就再無蹤影。直到今天的舍友聚會，我還是會“耿耿于懷”地挖苦現(xiàn)在貴為學(xué)校副處長的某女子幾句，二十年的時光就這么彈指而去，現(xiàn)在怎么嬉笑怒罵，都顯著一點親愛在里面，不這樣反而覺得生疏得有些冷。

停下車，往前走，當(dāng)年最大的食堂還在。我們那時候叫它漢民食堂，寧夏是回族自治區(qū)，回族較為集中的聚集地，回族的飲食習(xí)慣和漢族有區(qū)別，在這里的飯館部分會標(biāo)注清真食品，回族同胞就可以放心地食用。飲食的差別并不能代表回族與漢族的差異，只是生活習(xí)慣而已，在這里回漢人民互相尊重，互相理解，和諧共處。雖說是回族較為集中的地區(qū)，但大部分還是漢族，學(xué)校也是一樣，那時候最大的食堂是漢民食堂，在它的周邊有規(guī)模不大的清真食堂，我們漢族學(xué)生總喜歡把這些小一些的食堂叫做二食堂，食堂小，相對就好管理，也可以有一些靈活政策，比如可以炒小炒。小炒在我們上學(xué)的時候還是比較奢侈的，那時的學(xué)生大多還是拿著不多的生活費，尤其是從山區(qū)考來的學(xué)生，更加省吃儉用，很多人就靠著每個月國家給的一百多的生活補助就夠飯錢了，家里給的錢除了買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牙膏、衛(wèi)生紙等，其余的都買了書。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班里的來自隆德的巧紅，她的床下從大一開始，就在不停地存放書籍，各種各樣的，一箱又一箱，而她就是靠每個月的微薄的補貼過日子的學(xué)生之一，有一次和她聊天，我說你買那么多書看得完嗎？她說，看不完，我不是買給自己的，畢業(yè)了我就回去教書，我要在我教書的學(xué)校建一間圖書室，讓孩子們再也不要像我一樣沒書看，連像樣的高考輔導(dǎo)教材都沒有，一考就是好幾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出來了……對于她的想法，在當(dāng)時的我聽來是頗為震驚的，我從來沒有那個意識還有人沒書看，參加高考連個輔導(dǎo)資料都沒有，那還考哪門子試啊，在我的高中時代，堆積如山的就是各種各樣的復(fù)習(xí)材料，很多資料考完了都還是空白的，沒有時間去做去看。巧紅的話讓我相信了世界上有一種人生而卑微，但是他們有著崇高的靈魂。現(xiàn)在的她早就有了自己的圖書室，二十年教育一線的辛苦，她現(xiàn)在是隆德的名師，路過隆德的同學(xué)在路邊的通告欄里看見了她的照片，那是她榮獲隆德名師稱號的喜報。對于名師我并不覺得多么激動，但我相信一個從大一就心懷學(xué)生的人一定是個好老師。

漢民食堂的飯我大學(xué)四年沒吃幾次，通常我喜歡去二食堂，人少，飯菜也略微可口些。和巧紅他們?nèi)サ膸状危屛夜⒐⒂趹阎两?。第一次是剛開學(xué)沒多久，大家下了課一起去食堂，那時候我還只知道有個漢民食堂，去了餐廳，第一次面對烏央烏央的吃飯的人群，我有點蒙圈，找了個人最少的去排隊，看了看隊伍前面的菜，辣子炒雞，心下竊喜，我的最愛啊。一個長方形一米見方的不銹鋼大盤子，青綠的辣椒片鋪在下面，上面密密麻麻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碾u肉，熱氣把肉的香味一點點帶進(jìn)我的味蕾，能想象到我臉上的幸福感爆棚。終于到我了，師傅問，一份還是半份？當(dāng)然是一份了，半份哪夠吃。一份四元，是食堂里最貴的菜了。我眼看著師傅的勺子舀起了辣子雞，神奇的一刻出現(xiàn)了，師傅的手腕不知怎么抖動了一下，咦，勺子里就剩了幾塊雞肉，其他的都是辣椒。剛?cè)胄ｉT還很靦腆的我，不好意思也不敢和師傅犟，垂頭喪氣的打了二兩米飯去找同學(xué)吃飯。后來和學(xué)姐們聊天我才知道，這是食堂師傅的拿手絕活，辣子雞只盛辣子，西紅柿炒雞蛋只盛西紅柿，土豆燒牛肉只盛土豆……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二食堂后就很少去了。

現(xiàn)在食堂二樓周三還辦交誼舞會嗎？我問朋友。辦什么辦，現(xiàn)在的學(xué)生哪還有跳那老古董的。剛進(jìn)校門的時候，我們按照慣例，要掃舞盲，就是要教會大家跳交誼舞。我很反感，對于逼迫的強制的事我都是一個憤青的模樣，絕不配合。班里的班委是系里定的，班長是一個從吳忠?guī)煼侗Ｋ蛠淼男振R的男生。據(jù)說在吳忠?guī)煼兜臅r候他就是學(xué)生會主席，他的那種唯系領(lǐng)導(dǎo)是從的做派很是讓人反感，尤其是我，不知什么原因，從見他的第一眼起就沒有給我留下一點好印象，大學(xué)四年也是別別扭扭地走了過來。要說他有什么大毛病，好像也沒有，就是無來由地?zé)┧?，煩他那一說話咋咋呼呼的勁。系里要求掃舞盲的時候，他非常活躍，在師范的時候，他已經(jīng)算是半個舞林高手，唯一的缺陷就是個頭不高，沒辦法自如地帶個高些的女生翩翩起舞。全班掃舞盲，唯一沒有掃了的就是我。從他通知大家到班里學(xué)跳舞、到大食堂參加舞會，我無一例外地缺席了。他讓宿舍的女生傳話回來，說我再不去就上報給系里，算曠課。在舍友的勸說下，我和她們一起去了班里，但我就抱著一本書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看書，班里的男生那時候還并不熟，都沒有人敢過來邀請我和他們一起。還是這個招人煩的班長頗為不識趣地跑來要教我跳舞，我冷冷地說，腳崴了，動不了。他好像也有點受了打擊，低著頭去找其他同學(xué)。后來工作了，視野開闊了，也見識了一些人，就覺得那時候年輕的自己真的是有些文青的二勁，心下里也覺得有些對他不住。不過，直到今天，我這個歡喜一個人靠眼緣的習(xí)慣還是固執(zhí)地保持著，我想這大概就是人常說的本性難移吧。

別盡想著食堂了，去看看圖書館吧。朋友提議道。圖書館，大學(xué)四年于我而言除了借書，我是很少踏足的，我的自習(xí)時間基本上是在宿舍完成，我喜歡宿舍的自由自在，一會兒吃點東西，一會兒喝點水，看累了，床上一橫，趴著看躺著看都行。但是我的同學(xué)都很喜歡教室和圖書館的自習(xí)室，說是有濃郁的學(xué)習(xí)氛圍，而我落得個自在，宿舍基本是我一個人的天下，偶爾有個生病的或者犯懶的正好陪我說說話。圖書館于我們不只是飽讀詩書，提升自我的地方，新入學(xué)的我們在那里經(jīng)歷了第一次的桃色事件。圖書館的管理員當(dāng)時有好幾位，有一個年齡似乎四十上下，長得也還好看，扎了一個大辮子的女子，她笑起來有點小姑娘的嬌羞，可是她的大辮子又是灰白的，讓她顯得有些蒼老。她對人很好，溫和有耐心，對我們這些新生照顧有加。班里的一個張同學(xué)，男生，個頭一米八以上，體型粗壯，他去借書的時候，大辮子管理員總是對他笑瞇瞇地問東問西，每次都不嫌麻煩地滿足他的各種借書地求。有一次，他借了一本書忘了歸還，臨到放假才發(fā)現(xiàn)，他急匆匆地跑去，大辮子管理員還是笑瞇瞇地給他還了書，當(dāng)他怯怯地問罰款時，沒想到人家說沒事，不用了。在宿舍的時候，他已經(jīng)算過了，怎么也得十好幾塊啊，都夠買一本了。張同學(xué)的開心可以想象，他提出下班后請管理員吃個雪糕。其實，單純的他就想著感謝一下這個好心的管理員，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引發(fā)了一顆地雷。

從那以后，大辮子管理員就總是等在他的宿舍門口，要陪他一起去自習(xí)。剛開始他還有些木訥，隨著次數(shù)的頻繁起來，他開始害怕緊張了。他央求舍友給他盯個稍，只要大辮子管理員在門口，他就不去教室了。當(dāng)年的宿舍管理還是嚴(yán)格的，男女生宿舍樓除非親友來訪，異性是不允許到處亂竄的。大辮子管理員除了等在門口也沒有其他的好辦法，連BP 機都沒普及的年代更何談手機呢。這個笑話很快在同學(xué)中傳開，女生中有一個是寧大子弟的，揭開了謎底。大辮子管理員有個雅號就是“花癡”，每一屆新來的男生里她總會追逐這么一兩個。大辮子管理員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學(xué)習(xí)好，考到了外地重點大學(xué)，在學(xué)校的時候處了一個男朋友，男朋友出國就和她分手了，她回家以后鉆了牛角尖，怎么也想不通出國比感情重要，將自己困在一個牢籠里，自己把自己逼成了精神分裂癥。經(jīng)過一段時間治療，她的病大夫說可以出院了。學(xué)校考慮到她的父母都是學(xué)校的老教授，她也是重點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就把她安置在圖書館工作，這個工作對于她可能是最好的歸宿吧，除了每年新生入學(xué)的時候，她會犯一下“花癡”，其他時候，她都是一個學(xué)識淵博、對人友好的優(yōu)秀的圖書管理員。這么多年過去，不知她有了自己的歸宿沒有，身病有藥，心病難醫(yī)恐就是這個道理。

面前的圖書館，除了圖書館三個字我還覺得見過，其他的都是面目全非得可怕。就像那句說愛情的遺憾的詩一樣，“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看著眼前的這個富麗堂皇的建筑，我只能感嘆“君生我已老，我生還無君”。朋友說進(jìn)去看看吧，我恨恨地扭頭就走，就像誰欠了我的錢一樣，只這外表就已經(jīng)讓我受了這么大的傷害，進(jìn)去看了，我怕我的心臟會爆血管。瞅你那小心眼樣，朋友在后面發(fā)出一陣?yán)诵ΑＰΠ尚Π?，總有一天，你也會體會到我此刻將老未老的心情。

從校門出來，上學(xué)時的街景蹤影全無，只有學(xué)校的小南門還是那么小那么破。而我們的美食天堂——懷遠(yuǎn)市場，也在環(huán)保治理中消失。時光在走，一刻不曾停歇，倏忽間，二十年過去，當(dāng)年的憤青現(xiàn)在成了一個溫和的胖子。從車窗上，回望母校，什么時候能重回你的懷抱，再讓我犯一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