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秉志 ,丁文焯
(北京師范大學 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 北京 100875)
風險管理作為一種新的社會治理方式逐漸被司法系統(tǒng)所接受和應用,其目的是通過采取適當和及時的強制措施與制裁方式來為受害者提供更好的保護。21世紀初,“風險(risk)”的概念被各國引入司法實踐中,各類風險評估隨之成為司法機關獲取相關信息的重要工具。在司法實踐中通過對已經(jīng)發(fā)生的家庭暴力或其他犯罪中的受害者進行系統(tǒng)評估,其目的是進而對甄選識別出的高風險受害者給予特定的關注與保護。本文擬對英國家庭暴力風險評估系統(tǒng)的產(chǎn)生、內容及如何運作這幾個方面進行介述分析,同時指出其實踐中存在的問題,并闡明英國暴力風險評估系統(tǒng)對我國治理家庭暴力工作的啟示。
1.難以遏制的家庭暴力犯罪。家庭暴力犯罪也被稱為親密伴侶犯罪(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其受害者以女性為主。而針對暴力侵害婦女的行為,《聯(lián)合國消除對女性暴力宣言》中將其概念定義為“任何可能導致對女性身體、性或心理傷害與痛苦的基于性別的暴力行為”[1]。與之相對應的,針對女性的家庭暴力行為包括使用兇器的家庭兇殺行為、各種形式與不同程度的身體暴力、性暴力與強迫性行為、持續(xù)侮辱與恐嚇的精神虐待以及其他控制行為[2]。該類行為在英國現(xiàn)實中尤為嚴峻:根據(jù)倫敦警察廳(Metropolitan Police)在2003年所搜集的數(shù)據(jù)顯示,家庭成員之間發(fā)生的兇殺案占倫敦兇殺案的25%,占蘇格蘭和威爾士所有兇殺案的35%[3],英國內政部在2002—2003年對蘇格蘭和威爾士進行的英國犯罪調查(British CrimeSurvey)中指出,有45%的女性在其一生中至少遭受過一次來自情人、同居人或是丈夫的暴力對待,而家庭暴力的特點在于其重復性,數(shù)據(jù)表明有56%的家庭暴力受害者僅遭受過一次侵害,而23%的受害者遭受過三次及三次以上的家庭暴力侵害[4]。
針對此現(xiàn)狀,英國法律在20世紀末針對男性對其伴侶的暴力行為進行過多種改革,其中包括設置為家庭暴力犯罪所特有的強制性逮捕、強制起訴以及各種形式的強制監(jiān)禁,但都收效甚微,有關家庭暴力的逮捕率、起訴率以及監(jiān)禁率依舊持續(xù)低迷。同時期內,英國在針對男性于親密關系中的性暴力方面也作出過諸多法律改革,其中就包括撤銷婚姻關系中的強奸豁免,以及通過減少性暴力起訴的必備要件和加大懲罰力度等改革來鼓勵對于家庭性暴力犯罪[5]的控告,但親密關系中的性暴力的犯罪率依舊居高不下,并且有著巨大的犯罪黑數(shù)。
家庭暴力犯罪過高的黑數(shù)歸因于施暴人與受害者之間關系的特殊性,以及外界甚至警務人員與司法機關對于家庭矛盾與其他違法犯罪行為所持態(tài)度的微妙不同。這導致在刑事司法過程中,許多警務人員未能對受害者提供有效的回應與及時的幫助,從數(shù)據(jù)上看,僅有大約66%的家庭暴力犯罪受害者表示自己受到了警方應有的援助[3]。除了司法機關的消極作為外,受害者本人也容易受到家人甚至家庭暴力行為人的勸阻而撤銷上訴,從而導致刑事訴訟中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高流失率[6]。為改善這一被動局面,司法機關采取了相應的主動逮捕和宣判政策,但由于缺乏配套且有效的矯正與治療手段,在遏制與預防家庭暴力犯罪的方面沒有收到預期成效[7],這也促成了之后針對家庭暴力行為風險評估工具的產(chǎn)生。
2.SARA工具的可借鑒性。在20世紀90年代的北美,以風險發(fā)生的原因與結果為基礎的理論研究開始大量出現(xiàn),并在此基礎上開發(fā)了多種評估工具,用以識別新出現(xiàn)的、更容易遭到親密伴侶嚴重攻擊的高風險女性受害者[8]。其中較為普遍適用的是配偶威脅風險評估(Spousal Assault Risk Assessment)與安大略家庭威脅風險評估(Ontario Domestic Assault Risk Assessment),即SARA與ODARA這兩種評估工具。
SARA作為一項結構清晰的專業(yè)判斷工具,是為家庭暴力罪犯開發(fā)的首批量表之一,以基于訪談的紙筆評估為主要形式,通過對于各種變量的采集與分析,旨在幫助心理健康專業(yè)人員判斷被采訪者是否有威脅其配偶、子女或其他家庭成員的可能,從而確定其實施家庭暴力犯罪的可能性與程度大小。SASA中作為家庭暴力犯罪風險評估的變量有20項,其中囊括了行為人的犯罪史、生理調節(jié)功能、婚內暴力行為史與最近一次的違法犯罪行為,以及其他應當被考慮的開放性因素[9]。通過與施暴人以及受害者的面談,量化行為人曾經(jīng)作出的身體虐待與情感虐待,并結合行為人的藥物與酒精濫用歷史,審查其包括警方報告、受害者陳述在內的犯罪記錄,對行為人進行全方位的心理評估,將其評價為高、中、低三個家庭暴力風險等級[10]。
與傾向于為心理專業(yè)人士服務的SARA相比,ODARA工具將風險評估變量更加精細化處理,由此減少由訪談所產(chǎn)生的數(shù)據(jù)中主觀因素的影響比重,從而供基層警務人員來評估并預測未來可能發(fā)生的家庭暴力事件。ODARA同樣采用多變量的方式,將對于可能發(fā)生家庭暴力的潛在變量分為六組,分別為行為人特征、家庭暴力行為史、一般犯罪行為史、家庭關系特征、受害者特征以及家庭暴力行為的詳細特征,各組共包括38項具體變量,包括行為人與受害者是否出現(xiàn)失業(yè)與自殺情況、是否有藥物濫用前科、性嫉妒報告、是否撫養(yǎng)孩子以及兒童的情況等各項詳細類別指標,最大限度減少由于交叉驗證所導致的數(shù)據(jù)分析利用率的收縮,同時刪除SARA中的開放性問題,并建議通過現(xiàn)場模擬來對警務人員進行各項培訓,由此來控制主觀因素對潛在變量數(shù)值的污染程度[11]。
在正式的臨床適用中,由于SARA各類變量依賴于警務人員記錄以及其他附屬記錄來評分,而這些記錄與信息來源往往存在殘缺或表意不明,所以難以判斷大多數(shù)項目分數(shù),故SARA在實踐中能夠大范圍起到評估作用的變量只有14項,這14項變量在后期也得到了多次修改。而根據(jù)統(tǒng)計學的研究結果表明,除了一般的累犯之外,這14項SARA變量對暴力犯罪與家庭暴力犯罪風險具有非常好的預測準確性[12]。同時,就ODARA工具而言,由于其所得到數(shù)據(jù)與評估直接來源于警方記錄所帶來的樣本,因此其作為警方報告的病例風險預測工具同樣收到良好效果,甚至對家庭暴力犯罪之外的一般家庭暴力行為同樣有著較為準確的預測作用[13]。這些風險評估工具的理論與臨床應用,都對英國在21世紀初將“風險”理論引入司法實踐并進一步研發(fā)本國的家庭暴力風向評估工具提供了有力支撐。
基于英國內務部所提交的《政府關于家庭暴力的建議》(SafetyandJustice:theGovernment’sProposalsonDomesticViolence)以及《雙重危險和起訴上訴》(DoubleJeopardyandProsecutionAppeals)等若干報告,英國國會在2004年頒布了《家庭暴力,犯罪與受害者》(DomesticViolence,CrimeandVictimsAct2004)法案,指出普通攻擊(commonabuse)是可以被逮捕的罪行(arrestable offence)以及法院對被宣告無罪的人也可以施加限制令(restraining orders)[14]。這意味著在家庭暴力犯罪的案件中,如果警務人員認為受害者有再一次遭受家庭暴力侵害的高度風險性,那么可以將僅僅實施了普通攻擊行為、尚未構成家庭暴力的施暴人予以逮捕,而不是被迫讓其與受害者一同離開,限制令則可以起到限制施暴人接近、騷擾受害者的作用,否則施暴人將會被強制執(zhí)行限制令的內容,這有利于避免高風險受害者再次受到家庭暴力的侵害。在警務人員權利方面,法案允許法警在必要時使用武力進入私人房屋,推翻了1604年后Semayne案所確定的司法慣例,即城堡主義(Castle doctrine)[15],這有利于法警為家庭暴力受害者提供及時有效的幫助與保護。
在與法案相配套的指南手冊中,ACPO(Association of Chief Police Officers)同時強調了建立關于家庭暴力案件信息情報網(wǎng)、加強各部門以及與其他組織之間信息交流的必要性。指南中提到,在偵辦家庭兇殺案的過程中,警察需要與之前調查家庭暴力案件的人員保持聯(lián)系與合作關系,偵辦過程中同樣需要從相關合作機構中找尋行為人是否先前存在家庭暴力行為的信息,并將最終的目標落腳于“減少未來侵害發(fā)生的可能性”與“促進有效利用警務人員權力”之上。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的具體目標包括為警察以及其他機構的決策與行動提供信息、減少重復受害者、加快建立受害者與兒童以及其他弱勢群體的安全規(guī)劃進程等[16],進一步將家庭兇殺案與家庭暴力聯(lián)系在一起,由此來強調對于家庭暴力風險評估的重要性,并提出通過風險評估實現(xiàn)對高風險受害者的保護以及提高受害者對警方應對家庭暴力的滿意程度。信息交流方面,國家警務改善局NPIA(National Policing Improvement Agency)在報告中提出:(1)與家庭虐待有關的所有信息和情報應當需要掌握,并由警務人員定期管理協(xié)調;(2)警務人員應當通過數(shù)據(jù)來評估受害者與兒童面臨的風險因素,識別與瞄準頑固罪犯;(3)所得到的數(shù)據(jù)應當與虐待兒童的數(shù)據(jù)以及其他相關調查綜合考量,由此來檢測家庭暴力情報數(shù)據(jù)的準確性;(4)制作統(tǒng)計信息并在適當情況下與合作機構信息共享[17],以此來定期檢查是否有家庭暴力升級的跡象或其他受害者、兒童可能面臨的其他風險。這些配套舉措為風險評估的進行提供了支撐與保障,也推動了新的風險工具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
1.DASH的產(chǎn)生與類型。在2005年和2006年期間,包括泰晤士河谷在內的大多數(shù)地區(qū)多運用的是SPECSS+風險評估方式,其中包括行為人與受害者的分居狀況、是否懷孕、家庭關系惡化程度、公共問題以及行為人的跟蹤與性侵犯史這幾類變量[18]。之后在2009年,首席警察協(xié)會ACPO召集并制定了新的評估模型——家庭虐待、跟蹤和騷擾以及基于信仰的暴力行為(the Domestic Abuse, Stalking and Harassment, and Honour-Based Violence)風險評估工具,即DASH,此后除了默西塞德郡適用的默西塞德風險識別工具(MeRIT)外,英國警務與第三部門組織都依賴于通過DASH工具來識別家庭暴力中的高風險受害者[19]。
與SARA與ODARA的形式類似,DASH風險評估工具同樣是通過訪談形式來制作相應的風險識別檢查表,以此來幫助警察或是其他機構預測未來可能發(fā)生的家庭暴力行為,在獲得英國多機構風險評估會議MARAC(the Multi-agency Risk Assessment Conference)幫助的同時,也為MARAC提供關于家庭暴力、跟蹤與騷擾前科以及與宗教“榮耀謀殺”相關的家庭暴力信息[20]。在使用者方面,DASH工具針對兩類人群有著兩類不同數(shù)量的問卷問題,一是供警察專業(yè)人員使用的NPCC Police DASH,其中包含了27個問題;二是為其他機構的心理專業(yè)人士服務的SafeLivesDASH,其中包含了24個問題。后文所提到的DASH工具均指的是面向警察的27個問題的版本。
2.DASH的變量與運行。DASH所設計的27個問題之間有著一定程度上的重疊,例如其中有17個問題都涉及了關于施暴人對受害者脅迫、威脅與恐嚇的情況,這樣的交叉驗證雖然會使所得到的信息數(shù)據(jù)利用率降低,但DASH培訓指南中指出這是旨在鼓勵受害者從多種角度和訪談的各個階段揭露更多的細節(jié),以此來提高風險評估的準確性與預測的可能性[21]。DASH的問題大致可以分為四組,分別從不同方面對于家暴行為進行評估和預測。
第一組是有關家庭暴力中脅迫、威脅與恐嚇的情況,共涵蓋了17個問題。這些問題通過對受害者身體與心理狀態(tài)所經(jīng)受創(chuàng)傷的程度來界定其所遭受的家庭暴力行為的嚴重程度,在了解行為人是否曾經(jīng)有對孩子、寵物的威脅行為以及損害物品的行為來判斷其行為是否經(jīng)常失控,從行為人曾經(jīng)不遵守法院判決、聯(lián)系安排和保護令的行為入手來判斷其未來履行家暴判決的可能性,行為人如果有暴力行為史或者是酒癮和藥物濫用者也會提高對于風險程度的評估。第二組是對于身體虐待程度的判斷,共包含了7個問題,由于身體虐待包括從輕微拍打到重度毆打再到使用武器甚至殺人行為這幾類程度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通過了解受害人遭受身體暴力的具體類型以及所遭受各類暴力類型所占比例,能夠預測其再次遭受家庭暴力的風險性大小。第三組是了解是否育有孩子或懷孕的情況,共包含6個具體問題,因為受害者懷孕或家中有兒童和繼子女的存在會增加家庭暴力的風險與傷害,而行為人即使在離婚后也可能會以孩子為媒介繼續(xù)接觸甚至跟蹤受害者。第四組是關于在經(jīng)濟上的管控甚至經(jīng)濟虐待,一方面受害者可能在家庭暴力行為發(fā)生前就在經(jīng)濟方面遭受其伴侶的強制控制;另一方面受害者可能依賴行為人獲得收入或社會福利,這使得受害者難以擺脫受虐待的現(xiàn)狀,而一旦行為人失去工作或面臨失業(yè)風險,其再次實施家庭暴力行為的可能性也會急速提高。通過這五組問題,警察在現(xiàn)場對受害者進行風險識別訪談之后,對于受害者再次收到家庭暴力侵害的危險分為“標準”“中等”“高”這三個層次的初步風險評估,被確定為“高風險”的受害者通常會被轉介到警察內部工作人員所組成的相關綜合團隊——家庭虐待支持小組DAST(Domestic Abuse Support Team)中,方便對于受害者提供進一步的治療與觀測[19]。
DASH的運行指南中特別強調,這些變量的評價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風險的評估具有復雜性與連續(xù)性,風險評估與只會出現(xiàn)一次的侵害行為無關。也就是說行為人與受害者的家庭環(huán)境或其他情況都可能會發(fā)生快速而頻繁的變化,這需要風險的評估過程必須保持動態(tài),一方面,通過鼓勵受害者寫日記以及與受害者保持聯(lián)系等方式掌握個案的變化,來為受害者提供及時的幫助與保護;另一方面,高風險的案件需要多機構的回應,這可能需要與MARAC等風險評估機構進行信息交流,以此來擴大評估工作所涵蓋的范圍。在此之外,為了應對風險評估的復雜性,運行指南中也要求警務人員在使用DASH工具前需要接受相應培訓,并在問卷問題之外了解施暴人與受害者更多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并未詳細說明的其他情況,比如是否因為宗教原因而存在榮耀暴力或榮耀謀殺、行為人濫用多個伴侶的情況、被害人是否處于極度恐懼的精神狀態(tài)之中等,由此來幫助識別高風險案件并編制安全措施計劃[17]。盡管DASH工具的設計已經(jīng)足夠周密合理,但就結果來看,依舊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在有關風險評估的法案以及DASH工具的廣泛適用之后,就英國皇家警署CPS(Crown Prosecution Service)所提供的數(shù)據(jù)而言,針對家庭暴力犯罪的起訴率有著一定的改善。2004—2005年度遭到起訴的家庭暴力犯罪嫌疑人有35000名,這個數(shù)字在2009—2010年度就已經(jīng)翻了一倍多,達到74000名;與此同時定罪率也在上升,2002年CPS起訴家庭暴力行為的成功率只有49%,2009—2010年度已經(jīng)攀升至72%[22]。與家庭暴力案件逐年攀升的起訴率與定罪率相對的是,在預測家庭暴力行為與幫助并保護受害者方面,警務人員的相關工作并沒有收到預期的良好效果。
根據(jù)調查顯示,在2007—2009年期間泰晤士河谷警區(qū)的118起家庭謀殺案中,55%的致命性案件中警方并沒有與受害者進行過聯(lián)系,21%的受害者僅與警方聯(lián)系過一次,而在與警方聯(lián)系過的13起有預謀的兇殺案中,并沒有任何一起基于DASH被評估為高風險,相比之下同時期的2721起其他家庭暴力案件被評估為高風險,卻并未發(fā)生致命性的暴力事件[23]。家庭兇殺案審查文件DHR(Domestic Homicide Reviews)來自英國警察國家計算機數(shù)據(jù)庫(the Police National Computer database),其職責中的一項是對于家庭兇殺案中的所有材料進行全面審查并在案件完成后公布,但從2013—2015年的數(shù)據(jù)來看,只有52.1%的受試者的情況得到了審查并公布,且僅在2013年所發(fā)生的家庭兇殺案中,仍存在6.5%的案件審查并未完成[24],DHR的完成率與可用性遠低于預期。
在一項針對1009戶家庭進行的最大樣本數(shù)量的家庭暴力隨機對象實驗(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中顯示,在樣本所報告的所有家庭暴力行為求救中,警務人員在74%的案件中并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僅有21%的犯罪嫌疑人被捕;而在受害者并未完整敘述、未能提供完整信息的案件中,僅有不到10%的案件中警務人員采取了下一步行動,僅有3.5%的案件對施暴人提起了上訴。而就家庭虐待支持小組DAST的作用來看,僅有49%的家庭暴力被害人接受了小組專業(yè)人員面對面會談援助,而其中只有不到35%的家庭訪問是來自警務人員接到求救后的24小時之內[25]。數(shù)據(jù)反映出前線警務人員對于家庭暴力案件的敏感度與識別能力不足,且在后續(xù)對于受害人的幫助回應也不夠主動與及時。
蘇格蘭皇家警察局HMIC針對蘇格蘭警察在家庭暴力犯罪中作用與效率問題,在2014年發(fā)布了《每個人的責任:改善警察對家庭暴力的回應》(Everyone’sbusiness:Improvingthepoliceresponsetodomesticabuse),指出警察依舊沒有做好應對風險評估的充足準備。首先在警方統(tǒng)籌方面,HMIC指出許多地區(qū)沒有將控制家庭暴力犯罪與控制其他犯罪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上,并未為控制家庭暴力犯罪配置足夠的人員,例如并未部署應當設置的鄰里警務小組(neighbourhood policing teams)來打擊家庭暴力行為;同時在管理和指導最前線的警察方面,與他們的日常各類警務工作相比,并未將采取相應措施解決轄區(qū)內的家庭暴力問題置于工作中的優(yōu)先地位。其次是警務人員有關風險評估能力與素養(yǎng)的問題,HMIC指出,許多前線警務人員所經(jīng)過的培訓并不合格,難以準確地識別家庭暴力犯罪者的危險行為模式,特別是在沒有公開的身體暴力的情況下,難以識別出是否有家庭暴力犯罪的存在,然而僅僅是心理恐嚇與行為控制在足夠惡劣的情況下同樣會產(chǎn)生嚴重后果,同樣可能導致家庭暴力犯罪的發(fā)生;就警務人員的綜合素質來看,目前對于使用評估工具的培訓方式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線上學習,HMIC認為線上學習無法提供足夠的討論與反思的機會,也難以提供有效的模擬來提高警務人員應對家庭暴力的識別能力[26]。
筆者認為,這些問題與挑戰(zhàn)的原因大概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英國沒有其他具有權威性與公信力的評估機構,能夠在擁有龐大、專業(yè)且多元化人力資源的前提下在全國范圍內進行家庭暴力的風險評估,并同時公開對評估過程與評估質量負責,那么這就需要警方對大量的評估需求作出回應;而以大曼切斯特地區(qū)為例,每年大約要進行70000次評估[19],且將其中的關鍵信息提供給MARAC綜合管理,但HMIC的報告顯示,在過去的幾年中警察局面臨嚴重的緊縮挑戰(zhàn),使得警察局預算削減、警察和工作人員數(shù)量大幅度減少[24],使得本來就捉襟見肘的警力很難再為家庭暴力的評估與預測提供足夠的人員支持;另一方面,DASH工具的主要形式是紙筆訪談,對警務人員的主觀判斷與解讀的依賴程度很深,這就需要其對于家庭暴力行為有著較高的洞察力,但前線警務人員大多并未面對面接受過心理學家或者資深社會工作者的培訓,而且基于警務工作者的工作性質,他們也的確無法提供與心理學家或資深社會工作者同等水平的診斷與治療,這就使得對家庭暴力的回應服務往往是匆忙和壓力下的流于形式的努力,并不總能夠與求救的受害者建立融洽關系、使其感受到安全感,難以建立披露敏感問題的最佳環(huán)境。
英國HMIC報告以及關于風險評估的各項數(shù)據(jù)已經(jīng)提出了足夠的問題,然而日益增長的需求與英國不斷縮小的公共資金之間的矛盾難以調和,期望警察對于家庭虐待的風險評估便宜、快速且有效的理想并不現(xiàn)實,大多數(shù)研究將研究重心放在了改善評估工具的局限性這一方面。
1.完善更新評估工具。PPIT(Priority Perpetrator Identification Tool)是建立在SARA、DASH的基礎之上構建的潛在犯罪者識別工具,目的是補充以及利用其他現(xiàn)有工具,將重復且具有高風險的攻擊行為綜合錄入識別工具之中,以便相關機關能夠準確識別這些需要密切關注并優(yōu)先行動的潛在犯罪者。
PPIT工具目前還處于雛形階段,總共包括10組問題,致力于將原本DASH工具的問題更加量化精確,比如采用英國內政部修訂后的定義,將“家庭暴力行為人”的最低年齡拓展到了16歲,以及將受到家庭暴力攻擊頻率的期限界定為過去的12個月等。在此基礎上,學者們關于PPIT工具提出了諸多補充意見:(1)建議重新界定暴力升級中“升級”的性質;(2)將相關違法行為內涵擴展到更廣泛的反社會行為,比如糾纏行為的歷史、虐待老年家庭成員等;(3)不僅應包括心理健康問題和濫用藥物問題,也應當考慮導致精神狀態(tài)下降的其他情況,比如喪親、家庭破裂等。由此將更多可能影響家庭暴力評估的因素納入問卷所包含的變量之中,提高評估的準確性,由此來更準確地識別高風險受害者,為其提供更及時的救助[27]。
2.提出應當被考慮的其他變量。數(shù)據(jù)顯示,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產(chǎn)生自殺念頭的概率比其他女性高15倍[28],這反映出家庭暴力行為很可能導致女性產(chǎn)生自殺行為或自殺念頭。DASH評估工具關于受害者情況的具體變量中,就包括了受害者是否曾經(jīng)有自殺意圖(suicide ideation)這一評估變量。在此基礎之上,有學者將自殺意圖的關注點放在了犯罪人身上,提出應當將施暴人的自殺意圖也納入風險評估的變量之中。
通過對于家庭暴力犯罪的男性罪犯的特征分析的數(shù)據(jù)來看,最具有普遍性特征是藥物濫用或酗酒(概率達到60%),但這一特征在所有犯罪人群中都十分普遍,難以準確預測家庭暴力犯罪的發(fā)生。而與藥物濫用或酗酒這一特征相比,自殺意圖在其他犯罪中較為罕見,同時數(shù)據(jù)顯示有40%的男性罪犯曾經(jīng)在實施家庭暴力之前有過自殺意圖或自殘行為[23],當前有將施暴人自殺意圖這一變量納入家庭暴力風險評估也是增加預測準確性的有效途徑之一。同時有調查表明,英國有9%的人在犯罪和情報系統(tǒng)CIS(Crime and Intelligence System)有自殺或自殘標記[29],也就是說關于家庭暴力犯罪人是否有過自殺意向有著較為可靠的數(shù)據(jù)來源,將自殺意向作為變量加入評估工具之中能夠增強評估的可靠性以及預測結果的準確性。
在分析當前風險評估所出現(xiàn)問題的基礎上,結合前述已經(jīng)完成或正在進行的總結,有學者對整個風險評估提出宏觀建議:(1)就警務環(huán)境中風險評估的基本原理和相關目標進行更細致的討論;(2)將關于實施系統(tǒng)的研究集中考量,來促進更及時和更有力的二級評估程序;(3)需要更清楚地設計風險評估不同參與者之間的反饋循環(huán);(4)必須建立如國家平臺等適當?shù)臄?shù)據(jù)系統(tǒng)平臺[19]。綜合來看,當前對于完善風險評估的關鍵在于確保評估工具幫助警務人員有效甄別高風險受害者,這就需要完善細化評估工具與提高警務人員工作能力二者并重,同時通過官方以及第三方平臺的數(shù)據(jù)共享與數(shù)據(jù)串聯(lián)加以輔佐,由此來提高預測結果的準確性,有利于提前阻止家暴行為與家暴犯罪的產(chǎn)生。
當前,我國依舊是家庭暴力的重災區(qū),盡管2016年3月《反家庭暴力法》的出臺體現(xiàn)了對于家庭暴力的重視,針對家暴行為的人身安全保護令也提供了保護家庭暴力受害者的有力途徑,然而自《反家庭暴力法》實施至2017年10月31日的調查數(shù)據(jù)表明,我國因家庭暴力所導致的死亡案件533起,致使至少635名成人和兒童死亡[30],這表明當前我國對于家庭暴力的關注度與對婦女權益的力度仍亟須提高,而引入風險評估不失為一項良好的解決途徑。英國關于家庭暴力的風險評估體系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的實踐效果,對于我國治理家庭暴力行為與家庭暴力犯罪有著很大的借鑒意義。英國關于家庭暴力風險評估的運行主要有三個部分組成,分別為問卷形式的風險評估工具、警務人員訪談會話和數(shù)據(jù)平臺信息整理信息共享,而將這些內容在我國運作都將面臨著不同程度上的困難,所以應當避免拿來主義,從我國的實際國情出發(fā),對風險評估模式予以吸收和內化。
有關問卷評估方面,DASH工具等問卷中設計的問題大多與配偶家庭生活有關,而回答問卷問題的主體為家庭暴力的施暴人以及受害者,在傳統(tǒng)含蓄的亞文化背景下,家庭問題大多被認為是秘而不宣的私事,無論是受害者或施暴者都很難披露足夠多的家庭問題來對問卷作出有效回應,訪談也就難以得到家庭暴力中的足夠的細節(jié)來作出評估結果。除此之外,當前我國依舊有數(shù)量可觀的家庭存在著傳統(tǒng)的不平等性別結構,在這種男強女弱的兩性關系模式下,受害婦女往往深陷被害境地難以擺脫[31],如果盲目鼓勵其披露受害細節(jié)而沒有足夠資源為其提供幫助與治療,反而會將其置于更加不利的境地之中,加劇家庭暴力對受害者產(chǎn)生的危害。要想在我國建立家庭暴力風險評估系統(tǒng),必須從國情出發(fā),結合中國式家庭的特殊情況,總結出能夠反映中國式家庭中暴力風險性的評估變量,建立我國特有的風險評估工具,以此提高預測未來家庭暴力發(fā)生的準確性,來甄別出高風險受害者并為其提供保護。
在進行訪談的主體——警察方面,我國“清官難斷家務事”的理念在辦理家庭暴力案件中也多有體現(xiàn),根據(jù)2014—2016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家暴行為認定率不到4%,即使是在經(jīng)濟人文最為發(fā)達的首都北京地區(qū),認定率也不到7%。首先,這說明當前我國警察對于家庭暴力的危害認識并不夠清晰,認為家庭暴力是私事個人事,而沒有把家庭暴力與其他危害社會利益的違法犯罪行為置于同等地位。其次,在中國人口眾多的大背景下,我國基層警察一直無法擺脫警力捉襟見肘的局面,很難有更多警力再去針對家庭暴力受害者做細致的紙筆訪談,警察也很難有時間和精力去接受有效的心理知識培訓來對受訪談者回答作出準確的判斷和分析,如果倉促實施風險評估只會讓評估過程往往會流于表面,而起不到真正的評估與預測作用。想要解決這些問題,就需要婦聯(lián)及其他社區(qū)矯正部門的參與,這些部門具有足夠的人員以及多年基層服務經(jīng)驗,相對于基層警察有著足夠的時間去接受培訓學習以及了解暴力行為發(fā)生的家庭,在我國當前的行政體制下,這些部門或許是比警察更適合作為訪談的主體來主導整個風險評估的過程,使得風險評估能夠達到其應有的效果。
關于家庭暴力的風險評估在我國尚未起步,或者說我國當前現(xiàn)狀離起步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這不代表我們可以忽視風險評估在治理家庭暴力行為、預防家庭暴力犯罪中的作用,相反,我們應當從中看到當前我國立法和司法體系的不足并加以彌補,來更好地保護家庭暴力中的受害者。
風險評估是司法的一項全新嘗試,體現(xiàn)了對于懲罰犯罪向預防犯罪的導向轉變,精準有效的評估預示著準確的預測預防,有利于減少犯罪對于公民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的侵害與破壞。在所有的犯罪中,暴力犯罪的重復受害者比其他任何犯罪類型都要普遍,而在所有的暴力犯罪中,家庭暴力犯罪的重復性尤為明顯。所以,對于家庭暴力犯罪的風險評估在所有的犯罪風險評估中最具有研究與現(xiàn)實價值。英國經(jīng)過多年的理論與司法實踐,在家庭暴力犯罪風險評估方面取得可觀成就的同時,也暴露出了許多現(xiàn)實問題,他們正通過完善風險評估工具以及長遠提高警務人員專業(yè)水平的方式來予以完善。英國的風險評估實踐對我國有積極的啟示與借鑒作用,未來在我國引入家庭暴力風險評估,將有利于我國在防治家庭暴力行為與保護受害者這兩方面拓展思路取得新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