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原祁代筆繪畫初探
——以《題丹思代作仿大癡》為例

王原祁是明末清初畫壇上舉足輕重的一位畫家，他的畫法精熟，筆墨講究，通過他精研深思所得之畫理為后世學畫者提供了頗具價值的理論基礎(chǔ)。過去，對于王原祁的研究常常局限在他的藝術(shù)語言與形式上。而對于王原祁繪畫代筆的問題，曾經(jīng)因為缺少有力的佐證，這方面研究難以深入。

王原祁存世作品數(shù)量較多，且向來都是書畫拍賣行上的熱門拍品。但其作品真?zhèn)坞s交，有些雖然被判定為真跡，實際卻是代筆之作。藝術(shù)史研究定然不能與藝術(shù)品脫節(jié)，如果在研究中長期忽視代筆問題，不能分辨何為代筆作品，且難以核定代筆人身份，如此便欠缺了對王原祁藝術(shù)研究宏觀敘事的基礎(chǔ)條件，會導致王原祁藝術(shù)研究存在模糊性，影響我們從微觀角度來分析王原祁繪畫的“勢”“筆墨”“設(shè)色”等諸多要素，在整理王原祁畫風演變脈絡(luò)時造成一定干擾。因此，探究王原祁繪畫代筆問題，也成為精研王原祁藝術(shù)價值中的過程中不能繞開的一項必要研究。

一、王原祁繪畫代筆現(xiàn)象初考

王原祁家世顯赫，官至翰林院掌院學士兼禮部侍郎，他的繪畫受到時人追捧而且價值不菲，這一點在前人的著錄中已有記載：

公官京師時，每歲初冬，輒贈門人、幕賓畫，人人一幅，以為制裘之需。好事欲得之，往往緘金以俟焉。1

這段文獻向我們展現(xiàn)的是當時社會上對王原祁的一般印象，文獻來源于康熙年間常熟人王應(yīng)奎所著《柳南續(xù)筆》（以下簡稱《續(xù)筆》）。王應(yīng)奎在完成《續(xù)筆》的自序部分后不久便去世了，該書的手稿后來經(jīng)由方春熙等人整理校勘，但未見此書獨立出版。2《續(xù)筆》最早的出版時間目前可追溯到乾隆年間，著名收藏家、刻書家張海鵬將王應(yīng)奎的《柳南隨筆》與《續(xù)筆》合刻于《借月山房匯鈔》。根據(jù)這部文鈔中《續(xù)筆》的自序部分，王應(yīng)奎注明的尾款年份為“乾隆丁丑立秋日”即乾隆二十二年（1757）。就此來看，《續(xù)筆》原本的完成時間應(yīng)不早于1757年。

《續(xù)筆》在王原祁過世（1715）后的四十多年才完成。在此之前，張庚《國朝畫征錄》中有一條與王原祁相關(guān)的記述，內(nèi)容與《續(xù)筆》中的記述頗為相似：

公官京師時，每歲秋冬之交，予門下賓客畫，人一幅，以為制裘之需，好事者往往緘金以俟。3

《國朝畫征錄》的成書時間最晚于雍正十三年（1735），而《續(xù)筆》成書約為乾隆二十二年（1757）。由此可見，《續(xù)筆》中的記述可能是王應(yīng)奎沿用張庚對王原祁的記述，或者是他人在修補《續(xù)筆》（乾隆年間大規(guī)模的禁書、修書活動導致許多書籍內(nèi)容殘損）時依照《國朝畫征錄》內(nèi)容進行的增改?！独m(xù)筆》對王原祁的記述僅有兩條，內(nèi)容寫的也簡略概括，幾乎是一筆帶過。與張庚的記述相比，《續(xù)筆》中恰恰缺少了那段指出王原祁繪畫出于弟子代筆的重要信息。但是，由于曾發(fā)現(xiàn)張庚《國朝畫征錄》中提供的王原祁生卒信息存在訛誤，在“屬賓客及弟子代筆”的數(shù)量及范疇所指上，以“十之七八”模糊泛指，所以不能僅憑張庚的一家之言就下定結(jié)論。

二、王原祁題畫手稿的對比性佐證

《王原祁題畫手稿》原本曾在王原祁家族內(nèi)傳承，該手稿曾傳至王原祁元孫王應(yīng)鈞手中，后傳至藏家私存，未曾公開面世，目前《王原祁題畫手稿》的原本被上海博物館收藏。這本手稿共計三十二則畫跋，其中內(nèi)容與當前梓行于世的《麓臺題畫稿》和《王司農(nóng)題畫錄》中的文字略有偏差。

其中《王司農(nóng)題畫錄·上》第五條名為《丹思代作仿大癡》的題跋十分惹眼。該畫題跋手稿與曾經(jīng)記錄于《中國古代書畫圖錄》中《夏山水閣圖》的畫上題跋相似。

《王原祁題畫手稿箋釋》中記錄4的《丹思代作仿大癡》的題跋手稿為：

題丹思代作仿大癡

六法之妙，一曰氣韻，二曰位置，若能氣中發(fā)趣，雖位置稍有未當，亦不落于俗筆也。余長夏消暑，偶作此圖，東涂西抹，自顧無穩(wěn)妥處，取其粗服亂頭中尚有書卷氣，存之以俟識者。5

《夏山水閣圖》6畫跋云：

六法之妙，一曰氣韻，二曰位置。若能氣中發(fā)趣，雖位置稍離，亦不落于俗筆也。余長夏消暑，偶作此圖，東涂西抹，自顧無穩(wěn)妥處，取其粗服亂頭中尚有書卷氣，存之以俟識者。王原祁，年七十有二。時癸巳六月望后寫于萬壽圖館中。7

《王原祁題畫手稿》是王原祁親筆所作。根據(jù)題畫內(nèi)容來看《題丹思代作仿大癡》應(yīng)當是為《夏山水閣圖》題跋所作的底稿。兩段文字內(nèi)容基本相同，但是《夏山水閣圖》的題跋卻隱藏了題畫手稿中“丹思代作”的信息。《夏山水閣圖》中并沒有表明這幅畫是丹思（王敬銘）代王原祁所作，之所以隱去“丹思代作”信息的原因，應(yīng)該與古人對于書畫代筆向來諱言有關(guān)。

不少文獻都曾模糊談及王原祁繪畫存在代筆問題，但是一直以來苦于沒有佐證，如今王原祁題畫手稿中《題丹思代作仿大癡》的文字與《夏山水閣圖》的題跋為王原祁親筆書寫，前者明彰“丹思代作”，而后者自署“年七十有二。時癸巳六月望后寫于萬壽圖館中?！笨梢宰C實王原祁繪畫代筆是真實存在的。

三、王原祁代筆的相關(guān)問題

在王原祁繪畫代筆現(xiàn)象確實存在的論證基礎(chǔ)上，對于代筆者的身份、范圍廓清，代筆作品的影響及水平、風格、辨識標準等問題的考證將是王原祁研究后續(xù)解決的主要方面。

書畫代筆的現(xiàn)象歷來有之，對于名家來說代筆更是極為普遍的事情。吳道子就曾讓弟子為自己代筆作畫；文征明的兒子文彭、文嘉二人，以及弟子錢也為都為他代筆作畫。8王原祁身居高位，平日需要處理政事，面對應(yīng)接不暇的求畫者，自然疲于應(yīng)付。然而代筆一事歷來多諱言，因此辨別代筆人身份的問題就變得十分復雜，需通過文獻記載來排查疑似為代筆人的范圍，再根據(jù)王原祁與代筆人作品的書風和畫風進行勘定。

以《題丹思代作仿大癡》為例，“丹思”即王原祁弟子王敬銘，字丹思，號味閑。是清史上第一位出身嘉定的狀元，時人稱其為“書畫狀元”。康熙帝南巡時見到王敬銘呈獻的詩、畫，對王敬銘十分賞識，并將他召進宮內(nèi)，充任武英殿修撰。之后王敬銘參加恩科，康熙感念王敬銘久值內(nèi)庭，是自己親自教授出來的學生，所以在恩科中點王敬銘為一甲第一名。授職時又額外嘉賞，授翰林院修撰，賜住宅，并命王敬銘參加《萬壽圣典》修撰工作。9可以確定的是，王敬銘才學出眾，康熙賞識王敬銘，否則不能委他以重任。《題丹思代作仿大癡》是康熙癸巳年（1713）所作，說明此時的王敬銘已經(jīng)跟隨王原祁學畫，二人早已熟識。

值得一提的是，王原祁與王敬銘關(guān)系據(jù)可考的資料來看十分密切。王原祁非常重視弟子王敬銘，根據(jù)王原祁畫跋文獻資料的記載來看，王原祁贈畫最多的弟子就是王敬銘。僅1707至1710年間，先后贈予王敬銘山水冊、圖軸共計四部，根據(jù)王原祁作畫習慣“每舉一筆，必審顧反覆，而日已夕矣”，完成一幅作品常常需要數(shù)月甚至幾年，能夠在短短四年時間內(nèi)為教授王敬銘而繪制多部作品，可見師徒之情非同尋常，交往十分密切，從時段、師生關(guān)系來看，王敬銘為王原祁代筆作畫是完全可能的。

王敬銘傳世作品并不多，這對分析疑似王敬銘為王原祁代筆的作品也帶來一定難度。如此，考察前人的記述可以為幫助我們進一步探索王敬銘的繪畫風格：

王丹思敬銘，規(guī)格摹仿麓臺，不徒形似并能神似，微嫌境界細碎無渾淪氣象。余昔藏一巨幀，用筆用墨純從司農(nóng)神韻中來，特過求肖似未免拘牽，故終為師法牢籠，未能擺脫耳。10

王敬銘主要摹仿王原祁，所以他的藝術(shù)風格也與王原祁相似，以一幅款識為王敬銘的作品《仿王蒙山水》為例。此幅作品的經(jīng)營位置雖然近似王原祁，但畫中山石樹木的結(jié)構(gòu)松散。再細觀其用筆，王敬銘筆法細秀，筆力孱弱，并沒有達到老師王原祁“筆端金剛杵”的功力。從整體看來，但是他與王原祁全體渾淪、氣勢磅礴的特點不同，王敬銘的作畫風格只與王原祁貌似，呈現(xiàn)出的卻是較王原祁更松散、秀潤的風格。

通過比較分析，可知秦祖永對王敬銘的分析大體準確可信。然而王敬銘深得康熙帝與王原祁賞識，卻未留下數(shù)量可觀的作品，這點十分可疑，《石渠寶笈》僅著錄王敬銘七件作品11，王敬銘本款作品在目前來說也十分少見。但是在王敬銘跟隨王原祁學畫之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王原祁的作品數(shù)量顯著上漲，從王原祁第一件本款畫開始計算，1663年至1689年的26年間，王原祁僅有51件作品，根據(jù)上文可知王敬銘至少在1713年之前就熟識王原祁并跟隨他學畫，但是統(tǒng)計1690年至1715年間署名為王原祁的作品存量可達700余件。12那么就此看來，王敬銘很可能在跟隨王原祁之后便一直以代筆為主，那些混雜在王原祁本款畫當中，但是風格與王原祁畫風相左的作品，則有可能是出自王敬銘之手。

對于王原祁代筆人身份的推測，諸多文獻都指明王原祁的代筆人大多是其弟子。上文《國朝畫征錄》提到王原祁作品“屬賓客及弟子代筆，而自題其名，大率十之七八”，張庚在之后又注明其弟子有華鯤、金明吉、唐岱、王敬銘、黃鼎、趙曉、溫儀、姚培源，以及外甥李為憲和族弟王昱等人。13另《國朝畫征錄》中還有一條對僧人釋覆千的記述：“圣祖詔師王原祁，遂為司農(nóng)代筆，后居萬壽寺”。14指明釋覆千也是王原祁弟子，并且曾經(jīng)為王原祁代筆。伍蠡甫先生也在《董其昌論》中提到王原祁外甥李為憲為王原祁代筆“麓臺染翰禁庭，上（康熙）詢代筆者，以為憲對，獎賞不置，后之官，公余揮灑，得者珍如片璧”。15照此看來，王原祁代筆人應(yīng)該遠遠不止王敬銘一人，且代筆人多為王原祁弟子，只不過王原祁的這幾位弟子留下的作品極少，目前還難以找到更多確切的資料來核定那些署名為王原祁的作品是由哪位弟子代筆的。

王原祁有部分作品與同時期其他作品比較來看畫風差異較大，被疑似為代筆，此類作品中尚有優(yōu)劣之分，甚至有部分王原祁不同時期的代表作也被疑似是出自代筆人之手，如若拋開代筆問題僅認作是王原祁畫風演變的表現(xiàn)，則會在評判王原祁藝術(shù)價值與對其畫風演變的梳理中存在爭議。這對我們已然起步、次第展開的王原祁研究來說有著不小的影響。

之前已經(jīng)有學者提出質(zhì)疑，指出王原祁的部分作品風格轉(zhuǎn)變突然，疑似為代筆人所作。劉九庵先生曾在鑒定王原祁《仿子久山水圖》時提出意見，認為其“款真，畫稚，似代筆”，在鑒定另一幅款識為王原祁的作品《危峰獨秀圖》時稱此畫“題識真，畫代筆”。16學者劉建龍也曾提出意見，依照王原祁作品題記中仿各家筆法風格為標準進行分類，通過對比王原祁1694年至1701年之間所作的五幅作品《仿王蒙山水》《仿王蒙夏日山居》《為含吉作仿王蒙山水》《為雨亭作仿王蒙山水》《山水圖》（此畫為仿黃公望作品），推測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仿王蒙山水》極有可能是代筆作品。他將此畫與其余幾件作品進行對比分析，發(fā)現(xiàn)此畫與其他幾幅畫的繁簡處理有明顯不同，其他幾幅畫的松樹較為矮壯，而《仿王蒙山水》中的松樹卻又偏細、偏高，而且樹形筆直，畫中幾組松樹的出枝也較雷同，這與同年作品中的松樹畫法、風格都不相似。雖然《仿王蒙山水》呈現(xiàn)出的是與王原祁的其他作品不同的風格和畫法，但是此畫的鈐印與書風卻都與王原祁的其他作品無異。17

就王原祁代筆作品的分類標準而言，如生畫師題、師生合作而師題、學生個人代筆無款識的作品，以及畫與畫跋都為代筆的作品，都有待于進一步去完善具體研究方法與依據(jù)。對我們當前對于王原祁畫風及其發(fā)展的認定，特別是認定其晚年畫風有著決定性意義。

注釋：

1.王應(yīng)奎：《柳南隨筆 續(xù)筆》，中華書局，1997年12月，第165頁。

2.范琪：《王應(yīng)奎〈柳南隨筆〉〈柳南續(xù)筆〉》，天津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20年。

3.張庚：《國朝畫征錄》卷下，清乾隆刻本，參見《王原祁集》，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8年8月，第334-335頁。

4.凌利中：《王原祁題畫手稿箋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7月，第329頁。

5.凌利中：《王原祁題畫手稿箋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7月，第12頁。

6.《夏山水閣圖》：出自《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十四冊，文物出版社，2012年5月，第260頁。

7.俞豐：《王原祁畫論注釋》，榮寶齋出版社，2012年3月，第217頁。

8.魯珊珊：《淺析代筆書畫》，東南文化，2003年12期，第42-47頁。

9.林介宇：《王敬銘》，科舉學論叢，2011年05期，第18頁。

10.秦祖永：《桐陰論畫》卷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08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4月，第311頁。

11.林介宇：《王敬銘》，科舉學論叢，2011年05期，第18頁。

12.劉建龍：《王原祁本款畫的代筆問題初探》，遼寧省博物館學術(shù)論文集（1999-2008）第2冊，2009年10月，第1114頁。

13.張庚：《國朝畫征錄》卷下，清乾隆刻本，參見《王原祁集》，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8年8月，第335頁。

14.張庚：《國朝畫征錄》卷下，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1年12月。

15.劉建龍：《王原祁本款畫的代筆問題初探》，遼寧省博物館學術(shù)論文集（1999-2008）第2冊，2009年10月，第1119頁。

16.劉建龍：《王原祁本款畫的代筆問題初探》，遼寧省博物館學術(shù)論文集（1999-2008）第2冊，2009年10月，第1114頁。

17.劉建龍：《王原祁本款畫的代筆問題初探》，遼寧省博物館學術(shù)論文集（1999-2008）第2冊，2009年10月，第11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