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偉鑫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作為哲學家,湛若水之學顯赫一時,《明儒學案》載:“王、湛兩家,各立宗旨,湛氏門人,雖不及王氏之盛,然當時學于湛者,或卒業(yè)于王,學于王者,或卒業(yè)于湛,亦猶朱、陸之門下,遞相出入也。”[1]湛若水以“隨處體認天理”為最高范疇,其一生宗旨及工夫旨歸為“天理”,時人稱“王湛之學”。然或是因為其義理之成就耀眼,抵消了其文學的風力及丹采,抑或其文名為其學名所掩,故而湛若水常以理學家面貌顯于世,而其文學作品往往不為世人所重,朱熹、王陽明如此,湛若水亦如此。湛若水曾為其摯友王陽明作墓志銘,言其:“初溺于任俠之習,再溺于騎射之習,三溺于辭章之習……。”[2]實則湛若水辭賦作品不遜于王陽明,無論其作品數(shù)量抑或質量,皆可稱一代賦家。學界對湛若水研究集中于其思想、哲學、生平等方面,然對湛若水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成果較少,遑論其辭賦作品。今人馬積高編《歷代辭賦總匯》稱湛若水存辭賦19首,然筆者查閱今人鐘彩鈞、游騰達所整理點校之《泉翁大全集》,還發(fā)現(xiàn)《圣主躬肇農桑頌》《擬作西苑賦》《瑞應白鵲賦》《瑞鹿賦》《演雅》《鐵柯賦》等20篇作品。關于二者收賦作品之差異,筆者以為,《歷代辭賦總匯》所收湛若水辭賦文獻來源為《泉翁續(xù)編大全集》《甘泉文集》《歷代賦匯》,而據(jù)鐘彩鈞匯聚異本,除卻專書以外,尚有7種刻本流傳至今,除《湛甘泉先生文集》以外,皆屬珍藏善本,其以《泉翁大全集》《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為底本所點校之《泉翁大全集》,未見于《歷代辭賦總匯》湛若水辭賦的文獻材料之中。然在《泉翁大全集》第53卷中尚有甘泉《鐵柯賦》《反招魂》《蛇虎賦》等13篇賦頌,除《交南賦》收于《歷代辭賦總匯》以外,余賦未見于《歷代辭賦總匯》,依據(jù)辭賦之體制及甘泉自身編輯,理應為其辭賦創(chuàng)作?!度檀笕?5卷為甘泉辭創(chuàng)作,依《歷代辭賦總匯》選辭賦之則,收其《龍州詩》《山水圖》《薤歌辭》等,而此類作品又當依甘泉之分類,劃為辭賦作品一類,故而馬積高《歷代辭賦總匯》編纂之時,未見最新《泉翁大全集》之點校成果,故而漏收甘泉辭賦作品20篇。筆者通觀《湛甘泉先生文集》《泉翁大全集》《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補編》及《歷代辭賦總匯》,依辭賦文體特征,共輯得湛若水辭賦共39篇。故而,筆者梳理此39篇辭賦作品,以期總結湛若水辭賦創(chuàng)作及其思想旨歸。
《西京雜記》載司馬相如作《上林賦》《子虛賦》之論,言其:“不復與外事相關,控引天地,錯綜古今……。”[3]此言司馬相如辭賦所具有的格局、風骨及思維,可分為“控引天地,苞括宇宙”“錯綜古今,總覽人物”“綦組錦繡,經緯宮商”三個創(chuàng)作層面。其中,“控引天地,苞括宇宙”是賦家進行辭賦創(chuàng)作構思時的想象力;“錯綜古今,總覽人物”即指辭賦創(chuàng)作征用典故,溯源以鑒今之言;“綦組錦繡,經緯宮商”即指辭賦創(chuàng)作之中修辭典麗,語用押韻之言。湛若水一生辭賦數(shù)量眾多,創(chuàng)作水平頗高,其辭賦創(chuàng)作也具大賦家創(chuàng)作之要素。
“控引天地,苞括宇宙”是超越時空及空間的想象力,是賦家創(chuàng)作、構思的一種心理特征,是賦家將頭腦之中已存之現(xiàn)象進行重新加工而形成的心理歷程,它可以突破時間的桎梏及空間的限制,以達到思通千載、眼觀萬里的時空跨越。在賦史上,如《離騷》《九章》等篇目即屈子身處流放之外而心系家國,是想象及聯(lián)想;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對楚地皇家之奇珍異獸、宮殿建筑等諸多描繪亦是想象及聯(lián)想;班固《兩都賦》為京都大賦之典范,對長安、洛陽之地形、宮廷名物亦多鋪陳祖述,亦為想象及聯(lián)想。
這種超越時空及地域的想象還體現(xiàn)在湛若水對交南地域的神話描寫,如其賦云:“獸為舞而銜戈兮,蓬萊浮海而負鰲。射工巧而俟影兮,巴蛇吞象而吐哺,又九首吞人兮,天吳怒號?!袃┖鲑庑哓擖S熊兮出游,眺西皇之青鳥兮,見王喬之雙鳧?!盵4]5549獸銜戈乃化用《山海經》之典,《山海經》載:“羿與鑿齒戰(zhàn)于壽華之野,羿射殺之。……羿持弓矢,鑿齒持盾。一曰戈。”[6]而蓬萊則為海上仙山,以此典喻海中之仙境。射工則用《博物志》中射工射人影之典,《博物志》載:“江南山谿中水射上蟲,甲類也……口中有弩形,氣射人影……?!盵7]巴蛇則為上古巨蛇,能吞巨象,“九首吞人”則指雄虺,王逸注云:“雄虺,一身九頭,速及電光。”[8]由此可見,湛若水辭賦之中有通觀萬物之想象力。馬積高認為湛若水此賦:“多引神奇怪異的傳說,頗有恢奇之想。”[9]
除卻通觀萬物之想象力以外,湛若水亦有視通萬物之空間想象,在中國古典文學創(chuàng)作中,此種創(chuàng)作比比皆是,能體現(xiàn)作家想象聯(lián)想的創(chuàng)作心理機制。在湛若水辭賦中亦有此作,如其《云中人》其賦云:“云中人,自樂也。甘泉子挈家居西樵山,樵山多云,故甘泉子樂之?!盵4]5553湛若水一生與西樵山淵源頗深,其于弘治十二年秋(1499年)與鄧順之等游于西樵山。正德十二年(1517年),湛若水上疏乞于西樵山養(yǎng)病,養(yǎng)病期間與方獻夫、霍韜在此山切磋學問。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湛若水攜全家入居西樵山。此賦當為其晚年所作,其賦云:“云中人兮以云為幕,終蒙頭兮白云漠漠。雞空聞聲兮,犬吠葉落。云關閉兮謝游客,中思無為兮永與世隔絕。”[4]5553此處湛若水站于西樵山頂,以云為幕,聽雞鳴犬吠,觀花開葉落,仿佛云海已化作門簾,阻來客打擾。其后湛若水以云為衣:“云中人兮云為衣,天地鴻蒙不知東西。東西不知兮南北,身不見兮獨行無依。槁坐兀兀兮,永與世忘機。”[4]5553湛若水將云想為衣,獨坐于山間,周圍皆為云氣,分不清東西南北、天地萬物。其后湛若水云:“云中人兮云為床,抱云眠兮游羲皇。日高三丈兮始轉身,展開睂頭兮視目光。睡法莫傳兮宵有息,中夜存存兮永不忘?!盵4]5553湛若水此處以云為床,而羲皇則為羲皇上人之典,常用于詠嘆隱居閑適之樂。此賦中,湛若水將云氣想象為“幕” “衣” “床”,體現(xiàn)了其視通萬物的空間想象力。在漢賦之中,賦家勞費心力、憑虛夸飾是為悚動人主,其辭賦創(chuàng)作為展示其“學”,而湛若水該賦中的思通千載,達接萬里之才思,則是書寫其自身閑適及隱居西樵之樂。
“錯綜古今,總覽人物”即指溯古而鑒今而言,通觀賦史之發(fā)展,先秦兩漢時期無疑是辭賦昌盛期,其《子虛》《上林》諸賦多名物鋪陳,如山川河流、奇草異木、奇珍異寶等諸物。而《離騷》則被司馬遷稱為:“上稱帝嚳,下道齊,中敘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糜不畢見?!盵10]在湛若水辭賦之中,有多處體現(xiàn)“錯綜古今,總覽古今”之處,追古而察今。如其《吊伏波將軍辭》,此賦亦為其出使冊封安南國王途中之作,其贊揚伏波將軍馬援為:“建大勛于漢鼎兮,揚炎焰而重征,光南交以甸荒服兮,侯臣服于天王?!盵11]1342意謂馬援東征西討,為東漢立下赫赫戰(zhàn)功,與大漠之中破隴羌,南征交南,使得交南臣服于中原王朝。隨后湛若水為馬援之命運鳴不平,其賦云:“夫和薏苡之賤微兮,俾膠漆之弗終。慨伊義之自古兮,奚悄悄而內忡。繄客星之輝煌兮,渺江湖之高蹤?!盵11]1342馬援征討交南時,曾因薏米能除瘴氣,故而想作為種子,回軍時滿載一車,被時人認為是明珠,致使其與妻兒蒙受冤屈。故而湛若水云:“矯鴻飛之冥冥兮,弋雖巧奚施工。豈經濟或歉兮,諒主器之不同。”[11]1342為主上誤解馬援之舉而鳴不平。在其賦末尾,湛若水云:“……仰先哲之遺風。匪神武之威遠兮,遏四海以攸同,擷江蘺與芳芷兮,跽虔薦以予衷?!盵11]1342湛若水此處以“江蘺”與“芳芷”兩美草喻馬援品德之美,反復詠嘆,更抒發(fā)對其身世不平之悲憤之情。
除卻《吊伏波將軍辭》以外,湛若水之《吊厓辭》亦是其溯古鑒今、總覽人物之作,此篇作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吊唁“三忠王”時所作?!叭彝酢奔粗肝奶煜椤㈥懶惴?、張世杰,其辭序言曰:“前南京兵部尚書湛若水,謹以三香拜而三匝吊于三忠文陸張公之靈而三嘆焉?!盵4]5551此三人皆為抗元名將、宋室忠臣,故而湛若水云:“悲宇宙之無窮兮,而生人之多艱??d亡之交迭兮,而天運好常還。奕舉措之恒舛兮,一子以之亂盤。惟岳王之死忠,死其所也?!盵4]5551湛若水一開篇便感嘆人間多悲,天道無常,興亡交替,唯有岳飛死得其所,將文、張、陸等三人與岳飛之忠相類比,其后賦云:“惜在軍之君命,猶執(zhí)義之罔堅也。何有宋之忠厚兮,而輾轉與海堧也。自古莫不有喪兮,繄獨使百世有余嘆也?!盵4]5551此處湛若水表達了對宋室之忠臣不能挽救宋王朝的感嘆,恨崖山之恨,而百世之后仍然感嘆其忠心與其人之不幸。湛若水此處借宋末三忠臣贊頌大明驅逐韃虜之功業(yè),其文云:“胡郡公之忠耿耿以蹇蹇兮,不能濟主于艱難也。豈大運之既去而莫留兮,人勝天而則然也?!盵4]5551其文最后抒發(fā)其感嘆:“彼胡元誠夷兮,昧此三恪而舍?存宋,祀與厓之一丸也。宜國祚之不昌兮,嘻猗哉繄我明之表大忠而顯慈元也。揭日月而中天兮,扶綱常于既顛?!盵4]5551湛若水此處借宋臣之悲哀,贊頌明代所建之功業(yè),具有國家“頌美”意識。
另湛若水的《我所思》,雖非懷古之人而溯今,然借懷念于王陽明之機,抒發(fā)其感懷之情。其賦序云:“我所思,念友人也。予與陽明子、石龍子為道義之交,中間雖有離合,而此志不移。今陽明逝矣,而予讀與石龍獨存,因其來使辭以見情焉?!盵4]5553湛若水與王陽明及王陽明弟子黃綰皆有深厚情誼,時王陽明去世以后,桂萼屢污王陽明,上疏請禁王學,黃綰兩次上疏據(jù)理力爭,免王陽明遭受不平之待遇。此處湛若水仿張衡《四愁思》之體,仿“香草美人”之比興手法,反復詠嘆,抒發(fā)對陽明之思。其文曰:“我所思在天臺,抱耿介兮蔑脂韋。立悵望兮渺予懷……?!盵4]5553“脂韋”為《楚辭》之中意象,謂之阿諛奉承之人,而王陽明耿介為國,卻遭讒言所傷,故而湛若水痛恨讒佞小人,而悵然獨立于山頂之上,懷思舊友。其后“一思”既已,“二思”“三思”源源不絕而至,無論是“雁蕩山”還是“越王山”,對故友之思愈加濃烈,故而湛若水贊云:“逝化碧兮蘭亭隈,騎黃鵠兮去不回。廿年不見兮使我心哀,寥寥宇宙兮負荷者其誰。”[4]5553-5554“化碧”喻忠臣義士,“黃鵠”亦為高才賢士之意象,故而湛若水借此二意象,贊頌王陽明品德之高。同時,賦家之思,廣過三山,跨超四海,亦具有思通萬里之想象力。
馬積高認為辭賦對語言文學影響頗深,主要體現(xiàn)為:雙聲疊韻詞及兩個單音節(jié)詞連成的復合詞大量增加、較早地注重從刻畫形容的精確和傳神上去練詞及從口語提煉比喻[12]。由此可見,辭賦毫無疑問注重修辭手法,從具體表現(xiàn)看,指的是用字華美、音韻鏗鏘押韻、詞語連綿、駢偶排句等,而此數(shù)點往往又體現(xiàn)于整篇辭賦作品之中。在湛若水辭賦之中,作為文人才華之體現(xiàn),“綦組錦繡,經緯宮商”是主要體現(xiàn),主要體現(xiàn)其在朝為官、身居高位時所做的應制之作,而其狀物抒志、遇物而寫情之作更無須遑論。在湛若水辭賦之中諸多作品體現(xiàn)了此特點,其中以《演雅》《瑞應白鵲賦》及《瑞鹿賦》最具代表性。
《演雅》為四言賦體,肇啟于先秦之《橘頌》《天問》《賦篇》,漢《酒賦》《青衣賦》等承之,四言賦一般篇幅短小精悍,多詠物之作,以比興等象征手法表情闡意?!堆菅拧窞榧尉甘荒?1532年)所作,其賦之目的在于贊頌白兔之祥瑞。其賦全以四言書寫,其鋪排白兔其來歷句子如:“皎皎白兔,亦潔其心;于昭明德,上帝是臨。祖考居歆,金精玉液。以范而貴,以自冰雪?!盵11]1197述白兔之品性:“皎皎白兔,亦柔以貞,于穆懿德,上天降靈。薦之明廷,月華孕性,柔嘉以定,以定爾休。何以則之?為天下柔?!盵11]1197寫白兔之智:“皎皎智兔,亦視而明,于哲睿圣,重離降精。享于神靈,朱眸麗麗,明視勿蔽,以照瑕邇。何以象之?為天下之遠智?!盵11]1197不同于大賦中之羅列名物,辭藻堆砌,四言辭賦通壓一韻,朗朗上口,又典雅而質樸,非“為學”逞才。
再如《瑞應白鵲賦》,贊白鵲于郊祭禮成時所至,頌嘉靖和治四方,排比、駢偶之句交錯而出,樣式變化多端,富有藝術感染力。如其描寫白鵲之外形:“明月為神兮,皓云為衣;冰雪為色兮,霜顏自持;璧玉其瓜兮,明珠其眸;貴殷人之所尚兮,秉素質以為奇。宛而翵翵兮,如彼文王之囿;豈伊遙遙越裳之雉兮,中國圣人以為慕。”[11]1194四六交錯,其中雜以“兮”字句,呈于排比之句交相出現(xiàn)之格局。又其寫白鵲行動之情狀:“光生玉殿兮,色映瑤璧。引頸舒臆兮,如告如報。振羽蹁躚兮,如舞如蹈?!盵11]1194再如摹其品德:“溫柔似仁兮,皜潔似義。馴順以禮兮,前知似智。是宜歡動百辟兮,而上下愜于圣帝?!盵11]1194駢偶錯雜,以此類推成文,讀之鏗鏘有韻,構成文體?!度鹇官x》亦為通篇對仗,兩句成聯(lián)之文,如其十對二十句述瑞鹿之純白:
變繽紛其純質兮,來若時以應符;協(xié)純一之明德兮,物無情而交孚。皎紛如之雪毳兮,崇縞素以為采;將浴神乎昭質兮,于銀漢之白水。炯玉立而霜標兮,其冰質而金聲;紽素絲而白賁兮,飲玉井而食瑤蘋。文濯濯伏靈囿兮,歌嘉賓而啾啾;周躍魚以告瑞兮,殷狼兆乎銜鉤。胡引麟而食嘉禾兮,臨淮方道而夾轂。劉武制幣而發(fā)瑞兮,白金于焉以為祿[11]1199。
此處湛若水不僅多用“兮”字句,增強句子詠嘆性,雜以駢文為排句,且巧用歷史典故,以典故贊頌白鹿之白,讀之行文流暢,詞氣通順,音律諧然,自然天成。從賦體發(fā)展之角度來看,從騷賦而啟,歷漢大賦、抒情小賦、駢賦、律賦、文賦等,其中最具駢偶之特征文體為律賦,其次則為駢賦。駢賦興盛于六朝,湛若水此賦可謂有六朝風骨。湛若水曾稱王陽明“沉溺辭章”,作為其一生摯友知己,湛若水于文采修辭之道實則不遜于其友,由其多篇辭賦作品可窺得。
湛若水得意高足洪垣評其師為:“蓋先生之學,真能得其大者,世儒之波波泯泯、踽踽嘐嘐,俱奚足以知之?蓋未之為中正之學耳?!盵5]390實則甘泉一生學術規(guī)模宏大,著述頗多,然與其友王陽明所架構之求諸個人內心“致良知”不同,湛若水較為注重歷史傳承下的經典詮釋及圣言古訓。就湛若水的辭賦創(chuàng)作而言,甚少見其莊仙、佛禪之意象相糾,而更多地體現(xiàn)其怡然自得及頌美應制之思。
《毛詩序》云:“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盵13]美刺教化之風,中國文學之源已有之,至漢代已蔚然大觀。劉勰云:“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野,義尚光大。”[14]由此可見,無論是從《七發(fā)》《子虛》《上林》抑或是《兩都賦》《三都賦》,皆以揚客抑主之手法勸諫人主,鋪陳體物。雖時代變遷使得頌美主題產生流變,然頌美主題并未消亡,仍若隱若現(xiàn)于辭賦創(chuàng)作之中?!睹魇贰份d:“(湛若水)歷南京吏、禮、兵三部尚書。”[15]或許是仕途頗順,抑或審時度勢,湛若水一生較其摯友陽明為順,故而其辭賦作品中頗多應制酬和之作。
湛若水《圣主躬肇農桑頌》乃其贊頌嘉靖皇帝“耕于殿之南”[11]1189之作,其創(chuàng)作緣由為:“今四郊甫成,靈鵲諸祥薦至,文學儒臣,咸有詠頌。”[11]1190此賦通篇四五言混雜,句式靈活,專事夸飾及鋪排之能事,極頌圣主之德。如其開篇便言:
天眷圣人,克敬斯親,維圣憲天,司敬于民。急務所先。于維圣德,勇智天錫,乾包坤積,日月昭晰,皇中建極。天縱神發(fā),文理密察,堯欽舜哲,文謨武烈,玄覽超軼[11]1190。
此段祖述圣皇之德,將嘉靖之德與日月之光相較,與堯舜圣主相比,極盡繁縟辭藻之鋪敘。其后再鋪陳帝勸農,后勸桑之行為:“帝耕于籍,后蠶于北,以藝以織,以為神欽,以為民則?!盵11]1191其后贊頌“皇上盛德至善之美意”[11]1190,其賦曰:
粟盈天倉,絲登織房,黼黻文章,黍稷馨香,明德之光。民昔愁苦,今也歌舞,食我者父,衣我者母,我恃我怙[11]1191。
通過今昔之對比,民眾從“痛癢爬搔”[11]1191與“寒衣饑哺”[11]1191至“粟盈天倉,絲登織房”,皆是君父之德行所致,故而湛若水贊嘉靖之德行為:“天德維何?天理是極。心維天則,性情游息,視聽典禮,討罪命德?!盵11]1192而此文后附之《西苑賦》,其中亦有對此嘉禾豐收之頌贊,如:“悟德業(yè)之日新而富有兮,如彼苗之秀實以有年?!盵11]1192-1193又:“繄圣德之純一兮,碩籍苗之芊芊。爰五雨而十風兮,卜大有之豐年?!盵11]1193描繪重農勸桑豐年之風調雨順及其美好愿望。由此可見,湛若水借此情景抒發(fā)對明朝國家強盛之景的贊頌。
班固于《兩都賦序》言:“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或以抒下情而通諷喻,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雅頌之亞也?!盵16]此種“宣上德而盡忠孝”及“抒下情而通諷喻”之美刺觀于漢后逐步流衍,或顯或隱于辭賦創(chuàng)作之中。湛若水所處之明代,雖時有危機,然未觸及筋骨,無論是北方之韃靼抑或是東南之倭寇,皆是癬疥之疾,故而其辭賦中頌美之思勝于諷刺之憂。而此種思想在其《祖陵頌》中亦有體現(xiàn),在序言中,湛若水便嘆其國影響力之廣:
比諸堯、舜三代之時,荊楚即為三苗,徐淮即有戎夷,太原之外即為獫狁,而我國家北距朔漠,南盡交趾、暹羅,東至琉球、日本、朝鮮海上諸國,西至土魯番以外諸國,莫不臣順朝貢,豈無所自而然也耶[11]1301?
其后湛若水以“玄鳥降商”“巨人兆周”“玄女下庭”“白魚入舟”“狼銜鉤蛇”等開國之典,頌“我太祖非常之神功”[11]1301,如其頌太祖之皇統(tǒng),溯至三皇五帝,一統(tǒng)中華之跡:“于維皇天,眷鑒有德,爰作民主,以建皇極。三皇在天, 五帝降陟……五胡亂華,元已僭忒,天眷皇明,大統(tǒng)斯錫?!盵11]1303明太祖自草莽舉兵,一掃元廷,故而湛若水稱其為天命所歸。此后又贊頌太祖之事跡:“于鑠皇跡,肇我仁祖。累仁積功,不階尺土。維勤維儉,維淳維厚,以薦天祜。天祜薦眷,帝王之胄?!盵11]1304即稱太祖之受上天之佑護,其緣由在其勤奮簡樸,故而德行深厚。其賦最后還用一系列異像神話太祖:
明明我祖,降生出世。生而神靈,天錫勇智。人亦有言,荊涂王氣。五百年來,圣合符契。紅羅呈祥,長髯告瑞,火光燭天,二神避地。玄鳥兆商,巨武名棄,帝王之真,超焉神異[11]1304-1305。
“紅羅”“長髯”“火燭”“二神”等皆太祖登基以后,史書神化其人生經歷的典故,今日觀之,自然不足為信。然甘泉此處即借此傳說,頌美而刺上,通過追慕先祖之德,以期規(guī)勸世宗效法太祖之德行,以達到:“還我衣冠,復我人極,宇宙重光,九州寧一”[11]1305的功業(yè)。
湛若水之時期,為臺閣體遺風與復古思潮并存之時,而臺閣體之消亡非一日一時之事。且辭賦文體之特殊性,具“鋪采摛物,體物寫志”之特點,故而湛若水辭賦中所具有的頌美之思也就不足為奇,借描述祭祀典禮及風物以鳴君上及國家之盛德的手法,讓明賦在思想內容上煥發(fā)新的風采。
“自得”一詞,最初見于《中庸》,其文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17]24此處“自得”之則即為人們當處于何位、為何人的生活原則。甘泉為江門學派之傳人,深得白沙賞識。而“自得之學”則為陳白沙學術中重要組成部分,分為“靜坐而得”“自然而得”“廣大高明不離日用”三部,而甘泉繼承其自得之旨趣。在甘泉辭賦創(chuàng)作之中,毫無疑問體現(xiàn)著其之情志世界,具體表現(xiàn)為其與自然渾然一體,吟詠山水,自得其樂,與其“隨處體認天理”之理學,密不可分。
甘泉之學,力求于明道仁者及天地內物一體之工夫,有語為證:“ 嗟惟往昔,歲在丙寅與兄邂逅,會意交神,同驅大道,期以終身。渾然一體,程稱‘識仁’,我則是崇,兄亦謂然?!盵11]1384故而湛若水對渾淪天地之一體同然之感懷及自然境界的向往不僅體現(xiàn)在其義理、詩歌之中,其辭賦創(chuàng)作中亦有體現(xiàn)。正如其所云:“吾將使實夫由吟弄而閱天地渾淪之體,由泉鳥鹿豖而觀萬物自得之象,由云山而得夫靜止淡泊之理,則實夫斯可以去而處,不知老之將至矣?!盵11]450據(jù)黎業(yè)明考證,湛若水晚年歷經“大禮議”事件,此事之中,甘泉表現(xiàn)得相當活躍,反對嘉靖皇帝追尊其父為帝,隨后在奉先殿側建廟以祭祀興獻帝及“郊祭禮”等事件上,甘泉與嘉靖帝意見相左[18]。官場失意,至嘉靖十九年(1540年),湛若水乞休歸田,便游歷山水,興建書院,四時講學,不廢弦歌,其辭賦作品中即有許多自得之思。甘泉于《送巡按兩廣侍御白厓王君還朝序》云:“公瑕之余,入連理之洞,游同樂之園,觀山鳥之戲,聽鹿鳴之音,嗒然賓主為之兩忘,竟日而歸,物我論量,為之同于渾然也?!盵19]甘泉晚年縱情山水,精力非凡,更真切體會到自然之樂,這種自得樂趣與天地萬物之間一體渾然之意趣相結合,升華為“同體之樂”,使甘泉人生境界得以提升。
韓愈《感二鳥賦》為嘆其懷才不遇之苦,而湛若水之《放二鳥賦》,則籍山客所贈二鳥之由,抒其對放二鳥入林或困其于樊籠之中之糾,其賦云:
傷哉!二鳥乎。一苦樊籠之苦,抑不知有苦于樊籠者;一慕山谷之樂,抑不知猶有樂于山谷者。安厄倚伏,未知其苦樂何如也[4]5564。
此處借二鳥之境遇,引出義理的闡述,所闡之理為《老子》中:“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盵20]湛若水言:“吾久欲解爾樊籠之苦,而縱爾于山林之樂。”[4]5564然卻擔憂二鳥:“久困未舒,放爾恐爾未能遠舉,將遭畢羅彈射之手,必置爾于湯鑊,是又苦之苦也?!盵4]5564又假設二鳥在樊籠之中:“啄爾以粟,飲而以水,之未為不樂?!盵4]5564甘泉為官之時,久有“樊籠”之感,晚年隱居西樵,實則以二鳥之處境喻自身,故而其云:“將幸圣皇在上,大行仁政,疇若于上下草木鳥獸魚鱉,咸若□□□斯時焉,往而得其所載。是又樂之樂也?!盵4]5564甘泉糾結于“樊籠”與“山林”之樂,然最后其徑歸自然:“驚遭密網兮慎而德,養(yǎng)而翅兮徤而力。漸喬遷兮翔而集,于千仞兮巢斷壁……東西南北兮自得,孰能侮予兮謝群弋?!盵4]5564
除此,《招隱》也為湛若水較為典型體現(xiàn)其自然怡得之作,《招隱》之題當承漢淮南小山之《招隱士》,此賦為騷賦,然少一分憂憤不得之憤懣,多一分賞玩山水之自然之樂。甘泉曾作詩云:“心無一物,天理見前。何為天理,本體自然。廓乎渾兮,四時行焉。勿忘勿助,圣則同天。”[11]1010由此,甘泉尤重“本體自然”之旨歸,體現(xiàn)于其辭賦創(chuàng)作中,即為書寫山水之樂?!墩须[》寥寥數(shù)語,描繪一幅云罩山間,人置身其中之境,讀之則有物我兩忘、飄然若仙之感。其賦描繪云山霧繞之景:“云下山兮水潺潺,游子去兮何時還?白云朝出兮暮來歸,游子去兮何時?”[4]5550描繪云氣環(huán)繞之狀:“煙霞為家兮,白云蒙頭?!盵4]5550此賦讀之清新自然,可稱湛若水辭賦中抒情精品之作。
甘泉晚年曾兩度游歷南岳,更能真實地體會到“自然之樂”,在其《游南岳途中,晚枕念丹山,少汾月朔,至今六日,渺無來耗,作歌遲之》即作于游歷之時,賦家觀月落日升,風雨豐沛,心生感慨:“月之朔,明復生,日六更矣升復升,日月逾邁無留情。我懷伊人,渺不于我寄聲,長江風雨何溟溟,君不來我西行?!盵4]5555其中除了書寫南岳之景,亦有期待來人之思,其辭后云:“祝融灑落無朋儕,望伊人兮胡不來。必有以也何遲遲,寧使予兮心悲以猜?!盵4]5555以自熱之景色融入對來人之期,可謂清新自然。這種自然之樂趣與天地萬物一體渾然之意相融,升華為“同體之樂”,使得甘泉之人生境界得到提升。除以上之辭賦描繪自然怡得之思外,甘泉還有如《山水圖》一辭專述山水之景,讀之頗有清新閑逸之感,如描繪山林空寂之景:“山濛濛兮多云,混遠近兮不分,入修林兮無人,鳥不見兮聲聞?!盵11]1340
甘泉曾云:“然而居學不若游息之得于心之深也?!瓨钒l(fā)于山水之間,而不在于山水,何則?心會景融則樂,樂則生矣,生則烏可已也!烏可已,故咨嗟之,咨嗟之不已,則形于言,言成聲,則協(xié)而為詩。詩者,心之聲也。心存乎樂,聲成乎文,故其為詩也,中和且平,使人聞其和平之聲則樂,故大樂與天地同和。”[19]甘泉在此種樂山、樂水、樂物之主體感受與體驗之中,將人與自然融為一體,人稱為自然之體部分,而其情志世界亦投射到自然界之中,在山水之樂中體驗到心與天地萬物之間渾然一體之境。隨時隨處,不分彼此,正是其“隨處體認天理”之理學旨歸的情志體現(xiàn)。故而其能書寫出:“嶺云涔涔兮南海瀁茫,有懷幽人兮魁岡之陽。托木石以為居兮青山為伍,魚蝦于侶兮鹿麋之友?!盵11]1340晚年甘泉其學養(yǎng)渾化呈現(xiàn)出天理與自然渾成之面貌,于此辭賦創(chuàng)作中,反映尤為典型。
由上文可見,作為一代大儒者、大哲學家湛若水的辭賦,并未有其《圣學格物通》《心性圖說》中心性命理義理之枯燥,而是具有大賦家之文的感染力與文采。清人王芑孫云:“賦者,鋪也。抑云富也。”[21]此說祖承自司馬相如論賦“賦跡賦心”之說,體現(xiàn)于湛若水辭賦創(chuàng)作之中即為“控引天地,苞括宇宙”的超脫時空的想象及聯(lián)想,“錯綜古今,總覽人物”的溯古鑒今,“綦組錦繡,經緯宮商”之修辭。所謂“體物寫志”,即是繪事抒情,如果說《圣學格物通》凝聚湛若水理學之思,那么辭賦創(chuàng)作則是其情志世界之表達,辭賦所非甘泉之學主干,甚至可說辭賦為其學之末節(jié),然則體現(xiàn)明人頌美思想及其自得之思。從其創(chuàng)作時期看,湛若水身居高位之時,辭賦創(chuàng)作常創(chuàng)作頌美歌德之題,而在其晚年辭賦創(chuàng)作之中,常反映其自得之思,此種辭賦思想內容之轉向,與其境遇與理學思想體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是其“隨處體認天理”的情志反映。總體來看,甘泉辭賦之才不遜王陽明,如王陽明為一代辭賦名家,則將甘泉稱為辭賦大家亦不過譽。若論其單篇創(chuàng)作,《交南賦》不僅在文學上價值超拔,于史學一道亦極具參考價值。
揚雄晚年悔其早年沉溺辭賦,《法言》載:“或問:‘吾子少而好賦?!唬骸唬拥裣x篆刻?!矶?,曰:‘壯夫不為也。’”[22]湛若水一生較為平順,身居高位,故而其辭賦中大賦為其才士逞學之作,其情志亦借祥瑞鳴本朝盛世,有臺閣體之遺風。而在其致仕退隱后,其自然渾然思想更濃,故而創(chuàng)作了許多怡然自得的抒情辭賦。湛若水之辭賦創(chuàng)作歷程,以情志表達方式體現(xiàn)其“以自然之功夫合自然之本體”之過程,亦是其“隨處體認天理”的詩意棲居。